有一个周日的下午,小米辣扳着指头数了一会儿,表情严肃地通知我,我总共吃了她110多串豆腐。建水豆腐虽然便宜,但也不能天天白占人便宜。我掏钱给她,她却打死不要。
不图小利,必有大谋,好吧,我该怎么报答你?
她让我背起画箱,领着我七弯八拐来到一个花团锦簇的小区里。
不知何故,小米辣的表情很紧张,她在一座公寓楼前驻足,开始默默运气,从背后看,衣衫轻轻扑簌,她居然有点儿发抖。
平地一声炸雷,像是一台忽然扩音的喇叭,惊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吓死我了,是小米辣忽然大声喊起来了,她仰着头,反复地喊着,我耳朵嗡嗡的,听不清她浓重的昆明口音具体喊的是啥……好像喊的是一个名字。
这熊孩子原来嗓门这么大!
三楼上有扇窗户哗啦掀开,四五个黑黑的小脑袋探出来,七八只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有男有女,都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
不一会儿,楼门吱呀响,一个蛮清秀的男孩子走了出来,搓着手,一脸的尴尬。
男孩子疑惑地看看我,小大人一样地问:这位是哪个?
小米辣的脸红了一下,她含含糊糊地说:……这是我叔叔。
男孩还没接话,楼上窗户里哄的一声笑了,有个女孩尖声尖气地叫道:她还有叔叔?小米辣慌乱地昂起头,急急忙忙地解释:不是的……他是我朋友!画画很厉害的!窗户里笑得更厉害了:你还有朋友?
男孩子看来家教略好,虽然脸上明显不耐烦,但还是礼貌地问:小米辣,你找我有事吗?
小米辣盯着他,嘴唇咬得发白,半天蹦出一句话: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四个字,用软软糯糯的昆明口音说出来,煞是好听。
男孩子却尴尬地摆摆手,一边转身,一边敷衍地说:哦,谢谢你了。
他明显没有邀请小米辣上楼的意思,小米辣的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了上去,楼门口她伸出手,拽住了那个男生的衣袖,声音颤抖地问:你不是想当画家吗,我能不能……送你一副肖像画?
她反手把我的衣袖也抓住,对那个男生说:这个真的是我叔叔,他画画很厉害的!
男生想把她的手甩开,力气却貌似没有她大,楼上的哄笑声更响了。
小米辣整个人都开始哆嗦了,她的嗓音越来越大,近乎喊:真的真的,真的很厉害的!
我看不下去了,上前把她和那个男生撕开,一把抄起她的腰,横穿绿化丛,扛起来就往小区外面走。
背后哄笑声一片,肩头的小米辣又踢又打,画箱被她踹落,画笔和颜料哗啦啦洒了一地。
刚一把她放下,她就跑了。
跑就跑吧,我俯身捡东西,头顶窗户里的声音清晰可辨:
……她就是个骗子,以后干脆看见了也不要理睬她。
她不是寄宿生吗,她宿舍里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都知道她是个骗子。
对,她爸妈肯定是被抓起来了,以前还老骗我们说她爸妈在国外,还骗我们说她也是城市户口,她的钱肯定是她爸妈留下的赃款……
骗子还敢写情书呢,真不要脸……
脸皮厚呢,今天还敢送生日礼物呢,还冒出来一个叔叔呢,又骗人。
……对呀对呀,说不定也是坏人呢,和她家里人一样。
哎呀好危险啊,幸亏没让他们上来……
(八)
到底是出事了,熊丢了。
我找到小米辣时,她蹲在翠湖边,没哭,埋着头不理人,又在叠纸船。
我陪着她傻坐到黄昏,才忽然一拍大腿蹦起来。
熊呢!丢哪儿了!
霓虹满眼,满大街车水马龙,完了完了,满满一熊的钱啊。
我想拖起小米辣去派出所,她胳膊一挥挣脱了我,闷声说:丢了就丢了!
你和我来什么劲?
你和我赌什么气!
我骂她:小米辣你给我听好了,不管那些生活费是你爸妈贩毒挣的还是卖人挣的,都轮不到你个破孩子说丢就丢,你给我站起……来!
我说错话了,她像挨了一鞭子一样,浑身抽搐了一下。
你也觉得我是骗子?她问,你也看不起我?
她佝偻着腰站了起来,一拳又一拳地捣在我胳膊上:我爸爸妈妈不是坏人!我爸爸妈妈没有不管我!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两句话,不停地抡着胳膊,嗓子是哑的。
安静的翠湖边,接连不断的砰砰声,栖息的海鸥惊起一片,街头的路人都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我们。
小米辣打了很久,终于打累了。
夜色渐浓,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我背着画箱,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护送。
跟了一会儿后,她转身,迎面走过来。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我的胳膊。
我说好了好了,没事,不疼。
我问:小米辣,你手疼不疼?
路灯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低声说:叔叔,我不是骗子,我爸妈真的在国外……
我说:嗯,我相信你,乖,快点儿回去吧。
她原地不动,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开口道:……我不该跟同学说我爸爸妈妈在国外当老板,可他们真的在国外。我妈妈说,弟弟已经生了,只要再“黑”上两年,就能拿到国籍了……
叔叔,她说,我不是骗子,我爸爸妈妈也不是坏人,钱是他们在工厂挣的,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工厂……妈妈说爸爸累得吐过血。
她低下头,说:……钱我花得很省的,我零食都不吃,馋了就吃点儿豆腐……我怕钱丢了,天天抱着……我给同学送过几次礼物,那时候他们都还喜欢我……小熊也是妈妈寄回来的。
她带着哭腔说:怎么办!现在全丢了。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窝窝,说:叔叔,这里现在好疼啊……现在特别想去死一死。
除了陪她干站着,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那时我也年轻。
起风了,别着凉。
乖,回去睡觉吧小米辣。
(九)
找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我在那个小区的绿化丛里找到了小熊。
它背朝天趴着,姿势很委屈,一抓一手露水。
万幸钱还在,软软潮潮,厚厚一沓。
顶了一头的露水站到早晨,开始打喷嚏。楼门前,终于拦住那个小男生,我摁住他的肩膀说:别怕,小兄弟,我不是坏人。
我说,咱们做个交易好吗?好的。
……
好多年后,我和这个小兄弟在浙江杭州南山路中国美院对面的西湖春天餐厅重逢。
他坐在我隔壁的桌子旁,侧头看了我很久。
他跑过来冲我笑,说:别走哈,你等一等。
然后跑了。
半个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拎着一只画箱跑上楼,他把画箱推到我面前,问:还认识它吗?
怎么会不认识……
榉木清漆黄铜把手,这个画箱曾跟着我餐霜饮露行遍了大半个南中国。
他笑:太板扎了(云南方言,太好了),完璧归赵!
然后非要和我握手:谢谢叔叔,我从那时候开始画画,现在勉强算是个画家了。
我用力回握:应该谢谢你才对,谢谢你当年和我做的那个交易,并且保密。
他微笑:其实,你当时不拿画箱来换,我也会把那只熊好好地交给小米辣的。
我佯装生气拍桌子:那你他妈当时为何还把我吃饭的家伙给收下了?
他大笑:哈哈哈,我的天,你那天两眼血红凶神恶煞般,我还是个小孩子啊,哪敢拒绝你啊……
我岔开话题:小米辣当年给你写过情书是吧?她曾经很喜欢你吧?
他敛起笑意,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挺喜欢她。
他说:可那时太小了,一来不敢早恋,二来大家当时都孤立她,我也……唉,你懂的。
他轻轻拨弄着画箱的铜扣,说:小熊是偷偷还给她的,怕人看见了说闲话,连我一起孤立了……她抱着小熊在地上蹲了很久,眼睛是闭着的,没和我说一句话。
他笑:现在长大了,一直想找小米辣道个歉什么的,叔叔,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我摇摇头:不必了,你长大了,她应该也长大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
我将画箱掀开,熟悉的松节油味道,熟悉的纸笔。
坐好了,不要动。
知道你现在是画家,可我的水平……哼哼哼。
当年,小米辣想让我给你画一张肖像画。
这份迟到的生日礼物,今天我帮她补上吧。
(十)
当年小熊回来后,我带着小米辣去了一趟银行,用我的身份证帮她办了一张卡。
设定密码时,我把脸扭了过去,她却把我的脸扳回来,大声问:叔叔,我设个什么密码好呢?用今天的日期可以吗?我快气晕过去了,我说你小点儿声,旁边这么多人,你是不是傻?
她说:哎呀糟糕,哎呀那怎么办?她把脸凑过来:要不,用你的生日吧。我输完801023后才发现不对劲儿,小米辣,你在旁边坏笑什么?
好了别笑了,把密码给我用脑子记好了!以后用多少取多少,知不知道?!
我们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去吃米线,小熊轻了许多,被小米辣捏着耳朵甩啊甩。
在米线店排队时,小米辣问:叔叔,你今天怎么没背画箱?我说:放假。
她问:可你昨天也没开工啊?我说:昨天也放假。
她问:那你明天开工吗?我说:明天接着放假。
她问:那后天开不开工呢?
我说:我他妈放年假、放病假、放产假行不行?你啰里啰唆的烦不烦啊!
我吼她也吼:你可是个大人啊,你懒成这样,挣不到钱你吃什么!
她拤着腰,气呼呼地看着我,忽然踮起脚,抬手拍了拍我的头。
她说:算了,我有钱,我养你好了。
我快吓死了,这小朋友该不是对我情窦初开了吧,口味太重了点儿吧!
造孽啊,这是啥桥段?《这个杀手不太冷》吗?虽然大叔和萝莉的故事经久不衰,但这个没发育的熊孩子可是如假包换未成年啊,这要万一怎么怎么的了,我分分钟要被按诱奸罪判刑的好不好……
万幸,我纯属判断失误,人家对我压根儿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小米辣拤着腰叹气:唉……谁让咱俩是闺密呢。
她把钱拍在柜台上,冲着灶间喊:我要一个小小碗的,给我闺密一个大大大碗的。
我慌忙也掏钱,张牙舞爪地和她抢单,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收我的收我的,别收我闺密的钱。
(十一)
年轻时代的江湖浪荡,像一艘停停走走的船,时而抛锚靠岸,时而摆舵扬帆,重归水道。
海鸥来了又走,在昆明逗留的时间太久,我必须离港了。
虽只是萍水相逢,虽只是个孩子,也还是郑重告别一下为好。临行前一日,我请小米辣去吃顿大餐,算是还一下建水豆腐的情谊。
我完全没预料到她的反应会那么大……
菜还没上完,道别的话刚出口,她就噔噔噔跑了,差点把服务员撞一个跟头。
少顷,又黑着脸噔噔噔跑回来,哦,熊忘拿了。
她抱起小熊,冲着我的小腿,咣就是一脚。
干吗呢干吗呢!我龇牙咧嘴地骂:你个熊孩子抽什么风呢?!
她攥着拳头原地站着,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睫毛一眨,蓄足了两汪泪。
我的天,可别哭啊。
小米辣小米辣,绷住啊。
她用力地憋用力地憋,憋得脸通红,胳膊一抡,一熊打在我身上,她喊:我就你这一个朋友……你就这么走了?
脸越憋越红,憋到最后,从胸膛里憋出长长一声呻吟。
胳膊一抬,又是一熊。
我快气笑了,什么鬼,我背叛谁了我?
她指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叔叔,你是个大人了……你们大人都是这样的吗?说走就走了吗?说再见就再见了吗?
……小米辣小米辣,大人们,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我不敢碰她,怕眼泪落下。
我说:小米辣,这个地球并不是围绕我们任何一个人旋转的,我也有我的生活啊,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须知,缘深缘浅,缘聚缘散,随缘惜缘莫攀缘哦。
好吧,后半句不是我当时说的,是我许多年后写在书里的。虽是简短一句话,却可参尽天下聚合离散。但无论如何,当年的小米辣是不可能明白的。
其实于我这个大人而言,又何尝真正悟透呢……
饭没吃成,不欢而散。
我站在金马碧鸡坊前和她告别:小米辣,跟叔叔说声再见。
她不搭理我,两手攥着拳交叉在胸前,死死地抱着那只公仔小熊,头也不回地走开。
远远地转身,她指着我恶狠狠地喊:我——偏——不!
走出去几步,又扭头喊:滚!
(十二)
当年的昆明机场,是全中国离市区最近的机场,付完打车的钱,我剩下的银子刚够买一张经济舱单程票,飞回北方。离登机还有几个小时,信步走出机场大厅,再看一看昆明的天。
好清冽的天,湛蓝又透亮,真不愧是彩云之南……
我蹲靠在垃圾桶旁抽烟,一旁有航班延误的人们在吵吵嚷嚷,有赶不上值机的人们匆匆忙忙……
一双熟悉的小鞋子掠过我面前,我一眼看见了那只玩具熊,一把拽停了小米辣。
披头散发的小米辣,气喘吁吁的小米辣。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扑上来搂住我脖子喊:叔叔,你还没走啊!
我没被她气死也快被她勒死了,松开松开松开。
手里拿的是什么?哦,给我送建水豆腐来了。
溜达出了小小的机场,我和她一高一低坐在台阶上。
日光耀眼,天气微凉,我们吧唧吧唧地吃着豆腐,沉默地咂着小竹签儿,今天的豆腐太辣,不一会儿舌头就是木的了。
小米辣捏着签子,戳戳我的脊梁:叔叔,对不起,我昨天不是故意凶你,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你别往心里去……
我一把岁数的人了,还能和你个小朋友较劲?我扭头笑笑说,咱俩谁跟谁,快别矫情了,嘴里辣不辣,叔叔给你买瓶饮料去?
她咬着签子,定定地看着我,眼睛忽然一闭,带着哭腔说:借我个肩膀靠靠啊……
她挪下两个台阶,把脸靠在我脊梁上,啊啊啊地小声哭了起来。
认识她这么久,头一回见她真哭。
吓死我了,一动不敢动,不一会儿背上一阵凉意……小米辣小米辣,你的眼泪加鼻涕,冲锋衣都给我哭透了。
她不接话,只是一味啊啊啊地小声哭。
我想扭头看看她,她吸着鼻子捶我:你别乱动,等我哭好了再说……
我拿她能有什么办法,只有老老实实当赑屃,驮石碑的那种。
真他妈中国好闺密。
小米辣趴在我背上哭了许久,小熊丢在一旁。
应该是一宿没合眼吧,后来她趴在我背上睡着了。
到底还是个小朋友……
登机时间来临前,小米辣醒了。
她在我背上轻轻敲了一敲,敲门一样。
我听见她轻轻地说:叔叔……你不要回头,让我再靠一靠。
……
我们起身,慢慢往候机楼走,入口处我拦住她,好了孩子,就送到这里吧。
她慌乱地抬头看了看我:小熊送给你好不好?
我接过小熊,掐掐她的脸:来,小米辣,跟叔叔说声再见。
我以为她会再说一次:我偏不。
没想到她眼泪汪汪地冲我笑了一下,然后退后两步,认真地鞠了一躬。
她说:谢谢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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