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好吗好的(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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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姑娘眨眨眼睛:想知道吗?

    她把手塞进包里翻呀翻,翻出自带的一饼茶。

    来吧,她说,斗完茶再说。

    纸封拆开。

    这是茶?

    明明是一包杂碎啊。

    这明明是一包扫地扫起来的碎树叶渣子,还有参差的茶叶梗子、黄片子。

    不是耍人是什么?这样的烂玩意儿谁能泡出来?如果说姑娘方才是嚣张,现在已然是欺人太甚了。

    欺人太甚的还在后面,姑娘甜甜一笑:怎么样,敢斗吗?不敢的话,就把招牌摘下来吧……

    踢馆就踢馆,还要摘招牌?!

    她为什么不是个男的?她要是个男的,我绝对一拳封眼!

    让人大跌眼镜的还在后面。

    姑娘话音刚落,成子一秒都没犹豫,起身将招牌摘了下来。

    他用袖子把那块小松木招牌擦了擦,双手递了过去:来,姑娘,送给你了,带回去给你爸爸留作纪念。

    姑娘还真敢接招牌!

    黑底红字的茶者招牌抱进怀里,姑娘却不肯滚蛋。她扫了成子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的天,这么爽快就认输啊,你怎知这劣茶我就能泡出来?

    成子也笑:……20年的恩怨,一块破木板就能了断,倒也划算。

    他说:好了姑娘,回去交差吧,以后欢迎你带你爸爸一起来喝茶,斗茶就免了。

    姑娘岿然不动,深深看了成子一眼。

    她轻轻搁下招牌,说:恩怨虽然了断……但茶就别等以后了,就今天喝吧。

    她点点那包杂碎茶,笑着说:就泡这个吧,麻烦您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斗茶!

    恩怨不是了了吗,招牌不是都给你了,为何还是要变着法儿地难为人呢?

    姑娘,你也是天蝎座吗?!

    (十)

    成子笑笑,不是斗茶就好,喝茶嘛,欢迎欢迎……

    他盯着那堆杂碎,琢磨了好一会儿。

    少顷,捏出约8克,扭头冲豆儿说:帮我把那只紫砂壶拿来。这只紫砂壶是他的心爱之宝,平时非名山古树不用。我疑惑地看看豆儿,如此劣茶,居然用这么好的壶,这是何故?

    豆儿冲我皱皱眉,也是一脸的问号。

    但见成子单手提壶,高温高冲,沸水注入紫砂壶中直至溢出。

    他用壶盖刮去漂起的碎茶杂质,再盖上盖,将茶水全部倒掉……如果那也可以叫茶水的话。

    空壶焖气一分钟,成子开盖注水,这次是沿壶壁冲入壶底直至溢出,再盖上盖,之后,成子将剩余的开水缓缓地浇在紫砂壶面上,持续加热壶中水温。

    焖泡3分钟后,成子将紫砂壶中的茶汤全部倒净。

    他并没有用茶汤温杯洁具,而是又开始烧水。

    水烧开后凉6分钟,才又倒入紫砂壶中……水已经不热了哦,这是什么路数?

    10秒过后,茶汤从紫砂壶中缓缓倒出,经茶漏入公道杯,再分别倾入与座者的品茗杯。

    ……实话实说,茶气和霸气都弱,但汤色通透如琥珀,回甘也鲜甜,如此烂茶能有这样的口感,难得难得!光喝茶不看渣,打死也不会想到是用杂碎泡出来的。

    认识成子这么久,只知他泡茶好喝,茶道师从茶僧,直到今天方知他居然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成子冲那姑娘憨憨一笑:还凑合吗?

    他又冲我和豆儿吐舌头:幸亏不是在斗茶争强,不然这种温水泡茶的手法我也没什么把握,一定难喝……

    姑娘恍若未闻,只是双眼微闭,细细品味。

    良久,她开口说:……我好像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师父?什么师父?

    她不是师从她爸爸吗?

    姑娘忽然款款起身,缓缓折腰,正儿八经地施了一个茶人礼。

    她一扫之前的绵里藏针,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

    多谢师兄助缘。

    等等。

    什么师兄?什么助缘?

    姑娘一笑:师父说,和师兄斗完茶后,我就能出师了。

    (十一)

    姑娘的师父也是那个茶僧。

    两年前,姑娘终于在帕沙等到了僧人。

    和她父亲的遭遇一样,僧人怎么也不肯和她斗茶。她缠着僧人,僧人去哪儿她跟到哪儿,僧人泡什么茶她喝什么茶,日复一日,随着僧人游历天涯……

    她是家传的茶痴,既然斗不成茶,那就拜师学茶。

    僧人颇为好说话,爽快地收了她,茶技倾囊相授,不留余地。

    姑娘聪慧,两年后,她问僧人:我能出师了吗?

    僧人边走边说:阿弥陀佛,能教的我都教了……

    姑娘说:好,那以我现在的茶道水平,有资格和您斗茶了吗?

    僧人就笑:阿弥陀佛,原来还是为了斗茶啊。孩子啊孩子,茶道是什么东西,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他说:想不明白的话,茶技越高越不会喝茶,高来高去跳不出执念,不过是自己在和自己缠斗……执念放不下,又谈什么出师呢?

    姑娘咬牙:借口!你又不和我斗茶,20年的恩怨我谈何放下?

    僧人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有了放下的念头,也就有了放下的机缘,因机缘果莫强求,慢慢等着吧……

    僧人停下脚步,说:哎哟,其实也不用等太久呢。

    他指着一扇门,说:机缘到了,去吧。

    姑娘问:去干吗?

    僧人解开行囊,取出一饼劣茶。

    阿弥陀佛……

    他说:斗茶。

    (十二)

    成子的眼圈红了一下。

    他问那姑娘:我很多年没有见过师父了,他身体还好吗?

    姑娘笑着指一指门外:师兄,你何不亲自去请安呢?

    成子没有起身,只是石头一样呆坐着。

    成子说:都不用出去了,找也找不到的……师父应该已经走了。

    ……

    他对那姑娘说:好了,别哭了。

    又摸摸豆儿的头说:行了,你也别哭了。

    铁壶咕嘟咕嘟轻响,招牌斜倚在桌旁,公道杯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成子说:

    来,接着喝茶吧。

    (可看可不看的十三)

    开篇处我说: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改变你的生活。

    不过它一旦做到了,就是一辈子。

    ……

    故事讲完,茶尚温热,是拍砖是点赞是掀桌子是继续喝,请君自行定夺。

    谢谢你的耐心阅读,哈,我又没说能改变你生活的故事一定是我写的这一个。

    真正能改变生活的故事,怎可能仅在传奇公案里找到,或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听说。

    有手有脚的,你自己闲着干吗去了?画饼望梅,意思不大哦。

    沏与你的这碗茶尚温热:一点真如本心,九分人间烟火。

    都是纠结在烦恼执着中的颠倒众生,谁不希望自度,谁不希望醍醐灌顶、心生般若呢?正法不离世间法,世间法不离人间烟火,但业障层层,我们往往把原本简单的事情,附会成复杂的。

    于是乎,斗法的比修法的多,拼嘴的比动腿的多,闭门指点江山的人比举步行遍河山的人,多得多得多。

    缠斗急心,心若急了也就累了。

    光听光想光辩光贬有用吗?道心或匠心皆须自修自证,且实修与证悟之间的逻辑关系不容错乱。如若知行不合一,箴言话头只会沦为降头,所谓禅茶一味,不过开口即错。

    此番道理,又岂止是茶道呢?

    这个故事会改变你的生活吗?

    拉倒吧,这本书,本就不是写给所有人看的。

    【姐姐】

    你是看着《阳光快车道》长大的山东小孩儿吗?

    你今年多少岁了?现在过得好不好?

    这个故事也是写给你的。

    星光不问赶路人,时光也不问,故事讲完了,一个时代也就结束了。

    很荣幸,能陪着你一起走过那些旧时光。

    很荣幸和你一起,给那段岁月画上句号。

    当那些无话不说,渐渐变成无话可说。

    我的老朋友,你是否理解我的频频举杯,或偶尔的沉默。

    (一)

    帽檐压低点儿,再低点儿。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那条胡子拉碴的大汉依旧盯着我瞧,满脸谜之微笑。

    ……看什么看!看得我不要不要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乐早就喝空,吸管却一直啜个不停,丝丝的凉气摩擦着牙缝,微微的无奈摩擦着焦虑的人生。好吧!来吧!那个重复了快1000遍的场景要发生就快点儿发生。

    果不其然,兀那汉子一个箭步蹿过来,咔嚓一把薅住我,气贯长虹高声怒喝:大冰哥哥!

    他满脸狂喜,扭头喊:我×!真的是他!

    话音方落,三五条黑影蹦将起来,踹翻椅子迈过桌子雀跃而来,狩猎羚羊的狮群一样,抓捕逃犯的便衣一般……将我团团围住,七手八脚摁住了我。

    汉子忙着介绍:这是我爸,这是我老婆,这是我小舅子,这是我大小子,这是我大姐夫哥……

    我苦笑,撒手好吗?我不跑,别摸我头发好吗?不要用手指戳脸……是的是的是活的。

    汉子他小舅子摁着汉子他大儿子的脖子往我怀里塞:快快快,快喊大冰哥哥!

    他儿子刚有桌子高,特别听话特别乖,不仅一顿老拳捣在我肋骨上,还用指甲盖掐我……

    除了默默地受着这一切,我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命哦。

    汉子深情地看着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虎目微睨,晶莹的泪光闪烁,好似即将展开一场感慨万千的追悼演说。

    好了,冷静。用肚脐眼儿也能猜出你要说什么,来来来我和你一块儿说——大冰哥哥,我们全都是看着你的节目长大的。

    好的,你们……终于长大了。

    喊我冰叔的基本是读者,喊大冰哥哥的一定是观众——大都是山东的。

    我在山东台当过15年的主持人,在那个中国综艺节目尚未泛滥的年代,我和我的节目生生毁过整整一代山东孩子的三观(参见@大冰2014年8月23日的微博)。

    这些孩子成年后遇到我,都感激地说:从小看你的节目长大,成年后遇到啥变态的事儿都不觉得污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欠下的三观也是要还的,多年后每逢老观众,总要接受因果报应,总要耐着性子回答一系列拷问:大冰哥哥,你怎么沧桑成个中年胖子了?

    因为心里有事儿,不好瘦……

    大冰哥哥,你怎么不像当年电视上那么天真活泼了?

    因为我37了,不是21……

    大冰哥哥,你这两年为什么不主持节目了?

    因为……

    大冰哥哥,我们家当年电视是黑白的,频道只能收到两个,我每周六都苦等你的节目呢。大冰哥哥,你是我的童年啊,一看到你就觉得无比心酸啊……

    我不是艺人,没什么偶像包袱,但轻微的抑郁症还是有一点儿的,面对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除了嗯嗯啊啊实在也说不出些别的什么。

    老观众们的热情不能拂,但肉身必须要撤了,不是不给面子,而是按照常规剧情,接下来的问题中,他们一定会提及那个名字……

    一个从来也不愿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是个女生的名字。

    大半个青春里,我和她的名字总是连在一起出现的,无数人以为我们是一对儿,或者希望我们是两口子。

    ……

    晚了一步,眼前一黑,那条汉子热情地抬手,狠狠一巴掌呼在我背上。

    他终究还是问了:大冰哥哥,刘敏姐姐还好吗?你们后来有没有在一起?

    他们一家人都热切地看着我,好像下一秒我就能把刘敏从背包里拎出来一样。

    他们喊:回来……别跑啊……大冰哥哥你跑什么跑……

    第1000次遭遇这个提问,第1000次落荒而逃。

    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时,我只能跑。

    (二)

    跑得出追问,跑不出追忆。

    如果回忆拴不住,就用文字追上它,再把它捉进故事里。

    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叫刘敏,中国有13,000多个人和她同名,光我手机通讯录里就有3个,普普通通的一个名字而已,不是恋人不是情人不是爱人不是家人,却像纳鞋底子一般,大锥子捅进去穿回来,结结实实纳在我心底。

    刘敏是个武汉姑娘,超级养眼,画里爬出来的一样,不是杨家埠年画,而是北条司《城市猎人》漫画中的美少女,大眼生生,尖俏的下巴,甩啊甩的松松的马尾辫。

    那个年代的女主持人们尚流行国字脸,唯独她是开麦拉face(camera face,比较上镜的脸),脸也小腰也细,个子也不矮,胸也……那个凑合吧,我最初很奇怪她干吗要来当主持人啊,她去当个平面模特该多好啊。

    15年前我初见她,她蹲着,捧着一个巨大的玉米,仓鼠一样地啃着……真能吃啊。她抬头看看我,眯起眼笑,两肘一沉,咔嚓一声把玉米棒子断成两截。

    秋风萧瑟,我们捧着玉米棒子咯吱咯吱,并肩蹲在演播室门口的台阶上。她含着满嘴的玉米粒粒儿,含含糊糊地说:大冰,你的这个艺名起得不太好……

    她说:如果你叫大腿的话,可能早就红了呢。

    她啊哈啊哈地笑,然后用胳膊肘子戳我:你怎么不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嘴里的玉米慢慢地嚼。

    我那时遭遇职业排挤,岌岌可危地站在下岗边缘,心情抑郁,塞满了火药,一点就炸。同事们谁见了我谁躲着我,没人愿意和我开玩笑……唯独她愿意觍着脸问我:怎么样大腿,你现在心情好一点儿了没?敢不敢笑一笑?

    我说不敢!

    她完全无视我的冷脸,她说你看,我会斗眼儿!

    她说你看,我能用鼻孔眼儿把玉米粒儿喷出两米远……

    ……我没和她单挑,因为她告诉我她当了十几年的兵,擒拿格斗还是会一点儿的。她说她弟弟和我同岁,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让哭就哭让笑就笑。她说,不就是被人穿小鞋吗,多大点儿事。好了马上就要上台录节目了,不要苦着一张脸了,来,笑一笑。

    她说你笑得怎么这么难看?要笑就笑得彻底一点儿好不好,来来来,重新笑一次,12颗门牙全露出来……我把脸别过去,她揪着我耳朵又给正了回来。我别,她正,我别,她正,烦死人了。

    我和她认识的第一个小时就腻歪死她了。

    好好的一个漂亮姑娘,怎么初次见面就动手动脚的,而且话痨,而且自来熟,而且人来疯,而且如此之不注意形象。

    那天她站起身来,触目惊心的一双拖鞋,早市上15块钱两双那种。高跟鞋倒也带了,用发带拴在一起,她褡裢一样往肩上一撂,然后大步流星叭叭走,左手一个装满化妆品的塑料袋,右手一个拉不上拉链的行李箱,大裙子小熨斗露着角……这是来录节目的还是来甩货的?

    她扭头冲我笑:跟上,快点儿跑,趁着观众还没进场。

    跑也不好好跑,她说你看,我会单脚跳。

    跳来跳去跳掉了拖鞋,我帮她捡起来,发自肺腑地苦笑——搞什么搞,这头蹦蹦跶跶的大丫头当真是来当主持人的吗?

    说也奇怪,苦笑归苦笑,心情却莫名地好了一点儿。她好像有种很神奇的能力,不知不觉中就能把人头顶的乌云撕开一线天。

    神奇的还在后面,一场节目搭档着主持完,我整个人都放晴了。

    散场时我拽住她的行李箱不撒手,我不管,我从未有过这么默契的搭档,你下期节目必须还来,你下期节目还来好不好?她背着手笑,她说:那你做个斗眼儿给我瞧瞧。

    她说:看吧,这不是笑了吗,心情好一点儿了没?

    她掏兜,两个玉米粒,自己鼻孔眼儿里塞一个,帮我在鼻孔眼儿里塞一个。她说,如果你能赢,我就不走了。

    ……

    她输了。

    她后来和我搭档主持了200期节目,那个节目名叫《阳光快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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