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不是无代价的-反攻潮州——日军伤亡一千七百余人的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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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东人中,潮州人自古有“硬汉”之称。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抗战史上日军攻占潮州、汕头都是一笔带过,似乎未经激烈战斗。日前,在日本购到《给孙辈的证言》丛书第18辑。晚上小女入睡,尚无倦意便拿来一翻,发现其中原日本陆军士官丸山菊夫(84岁)所写《仲秋作战中的负伤弹片摘出三十余》一文,发现这个观点或许需要修正。在丸山笔下,为了潮州的得失,中日两军曾反复争夺,日军为此付出了一千七百人以上的伤亡。以下就是这篇文章的内容,文中的“我”当然是丸山:

    昭和16年(1941年)3月10日,作为南支派遣军潮兵团的预备人员,我被召集入队,在熊本市下河原公园集合后,渡海编入南支海岸地独立步兵第一○○大队,随即参加了攻占潮州的战斗。因为战况激烈,入队后不到10天,与我同来的战友即有20名战死。

    占领潮阳后,我被选拔参加一年的干部教育,地点在广东白云山南麓中山大学的校舍,而后重新归队。此后,即作为驻汕头的潮兵团直辖部队的一员参加了羊蟹作战。此战中,中国军队为了夺回蟹目山阵地,在迫击炮的支援下执拗地发动了多次激烈的反击。激战中山石被炸得乱飞,暴露出山体的岩脉来。雨在不停地下,无处不是潮湿积水,作战极为困难,损失了大量的人员,机枪等兵器也被敌军夺去。这一仗,事实上我们是被打败了。

    随后,就是仲秋战役。昭和18年(1943年)9月10日,中国军队在揭阳集结后,再次发动有组织的反攻,不久就攻占了前线小松部队的主要阵地。因为前线动摇危急,所在部队的本田义宏中队长为求逆转战局,命令我“单身潜入敌后进行侦察”。在激烈的炮火中,我深入敌阵潜伏下来。在侦察敌情的时候,却目睹了令我难以置信的一幕。已经被俘的11名日本兵,被中国军队用枪逼着向日军自己的阵地乱枪射击。兵团部的平田参谋(可能是下令者——萨注)此后一直表情严峻。

    兵团总指挥请求空军支援。在飞机的支持下,终于渐渐收复了称为“要塞”、“难攻不破”的厚茈坳阵地。然而,此战我军付出了战死七百人以上,负伤千人以上的代价。敌我双方的尸体死亡枕藉,残肢混杂,甚至无法举行火葬的仪式,只好掘大壕沟将其掩埋。

    10月13日深夜,风雨大作。为图在这次“反攻潮州之战”中夺回厚茈坳阵地,我军决定夜袭。我奉到的命令是“迂回勇猛出击,摧毁敌捷克(机枪)阵地”。我随即率领部下的分队员深入敌后,准备白刃作战。

    中国军的火力凶猛,而我们从其背后的山崖一段一段攀援而上,渐渐摸到中国军背后。我隐蔽地摸向敌军阵地,竟然一直摸到中国军机枪阵地下,并且用手抓住捷克式机枪与射手开始争夺。这时我军的山炮,中国军的迫击炮都开始射击。一颗迫击炮炮弹在我身边炸开,使我左腿负伤,并被掀翻到五米高的陡崖下,左胸也受了伤,顿时人事不省。苏醒后我因为行动不便,中队将我送到汕头的野战医院救治。

    由于药物缺乏,军医竟然不使用麻药,只吩咐我“忍住”就直接用弯曲的钳子在我的伤口中探索起来,将体内残存的弹片取出。疼痛难忍,那种苦宛如地狱,先后摘除了三十多块弹片。全部摘干净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失血过多。军医命令给我输血,等待体力恢复后继续手术——可是后来终于还是没有再次手术。这期间,我背着医生奋力练习拄拐杖,并返回阵地。医生叹气,说我是“粗夯之命”后也就听之任之。

    从那时起,已经63年了。我的体内和大腿内,还有黄豆大的炮弹破片几个没有摘除,而肺部也一直不好。我这一生都受到它们的折磨……

    这一仗看来十分惨烈。然而,丸山只介绍打此战的是国民党部队(重庆军),除此就没有别的说明了。到底是哪个番号的部队发动了反攻潮州的战役呢?假如每座城都让日军付出如此代价,抗战大概不需要八年。

    有热心的朋友提供了不少相关资料,如果将丸山的文章与我国史料对照来看,里面颇有些耐人寻味的内容。

    丸山菊夫的文中,第一个让我们觉得有些疑惑的地方是他提到参加了1941年攻占潮州的战斗。但是根据各方史料,潮州的陷落是在1939年6月,丸山不可能参加这次战斗。

    经过核对,我推测丸山第一次参战很可能不是1941年,而是1940年。因为丸山所属的潮兵团,经过查证为日军第二十三军潮汕驻屯支队,独立一○○大队是其所属部队。1940年3月该部有征召预备役补充兵的记录。

    日军为何要召集补充兵呢?这是因为这支日军比较倒霉,此前接连和第七战区最精锐的部队——独立第九旅恶战了两场,损失惨重,不得不征召预备部队。

    实际上,这个独九旅我写过,可算大名鼎鼎。它原来的番号是一六○师,粤军,抗战的时候在南浔线特别能打,击毙日本军神饭少将,打残废一○一联队的就是这个师——当然损失也大,结果被老蒋缩编为一个旅了(老蒋抗日坚决,可是您看这点儿心胸,难怪很多杂牌子部队保存实力)。当时写独九旅是因为日本要员飞机“上海号”也是让他们吓唬掉下来的,而且独九旅还曾经救援香港,一直打到深圳界河,是第七战区的王牌部队,号称广东当地唯一戴钢盔的中国部队。

    事实上日军侵占潮州的时候,守城的就是独九旅。不过当时这支部队刚从回马岭撤下来,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呢,所以未经激战,就不得不弃城撤守揭阳。

    这下有人不干了。谁呢?独九旅的旅长呗。这个旅的旅长很有意思,居然是个中将——军长也不过是中将,可是这个军衔对他来说还是低了呢。此人名叫华振中,从前面的战绩就可以看出来,打仗绝对是一把好手,资历更是老得吓人——保定军校六期的毕业生,张发奎、叶挺的同期同学!可是,您看张发奎后来混到方面军上将总司令。叶挺呢,新四军军长,如果不是后来飞机遇难就是一个没跑的开国元帅。华振中呢,这时候刚从师长降成旅长。理由呢?前面说了,因为太能打硬仗了……您说,这算什么理由啊!

    其中的问题,就是华振中其人,能打仗但政治上不敏感,一生总是犯路线错误,仕途坎坷简直是命中注定一般——因为政治立场问题不得重用的人才贯穿整个近代史,车载斗量,不管你是哪个党。

    这样一个人,本来除了打仗就不会别的,正憋气的时候再打了这么个窝囊仗,能不窝火吗?于是,华振中就开始筹划反攻。这位中将人是有点儿年老数奇,但在广东军中人缘好得出奇——没办法,各级主官不是他的师弟……还是他的师弟。于是,独九旅优先补充到了足够的兵员和装备。自己出一个团,从预备第九师借一个团,加上保安队,1939年7月对潮州发动了反攻。说起来抗战中国军历次对潮州这个级别的城市进行反攻,就以此战兵力最为可怜。但是,华振中的确能打,激战四天,肃清全部外围据点,一度攻占潮州市区大部。日军收缩到司令部等几个要点固守。四天以后,日军援军赶到,独九旅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只好撤退。这一战没有拿下潮州不寒碜。因为独九旅虽然是粤军精锐,但缺乏攻坚的火炮,拿不下日军的坚固据点也算情理之中的事情。就手头这点儿兵力,揍得日军鸡飞蛋打也算出了口恶气。

    日军解围后,一面迅速加固潮州的防御工事,一面寻机报复。结果,1940年1月在西塘又和独九旅打了一仗。这一次,日军没有坚固工事掩护,吃了大亏,记载伤亡四五百人(我手头另有一篇日军老兵回忆此战的文章,显示的确日军损失较大)。此战被中国方面称为潮州抗战史上日军伤亡最大的一次,也是守军打得最漂亮的一仗。就是因为这两仗,潮州地区日军各部都减员不少,才不得不从国内征召预备役人员参战。

    如果是这样,丸山参加的实际上是日军进犯潮阳之战,时在1940年3月23日。丸山3月10日被征召,随后坐船到中国,整个战斗持续10天(不是城廓战,守城实际打了不到一天),与丸山的记录比较符合。丸山的时间自称是根据自己日记,如此,整理的时候错一年是可能的,而潮阳和潮州的区别,恐怕刚到中国的丸山也分不清楚。此战从中国方面记录看,守军只有约一个营,属于未经激战即退却。但丸山记载日军颇有伤亡,他所在部队就阵亡20人。其原因似乎是因为参战日军多为刚刚征召的新兵,训练和经验都不足所致。

    但是,这里面也有一个反例,就是另一个潮兵团的幸存者津田志津夫(和歌山白浜町伤残士兵会原会长)的记录。他是在1941年3月被征入部队的,3月20日到达中国随即参加战斗两次负伤。这说明1941年日军该部的确曾经再次征召预备役人员。如果两人同期被征召,参加的是同一次战斗,也似合理,那就是中方的记录不全了。

    占领潮阳后,丸山被选拔参加一年的干部教育,地点在广东白云山南麓中山大学的校舍。这个校舍其实是指华南理工和华南农业两所大学现地址,中山大学草创时的原址就是这里。此时中山大学已经撤离,日军在此处设有华南侵略军特务机关司令部。

    丸山返回独立第一○○大队后,提升为伍长,参加了“羊蟹作战”。这也是中方战史中没有记载的。但是,经过查找,此战发生的蟹目山,的确在潮州,与塔下山等一样,是桑浦山的一部分。反攻潮州失败后,中国军队转取守势,依托桑浦山、乌洋山、大脊岭、青麻山、洋铁岭等有利地形布防。不过,这时丸山的对手改了——独立第九旅因为太能打了,被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余汉谋调到身边当了贴身保镖。1940年5月至1943年9月底,防守潮州附近揭阳阵地的是独立二十旅,旅长喻英奇。在桑浦山一带,双方曾经反复拉锯作战,丸山所说的“羊蟹作战”,可能就是其中的一次。他讲此战日军失利并非过言。日军一直到1943年9月,始终无法突破中国军队正面的大脊岭和侧面的桑浦山阵地,双方始终在潮州-揭阳之间进行对峙。

    而此后丸山负伤的的仲秋战役,则可以肯定是发生在1943年。独立第二十旅长期坚守大脊岭沿线,对保护潮汕地区的抗日大后方揭阳,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日军则视这一线的山地据点为眼中钉,多次出兵争夺。根据独立二十旅叶禄群先生的回忆,从1943年4月开始,日军对中国军队揭阳-潮州间的主要阵地大脊岭攻势加强了。据中国军队的记载,每月都发生四五次战斗。到了5月的时候,中国军队防线上的大脊岭与青麻山都已被日军占据了一部分。在洋铁岭一带,双方各占一端,沿几里长的阵地对峙。7月间,日军向中国军队发动大规模进攻,战斗异常激烈,在洋铁岭一带拉锯。根据记载,独立二十旅第三团在反攻洋铁岭的战斗失利后,掩护大部队撤退,官兵伤亡惨重。大概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有了丸山菊夫说的:“昭和18年(1943年)9月10日,中国军队在揭阳集结后,再次发动有组织的反攻。”此战发生的具体地点很不容易考证。老实说这地点我也头疼,日军的记录中,地名常用奇怪的字,比如日军袭击八路军总部一战,把八路军总部的“武军寺”标为“五军寺”是轻的,上高会战标了个“横游胡”,并且在此处与七十四军恶战经日。可是我在中文资料中怎么也找不到这个横游胡村!这次也是一样,丸山讲战斗发生在厚茈坳,中国没有这样的地名吧。难道是“猴子岙”(有朋友提供似为厚婆坳)?根据中方记载,“9月11日,一八六师集中两个团的兵力反攻古巷羊铁岭附近的杨梅山。当夜12时正战斗打响,仅一个多小时便夺回杨梅山。至9月13日,杨梅山又被日军占领”,“9月17日,晨,日军种田中队进犯大脊岭,在守军的英勇抗击下,两百一十多人的种田中队,只有十多人生还”。丸山提到此战小松部队先遭到袭击丢失大部阵地,随后反复增援逐步收复,所以我推测这个阵地就是杨梅山。这一战,先是独二十旅激战后丢失阵地,随后与一八六师携手收复失地,最后又有部分阵地落入日军之手,可称一波三折。

    此战双方记载的日军伤亡不同。中国方面,因为前面有记录称西塘之战歼灭日军四五百人已经是打得最好的一仗,这一战虽无具体战果统计,似应少于西塘之战。然而,丸山称日军损失一千七百多人。我推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日军隐瞒损失。须知日军是进攻一方,它的损失国民党军方面无从知道。而从日军攻击的一贯表现看,如果不是受到极大的损失,断不会轻易退却,或许这一战独二十旅和一六八师打痛了日军而不自知(知道了可能反攻潮州的!)。另一种可能是日本老兵夸大战事。这件事也是现在让我头疼的,比如日前翻译的日本老兵回忆在宜章大战三万新四军,新四军在那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部队。这个被打死七百多,打伤一千多是不是他听到的传闻而不是事实?

    这段文字中有一点非常让人寻味的——那就是国民党军押着日军俘虏冲锋。

    只听说过蒙元攻打南宋是驱宋人为前驱,没想到这种滋味鬼子也尝过。

    按说国民党军当时也是优待俘虏的,而且日军俘虏难得,换个部队一般不会这样做。可是兄弟啊,要看看独二十旅的旅长是谁,这支部队的确干得出这种绝户事情。独二十旅旅长喻英奇说起来他倒不是广东人,而是湖南人,湘西王陈榘珍的老部下,其血统正是大名鼎鼎的“中国廓尔喀兵团”——竿军!在内战中喻就是有名的“屠人魔王”,性格凶悍,无法无天。不过这种性格在抗战中实在是难得的。喻作战勇敢,有血性,1937年南京战役中唯一的反攻战役汤山反击战就是他的部队四七八旅随杜长官的坦克打的。日方记载此战踹了日军一个师团部,日本著名战地记者浜野嘉夫死于此战。可惜寡不敌众,这次反攻在天亮后归于失败,喻本人也负伤,突围而走。用枪逼着日本俘虏冲锋,也就是这个“屠人魔王”的部队干得出来!对此,也是喜欢研究这段战史的逸云三洲兄(西西河网友)作了进一步考证,结论是“喻英奇本人是不在的,他在该旅调进潮州地区前后就去陆大深造了。但谁带的部队就是谁的样,特别这个旅的第三团,是喻英奇当团长的老团了,他在组建独二十旅时带进去的,可见毒得很”。对这个观点萨完全同意,而且认为送喻英奇这样的人物上陆大,应该和少林寺和尚去攻学历差不多一个意思,属于训练老虎拉碾子的行为。

    此文,还是用叶禄群先生回忆文章中的,从大脊岭撤退时的一段来收尾吧:

    开拔前,我叫特务长周中生买来香烛、三牲等祭品,在空地设一简易祭台,自己写了一篇祭文,对空宣读:“我阵亡之战士,随我旌旗,逐我之部曲,一同上路,各人认准本乡,魂归故里,受家人四时之祭祀……”

    聊以此文,献给殉国将士,以资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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