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赞语也不乱心,泡茶时的福建茶客当真沉得住气,他端坐袅袅香烟间继续泡茶,直到最后一泡茶分完……福建茶客抬起眼时,愣了一下,他问技术员:不是斗茶吗,你拎着个陶罐子干吗?
技术员乐呵呵地趴到地上吹炉火,一边吹一边说:谁要和你斗茶,你泡了茶给我喝,我也泡点茶儿给你喝哈。他鼻子上蹭了炭灰,模样滑稽,小丑一样。
陶罐陶壶陶碗,全都是他从香大爷屋子里随手拿过来的,茶叶搁在陶壶里,陶壶搁在炉火上。他问香大爷要了根筷子,炒菜一样炒起了茶叶。
福建茶客嗤笑一声,这是什么路数?摊鸡蛋饼吗?干煸芸豆吗?
但第一碗茶入口后,福建茶客的脸色就变了。
同样的水,同样的茶,恁地多了如此浓郁的茶气和香气?!
再喝一碗,彻底傻眼了,相形之下,自己泡的茶简直是泔水啊……
技术员蹲在地上,笑呵呵地看着他:好喝吗?
又拍拍他的膝盖说:茶嘛,好喝就多喝点儿,斗什么斗嘛……
赢了就赢了,何苦奚落人!福建人倔,茶客二话不说起身辞行,茶具香具行李他全不要了,只一味大踏步往门外走,竹楼被踩得嘎吱响,香大爷怎么拦也不好使。
竹楼下福建茶客转身,他扬起铁青着的脸,冲技术员喊:
输是输了!但不服!你不过赢在技巧而已,雕虫小技有什么底蕴……明年我再来时,定在茶技上也盖过你!
他指着技术员喊:明年如果谁不敢来,谁断子绝孙!
林中飞鸟扑棱棱惊起一片,寨子里狗都不敢叫了,全都吓得鸦雀无声。
闽人最重宗祠子嗣,不真动怒不会发这样的血口大誓。
(六)
整整10年后,福建茶客才再度遇见技术员。
光阴如电,时间已从20世纪90年代初,来到了21世纪。
当年的弱冠青年长成一条中年汉子,汉子攥紧技术员的手腕,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每年都来帕沙等你,足足等了10年!
技术员说:哦……
他低声质问:哦什么哦!为什么爽约,你就不怕断子绝孙?!
技术员单手摘下毛线帽子,露出锃亮的光头一个。阿弥陀佛,他说,施主别来无恙哦……
技术员10年前就有剃度之心,二人别后没多久,他就在柏林禅寺出了家,早就已经是一个水月游方僧。
福建茶客说:我不管!
他说,认识你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输给过任何人,管你现在是出家还是出殡,都必须和我再比拼一次!不然打死我也不会放你走出这片茶山!
僧人挠挠头,说:哦……
福建茶客擦干眼泪,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10年才等来的这次比拼,要斗就斗一条龙,从采菁、萎凋、杀青、揉捻、晒青、泡茶、品茶……全部过程两个人都必须亲力亲为,誓死要分出个孰高孰低。
这种铁人十项式的斗茶闻所未闻,够狠。
僧人摸摸鼻子,说:哦……
说比就比。
第二天一早,福建茶客于日出后半小时起身,亲自爬树采茶。春茶以一茶一叶、一芽两叶为上,他专拣一芽两叶的采,仔细又认真,好似淘金。
接着是兢兢业业地晒制……
然后是细火慢工地炒制……
炒茶又谓炒青,生锅、二青锅、熟锅,三锅相连顺序操作,工艺烦琐至极。
炒茶前洗手的肥皂是福建茶客自己带来的,口罩套袖用的也是自己带来的,白色大褂一看就是专门做的,一琢磨就知道,他已为此悉心准备了许多年。
那一厢忙得热火朝天,这一厢,僧人背着手溜达茶山。
喂喂松鼠,听听鸟叫,偶尔在林间打打坐、参参禅。
僧人也随意采了点儿茶,也简单晒了晒,也胡乱炒了炒,态度轻松自然,明显没花什么心力,像是在故弄玄虚,又好像是在敷衍作业……
福建茶客难免心下忐忑,这老光头,是不是有撒手锏?上回输给他的破瓦罐,今朝他又会出啥幺蛾子?
再看看自己炮制的茶叶,自信瞬间又回来了:天道酬勤,花多少功夫见多少真章,管他呢,真金白银茶桌上见。
茶叶晒青即将完毕,万事俱备,不欠东风。
福建茶客更衣沐浴,满身肥皂泡沫,差点儿洗秃噜皮,他一边玩命地搓洗自己,一边强忍住泪水:10年的卧薪尝胆,终于可以换来今朝的一雪前耻,终于终于可以咽下这口气……
可他终究没能咽下这口气。
僧人跑了。
炒好的茶叶摊在屋檐下阴干,少了一半。
字条倒是多了一张,用茶针钉在竹墙上:
施主,看到您如此用心做茶,贫僧甚是欣慰,茶道有继,善哉善哉。
俗话说,茶是人情酒是债,如此上等的茶,如此厚重的情谊,我就笑纳了吧,善哉善哉。
茶是人家香大爷家的,僧人临走前按市价付了钱,好像也不能算是犯了盗戒……
福建茶客裹着浴巾狂追,边追边哭,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
拖鞋撵不上拖拉机,他哽咽着,隔着半道山梁叫骂:
秃驴!臭不要脸的!
你到底是不敢比还是不想比?!
你给我回来……
拖拉机上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回头再说,回头再说哈……
山路拐了个弯儿,拖拉机的突突突突声渐远,须臾,啥也听不见了。
此恨绵绵无绝期。
万幸,福建茶客没被气死,只不过返乡后瘦了数斤。此后他化郁闷为执念,发奋钻研茶道,技艺上愈发精进。
茶客生有一女,女儿自幼被养在茶桌旁长大,10岁起随父进茶山,采茶、晒茶、炒茶、泡茶样样精通,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练得一身茶道本领,亦继承了老父的这颗复仇之心。
僧人留下的那根茶针,她用来盘了发髻,当了发簪。
……
此时此刻,福建茶客的女儿正端坐在我们面前。
她轻声说:
每年清明节前后的那几天,墓一扫完,我父亲都会匆匆赶往帕沙,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守株待兔了快20年……后来他渐渐年迈,人总也等不到,他也跑不动了,于是每年那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赌气不吃饭,后来,他终于……
我和成子集体一摇晃,差点儿联袂从凳子上跌下去。
我×,不至于吧,含恨而亡?
姑娘却说:……后来他终于肯吃饭了。因为我长大了,每年由我替他去帕沙……
好了,不用说了,明白了。
僧人行脚四方,踪迹如鸿爪雪泥,自然是找不到的,所以,你就奉命来找僧人的徒弟是吧?
福建茶客的女儿想了想,点点头,笑得像朵花儿。
是啊是啊,是奉命而来的呢。
她说:成子哥,我知道你也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师父了,但你终归是你师父的徒弟,是吧?
一旁的铁壶嘶嘶地响,她笑意盈盈地盯着成子看:
恩恩怨怨20年了,真的说不清咱们俩应该算是世交还是世仇……
少顷,又客气地问道:
你觉得,今天你躲得开吗?
唉……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么马上用开水泼我,要么,现在把茶具端上来吧。
(七)
两个茶盘两套茶具,茶一饼。
一屁股坐上主泡台的,却是豆儿。
我“哎”了一声,她瞪了我一眼,成子伸手去拍拍她的肩,她反手一掌拨拉开。
豆儿冲那姑娘挑了一下眉,甜甜一笑,意图很明显:想找我老公斗茶,先过我这关。
言下之意也很明显:来来来,小婊砸,我就能把你给收拾了。
一个代夫出征,打算以攻为守;一个爽快应战,志在斩将夺旗。
姑娘不仅没有异议,反而一副正中下怀的表情,她也甜甜地点了点头,也挑了一下眉。
高手过招儿讷于言,好嘛,都不说话,俩人都演开了哑剧。
甜甜的笑意着实耐人寻味,明明心里是在作死较劲,面上却像极了一对默契姐妹好闺密。
我和成子对视一眼,联袂打了个寒战,女人这种生物,真他奶奶的神奇。
我瞅瞅摆出来的那饼茶。
好了,没悬念,豆儿必赢,那饼茶是昔归。
昔归产于云南省临沧邦东乡昔归村忙麓山,又被称为“临沧班章”。
此茶内质丰富,十分耐泡。茶气浓烈,香气犀利夺人。茶汤滋味重浓度高,却又汤感柔顺,水路细腻并伴随着浓强的回甘与生津,口内持久留香……
什么子弹配什么枪,什么人玩儿什么鸟。
豆儿秉性与此茶合,泡昔归她最擅长。
升水壶内开。
盖碗分为盖、身、托三者,取天地人三才之义。豆儿取一新盖碗,沸水缓缓,从碗盖的斜上方注到八成深处,盖和碗身微微敲击,微微轻响。
悄然静候30秒。
食指顶住碗盖的提耳处,将热水分到公道杯中,再分入四只茶杯中。
轻提一口气,取茶9克投入盖碗中,封上盖,右手提起盖碗,左手托住。
腕扬,手震,盖碗打在左手掌心处,反复了三次……这是在摇香?
我暗自喝了一声彩,好兵法!
豆儿竟然用起了南方茶道的茶艺,并且用得中规中矩,如此这般以其道还其身,福建姑娘该如何接招儿?干茶香气扑鼻,犹如兰花,姑娘唇畔一抹浅笑。
豆儿不动声色,请闻干茶!
盖碗放回杯子右后方。左手引盖,右手提壶,单边注水,悬壶高冲。
热水沿着碗身急速流下,带动茶叶从底部团团翻转,水恰好漫出盖碗,刮沫,分汤。第一遍注水是为洗茶,第二遍注水是为醒茶,两冲水都叠加在公道杯中。
至此,茶已醒杯已热,再静候半分钟,便可将杯中水倒掉。
壶水又沸。
第三遍注水,第四遍注水,提壶沿杯壁高冲,盖杯略盖5秒,昔归出汤!
按理说可以分杯了,豆儿却偏不分,只飞快地瞟了那姑娘一眼。
姑娘笑笑地回看回去,不急不躁也不催。
可以啊,又打了一个平手,看来都是行家,都明白个中学问:滇西北海拔高、沸点低,以此时的水温,香气出之不易。豆儿点点头,抬手将碗身挪出,对着碗托低低斟上热水,再将碗覆之上方重新注水。这是在用碗托的温度来增强茶物质的溶出量,弥补海拔对水温的影响。
豆儿正色悬壶高冲,高度更高了,接着是中规中矩的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最后几滴所谓“精华”却舍掉,为的是保留韵气。
茶还没端至唇边,就闻到香气有别,定睛细看,汤色幼亮清透,煞是喜人。
一啜一咂摸,滋味微涩甘甜,喉韵沉香鲜爽,茶气醇厚,缕缕生津,非同凡响,堪称完美!
悬着的一颗心此时坠地。
豆儿先声夺人,耍了一套教科书式的茶艺,姑娘就算原样复制,也不过打个平手而已。
姑娘啊姑娘,那还比什么比?
可她还真敢比。
(八)
豆儿泡到第七泡茶时,姑娘出手了。
豆儿取茶9克,她偏取茶7克,铸铁壶蓄水煮水,温杯洁具。
第一遍洗茶,提壶高温高冲,直接冲于茶叶上面,3秒就出汤。
第二遍醒茶,提壶沿杯壁底冲,焖泡10秒左右出汤。
两遍茶倒入公道杯,再分于口杯之中,温杯洁具……
她焖泡时,我一头雾水,豆儿先是皱了一下眉,瞬间又点头会意,唯有成子一脸平静。
至此,姑娘举止倒也寻常,而接下来的行为,却越来越诡异。
姑娘再次蓄水煮水,水沸后她伸手关了火,把铸铁壶壶盖打开……然后不再有任何泡茶的举动。
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她竟然掏出了手机,玩儿起了游戏?!
不是南方茶道吗?不是茶礼茶艺吗?不是青出于蓝吗?怎么茶桌上玩儿起了《愤怒的小鸟》,还开着扬声器?呀……啪、呀……啪,声声入耳,姑娘悠闲地喝着豆儿泡的茶,聚精会神地玩着手机。
这不是摆明着在气人吗?
要么坦然认输,要么起身离去,觍着脸耍这种赖皮算个什么东西?
说也奇怪,成子依旧是一脸的平静。
他居然还往前凑了凑,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姑娘指挥着小鸟冲猪头……
时间5分、10分地过去,豆儿继续泡着她的茶,手下不停,笑意更浓,脸上的咬肌却明显僵硬,我好怕怕地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这是眨眼就要翻脸掀桌子的表情。
没等豆儿发作,姑娘先动了。
她伸了个懒腰,抓过盖碗,瞟瞟里面的茶叶,而后手腕一翻,把茶叶全部倒进了铸铁壶里。
以为她接下来会出汤,但她没有……她她她又玩儿起了手机。
这次换了一款游戏——《植物大战僵尸》。
我脑子不够用了,什么鬼啊,打哭你信不信?
还有成子,面瘫吗你?
还有豆儿,怎么还不掀桌子?
豆儿的茶已经泡到16开,明白了,这是最后一泡,善始善终了再掀桌子是吧?
等一下,让我把凳子挪得再远一点儿……
豆儿最后一泡茶倒完,公道杯杯口再度指向了姑娘,而后提起公道杯,将姑娘的钧窑杯倒满,倒啊倒啊倒啊倒,满得溢了出来,滴滴答答流到桌子边。
酒满茶半,酒满敬人,茶满送客,这是正式撵人了。
豆儿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地抱起了肩膀,脖颈轻轻转圈,嘎巴嘎巴轻响。
事到如今,这场斗茶中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
杀气扑面,姑娘当然抬起了眼,她莞尔一笑,开口道:姐姐生气了呢,气大伤身呢。
说话间她不紧不慢地拎起铁壶,慢悠悠地将茶汤滤到公道杯中。
公道杯停到豆儿的杯前,她笑:来,尝尝我泡的茶。
这也叫泡茶?这就是家学渊源的高手?我猜她分分钟会被泼一脸热茶。
我忍不住乐了。姑娘,你嚣张得太可爱了,你是来找泼的吗?
没想到成子忽然开口,他冲我摆摆手,又拽拽豆儿的衣角,说:尝尝吧,她泡的,不会比你的差。
我真真儿气乐了,成子啊成子,知道你不争,但何苦昧着良心睁眼说白话?
喝就喝呗又不是洗脚水。我帮豆儿把杯子端起来,来吧,有外人在呢,给你们家男人一个面子。
仿佛喝的是酒而不是茶,豆儿一饮而尽……然后摇晃了一下,继而颓然坐下。
她的脸瞬间煞白,又忽然羞赧得通红。
豆儿对那姑娘说:你赢了。
豆儿让出主泡台,她说:成子,上吧,今天这次斗茶,咱们躲不开了。
成子不慌入座,只是背着手看着那姑娘。
良久,他问:姑娘,你刚才的泡茶手法到底是跟谁学的?
他轻轻摇摇头:真的是你爸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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