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乖,摸摸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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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踹它的也未必是什么恶人,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而已,之所以爱踹它,一来是反正它没靠山没主人,二来反正它又不叫唤又不咬人,三来它凭什么跑来吃我们家的垃圾?

    反正踹了也白踹,踹了也没什么威胁,人们坦然收获着一种高级动物别样的存在感。当然,此类高尚行径不仅仅发生在古城的人和狗之间。

    微博上不是整天都有人在“踹狗”吗?踹得那叫一个义正词严。

    以道德之名爆的粗就是踹出的脚,“狗”则是你我的同类,管你是什么学者、名人、巨星,管你是多大的V,多平凡的普通人,只要道德瑕疵被揪住,那就阶段性地由人变狗,任人踹。

    众人是不关心自己的,他们只关心自己熟悉的事物,越是缺少德性的社会,人们越是愿意占领道德制高点,以享受头羊引领羊群般的虚假快感。

    敲着键盘的人想:

    反正你现在是狗,反正大家都踹,反正我是正义的大多数,踹就踹了,你他妈能拿我怎么着?是啊,虽然那些义正词严我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我骂你出轨找小三是浑蛋,呵呵,我又何尝不想脚踩两只船,但被发现了、曝光了的人是你不是我,那就我还是人,而你是狗,我不踹你我踹谁?

    反正我在口头上占据道德高峰俯视你时,你又没办法还手。

    反正我可以很安全地踹你,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一份高贵的存在感。

    你管我在现实生活中匮乏什么,反正我就中意这种便捷的快感:以道德之名,带着优越感踹你,然后安全地获得存在感。

    于是,由人变狗的公众人物老老实实地戴上尖帽子弯下头,任凭众人在虚拟世界里踢来踹去,静待被时间洗白……

    抱歉,话题扯远了,咱们还是接着说小松狮吧。

    于是,原本就是狗的小松狮一边帮高级灵长类生物制造着快感,一边翻垃圾果腹。

    如是数年。

    几年中不知道挨了多少脚,吃了多少立方垃圾。它本是乱吃东西才差点儿丢掉半条命,如今无论吃什么垃圾都不眨眼,吃完了之后一路滴着黏液往回走。

    那个墙根就是它的窝。

    (二)

    没人会倒霉一辈子,就像没人会走运一辈子一样。

    狗也一样。

    忽然有一天,它不用再吃垃圾了。

    有个送饭党从天而降,还是个姑娘。

    姑娘长得蛮清秀,长发,细白的额头,一副无边眼镜永远卡在脸上。

    她在巷子口开服装店,话不多,笑起来和和气气的。夜里的小火塘烛光摇曳,她坐在忽明忽暗的人群中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服装店的生意不错,但她很节俭,不肯去新城租公寓房,长租了一家客栈二楼的小房间,按季度付钱。住到第二个季度时,她才发现楼下窗边的墙根里住着条狗。

    她跑下楼去端详它,说:哎呀,你怎么这么脏啊……饿不饿,请你吃块油饼吧!很久没有人专门蹲下来和它说话了。

    它使劲把自己挤进墙角里,呼哧呼哧地喘气,不敢抬眼看她。

    姑娘把手中的油饼掰开一块递过去……一掰就掰成了习惯,此后一天两顿饭,她吃什么就分它点儿什么,有时候她啃着苹果路过它,把咬了一口的苹果递给它,它也吃。

    橘子它也吃,梨子它也吃。

    土豆它也吃,玉米它也吃。

    自从姑娘开始喂它,小松狮就告别了垃圾桶,也几乎告别了踹过来的脚。

    姑娘于它有恩,它却从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总是和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只是每当她靠近时,它总忍不住呼哧呼哧地喘气。

    它喘得很凶,却不像是在害怕,也不像是在防御。

    滇西北寒气最盛的时节不是隆冬,而是雨季,随便淋一淋冰雨,几个喷嚏一打就是一场重感冒。雨季的一天,她半夜想起它在淋雨,掀开窗子喊它:小狗,小狗……

    没有回音。

    雨点滴滴答答,窗子外面黑洞洞的,看不清也听不见。

    姑娘打起手电筒,下楼,出门,紫色的雨伞慢慢撑开,放在地上,斜倚着墙角遮出一小片晴。

    湿漉漉的狗在伞下蜷成一坨,睡着了的样子,并没有睁眼看她。

    她用手遮住头往回跑,星星点点的雨水钻进头发,透心的冰凉。跑到门口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它也跟了过来,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转身,立马蹲坐在雨水里,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她问: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它不看她,一动不动,木木呆呆的一坨。

    她躲进屋檐下,冲它招手:来呀,过来吧。

    它却转身跑回那个墙角。

    好吧,她心说,至少有把伞。

    姑娘动过念头要养这只流浪狗,院子里有一株茂密的三角梅,她琢磨着把它的家安置在树荫下。

    客栈老板人不坏,却也没好到随意收养一条流浪狗的地步,婉言拒绝了她的请求,但默许她每天从厨房里端些饭去喂它。

    她常年吃素,它却自此有荤有素。

    日子久了,感情慢慢深了一点儿。

    喂食的方式也慢慢变化。一开始是隔着一米远丢在它面前,后来是夹在手指间递到它面前,再后来是放在手掌上,托到它面前。

    一次喂食的间隙,她摸了摸它脑袋。

    它震了一下,没抬头,继续吃东西,但边吃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喘得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不论她怎么喂它,它都没冲她摇过尾巴,也没舔过她的手,它一直是木木呆呆的,不吵不闹,不咬不叫。

    她只听它叫过两次。

    第一次,是冲一对过路的夫妻。

    它一边叫一边冲了过去,没等它冲到跟前,男人已挡在自己的爱人前面,一脚飞了出去。

    它被踹了一个跟头,翻身爬起来,委屈地叫了一声,继续冲上去。

    姑娘惊着了,它居然在摇尾巴。

    没等她出声,那个女人先喊了出来。

    那个女人使劲晃着男人的胳膊,兴奋地喊:这不是我以前那条狗吗?哎哟,它没死。

    男人皱着眉头,说:怎么变得这么脏……

    话音没落,它好像能听懂人话似的,开始大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拖得长,一声比一声委屈。

    它绕着他们跳圈子,叫得和哭一样难听。

    那对男女忽然尴尬了起来,转身快步走开,姑娘走上前拦住他们,客气地问为什么不领走它,是因为嫌它脏吗?

    她说:我帮你们把它清洗干净好不好?把它领走吧,不要把它再丢在这里了好不好?

    狗主人摆出一脸的抱歉,说:想领也领不了哦。我怀孕了,它现在是条流浪狗了,谁晓得有啥子病,总不能让它传染我吧。

    姑娘想骂人,手臂抬了起来,又放下了……她忽然忆起了些什么,脸迅速变白了,一时语塞,眼睁睁地看着那对夫妻快步离开。

    狗没有去追,它木木呆呆地立在路中央,不再叫了。

    它好像完全能听懂人们的对话一样。

    那个女人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儿愧疚的吧,晚饭后,他们从饭店里拿来一个小瓷盆放在它旁边,里面有半份松菇炖鸡,是他们刚刚吃剩下的……

    女人叹息着说:好歹有个吃饭的碗了,好可怜的小乖乖。

    做完这一切后,女人无债一身轻地走了,他们觉得自己送了它一只碗,很是对得起它了。

    一直到走,女人都和它保持着距离。一直到走,她也没伸出手摸摸她的小乖乖。她喊它乖孩子,然后玩坏了它,然后扔了它。

    然后又扔了一次。

    事后的第二天,姑娘小心翼翼地把食物放进瓷盆,它走过去埋下头,慢慢地吃慢慢地嚼。

    姑娘蹲在它面前看它,看了半天没看出它有什么异常,却把自己给看难过了。

    (三)

    姑娘第二次听它叫,也是最后一次听它叫。

    她喂了它整整一年,小松狮依旧是不摇尾巴不舔她手,也不肯直视她,但一人一狗多了些奇怪的默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当她中午醒来后推开窗时,都能看到它面朝着她的方向仰着头。

    一天两天三天,晴天雨天,天天如此。

    她微微奇怪,于是,那天醒来后躲在窗帘后偷看……

    它居然焦急地在原地兜圈子,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

    她心头一酸,猛地推开窗子,冲它招手:小狗,小狗,不要担心,我还在呢!它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想迅速切换回木木呆呆的表情,但明显来不及掩饰。

    隔着冬日午后明黄色的耀眼光芒,他们望着对方,一人一狗,一个在楼下一个在楼上。

    ……

    然后,她听到了它痛苦的一声尖叫。

    一群人围住了它。第一棍子打在腰上,第二棍子打在鼻子上。

    阳光灿烂,棍子敲在皮毛上,激起一小片浮尘,它使劲把头往下埋,痛得抽搐成一团球。掌棍的人熟稔地戳歪它的脖子,又是一棍,打在耳后,再一棍,还是耳后。她一边尖叫一边往楼下冲,客栈的小木楼梯太窄,挂画被撞落,裸露的钉子头划伤了手臂,红了半个手掌。

    她一掌推过去,殷红的掌印清清楚楚印在那个穿制服的人脸上。一下子冒出来一堆穿制服的人,她被反拧着胳膊摁在墙上。

    他们怒斥她:为什么打人!

    她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打我的狗!

    七八个手指头点到她的鼻子前:你的狗?你的狗你怎么不领回家去?

    她一下子被噎住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半辈子的难过止不住地涌了出来。第一声恸哭就哑了嗓子。

    扭住她的人有些发懵,松开胳膊任她坐倒在地上,他们说:你哭什么哭,我们又没打你。

    路人过来劝解:好了好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为了条破狗伤了和气。她薅住那人的袖口喊:……救救它救救它。

    路人叹了一口气,小心地打商量:唉,各位兄弟,这狗它又没咬过人,留它一口气又何妨。

    手指头立马也点到他鼻子前:回头咬了人,你负责吗?

    路人挂不住面子,一把攥住那根手指头,局面一下子僵了。

    她哀求道:不要杀它,我负责!我养它!

    有人说:你早干吗去了,现在才说,存心找事是吧?警告你哦,别妨碍公务!她哑着嗓子骂:流浪狗就一定该死吗?!你还是不是人!

    挨骂的人起了真火,棍子夹着风声抡下去,砸在小松狮脊梁上,一声断成两截。她“啊”的一声大喊,整颗心都被捏碎了。

    没人看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它。

    它好像对这一击完全没反应,好像一点儿都不痛。

    它开始爬,一蹿一蹿的,使劲使劲地爬,腰以下已不能动,只是靠两只前爪使劲抠着青石板往前爬。

    爬过一双双皮鞋,一条条腿,爬得满不在乎。

    她哭、它爬,四下里一下子静了。

    她跪在地上,伸出的双臂揽了一个空,它背对着她爬回了那个阴冷的墙根,它背朝着这个世界,使劲把自己贴挤在墙根夹角里。

    ……忽然一个喷嚏打了出来,血沫子喷在墙上又溅回身上,溅在白色的小瓷盆上,星星点点。

    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了。

    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哭着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它贴在地面上的脑袋猛地抬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脖子开始拼命地使劲,努力地想回头看她一眼,腿使劲尾巴使劲全身都在使劲……

    终究没能回过头来。

    震耳欲聋的垃圾车开过来了,嬉闹的游人,亮晃晃的日头。

    白瓷盆里空空的,今天她还没来得及喂它吃东西。

    (四)

    2012年年末的某天夜里,有个披头散发的姑娘坐在我的酒吧。

    她说:大冰哥,我明天走了,一早的车,不再回来了。

    我问她为何走得那么着急。

    她说: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了。

    小屋的招牌青梅酒叫“相望于江湖”,我斟一碗为她饯行,她低眉含下一口,一抬头,呛出了眼泪。

    我说:那个人很需要你,是吧?

    她点点头,嘿嘿地笑,边笑边饮酒,边笑边擦眼泪。

    她说:是我需要他。

    她说:我需要去向他说声对不起。

    她喝干了那碗相望于江湖,给我讲了一个还未结局的故事。

    她讲故事的那天,是那只流浪狗被打死的当天。

    (五)

    她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大学上的是二本,在自己家乡的小城市里走读。

    她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也没什么同学之外的朋友,按部就班地吃饭、逛街、念书,按部就班地在小城市长大。唯一和别人不同的是,她家里只有父亲和哥哥。

    她是旁人眼里的路人甲,却是自己家中的公主,父亲和哥哥疼她,疼的方式各不相同。

    父亲每天骑电动车接她放学,按时按点,雷打不动。

    有时路过菜市场,停下车给她买一块炸鸡排,她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啃得津津有味。她说:爸爸你吃不吃?

    父亲回头瞥一眼,说:你啃得那么干净,我吃什么吃呀?

    哥哥和其他人的哥哥不一样,很高、很帅气、很迁就她。

    她说:哥哥哥哥,你这个新发型好难看,我不喜欢看。

    哥哥说:换!

    她说:哥哥哥哥,你的这个新女朋友我不喜欢,将来变成嫂子的话一定会凶我的。哥哥说:换!马上换!

    哥哥不是嘴上说说,是真的换,她的话就是圣旨,从小就是这样,并不觉得自己受委屈,只是怕委屈了妹妹。母亲离去时,妹妹还不记事,他心疼她,决心罩她一辈子。

    他是个成绩不错的大学生,有奖学金,经常抢过电脑来翻她的淘宝购物车,一样一样地复制下地址,然后登录自己的账户,替她付款。

    他临近毕业,家里没什么关系替他谋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他也不甘心在小城市窝一辈子,于是顺应潮流成了考研大军中的一员。

    有一天,他从台灯下抬起头,冲着客厅里的她说:等我考上研究生了……将来找份挣大钱的好工作,然后带你和爸爸去旅行,咱们去希腊的圣托里尼岛,碧海蓝天白房子,漂亮死了。

    她从沙发上跳下来,跑过去找哥哥拉钩。她嘴里含着巧克力豆,心里也是。

    浸在这样的爱里,她并不着急谈恋爱。

    这个时代流行明艳,不青睐清秀,旁人眼里的她太普通了,主动追她的人不多,三拖两拖,拖到大学毕业还留着初吻,她却并不怎么在乎。

    她还不想那么快就长大。

    若日子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下去该多好。

    命运善嫉,总吝啬赋予世人恒久的平静,总猝不及防地把人一下子塞进过山车,任你怎么恐惧挣扎也不肯轻易停下来,非要把圆满的颠簸成支离破碎的,再命你耗尽半生去拼补。

    乌云盖顶时,她刚刚大学毕业。父亲用尽一切关系,帮她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文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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