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作品合集-乖,摸摸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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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子的自行车是老式28锰钢,妮可腿短,骑出100米歪把三四回,我们怕她摔死,一周后替她把车还了回去。

    我们还是时常去安子家蹭饭,安子还是经常跑到我们客栈来编人生感悟,编完了就高声朗诵,每回妮可都给他冲一杯豆奶喝。

    妮可和安子没发展出什么下文来,他俩之间的缘分,或许只限于一杯纯白色的豆奶。是为一憾。

    失去安子的音讯已经很久了,六年?七年?我记不清了。

    辗转听说他回到内地后,安居在一个叫丰都的小城,收敛心性娶妻生子,撰文为生。

    仙足岛的岁月已成往昔,如安子那般仗义的江湖兄弟如今寡鲜。如今是自媒体为王的年代,人们懒得付出和交流,只热衷于引领和表达,微博和微信上每天都可以刷出成堆的心灵鸡汤人生感悟,无数人在转发,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

    我亦俗人,有时也转发一些人生感悟,有时一边读一边想,个中某些金句,会不会出自安子的笔端。

    也不知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多年未见了,有些许想念。

    (八)

    需要想念的人有好多。

    月无常满时,世事亦有阴晴圆缺。

    2008年3月14日。

    我的家人纷落天涯,我的族人四散。

    我慌着一颗心从济南赶往拉萨,横穿了半个中国却止步于成都,无法再往前行。

    很多人撤到了成都,妮可也在其中。

    她站在宽巷子的路口,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尖尖的,死死地抠在我胳膊上,她哭:哥!家没了。

    我说:你他妈哭个屁!不许哭!

    我说:人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一个月后,新家在成都落成,位置在东门大桥的一座“回”形商住楼里,名为“天涯往事”,隔壁是“蜂后”。

    我帮妮可在墙壁上画画,画了她的卡通像,又画了自己的,然后忽然不知道该再画谁的了,我回头,妮可站在吧台里擦杯子,葛莎雀吉的吟唱回荡在偌大的loft(宽广开放的自由空间)里,空旷的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站到门口抽烟,行人慵懒地踱过,“胖妈烂火锅”的味道飘过,满目林立的店铺,闻不到煨桑的烟气,望不到我的拉萨河。

    “天涯往事”开业的第二天,我返程回北方。

    临行前,妮可给我做饭吃,炒了牛肉,炖了牛肉,一桌子的肉,没人和我抢。

    她送我到楼梯口,忽然停下脚步。

    她问: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我站在楼梯末端,转身,伸手指着她,只说了一句:不许哭。

    她使劲憋气、使劲憋气,好歹没哭出来。

    她站在楼上往下喊:哥,常来成都看看我。

    我没能在成都再看到她。

    一个月后,“5·12”大地震。

    新开业的“天涯往事”没能撑到震后重建的时期,迅速地变为往事,与许多往事一起,被隔离在了过去。

    震后,妮可背着空空的行囊回了广东,她在NEC(日本电气)找到一份日文商务翻译的工作,跻身朝九晚五的白领行业。

    之后的数年间,她到济南探望过我,我去广东看望过她。

    2008、2009、2010、2011、2012、2013、2014.

    除了妮可、二彬子和赵雷等寥寥数人,当年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如今大多杳无音信了。

    二彬子也来济南看过我一次,他回北京后结婚生子,挺起了啤酒肚,俨然已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样。我和他提起小二胡,他借酒遮面打哈哈。

    和赵雷见的次数算多的。

    有时在簋街午夜的粥铺里,有时在南城他的小录音棚里,他一直没放下那副刺猬脾气,也一直没放下吉他,巡演时路过济南,听说也曾路过拉萨。

    这个世界奔跑得太快,妮可一直没能再遇见他俩。

    (九)

    2013年除夕,妮可来找我过年,我们一起在丽江古城包了饺子,那里有我另外一个世界的另外一群族人。大家都很喜欢妮可,昌宝师弟尤其爱她,包饺子时蹲在她脚旁拿脑袋蹭她。

    我们喝酒、弹琴、唱歌,把嗓子喊哑。12点钟声敲响时冲到门口放鞭炮,满世界的喜气洋洋,满世界的噼里啪啦。

    我醉了,满世界给人发红包,发到妮可时,我敲敲她脑袋,问她开不开心啊,喜不喜欢丽江啊,要不要留下来啊。

    她坐在门槛上,火光映红面颊,映出被岁月修改过的轮廓……妮可妮可,蒙奇奇一样的妮可,你的娃娃脸呢?你的眼角怎么也有皱纹了?

    妮可也醉了,她说:哥,我不哭。

    我说:乖,不许哭,哭个屁啊。

    她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闭着眼睛问我:

    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拉萨?

    除夕夜里的丽江,烟花开满了天空,我轻轻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背。

    妮可你看,好漂亮的烟花。

    妮可,我曾悄悄回过一次拉萨。

    2010年30岁生日当天,一睁开眼,就往死里想念。

    一刻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容迟缓,脸都没洗,我冲去机场,辗转三个城市飞抵拉萨贡嘎机场。

    再度站在藏医院路口的时候,我哽咽难言,越往里走,大昭寺的法轮金顶就越看得真切。那一刻,我是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匍匐在滚烫滚烫的广场上,一个长头磕完,委屈得涕泪横流。

    端着枪的武警过来撵我,他说:走喽走喽,不要在这里躺。

    我打车来到仙足岛,客栈林立,没有一个招牌是我熟悉的。我翻手机,挨个儿打电话。空号、空号、忙音……没了,全没了。

    很难受,自17岁浪荡江湖起,十几年来第一次尝到了举目无亲的感觉。

    没有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年后,我随缘皈依三宝,做了禅宗临济宗在家弟子。皈依的那天跪在准提菩萨像前我念: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我想我是痴还是贪?愿我速知一切法吧,别让我那么驽钝了。

    大和尚开示我缘起论时,告诉我说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他说,执念放下一点儿,智慧就升起一点儿。

    可是师父,我执念重,如缕如麻如十万大山绵延无尽。

    我根器浅。

    时至今日,我依旧执着在和拉漂兄弟们共度的那些时光里。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族人,我弥足珍贵的旧时光。

    若这一世的缘尽于此,若来生复为人身,我期许我能好好的,大家都能好好的,这个世界也是好好的。我期许在弱冠之年能和他们再度结缘于藏地,再度没皮没脸地做一回族人当一回家人,再度彼此陪伴相互守望,再度聚首拉萨。

    (十)

    给我一夜的时间吧,让我穿越回九年前的拉萨。

    让我重回拉萨河上的午夜。

    那里的午夜不是黑夜,整个世界都是蓝色的。

    天是清透的钴蓝,一伸手就能攥得。月光是淡蓝,浑朴而活泼,温柔又慈悲,不时被云遮住又不时展露真颜。每一片云都是冰蓝,清清楚楚地飘啊飘,移动的轨迹清晰可辨。

    星星镶在蓝底的天幕上,不是一粒一粒的,是一坨一坨的,漂亮得吓人。

    星空下是蓝波荡漾的拉萨河,河内是蓝瓦蓝墙的仙足岛,岛上住着我熟睡的家人和族人,住着当年午夜独坐的我。

    我习惯在大家熟睡后一个人爬上房顶,抽抽烟、听听随身听,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仰着头看天。

    蓝不只代表忧郁,漫天的蓝色自有其殊胜的加持力,覆在脸上、手上、心上、心性上,覆盖到哪里,哪里便一片清凉。

    四下里静悄悄的,脚下房间里的呼噜声清晰可辨,这是二彬子的,这是赵雷的,那是妮可的……

    我想喊叫出来。

    声音一定会沿着拉萨河传得很远。

    我想翻身爬起来踩着瓦片爬到屋顶最高处,用最大的声音喊啊,喊:我心里很高兴啊,我很喜欢你们啊!

    管你们被吵醒后生不生气,反正我就是想喊啊。

    我想着想着,然后就睡着了。

    赵雷有首歌,叫《画》,他唱到: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

    画上有你能用手触到的彩虹

    画中有我决定不灭的星空

    画上弯曲无际平坦的小路

    尽头的人家梦已入

    ……

    曾经有一个午夜,他和妮可一起,悄悄爬上屋顶,悄悄坐到我旁边。

    他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三根皱皱巴巴的“兰州”,递给妮可一根,自己叼一根,给我点上一根。

    烟气袅袅,星斗满天。

    妮可伸出双臂,轻轻揽在我们的肩头。

    没有人说话,不需要说话。

    漫天神佛看着呢,漫天遍野的蓝里,忽明忽暗的几点红。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次日午后,他们辞行,没走多远,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

    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一句话方问出口: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

    这个一生无缘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发问。

    她替已然年迈的自己问,替曾经年轻的自己问。

    紧张的,疑惑的,胆怯的,仿佛问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三五个汉子立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沉默不语,涕泪横流。

    老人慌了,摆着手说: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问了,不问了。

    你我都明白,这从来就不是个公平的世界。

    人们起点不同,路径不同,乃至遭遇不同,命运不同。

    有人认命,有人顺命,有人抗命,有人玩命,希望和失望交错而生,倏尔一生。

    是啊,不是所有的忍耐都会苦尽甘来,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换来成功。

    他人随随便便就能获得的,于你而言或许只是个梦。

    可是,谁说你无权做梦?

    很多年前,我有几个音乐人朋友曾背着吉他、手鼓、冬不拉,一路唱游,深入西北腹地采风,路遇一老妪,歌喉吓人地漂亮。

    做个不恰当的比喻:秒杀后来的各种中国好声音。

    他们贪恋天籁,在土砖房子里借宿一晚,老妪烧土豆给他们吃,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连电灯也没有,大家围着柴火一首接一首地欢歌。老妪寡言,除了烧土豆就是唱歌给他们听,间隙,抚摸着他们的乐器不语,手是抖的。

    老人独居,荒野上唱了一辈子的歌,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听众,一整个晚上,激动得无所适从。

    次日午后,他们辞行,没走多远,背后追来满脸通红的老妪。

    她孩子一样嗫嚅半晌,一句话方问出口: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这个一生无缘踏出茫茫荒野的老人,鼓起全部的勇气发问。

    她替已然年迈的自己问,替曾经年轻的自己问。

    紧张的,疑惑的,胆怯的,仿佛问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三五个汉子立在毒辣的日头底下,沉默不语,涕泪横流。

    老人慌了,摆着手说:不哭不哭,好孩子……我不问了,不问了。

    走出很远,几次回头,老妪树一样立在原地,越来越小的一个黑点,倏尔不见。

    他们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我又把这个故事讲给了许多歌手朋友听。

    我问他们同一个问题:若当时在场的是你,你会如何去回答老人的那个问题。“你们这些唱歌的人,都是靠什么活着的?”

    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回答。

    个中有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开过个唱、拥有百万歌迷,有些登上过音乐节主舞台、办过全国巡演,有些驻唱在夜场酒吧,有些打拼在小乐队中,还有一些卖唱在地下通道里。

    我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时,得到的回答最特殊。

    (一)

    临沧,滇西南的小城,位于北回归线上,此地亚热带气候,盛产茶叶、橡胶、甘蔗。

    最后一个回答我那个问题的兄弟出生在那里。

    他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给他取名时并未引经据典,只是随口起了一个最常见的名字:

    阿明。

    短暂的童年里,阿明是个不怎么被父母疼爱的小孩儿。

    没办法,世道艰辛,家境困难到对阿明无力抚养,一岁时他刚断奶,便被寄养到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对阿明疼爱有加,某种意义上,几乎代替了爸爸妈妈。

    阿明在外婆家长到七岁,才回到自家村寨上小学。

    刚念了一个学期的书,家破了。

    父亲嗜赌成性,输光了微薄的家产,母亲以死相挟,父亲死不悔改,家就这么散了。

    阿明只上了半年小学便辍学了,他甚至没来得及背熟拼音字母表,便被母亲再次送回了外婆家。

    外公外婆已年迈,多恙,繁重的体力活儿干不了,仰仗着两个舅舅在田间地头操持,一家人勉强谋一个温饱。屋漏偏遭连夜雨,两个无知的舅舅穷极生胆铤而走险,犯了抢劫罪,锒铛入狱。

    照料外公外婆的义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阿明身上,他当时刚刚高过桌子。

    家里最重要的财产是一头牛、一头猪和十来只鸡鸭。

    每天早上七八点钟阿明起床,早饭后他会把牛赶到很远的山坡上去放,牛在山坡上四处觅草吃的时候,阿明钻到潮湿的山坳里寻找喂猪的野草。

    家里养的鸡鸭不能吃,蛋也不能吃,要用来换油盐钱,阿明心疼外公外婆没肉吃,常常在打完猪草后跑到梯田里套水鸟。

    套水鸟不麻烦,将马尾拴在木棍上制成一个小陷阱,放在水鸟经常出没的地方,待君入套即可。麻烦的是设置机关和寻找水鸟经常出没的路线,这常会耗去大半天的时间,阿明往往直到天黑后才返家,常被外婆责骂,骂完了,外婆抱着他,一动不动的。

    水鸟肉少,煺毛开膛后,能吃的不过是两根翅膀两只鸟腿,筷子夹来夹去,从外公外婆的碗里夹到阿明的碗里,又被夹回去。

    昏黄的灯光下,三口人推来让去,不怎么说话。

    家境很多年里都没有得到改善,阿明也再没回到学校,放牛、喂猪、打水鸟,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一年一年长高,憨憨的,懵懵懂懂的。

    山谷寂静,虫鸣鸟鸣,阿明没有玩伴,早早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话。

    他自己给自己唱歌听。瞎哼哼,很多民间小调无师自通,越唱越大声。

    野地无人,牛静静地吃草,是唯一的听众,阿明七唱八唱,唱出了一副好嗓子。

    15岁时,阿明基本有了一米七的身高,他和外公外婆去帮寨子里一户农家插秧。傍晚收工时,第一次拿到了五元的工钱,旁人发给他的是成年人的工钱,不再把他当个孩子了。

    他高兴之余,猛然意识到:终于长大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还有赌鬼父亲,他来探望阿明,嘴里喊“儿子”,眼里看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劳动力。一番软磨硬泡后,阿明从外公外婆家被拽回了父亲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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