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走过来,手伸进他衣服口袋里掏吃的东西,阿明傻站着,任凭他掏。
傍晚,一个灰头土脸的青年走进家里,是刚刚从工地下班回来的哥哥。
哥哥不用正眼看他,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再没什么话了,阿明使劲回忆,他吓了一跳,哥哥的名字为何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和外公外婆家不同,没人往他碗里夹菜,筷子伸得稍慢一点儿,菜盘子就见了底。阿明想到自己离开后外公外婆再没水鸟肉吃,心里狠狠被揉搓了一下。
席间,父亲一直和哥哥探讨着阿明工作的问题,他们不避讳,也不在乎阿明是否有选择的权利,理念朴素得很:你是这家的人,你既已长大,挣钱养家就是天经地义。
几天后,父亲和哥哥开始带着阿明到建筑工地干零活儿。搬砖筛沙不需要什么技术,只需要体力,阿明小,还没学会如何偷工省力,他肯下力气,工资从一天5元涨到了15元,一干就是半年,手上一层茧。
2000年元旦的夜里,建筑工地赶工,加班加点,阿明站在脚手架间迎来了新千年。
哥哥和一群工友走过来,把嘴上叼着的烟摘下来递给他,说:过节了,新世纪了呢……
阿明只上过半年小学,并不明白什么叫作新世纪。
远处有礼花,有炸开的鞭炮在一明一暗,建筑工地上噪音大,远处的声音听不见。阿明忽然兴奋了起来,他说:过节了,我给你们唱个歌吧。
工友们奇怪地看着他,没人搭腔,哥哥哂笑了一下,越过他,走开了。
阿明看着他们的背影,张嘴唱了一句,水泥车轰隆隆地响,迅速把他的声音吞没了。
他抬手,吞下一口烟,然后呛得扶不住手推车。
阿明15岁,第一次抽烟。
(二)
15岁到17岁,阿明在建筑工地里从零工干到泥水匠。
一天,父亲说远处有一个工程给的工价很高,每天可以拿25~30元的工钱。父亲说阿明你去吧,好好干。他帮阿明打包了行李,把他托付给工友,送他坐上汽车。
车开了整整两天后,停在了一个酷热无比的地方。
缅甸。
阿明他们所在的工地位于缅甸东北部的一个地区,此地闻名于世。
人们叫它“金三角”。
这片地区属于佤邦,毗邻的还有掸邦和果敢。
阿明第一次出远门,去的不是繁华的都市,而是比家乡还要贫穷落后的地方。那里的城镇不大,每过几个路口就会有一家小赌场,不管白天黑夜,赌场周围都会有一些站街的缅甸妇女,吆喝着过往的男人,她们喊:10元一次。
其中有人拽住阿明的胳膊喊:5元也行……
刚到缅甸的时候,工头便告诫:佤邦的法律和中国的不一样,千万不能偷盗,此地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小偷要么被囚禁一辈子,要么被就地击毙!
阿明一直以为这是危言耸听,直到后来,一个工友因为欠了小卖部两条烟的钱没能偿还,被当地武装分子荷枪实弹地抓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工头说,这次的工程是给佤邦政府修建一座军校,配套建筑包括宿舍、球场、食堂、教室、浴室、枪械库以及地牢。
军校的修建地址远在离小镇十多公里的深山,在小镇里停留了三天后,阿明挤在拖拉机上去往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时逢春季,路途中不时会看到一些鲜艳的花朵,红色、紫色、白色的花朵成群成片地镶嵌在深山之中,阿明忍不住伸手去摸,同车的人说,漂亮吧……罂粟花。一阵风吹过,花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山谷,阿明缩回手,屏着呼吸,心里打鼓一样地怦怦跳,他在家乡见过很多吸食毒品的人,没一个人有好下场。
同车的人都笑他,他们都以为这个年轻人已经20多岁了,没人知道他还未满18岁。
搭完简易工棚后,紧锣密鼓的工程开始了。
缅甸酷热,下同样的力,比在国内时出的汗要多得多,人容易口渴,也容易饿,每天收工前的一两个小时是最难熬的,胃空的时候会自己消化自己,抽搐着痛。一天收工吃晚饭时,阿明发现桌子上多了一道野菜,好多工友都没见过这道野菜,不愿意下筷子。其中一个年长的工友带头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说:这不就是罂粟苗嘛!
看他吃得满不在乎,阿明也试探性地夹了一点儿放到嘴里轻轻咀嚼,发现味道还不错。
年长的工友说:吃吧,没事。他比画着说:等长到这么高的时候,就不能吃了,有毒性了,会上瘾的。
阿明嚼着罂粟苗,心里不解,明明幼苗时是没毒的,为什么长大后却会那么害人呢?
佤邦的夏天是最难熬的,强烈的紫外线夹杂着原始森林的水蒸气笼罩着谷地,闷热得想让人撕下一层皮。
汗水浸透的衣服磨得身上煞痛,众人都脱光了衣服干活儿,到晚上冲凉时,个个后背刺痛难耐,这才发现背上的皮肤已被大块晒伤,这真是件怪事,阳光明明是从树叶间隙投射下来的,居然还这么毒辣。
睡觉前,大家互相咒骂着帮对方撕去烧伤的皮肤,接下来的好多个晚上,每个人都只能趴着或侧着睡觉,半夜忽然听到一声怪叫,指定是某人睡梦中翻身,碰着背部了。
刚修建完军校的地基,著名的缅甸雨季便像个喷嚏一样不期而至。
这里的雨风格诡异,一会儿一场暴雨,一会儿又艳阳高照,颠三倒四,变脸一样。
在阿明的记忆里,雨季无比漫长,因为没有事情做。
下雨时无法施工,工友们都聚在工棚里喝酒打扑克或赌博,阿明没钱赌博,更不喜欢在汗臭味里听那些黄色笑话,于是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独自到附近的森林里采摘一些山毛野菜。边采边和着雨声大声唱歌。
这里除了雨水、树木就是菌子,鬼影都没一个,没人笑话他的歌声。
雨季是野生菌生长的季节,佤邦的野生菌品种足有四五十种之多,但能食用的不过十多种,幸好放牛时的旷野生活教会了阿明识别各种野生菌,能食用的、可以入药的、含有剧毒的,他总能一眼辨出。
雨季的缅甸,让阿明莫名其妙地找回了童年时牧牛放歌的生活,他乐此不疲,渐渐养成了习惯,只要一下雨,立马迫不及待地出门。
他经常能采到足够整个工地的人吃一顿的野生菌,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采到鸡(左土右从)。
鸡(左土右从)是野生菌中味道最鲜美的,贵得很,一斤鸡(左土右从)的价格等于三斤猪肉。
鸡(左土右从)的生长也是所有菌类中最具传奇色彩的,这一点,阿明从小就有体会。
七八月份,每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都会让年幼时的阿明兴奋异常,次日天明,外公总会带着他上山找鸡(左土右从)。祖祖辈辈的传说里,鸡(左土右从)是依附雷电而生的精灵,(左土右从)只有在雷雨过后,鸡(左土右从)才会从土里钻出来。
这真是一种浪漫的说法,天赐神授的一样。
但事实或许没有这么浪漫,确切地说,鸡(左土右从)是由白蚁种植出来的。
在每一片鸡(左土右从)下面的土层里都会有一个蚁巢,有经验的挖菌人在挖鸡(左土右从)时都会很小心地尽量不去伤到蚁巢,因为在下一场雷雨来临时,相同的地点上,鸡(左土右从)还会准时长出来。
外公和阿明总会记录下每一片鸡(左土右从)的生长日期和地点,慢慢积累得多了,他们每年都会因此而得到不少的收入。
外公常说:多挖点儿,换成钱攒起来,将来给咱们阿明娶媳妇啊。
缅甸的鸡(左土右从)和云南的没有什么区别。
雨林里,阿明挖着鸡(左土右从),唱着歌,想念着外公外婆,身上和心里都是湿漉漉的。
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哭一会儿。
然后接着挖。
(三)
有时雨一下就是数天,天气怎么也没有要放晴的迹象,阿明便会步行十多公里去小镇上。
沿途的罂粟花有的还在盛开,有的已经结果,有的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很长一段时间里,阿明搞不懂它们到底有多长的花期。
在连续大雨的浸泡下,简易公路早已泥泞不堪,时而山体滑坡,时而泥石流,除了坦克,没有其他交通工具能在这里行驶。帆布鞋已糊上了厚厚的黄泥,每迈出一步都无比吃力,阿明把鞋脱了提在手上,光着脚走到小镇。
镇上有两千多户人家,有佤族人、傣族人、缅族人和一些到此谋生的华人。
佤族人和傣族人阿明不陌生,中国也有,缅族人则比较陌生,他们的肤色比佤族人还黑,说的语言阿明完全搞不懂。
好玩的是,这里明明是外国,当地人却大多会用云南方言交流,汉语是官话,手机也能收到中国移动的信号,能拨打也能接通。
镇上有一所小学,汉语老师是从云南聘请过来的,据说小学文化的人就可以在这里当老师了,且颇受尊重。阿明遗憾地琢磨:可惜,我只念了半年小学。
小镇上还有几家诊所,也都是华人开的,都没什么医疗资质,主要医治伤风感冒之类的小毛病,但是他们必会的技能是医治一种当地叫“发摆”的常见病,热带雨林瘴气重,发病迅猛,分分钟要人命。阿明陪着工友来医治过一回,亲历过一遭人在鬼门关打转的情形。
镇上还有几家三五层楼的旅馆,主要接待过往的商人、赌客和嫖客。
长期住旅馆的妓女是极少的,她们大多住在赌场后面用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里,也在那里接客。个中不乏容颜姣好的华人女子,据说有些是被拐卖来的,也有些是因种种缘故欠赌场的赌资,被扣禁在此卖肉还债,不论哪种情况,她们的命运都已注定:接客接到死。
镇上还有三四家录像室,这是阿明徒步十公里的动力。
录像室主要播放港台枪战片和古装武侠连续剧,可容纳二三十个观众,门票两元。只要买了门票待在里面不出来,就可以从下午一直看到凌晨。
阿明光顾录像室,主要是为了听每部影片的插曲、片头曲和片尾曲,偶尔片子中间有大段的歌词配乐,他总是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一字一句地用心记下歌词。
偶尔,不耐烦的老板把片头片尾快进掉,阿明总会跑过去央求,老板奇怪地打量这个黑瘦的年轻人,搞不懂怎么会有人爱看演职员字幕表。
他陶醉在零星的音符片段里,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神奇的人,这些好听的曲调他们是怎么搞出来的,他们唱歌怎么都那么好听?他们一定都是上过学的吧,他们的父母家人一定都会在他们唱歌时,带着微笑倾听。
当年的录像大多已经开始有字幕,阿明一边看录像一边看字幕,莫名其妙地识了许多字,拜许多港台片所赐,他居然认识了大量的繁体字。
云南临沧的乡下孩子阿明的基础语文教育,是在缅甸佤邦的录像室内进行的。
阿明的生理卫生教育,也是在这里完成的。
凌晨的录像室观众最多,因为这时老板会播放一些香港三级片,有时候也放毛片,痴汉电车东京热,都是日本的。
赶来看毛片的大多是在附近干苦活儿的工人,每个人都屏着呼吸捕捉屏幕上的每一声呻吟,有些人抻着脖子一动不动,有些人的手伸在裤裆里,一动一动。看了一整天录像的阿明往往在这个时候沉沉睡去,有时候,有些三级片多插曲,他又从睡梦中睁开眼睛。
阿明在佤邦待满一整年的时候,他获得了此生的第一份惊喜。
老天送了他一份礼物。
一天中午,阿明干活儿时尿急,还没来得及洗去手上的水泥沙灰,便跑到一旁的草丛里撒尿。刚准备滋的时候,突然发现草丛里有一个醒目的东西,他一边滋尿一边走近,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随身听。
四下举目一看,没什么人影,低头仔细端详,污渍斑斑,貌似已经躺在这里很久。阿明把这个宝贝带回了工地,随身听里有一盘磁带,好神奇,连日的雨居然没让这台小机器失灵。阿明把随身听弄出声响,里面传出叽里咕噜的缅甸歌曲。阿明猜想,这大概是一个缅甸哥们儿在附近瞎逛时把它遗失在了草丛里。
可奇怪的是,这种荒郊野岭,怎么会有人跑来闲逛?
工地太偏远,没有收音机信号,随身听的收音机功能基本作废,看来只能听磁带。阿明剪开自己最好的衣服缝了个装随身听的口袋,然后抱着这只从天而降的宝贝,徒步去小镇。
怀里抱着宝贝,脚下缩地成寸,不一会儿就到了。
正逢小镇赶集。
佤邦赶集的方式和老家一样,每隔五天,山民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交易。
交易的物品繁杂,各种山毛野菜,各种低廉的生活用品,水果、蔬菜以及猎人捕获的猎物。以前每逢赶集,阿明都会去看看猎人捕获的各种野生动物,有麂子、穿山甲、野鸡、蛇、猴子、鹦鹉,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动物,但这次,他在集市里寻找的是那个卖录音机磁带的湖南人。
那个湖南人曾撵过阿明。
他的摊位上有个大喇叭,放的是震耳欲聋的各种流行歌曲,阿明曾站在喇叭前一动不动地听了几个小时,湖南人吼他:不买就走远点儿,有点儿出息,别跑到我这里白听。
阿明赔笑:让我再听一会儿吧,你又不会损失什么东西。
湖南人走出来,拤着腰看他,伸手推了他一个趔趄。
阿明不怪他,背井离乡到此地的人,有几个真的过得舒心如意?
今时不同往日。
阿明蹲在地摊前选了一堆磁带,大陆校园民谣、台湾金歌劲曲、香港宝丽金……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活到18岁,这算是阿明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他找不到人分享这份喜悦,抬头冲湖南人傻笑。
湖南人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送了他一副国产耳机。
自从有了随身听,阿明的生活不一样了。
每天回到工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歌,随身听藏在枕头下面,揭开一层雨布,再揭开一层塑料布,随身听躺在衣服裁剪而成的布包里,擦拭得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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