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的第二天中午,皮小乐从邮电所回来,破天荒地没像往常那样满面春风,而是捏着一张电报纸闷闷不乐,整个下午都眉头紧皱。把丈夫奉若神明的叶玫瑰在晚饭时忙追问他怎么了,皮小乐咕哝着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叶玫瑰哪肯轻信,皮小乐只好牙疼似的吐了实,说先前他在上海大世界“白相”时,认识了一个富豪“小开”,名叫柳小华,他曾向柳小华借了一百块大洋,后来陆续还了八十块,尚欠二十块,只是时日一长,他差不多把这件事给忘了,不曾想如今柳小华居然找上门来。说着,皮小乐摊开了那一纸电报,上面写道:小乐,我今晚九点到镇,住宿于大通旅社,你准时来见我。
原来是这么一桩小事,叶玫瑰松了一口气,当即为丈夫点数了二十块大洋钱,装进了他的皮夹克衣兜里——如今家中不差钱!没想到皮小乐依旧忧心忡忡,吞吞吐吐说这个柳小华天性乖张,喜欢逞凶斗狠,在上海滩黑帮里很有势力,只怕他这次来者不善,责怪自己还钱太晚,曾有人稍微惹他生气,被他剁了手!叶玫瑰一听也紧张起来,建议他多带几个人去,皮小乐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行的,这姓柳的小开吃软不吃硬,去的人多了他会认为受到威胁,日后会招来他更凶狠的报复,倒不如单刀赴会,卑词陈情,把这尊凶神打发走算了。
临出门前,皮小乐故作轻松地吻别叶玫瑰:“亲爱的,我这次出门想来没什么要紧,会平安回来的,但也可能回来得晚一些。如果我在明天早饭前还没回家,那你一定要拿上这封电报去镇巡警所报告,那个柳小华是脱不了干系的!”言毕,皮小乐提着他的“司的克”,对忐忑不安的叶玫瑰挥手而去。
没想到一语成谶,皮小乐还真的一去不返!第二天上午,叶玫瑰举着电报哭哭啼啼来报警了,顾老寿三人立马同叶玫瑰一起赶到大通旅店追查柳小华的下落。不一会儿,一个身穿单薄睡衣、呵欠连天的年轻人被旅店老板带到了大堂。顾老寿细一打量,只见这个年轻人梳着油亮的八字大背头,架着金丝边银白框眼镜,上唇一抹精心修饰过的八字胡尤其引人注目,髭须不长不短,细密黝黑,向两侧嘴角神气地翘着。他口里叼着雪茄,手腕上套着个亮闪闪的金壳大手表,时不时来一句洋泾浜英语,活脱一个轻浮任性的上海滩小开!他不时地用纸巾揩鼻涕,还连打了几个喷嚏,分明是感冒了,说话嗡声嗡气的。
面对顾老寿的盘问和叶玫瑰的哭诉,柳小华一阵惊愕之后,勃然大怒,拍打着大班台叫道:“搞什么鬼名堂!不错,昨天晚上我是见他来着。这小瘪三!他本是跟了我好几年的小跟班,一年前确实借了我二十块大洋,之后不知怎的不辞而别。二十块大洋对我来说是毛毛雨了,我差不多早把这事忘了。早些天我突然收到皮小乐的一封信,说他自从拖欠我的大洋钱,一直感到很愧疚。如今他回到了镇上,这里的铁砂青蟋蟀向来有名,现在正是斗蟋蟀的好时节,所以他特意为我觅了几头铁砂青,也算是归还我的大洋。我最喜欢的就是斗蟋蟀,接信后就急忙赶来了,哦,这家旅店也是皮小乐在信中向我推荐的。我刚落脚皮小乐就来了,拉着我上了辆黄包车,说马上就去看蟋蟀。黄包车一直把我俩拉到了镇南口才停了下来。黑灯瞎火的,我跟着皮小乐走了一通,被绕得不辨东西南北。走着走着,皮小乐就不见了。我连叫几声也没回应,只得摸索着往回走,好久才等来一辆黄包车,总算又回到了大通旅店。该死的旅店连热水澡都不能洗,害得我感冒了。更该死的是那个皮小乐,到现在都不来见我……”说着,柳小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啪”的一声,摔在顾老寿面前。叶玫瑰自然认为这个柳小华说的全是谎话,当下不依不饶大吵大闹。柳小华抱着膀,扭过脸理都不理睬她。
顾老寿当然也不会轻信柳小华的话,当即宣布将他拘禁在大通旅店。柳小华对此倒也平静地接受了,嗡声嗡气说道:“好吧。麻烦你们也为我找到皮小乐,我要好好教训他,他竟然敢给我卖野人头!”
接下来,顾老寿三人一番忙碌,通过笔迹对照,证实了柳小华手中的信确实为皮小乐所写;再找到那天拉黄包车的两个车夫,两人一致指认柳小华所说为实。一天后,顾老寿只得摆摆手,将柳小华“开禁”。西装革履的柳小华不满地冲顾老寿咕哝道:“侬格个人,做事也太神之胡之了!”说完,吐出嘴里的雪茄烟头,拎起皮包走了。“神之胡之”是上海话中对脑子不清楚、办糊涂事的斥责语,顾老寿听了,一声长叹,一阵苦笑。
没想到皮小乐的失踪在镇上引发起一场轩然大波。一条老街上至掌柜富翁下至裁缝皮匠,全冲到叶玫瑰的厢里香饭馆,手举着各样花花绿绿的股票,要求算账兑现。所有的股票事宜全是皮小乐经手办的,叶玫瑰哪里知晓?顿时懵了。群情汹涌,众人把厢里香饭馆掘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搜出几块大洋钱。
眼看众人要打砸厢里香,多亏顾老寿他们及时赶来了。顾老寿也算是个老上海了,接过众人手中的股票细细一看,发现这些全是分文不值的垃圾股,顿时明白这是一起以代购股票分红为诱饵的骗局!这样的骗局几年前在上海滩十里洋场就已出现,早就臭了大街,可叹本镇的老财东们孤陋寡闻,依旧上了皮小乐这个混子的当,而叶玫瑰也不过是被皮小乐蒙在鼓里的道具而已,只怕他自己已经卷款逃之夭夭了!
3.凶手到案
上了当的老财们不依不饶,天天围着巡警所吵闹。顾老寿立案上报后,警察厅派员前来核实,发现短短几个月里,皮小乐竟集款上百万元之巨!警察厅立即全城张贴通缉令及照片,四处捉拿皮小乐,却没有丝毫线索。没想到众里寻他千百度,皮小乐却早被人砸死在了溪边的木板房里!
由于案情重大,警察厅很快又派了几个精干探员和法医来到了镇上,加上顾老寿组成了一个侦案小组。法医经验尸判断,死者被害于二十天前,也就是阴历的八月十六前后,系颅后被猛击致死,凶器就是那把带着血痕的羊角锤。羊角锤有十来厘米长,胡桃木木柄,锤头用锃亮的精钢打成,再看锤柄上的商标,乃是美国史丹利牌羊角锤。
侦案小组又传来了在押的叶玫瑰,叶玫瑰一见那身衣服,顿时眼圈通红,当看到那二十块大洋和死者手指上套的戒指时,叶玫瑰不由得放声大哭:“这就是我的夫君小乐!小乐啊小乐,你死得好惨!这二十块大洋是八月十六那天我亲手放在他兜里的,这枚银戒指是订婚时我亲手套在他手指上的……”
这下,死者的身份无可置疑了,接下来自然是追查凶手。毫无疑问,柳小华嫌疑最大,极可能是喜怒无常的柳小华对皮小乐寻觅的蟋蟀不满意,认为皮小乐又耍了他,一怒之下用随身携带的羊角锤将他锤杀。而那柄羊角锤,也是一个有力的佐证——史丹利羊角锤是刚刚流入中国的洋货,只有上海滩南京路上的新新公司专卖,镇上根本没得买!
侦案小组决定立即到上海拘捕柳小华,没想到一直没有吱声的顾老寿吭哧了一句:“拘捕柳小华是应该的,但我觉得死者是皮小乐的证据还不太充分,因为……”几个探员对此极为不屑:连枕边人叶玫瑰都一眼认出是皮小乐了,还有啥可疑的?这个姓顾的,果不其然是个“老寿”,让他加入侦案小组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偏偏他还老三老四地乱插嘴!面对同事的讽刺,顾老寿脸憋得通红,生生把后半截话咽回肚子里。
拘捕柳小华不费吹灰之力,他正在百乐门搂着舞女跳舞呢。柳小华蹦着高儿说自己是冤枉的,探员们可不管这些,直接把他扭送到了检察厅。检察官们则将柳小华关进拘禁房,随即整理他的案卷,并以杀人罪对他提起公诉。
该案轰动一时,各大小报纸更是予以大幅的报道,对柳小华及其家世进行了全方位的“扒皮”……
柳家老主人名叫柳华彬,本是个浙江小木匠,吃苦蛮做又极善经营,创办的华兴家具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终于成了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家具大王”。柳华彬发迹之前同原配生有一子柳大华,发迹后包养了一个二夫人,又生下了个小儿子,就是柳小华,兄弟二人的年龄差足足有二十岁!柳大华酷肖父亲,精明能干,而蜜罐子里长大的柳小华,却依仗父母的宠爱,只知吃喝玩乐,整日油头粉面地轧朋友,泡舞厅,成了上海滩有名的败家小开。知子莫如父,柳华彬临终前留下遗嘱,将家具厂全盘交给了柳大华打理,但柳大华每年要给柳小华两千块大洋钱供其享乐,这样一来既保住了柳家的家业,又使成了“脱底棺材”的小儿子衣食无忧。然而,老父亲死后,每年两千块大洋钱竟然不够柳小华挥霍,他隔三岔五还要找哥哥讨要钱!柳大华不胜其烦,干脆来个兄弟分居,避而不见,只命老管家柳老忠出面,像打发叫花子似的,每每施舍给他十块八块的。
这些消息大多是记者们从柳老忠那里挖掘过来的。不过柳老忠并不乐意同记者们打交道,他倒喜欢同弄堂门口那个新来的补鞋匠扯东道西,那补鞋匠同柳老忠年岁差不多大,两人挺谈得来。
只说柳小华被关进拘禁房后,一日三餐都是由柳老忠管送的,其间,柳大华只来探过一次,柳小华见到哥哥,立马哭得鼻涕横流,全没有了小开的风范。他哭诉自己是冤枉的,根本没有杀那个皮小乐,哀求哥哥一定要帮他请律师,以便在法庭上为他申诉冤情。柳大华鄙夷地瞥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同父异母弟弟,便满脸厌恶地扭转身,冷冷地道:“好吧,我可以再花上两千块大洋为你请个名律师,不过从此之后,你我兄弟的情分一刀两断。说吧,你准备请哪个律师?”一听此话,柳小华马上破涕为笑,一迭声地说:“就请何宇鹏律师事务所的何大律师好了!我同何大律师熟识,他一定能帮我打赢这场人命官司的!”何宇鹏?柳大华听了不由一怔,他因为生意纠纷的原因,常同沪上律师界打交道,对名律师几乎都耳熟能详,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何宇鹏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但柳大华还是点点头,然后起身就走了。
同去的记者立即写了一篇采访登报,题目便是:荒唐小开,真冤还是假冤?骨肉兄弟,有情毕竟无情!
4.当庭逆转
一个月后,法院开庭审理皮小乐被害案。法庭上,只见柳小华依旧西装革履,油亮的大背头,神气高翘的小胡子,满脸玩世不恭一如当初;原告席上,坐着哭哭啼啼的叶玫瑰,在她身后,是镇上那十几个沮丧不已的老财东,他们甚至比叶玫瑰更痛恨柳小华,他们固执地认为,若不是柳小华杀害皮小乐,他们的大洋钱绝不会打水漂!而作为柳小华唯一的亲属,柳大华并未出席,只派了柳老忠来。
身披黑色法袍的首席大法官敲响了法槌,宣布开庭。
一个检察官信心满怀地站起身,先对皮小乐被害一案的侦检情况作了陈述,随之让叶玫瑰、大通旅社的老板和车夫等一干证人一一作证,然后展示了柳小华发给被害人皮小乐的电报、现场发现的那个羊角锤等系列物证,从而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证明杀害皮小乐的凶手,就是见过皮小乐最后一面的柳小华。最后,检察官以慷慨激昂的语气,强烈要求法庭判处柳小华死刑!
法庭进入了辩论阶段。在柳小华的目示下,他雇请的何宇鹏律师站起来面向大法官,用不疾不徐的语气道:“尊敬的大法官,现在我要向公诉人、也就是检察官先生提个问题,可以么?”
大法官表示同意。何宇鹏清了清嗓子,向发言的检察官问道:“请问,在蒲溪岸边木板房里发现被害人尸首的日期,能确定是公历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阴历的九月二十那天吗?”
“能确定。”检察官肯定地道。
“由此你们推定死者死于一个多月前,也就是阴历八月十六那天,恰巧是皮小乐失踪的日子,对么?”
“对的。”
“好。”何宇鹏又面向了审判台,拿腔作调地说,“尊敬的法官先生,我接到委托人柳小华无罪辩护的请求后,随即多次去案发地调查走访。现在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的委托人绝不是杀人凶手,他是冤屈的!”随之潇洒地对身后一摆手,示意证人出庭。
“第一位,在镇老街西北角开修表铺的刘大有师傅!”
刘大有胳膊下夹着双拐,费力地站起来说道:“我本来不太认识皮小乐,只见过两次面。阴历九月初五那天,天气突然转冷,一整天没生意,天快黑的时候我正在上门板,有人突然敲响了我的门板,说是要修表,我从板门洞里接过来那只怀表一看,是一只浪琴表,好表咧!再细细地一检查,是表芯内的发条坏了,挺不好修的,我就给他开了一张手表收据,让他三天后来取表。可是那修表人迟迟没来取,一个月以后,我纳闷之下打开了怀表的底盖,发现底盖内刻有‘皮小乐’三个字,再一回想那修表人的模样,可不就是皮小乐么?我的腿脚不便,便托人向皮小乐捎话让他来取表。不成想人家告诉我,皮小乐来不了了,早在阴历八月十六就被人杀死了,警察正在破案呢!我听了当时就吓慌了,莫非九月初五那天,我见的是皮小乐的鬼魂?”
刘大有说完,将一只金光灿灿的怀表和一张皱巴巴的修表收据存根呈给了法庭。法官们互相传视,果然是一只底盘内刻有皮小乐名字的浪琴怀表,收据存根上的日期也明确无误是“九月初五”!再将怀表传示给叶玫瑰,也得到了叶玫瑰的确认。
台下的检察官们有点发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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