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中国又陷入了内战中。王子枫脱离了国民党军队,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解放后,王子枫进入了战史博物馆工作,他一直致力于向人们宣传在抗战中被忽视的一些国民党部队的烈士,尤其是他自己所在的连队,几乎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牢牢地记在心上。带着这种坚持,他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一直也没变过。他到很多学校去讲课,讲在抗战过程中,军队中的坚强和软弱,牺牲和背叛。连长和刘子德就像他心中的神和鬼一样,作为他讲课的正面和反面的典型,他告诉孩子们,即使历史再宏大,也不要忘记其中的细节,因为只有那些细节才是真正体现真理和人性的。
这天,王子枫被邀请去一所大学演讲,当他回忆起自己跳崖前最后一刻的细节时,他的眼睛再次湿润了。他就要退休了,这种演讲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带给更多人,让下一代传承下去。台下的学生们也是一片唏嘘,就在此时,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站起来,举手提问:“王老师,我是新闻系的,作为一个未来的记者,我有个问题想弄清楚,您是如何确认刘子德是叛徒的呢?”
全场安静了下来,因为从来没人问过这样的问题,王子枫一时间愣住了,半天才摘下眼镜,擦了擦,略带激动地说:“我不太清楚这个同学的意思,难道我有什么没说明白的吗?”
男生摇摇头说:“您说得很清楚,只是,从新闻的专业角度看,当时您距离已经很远了,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景象都应该不是特别清晰的,而且在当时还有枪声和硝烟的情况下,就更有可能弄错。最关键的是,当时您已经准备要跳崖了,人在这种情绪下,判断能力可能会有一些偏差的。”
王子枫被激怒了,他知道现在大学里有一些学生喜欢质疑权威,质疑历史,但没想到他刻骨铭心的往事也会被人怀疑,他颤抖着说:“我想问你,你有没有听过枪声,有没有见过硝烟,有没有跳过悬崖?”男生迟疑了一下:“没有。”
王子枫说:“那你怎么知道这些会影响我的判断?刘子德让我跳崖,事实上这个建议救了我一命,我有什么理由去诬陷他?”他不等男生说话,继续说,“你的专业能力可能很强,但如果你没有一颗对历史和真相的尊重之心,你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记者!”
整个礼堂被掌声淹没,那个男生的脸涨得通红,他坐了下来,但明显很不服气地看着王子枫。王子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搭理他。
让王子枫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回到单位后,还没喘口气,门卫就通知,有人来找他,说是个学生,叫张宁。王子枫让门卫放他进来,果然,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走进来了。王子枫此时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一些,毕竟这是个年轻人,年轻气盛,王子枫觉得自己有责任教育帮助他,而不是批判或打倒。
王子枫请对方坐下,张宁红着脸开口了:“王老师,我不是想在大家面前出风头,而是我确实觉得有疑问,刘子德叛变的举动,和之前您描述的情况似乎不一致。按您的说法,刘子德是个老兵,连长也很信任他,为什么他会忽然叛变呢?”
王子枫点点头:“其实这个想法我也有过,但后来我想通了,刘子德的性格有多面性,但其中最核心的一面是求生,他求生的欲望和求生的本领同样强,在最危急的时刻,他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方面。”
张宁想了想问:“刘子德会不会是诈降呢?这样的例子在战争中是经常发生的。”
王子枫摇摇头说:“这个可能性我也想过,但不会是的。为什么呢?如果是诈降,一定是想求生,但刘子德喊他有情报,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他真有情报,他跟我在一起待了很久,我的情报他很可能看过,他把情报交给鬼子,那还能叫什么诈降?第二是他没有情报,但既然鬼子认为他有情报,一定会要求他说,说不出来就会严刑拷打,最后还是必死无疑。所以我断定他不是假投降。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我对连长的信心,连长的判断能力极强,他如果不是断定刘子德是真投降,绝不会一枪打死自己的战友。你要知道,战场上对战友开枪,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极其痛苦的。他宁肯让我跳崖都不愿意开枪,甚至刘子德这样的人都不愿意对我开枪,你就没想过这些?”
张宁似乎被说服了,他喃喃地说:“那刘子德跟连长都说了些什么呢?”
王子枫看着窗外,轻声说:“我经常梦到那个场景,好像我离他们很近,但就是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然后就急醒了。我推测,刘子德应该是劝连长一起投降,连长拒绝了。”
张宁沉默了一会儿说:“您的推测很有道理,不过我总觉得,从新闻的角度说,一切不确定的可能性,都不能作为确凿的证据,只能作为推测。我查过国民党军队的资料,刘子德在官方资料里一直是存在于待甄别名册里的。也就是说,从权威渠道上讲,他不是叛徒。之所以现在很多人认为他是叛徒,其实是由于您的努力,您一直在奔走、演讲,让人们知道在那一场悲壮的战争中,还有一个阴暗的小故事。”
王子枫拿不准张宁这话的意思,他愕然抬起头来,张宁却已经离开了。
3.回忆重重
两年后,王子枫退休了。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当年那纵身一跳虽然救了他的命,但给他身体带来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十几处骨折的地方,每到阴天下雨就疼得不行,只能吃止痛片来缓解。但他仍然不愿意闲着,一直在搜集整理着抗战史料。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包裹,是从日本寄来的。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日文书。王子枫当年就学过日文,这些年为了工作,研究过不少日文资料。他打开书,发现这是一本日本老兵的回忆录,老兵叫松井一郎,隶属于当时的坂田大队下的第二中队。王子枫一愣,这个部队的番号他很熟悉,因为当年他的连队就是被第二中队包围的。
王子枫接着看下去,里面的内容让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在那个老兵的回忆录中,其中一章就是写他参加的那次围歼战。他写道:“那支中国部队十分顽强,原本我们以为包围了整个团,到最后才发现,其实他们只留下了一个连队在和我们周旋。其他部队赶过去追赶他们的主力,只留下了我们中队来围歼这个连队。我们希望能活捉一些敌人,因为从经验上看,俘虏的价值远远大于击毙。他们且战且退,我们一直在缩小包围圈,直到把他们都逼到了悬崖边。那天晚上,我们发起了突袭,但他们发现了,经过一夜的激战,我们死了不少人,他们也一样。最后中队长下令,让我们在天亮时发动总攻。”
王子枫擦擦泪水,但新的泪水马上流了下来,他好像被再度拉进那个悬崖边的时空里,与回忆录的作者——当时还是个很年轻的鬼子吧,面对着面,互相瞪视着。他继续看下去:“天亮时,我们的进攻仍然遭遇了顽强的抵抗,敌人数量应该很少了,但杀伤力却很大,他们的枪法很准,几乎每一声枪响,都会有人受伤甚至死去。但我们最后仍然逼近了战壕,就在这时,一个中国军人跳出了战壕,挥舞着白衣服,喊着投降。中队长下令我们不要开枪,后来听翻译说,那人说他知道中国军队的情报。”
王子枫的心忽然怦怦怦跳了起来,他急切地翻动着书页:“我们围住了他,准备把他绑起来,然而他的战壕里有人开枪,一枪把他打死了。我们扔下他,向战壕进攻。当我们冲到战壕时,发现那人已经开枪自杀了。从衣服上看,是个上尉。这时我们才吃惊地发现,原来整个清晨和我们作战的就这两个人。翻译说有人好像跳崖了,但因为中国军队正在赶来增援,我们没有时间去搜寻。我们按惯例对所有尸体补了刺刀,只有两具尸体除外,一个是那个投降者,另一个是那个上尉,因为他的头已经被洞穿,没必要了。随军记者拍下了几幅照片,作为这场战役胜利的纪念。”下面是几幅照片,是当时日军的随军记者拍下来的,虽然有些模糊,但王子枫还是清晰地认出了每一个人,包括连长和刘子德。
王子枫放下书,已经泣不成声了,他不知道这书是谁寄给他的,但他很感谢这个寄给他书的人。以前博物馆关于这场战争的资料,大部分是他口述的,这次,终于有了确切的书面文献资料了。他将书摊开,拿出自己的相机,准备将整本书翻拍下来,提供给博物馆。
三天后,王子枫还在对几张不满意的照片补拍时,有人敲门。王子枫打开门,眼前是个穿着记者服的小伙子。小伙子笑了笑:“王老师,还记得我吗?”
王子枫仔细看了看,说:“啊,是你啊,张宁,对吧?你已经当上记者了?”
张宁点点头:“是啊,我是今年拿到记者证的,现在是报社的日韩专版记者。其实,我选择这个版面,跟您是有很大关系的。”
王子枫恍然大悟道:“那本书是你寄给我的,对吗?”
张宁说:“是的,我申请到日本驻站半年。在日本,除了工作外,我全部时间都用来寻找那支日本部队的老兵,对他们进行采访。直到我发现这本回忆录,我就赶紧买下来送给您了。”
王子枫激动地说:“多谢,多谢啊,这对我来说是最珍贵的礼物了。”
张宁看着王子枫的脸,严肃地说:“从您的神情,我就能看出来,您没仔细看那本书。”
王子枫愕然说:“怎么这么说?我不但一字一句地看了,还把整本书都翻拍了呢。”
张宁说:“那请您把您拍的第七十五页照片找出来吧。”王子枫从电脑里找出那一页来,心里一震,这正是刘子德中枪后躺在地上的那张照片。他看了看,不知道有什么蹊跷。
张宁将照片放大了,指着刘子德的左手说:“您看看这里,这才是我千辛万苦找这本书的真正原因。”
王子枫戴上老花镜,对着电脑屏幕,随着画面一点点放大,王子枫终于看到了,但他开始还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次戴上眼镜看:“这,这是……这是……”
张宁点点头,沉重地说:“这是手雷,而且是已经拉开了弦的手雷。”
王子枫如遭雷击,慌乱地摇着手:“不,不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张宁低沉地说:“这是真的,刘子德走向鬼子的时候,他手里捏着这颗手雷,而且弦已经被拉断了。他不是去投降的,他是想多炸死几个鬼子。”
王子枫仍然不停地摇着手,他的思绪完全混乱了:“不,不会的,如果他是想去炸死鬼子,他干吗不告诉连长?连长如果知道他的投降是假的,怎么会一枪打死他?你说的不合逻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张宁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两年前我第一次去找您,就是想邀请您到我家去一趟。但是后来我觉得条件还不成熟,所以一直在等待。这两年来,对我是极大的煎熬,因为我担心老天不会再给我时间了。”
王子枫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张宁苦笑着说:“明天,明天您就都明白了。”
4.意外重逢
第二天,带着满腹疑窦,王子枫坐上了张宁的采访车。张宁一边开车一边和王子枫开玩笑:“王老师,您可别以为我是公车私用啊,这可是正经事。”
王子枫说:“你这孩子,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到底带我去干什么。”
张宁平静地说:“带您去见一个人。”
车子下了高速后,在国道上继续开,然后又拐进更窄的路,天将黄昏时,车子终于停在了一个小院前。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青砖盖的房子,青砖垒的围墙,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一个老头正在院子里给墙角边的花草浇水,他身体瘦弱,略显佝偻,不时停下来咳嗽两声。
张宁和王子枫下了车,张宁喊:“爷爷,我回来了。”
老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宁子,咋也不先打个电话呢。有客人?”老头放下手里的水壶,抄着手迎了上来。
王子枫伸出手来:“老哥,你好啊。”老头也伸出手来,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张宁平静地说:“爷爷,这是您常念叨的王子枫老师。”老头的胳膊一下子僵住了,王子枫不解地看着张宁,张宁继续说:“王老师,这是我的爷爷,张念成,不过这是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他的真名叫刘子德。”
犹如晴天霹雳一样,王子枫僵立在当场,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张宁带进屋子里了。夕阳的余晖照进玻璃窗里,像血一样红。王子枫没有看张宁,也没看老头,死盯着眼前的茶水,喃喃地说:“这不可能,刘子德死了啊。”
老头的嘴歪了歪,不知是哭还是笑,他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汗衫,瘦削的胸膛上,有一个暗红色的伤疤,老人转过身,背后有一个同样的伤疤。
刘子德用做梦一样的声音说:“我跟连长说,我去炸狗日的。连长摇摇头说,你到不了跟前就被人打成蜂窝了。我说不会,我假装投降,把你准备的那颗手雷给我。连长给了我,问我咋不怕死了。我说怕,可怕有鸟用,怕死就能不死了?一声响就啥也不知道了,比让小鬼子拿枪挑死强。连长说,我也不愿意让鬼子挑了啊。我说,连长,你比我勇敢,手雷就让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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