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好吗好的(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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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是个习惯把目标和希望挂在嘴上的人,我只记得他说过:20年后,如果能跟着太阳的作息去起居生活,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去领略世界,能像候鸟一样去迁徙,并有方向……人生也就圆满了。

    我开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故事依旧正在进行着,他正开启着自己的另外一个新世界:组一个房车车队,一路接纳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吃住在车上,一路贯穿中国去看望彼此的父母。

    何时下车参与者自便,但上车期间每个人都必须分配工作,会中医的负责给父母们看病,善厨艺的负责给父母们做饭……啥都不会的,负责哄父母们高兴。

    车已搞定,线路也已拟定,报名的朋友们数以百计,商业赞助、随队拍摄、网站合作等等等等通通搞定,计划中被看望的父母全都蒙在鼓里。

    很难说清楚这是在玩儿还是在工作,或许他是想发起一种现象:朋友们抱团取暖的同时,把彼此的父母也包括进去,喊上父母一起玩儿。

    掀开窗帘看看,或许这会儿车队正途经你的城市,浩浩荡荡地路过你家门前的马路。

    铁成正开着打头的那辆车。

    (十三)

    铁成的故事太多,就算是举例说明,也不是一篇文章能盛得了的,我不多写了,你知道这世上有个疯疯癫癫的兵马俑就足够了,他就在你身边活着。

    旁人笑他太疯癫,他却不笑别人看不穿,他只活给自己,并不是活给别人看。

    其实,铁成的故事不应该被盲目效仿。

    我用大量的笔墨描述他,只是希望你知晓:这个世界上没有标准答案,人不是只有一种活法,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个和你活得不一样的人,以及不一样的幸福感。

    那些奇妙的生活,就算你终生都无缘去触碰,至少你应该有知情权。

    哈,现在文章过半,我猜有人开始咆哮开始喷了:深井冰(神经病)!你他妈写的这个铁成,和我有蛋关系,他认识那么多明星,干成了那么多事业,掌握那么多人脉那么多资源,他的起点和我们能一样吗!……讲这种人的故事给我们这些一穷二白的普通人听,来误导我们的判断、诱惑我们的心灵,你是何居心!

    憋鸡冻(别激动),知道你年轻、穷、宅、缺资源少机会还性压抑……但是孩子,这一切不应构成你动不动就喷粪爆粗扣帽子的理由。

    拜托,还记得我文章开头咋说的吗?

    ——这篇文章要看就看完,若只看一半就咆哮撕书的,你下个月胖十斤。若没看完就指责我误导众生,爷不认账,概不负责。

    是的,铁成很特殊,比你我都特殊,他的起点确实和大多数人不同……

    不如把铁成丢到一边,我重新讲一个故事。

    讲一个出身普通、背景普通的普通人的故事给你听,如何?

    巧得很,这个人也来自陕北。

    我们从他的少年时代说起。

    (十四)

    和纵横四海的铁成不同,接下来要描述的这个普通人,是个缺乏机会的人。按世俗论调界定,没什么出息和希望的人。

    他生在黄土高坡,祖祖辈辈都是陕北老农民,童年的记忆只有四样:放羊、摘野果子、无师自通的陕北民歌、无师自通的用土坷垃画画。

    那时家里对他最远大的期望,是像他父亲一样,当个电工。

    除此之外没有更大的想象力。

    父亲在黄帝陵煤矿当电工,那个县有500多个小煤矿,天都是黑黄的。他一直到上初中才走出村镇,去到黄帝陵煤矿生活,第一次去时,他看着一排排灰头土脸的宿舍房,震惊地问父亲: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城市吧!

    父亲木讷,只说:嗯。

    矿区的孩子打架斗殴,偷铁卖铜,他很快都学会了,那时他有过一个短暂的叛逆期。偷电缆电线也学会了,最狠的一次,一万多人的企业被偷停电了,偷错了,偷了总电缆。

    架也是打的,领着一帮穷孩子和煤矿老板的孩子、包工头的儿子打,打完了再打,两拨人莫名地对立,泾渭分明的阶级分化。

    他是村里干农活长大的孩子,生得粗壮,那时候有人让他帮忙收税,赶集时抓违章摆摊,人家可以每天给他几元钱零花钱。这他倒是拒绝了,再不懂事也是村里长大的孩子,知道那些摆摊卖瓜菜的人来自哪儿。

    本性或许纯良,但生长的环境着实不好,初中同学里就有吸毒的,见他会画画,求他帮忙文身,旧针头蓝墨水血嗤糊拉,第一次文了大象,第二次文了情侣坐在月亮上……那同学后来进过看守所,因为文身太可爱,被人揍惨了。

    他那时有过恍惚,想到未来时有过隐隐的不安和不甘,但在那样的氛围里长大,脑子里只有混沌和空白,完全找不到着力点。

    18岁之前他连技校都没考上,当不了电工,后来交钱上了陕西省艺术学校,三年中专,学美工。

    家里人说,家底掏空了,我们仁至义尽就这么大本事了,你自己奔个前程吧。

    他背着铺盖,懵懵懂懂地去了省城西安,车水马龙里吃惊得瞪大眼,紧张又贪婪地看。

    每个人的年轻时代都有海绵期,他那时学东西特别快,很快学会了去隐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以及分辨完红绿灯再过马路,他还学会了弹吉他,艺校里学的。

    艺校里吉他特别多,一熄灯,男生盘踞一二楼,女生趴满三四楼,十几把吉他弹唱崔健的歌。

    一仰头无数手和头,每唱完一首女生集体欢快叫唤。省城孩子走读,住校的大都是和他一样从小城小镇来的,穷孩子也有荷尔蒙,他们抱成团自娱自乐。

    每天的睡前合唱顶多30分钟,而后迅速撤散,不然笨拙的校警和敏捷的校长会翻阳台抓人,屁股印上皮鞋印,一口一个地骂瓜。

    从矿区来到艺校,他变得开朗了许多,品性慢慢地被新环境重新塑形,虽未最终定型,却搞出许多之前未曾做过的事来——比如,上第二个学期时,他养了一群小孩。

    都是学杂技的孩子,最小六岁最大八岁,都和他一样穷,一样每月不到60块钱的生活费,都吃不饱饭,要命的是都巨能吃。那时学杂技苦,每天都要哭着把课上完,挨罚是寻常事,寻常人家怎么舍得让孩子遭那份罪,他们都是从最偏远的村镇里来的。

    孩子和小动物一样,天然地懂得寻找保护者,半夜饿了,他们可怜巴巴地摸到他床前,轻轻摇醒他。

    他心软,冒险偷东西给孩子们吃。楼下是小吃部,有个小天窗,三条床单拧成绳拴在他腰上,他悬空打转转,转进天窗。不敢偷值钱的东西,只敢拿辣子和花干夹馍,偷多少,孩子吃多少。

    小吃部的老板一度很奇怪,这个干瘦的小伙子怎么总是来免费帮忙?水也不喝,给钱他也不要?

    他那时学会了剪头,三块钱一次帮同学剪锅盖头,他卖打火机,帮人画作业,挣来的钱给那几个小孩加餐。孩子们喊他老大,把这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当爸爸,经常横七竖八地睡在他床上,舍不得离开他。

    他的床那时是全学校最舒服的,他从毕业生那里讨来褥子,厚厚的六层,算是他和那帮孩子的餐厅、炕和沙发。

    他和孩子们极能聊得来,大部分时候聊吃的,也有时候聊鬼故事,还有时候聊到他们学校的校花,是个话剧班的师姐,叫苗圃。孩子们共同的希望是能和校花说说话,他们还小,见过的美好的事物不多,艺校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

    他自己那时最头疼的也是吃饭问题,为了省路费,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每次带回的生活费都是散钱,父母牙缝里省下的。为了省饭钱,他和同班同学李秋香、葛勇组成了饭搭子。三个人家里条件都不好,都不够吃,那就把钱都拿出来,不去食堂了,三个人自己做饭吃比较省钱。

    女生宿舍有间空房,葛勇和他借来炉灶,负责做饭洗碗,李秋香负责买菜。那时候下课铃声一响,李秋香百米冲刺菜市场,买菜杀价风驰电掣,再百米冲刺回来。

    两年下来,李秋香得了短跑冠军。

    有人饱暖思淫欲,有人饱暖后思前途,三个人的饭搭子解决了吃饭问题,他开始琢磨明天。

    那时他再次回家取生活费,告诉妈妈:我找到省钱的方法了,可以少给我一点儿。

    妈妈哭,苦了我娃娃了,爸妈没本事,都供不了你上个大学,只能上个中专,都不知道你将来靠什么挣钱吃上好饭。他安慰妈妈,中专就中专,起码有学上啊,放心我能找到办法让自己将来吃上饭。

    可他并没有什么办法,没有背景没有资源,他甚至不知该怎样去畅想未来。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专业尽力搞好,他只有这一个支点。

    他开始蹭课,去西安美院蹭课。

    美院在西安长安区山上,艺校的课松,他完成作业后作死地蹬车轮,从艺校骑车两个小时可以到。

    1996.1997年两年,西安美院的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本校生,只是没人知道他住哪个宿舍,也没人见他在食堂吃饭。他蹭课时自己带饭,李秋香和葛勇帮他做了个饭盒装面条,缝隙太大容易洒,外面绑着塑料绳,拴在车把上。

    他蹭过杨晓阳的课、刘文西院长的课,有一遭刘文西在走廊里拦住他:孩子,怎么哪儿讲课都能看到你?蹭课的吧。又说:好好努力……别让人发现了。

    他一直努力到毕业,自负有手艺,心里有底气,并没有经历艺校其他同学的毕业茫然期,那时同学们大部分一毕业就失业,最好的择业方向不过是当美术老师,且需要家里找关系,求爷爷告奶奶。

    毕业时,他养过的小孩们哭得像出殡一样,抱着腿不松开,他身上挂着三四个小孩挪到校门口,他说:灶给你们留下了,以后学着自己做饭,乖。

    他应聘到了工艺品厂,做玻璃画,刻了三个月的玻璃,每月包吃住300元。厂子小,老板也亲自干,他有个同学找不到工作,求到他这儿,他找到老板:我的工资可以分他一半。

    同学留下了,他辞职了,厂子实在太小,养不了那么多人。同学过意不去,他说这有什么,我有手艺在身上,我可以去卖画,当画家。

    他没能成画家,一辈子也没当成。

    那时他把得意的画作扛到书院门,一家家推开画店门问:老板,买画吗?

    每个老板都问:谁的画?

    他说:我的……

    人家问:你是锤子?

    毕业后五个月,他饿瘦了十斤,于是改行。

    西门外有西北五省最大迪斯科舞场,叫“帝都”,他去应聘美工,后来当了保安,再后来他给DJ当助手,后来当了DJ。艺校的夜间吉他会教会了他一点儿音乐手艺,他靠这点儿手艺月薪过了600元。

    为了避免歧视和笑话,他学会了西安话,为的是多点儿工作机会。他那时兼职了四个地方,最远的地方是在一个溜冰场领迪,30元一晚,依旧是骑自行车赴会,天天往返几十里,骑出来一屁股疮。

    那时家里第一次买房子,之前住自己盖的平房,瓦工泥水全是父亲一个人担当,电工也是,父亲本就是个电工。煤矿房补了三万元,他赞助了4000元,妈哭了,父亲低头躲出去抽烟,老家穷,问人借钱借2000元就是天大的事,而儿子一次性就给了4000元。

    他那时的人生谈不上生活,只是生存。

    不仅为了自己,还包括渐老的,渐渐丧失谋生能力的父母。为了生存,他开始走天涯,首先去了孔孟之乡的山东。

    山东济宁体育馆开了溜冰场项目,全国挖人。他可以当美工,可以当策划,可以领舞,所以领到了一个月800元的工资,包吃住。他一脑袋扎了过去,学着他的祖先的模样,走西口一样地闯山东。

    从山东回陕北太远了,过年回家需提前半个月买票,只搞来一张坐票三张站票,站票虐心,人上去了东西没上去,使劲抡,隔着人头抡上去。唯一一张坐票,让给了老乡中工资最低的一个阿姨。

    长路漫漫,人挤人,腿不久就站肿了,他找列车员套近乎,得到一个厕所,一个人交40元钱。列车员把厕所门锁上,隔着门叮嘱:你们三个,谁敲都别开门,开门咱都完蛋!

    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咣当完,倒汽车再倒黑车,大年三十赶回家。

    他对父亲说:大,这是我给你买的山东大鸡烟,这是兰陵酒。

    父亲不说话,低头躲到门外。

    妈妈说:你挣钱不容易,你爸不想你太累,烟酒你爸都戒了,家里省点儿你就少累点儿……

    父亲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没有任何娱乐,唯一爱好就是抽两口烟喝一盅酒。

    他出门,找到父亲说:我陪你戒,你不抽烟我就不抽烟,你不喝酒,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喝酒了。

    这话他做到了,此后不论是起是伏,不论漂到何方,他均烟酒不沾。

    他的年轻一穷二白,没什么瞻前顾后。

    1999年年底他去了深圳,去最前沿的城市找机会,一到就被关起来了,十五天。

    他是去投奔一个叫刘德华的同学,其实叫刘华,缺德。刘华犯了事,被四十多个古惑仔抡着大刀片子追砍,铁成抢了一辆摩托车冲倒了一片,可他不会用脚刹,一路直线撞到墙上,警察赶来时他还晕在地上,满头是血。

    那是他第一次骑摩托车。

    人生地不熟没人作保,他和刘华被关进看守所铁栅栏,睡木板,四面透风。那一年珠三角奇冷,香港街头流浪的人冻死了八个,他在深圳的看守所里也差点儿冻死,来时只听说是南方,暖和,没带棉衣。

    大年三十放出来时,他已经烧傻了,只会走直线,哐地又撞了墙。

    他大年初八开工,打零工,先做平面设计,后来是会场布置、舞美装置。

    那时住白石洲的农民房,此地三教九流卧虎藏龙,世纪大盗张子强就是在那里被抓的。

    白石洲楼和楼近,刷牙时伸手可以从隔壁楼拿牙膏。那时一楼住房东,四楼是藏族兄弟益西江村和觉巴益西,三楼刘华和他,二楼曾氏兄弟是跑场跳舞的。

    后来二楼的曾氏兄弟里有一个人搞了个组合,叫凤凰传奇。

    那时村里的外来年轻人相依为命,混得不好了互相接济,混得好一点儿的就搬家到稍大的房子里,还是在白石洲里。

    他和藏族兄弟江村最热心,经常帮朋友义务搬家,帮来帮去帮得经验丰富无比,无论多少家具都打包塞进一辆车里,这样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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