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斯洛普斯有三四对骡子,你可以去他那里挑挑,能挑到合心意的也说不定。”
随后,他咕哝起来,并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我是县里仅有的一个拥有两头骡子的人,却不愿意将骡子卖给他。我到这时才醒悟过来,现在只能出动我自己的两头骡子,来帮助他们从这片空场中走出去了。但他们会如何对待这两头骡子呢?我真想不出来。听利德尔江说,哈利洼地那边有两英里的河岸都被冲垮了,要想去杰夫森,只能绕远路到穆德森去。当然,这是埃斯应该考虑的事。
他还在咕哝着:“跟他做生意真不容易啊!”吃完晚饭后,我又帮他倒了杯酒,他变得兴奋了一些,准备返回谷仓,陪伴在她身边。说不定他觉得,自己若在那里待着,做好随时动身的准备,圣诞老人就会把两头骡子送来给他。他说:“但是我想他应该会被我说服的。当其他人陷入困境时,他只要还有一丁点基督教徒的善心,就会出手相助。”
我说:“那是自然的。如果你要用我的骡子,我也会很乐意的。”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很清楚。
他说:“多谢,但是她只愿用我们自家的骡子。”这样的借口我自然不会相信,这一点他也完全明白。
吃完晚饭,朱埃尔骑着马去了法人湾,请彼保第过来。据我所知,今天他要上门拜访凡纳。午夜前后,朱埃尔回来了。彼保第去了英费勒斯南面的某地,但朱埃尔把贝利叔叔以及他那个医治骡子的皮包一起带回来了。贝利总是说,人和马、骡子归根结底没多少分别,只除了那些骡子的脑子略微清醒一些。他说:“年轻人,这次你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去拿一个垫子、一把椅子、一瓶威士忌给我。”
他叫开什把威士忌喝下去,然后赶埃斯出去。埃斯悲伤地感叹道:“这次他摔断的那条腿就是去年夏天摔断的那条,这真是万幸,真是万幸。”他在咕哝的同时,不停地眨巴眼睛。
我们将开什的双腿用垫子包裹起来,然后在垫子上摆上那把椅子,我跟朱埃尔坐上椅子。德威·特尔负责掌灯,贝利叔叔在开工之前先往口中塞了些烟叶。开工以后,开什拼命挣扎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失去了意识,之后便一直躺在那里一声不吭。他的面颊上粘着很大颗的汗珠子,它们仿佛在流淌出来的瞬间便驻足在了原地,等候着他。
贝利叔叔带着他的东西回去之后,开什才苏醒过来,并老想说什么话。德威·特尔俯身帮他把嘴擦干净,说:“他要自己的工具。”
特尔说:“我把它们都带过来了。”
开什还有话要讲。她再次俯身,说:“他想瞧瞧它们。”特尔便将工具放到了他视线可及的范围内。为了让他在稍微好些时能伸手触摸一下那些工具,他们便将工具摆在了床底下。第二天清晨,埃斯去法人湾拜访斯洛普斯,他选择的交通工具就是那匹马。他跟朱埃尔在空场那边站了一阵子,说了些什么话。随后,埃斯便上马离开了。我猜想,朱埃尔此前从没让其他人骑过他的马。埃斯归来前,他一直盯着那条路走来走去,看上去很气愤,好像在犹豫着是否要去追埃斯,不让他骑自己的马了。
将近九点时,天气开始变热了。随即有一只秃鹰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心想,可能是因为发洪水的原因吧。简而言之,它们现身是在白天发生的事。它们之所以白天出现在这里,多亏了那阵轻风,将房屋四周弥漫的那种味道都吹散了。不过,在见到它们以后,我单是通过它们就能联想到,那种味道可能已经传到一英里开外的原野中去了。它们在空中飞舞盘旋着,盘旋了一周又一周。我的谷仓中放了些什么,县里所有人都能猜想得到。
我走出家门,才走了半英里多一丁点,那个小家伙就开始大叫起来,叫声一直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赶紧策马赶到空场那边,生怕他已经掉进了井里,或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
总共有十几只秃鹰落在了谷仓顶上。那小家伙正在空场上驱逐另外一只秃鹰,就像驱逐一只火鸡一样。为了摆脱他,秃鹰飞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跟着又振翅飞上了车棚顶。片刻之前,这只秃鹰落到了棺材上,被小家伙发现了。气温的确升高了,风也停下来了,也可能是风向改变了,或是出了别的状况。
我去找朱埃尔,结果见到茹拉走出来了。她说:“这真是太过分了,你必须要想想办法。”我说:“我正想着呢。”
茹拉说:“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真是太过分了,他这是犯罪。”我说:“他只是在努力让她早点入土为安。”
我找着了朱埃尔,询问他是否愿意骑上一头骡子去法人湾找埃斯,搞清楚他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但他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他的下巴和眼睛都变得一片苍白,随后他便走开了,口中呼唤着特尔的名字。
我问他:“你有什么计划吗?”他没说话。特尔走出来,朱埃尔叫他:“到这边来。”特尔问:“你要做什么?”
朱埃尔回头说道:“去把大车弄出来。”
我说:“不要做这种傻事,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有别的法子的话,你们也不用这样了。”
特尔迟疑着,但朱埃尔却已下定决心,他说:“得啦,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特尔说:“好歹要找个地方安置不是吗?等爹回来以后,我们马上搬出去。”
朱埃尔说:“你不就是不愿意帮我的忙吗?”他翻着白眼球,就像在吐火一样。他的面颊不停地哆嗦,好像生了疟疾。
特尔说:“对,我不愿意帮你的忙。我们先等爹回来,然后再做打算。”
于是,我就在门口站着,看他挪动那辆大车。大车停在一个斜坡上,他将它又是推又是拉,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觉得他准备把车棚后面那道墙撞个大窟窿。就在这时,响起了一阵铃声,是叫我们去吃午饭呢。我叫他,他连头都不回。我跟他说:“一起去吃午饭吧,叫上你弟弟。”但他就像听不到一样,我只能自己过去吃饭了。那个女孩走过去叫那个小家伙,但是没有用。午饭吃了一半的时候,我们又听到了他的叫声,他跑到那地方大声叫嚷,想赶走那些秃鹰。
茹拉说:“简直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我说:“埃斯已经不遗余力了,只用半个小时就想说服斯洛普斯根本是不可能的。他们肯定要在树荫下面待一下午,你来我往,争个不亦乐乎。”
茹拉说:“不遗余力?不遗余力?他如何不遗余力,没有人了解。”
我暗自猜想,这应该就是他现在的实际状况。真正的问题是,这件事他不去做,就只能由我们代他去做了。不管他想从什么人那里买两头骡子,都必须要有抵押的财物,买斯洛普斯的骡子就更是如此,但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财物没抵押出去了。我到农田里瞧着我那两头骡子,其实当时我就已经在和它们道别了,虽然只是暂时性的。黄昏时分,我回到家里。这一整天,车棚都在阳光下曝晒。我觉得,我是不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的。
所有人都在走廊上,我也从屋里出去,来到走廊上。就在这时,埃斯骑马归来了。跟平时相比,他愈发显得胆怯,但同时又有些得意,好像他做了一件自认为赚便宜的事,却不确定其他人对此有什么看法。他那副模样实在有些可笑。
他说:“我买了两头骡子。”
我问他:“是斯洛普斯卖给你的?”
他说:“我想这附近不会只有斯洛普斯一个人做这种买卖吧。”我说:“你说得没错。”他瞧着朱埃尔,神色显得很怪异。朱埃尔走出走廊,走向了他的马。我猜,他是想去瞧瞧埃斯把他的马折腾成什么模样了。埃斯叫他:“朱埃尔。”
他回头瞧着他。
埃斯说:“过来一下。”朱埃尔往他那边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下来,问:“你想干什么?”我说:“如此说来,你是从斯洛普斯手里买了两头骡子,他是不是今晚就会把它们送过来?你们明天启程,一定要很早起床,毕竟你们可是要绕到穆德森那边去呢。”
这会儿,他的神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又变成了那副总受欺负的模样,嘴里也开始嘟囔起来,这就是他平时的状态。
他说:“我可真是拼尽全力了,上天可以帮我作证,全世界吃苦最多、受气最多的人非我莫属。”
我说:“你应该感觉很爽才对啊,斯洛普斯的便宜都被你赚到了。埃斯,你究竟拿了什么东西给他作抵押?”
他说:“我把我的耕种机和播种机这两样动产都抵押给他了。”说这话时,他并没朝我这边看。
“但那两样东西加在一起也不值四十块啊。如果你有两头骡子,价值四十块,别人给你什么你才愿意跟人交换呢?”
其他人这会儿也都在安静地瞧着他,同时身体纹丝不动。朱埃尔原本打算走到马身边去,结果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埃斯说:“还有其他东西。”他的嘴巴又开始咕哝了。他站在那儿,像在等某个人来打他,并且他已经下定决心不还手,由得对方打。特尔问:“其他东西是什么东西?”我说:“别这样了,我把我的骡子借给你,等你用完了再还回来。至于我这边,总能想到法子应付过去的。”
特尔说:“怪不得昨晚你在那里翻开什的衣服。”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照着报纸朗读一样,似乎他已经置身事外,什么事儿都不管了。
眼下,朱埃尔已经回到这边来了。他站在那里盯着埃斯,双眼依旧好似大理石做的弹珠一样。
特尔说:“那些钱开什另有用处,他准备从苏拉特手里买一台留声机。”
埃斯嘴里嘟囔着,站在那儿没动。朱埃尔目不转睛地瞪了他很久。
特尔说:“但那只有八块钱,就算多了这些钱,也不够买两头骡子。”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依旧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埃斯迅速朝朱埃尔瞥了一眼,然后扫视了一下旁边,旋即又垂低了双眼。他说:“苍天作证,我真是世间最倒霉的人啊。”大家还是只盯着他不说话,等他继续往下说。他看着大家的脚,视线最高到达了大家的腿,然后便停滞了。他说:“马也被我抵押出去了。”
朱埃尔问:“你说哪匹马?”埃斯还是站在原地没反应。人如果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不管儿子们多大了,他都应当赶他们回家,要不然他自己就该回家,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到,他还待在外头做什么呢?如果是我,我肯定会这么做的。
朱埃尔问:“你要把我那匹马抵押出去,是这样吧?”埃斯晃动着两条手臂站在那儿,说:“上帝了解,我的牙齿早在十五年前就掉光了。上帝了解,这十五年,我从来都没好好吃过粮食,要知道,人的力气可都是靠吃粮食得来的。为了让我们一家人都能吃饱饭,为了让我有钱安一副假牙,吃上帝要求我们吃的食物,我省了又省。这一次,我甚至拿出了安假牙的钱。我想,我连粮食都可以不吃,那我儿子不骑马,也应该可以吧。我受了多大的折磨,上帝可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朱埃尔盯着埃斯,同时用两只手贴着大腿。然后,他转移了自己的视线,从原野上横穿过去。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一块石头一样,似乎他并不了解那些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又在讨论谁的马,他们说的那些话,他根本没打算去留意。随后,他缓缓吐出一口唾沫,骂道:“该死的!”接下来,他扭身来到院子的大门旁边,将马缰绳解下来,然后纵身跃到了马背上。马在他还没坐到马鞍上时已经开始行动,等到他坐上去以后,一人一马就像遭遇了追兵一样,在大道上疾奔起来。很快,他们就像旋风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了。
我说:“哎,你大可以拿我那两头去用啊。”但是他不愿意。他们都想离开这里。其他几个孩子都有些发狂了,那小家伙也跟他们没多大分别,一天到晚顶着大太阳驱逐秃鹰。
我跟他们说:“最低限度,开什也应该留下来啊。”他们连这都不答应。他们在棺材盖上面铺了被子,然后让开什躺在那里,至于他那些工具,全都被他们摆在了他身旁。他们跟我一块儿,把我那两头骡子套到大车上,然后在路上赶了差不多一英里的路。埃斯说:“如果我们待在这里给你造成了不便,那你不要顾虑,直接告诉我们就是。”
我说:“我会的。你们待在这地方蛮不错的,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好了,该吃晚饭了,我们回去吧。”
埃斯说:“多谢你,我们自己应付一餐就行了,我们的篮子里还有一些食物。”
我问他:“这些食物是哪来的?”“从家里带出来的。”
我说:“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肯定已经变味了。你们还是到我家里来,吃些刚出锅的饭菜吧。”
但他们不愿接受我的邀请。埃斯说:“我觉得我们能应付这一餐。”我只能回了家,吃完饭后又带了一篮子食物给他们送去,并试图说服他们回去,待在屋里。
埃斯说:“多谢你,但我觉得我们在这里挺好的。”我只好不再干涉他们。他们在小小的一堆篝火旁边围拢着,蹲在地上等待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只有上帝才知道。
我走回了家,一路上,他们在那里蹲着的那一幕,一直逗留在我的脑海中,同时我还想到了那个年轻人骑着马冲到外面的情景。从今往后,他们肯定再也见不到他了。当然,我还没有傻到想指责他的地步。我想得更多的是他终于想到办法,不再被埃斯这个愚蠢透顶的家伙束缚了,而不是他不愿意把自己的马交出去那件事。
那时候,我想的应该就是这些吧。毕竟对着埃斯这种人,你一点意见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他老是让你觉得不能不对他做点事,哪怕你在做完之后马上气得要命,恨不能一脚踹到自己身上。第二天早餐过后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尤斯特斯·格瑞姆——斯洛普斯的帮工便过来找埃斯了,他还把两头骡子也带来了。我说:“我还以为这笔生意泡汤了呢。”
尤斯特斯说:“怎么可能泡汤了?那匹马把他们全都打动了。这两头骡子只要对方肯出五十块钱,斯洛普斯先生就肯卖,我先前就这么说过。要不是他叔叔弗莱姆当年从得克萨斯州搞来的那些马已经卖光了,那埃斯无论如何都不能——”
我说:“那匹马?昨晚埃斯的儿子已经骑着它跑了,眼下他们可能已经快要抵达得克萨斯州了,但埃斯——”
尤斯特斯说:“谁把那匹马送到我们那儿的,我可不清楚,送马的人我没看到。不过,我今早去谷仓喂骡子时看见了它。我跟斯洛普斯先生说了这件事,然后他就让我送这两头骡子来这里了。”
我已经完全确定,他们再也不会见到朱埃尔了。我猜想,在圣诞节到来之前,他们会收到他从得克萨斯州寄来的明信片也说不定。如果出走的不是朱埃尔,那就应该是我了。我欠他的人情债似乎永远都偿还不清了。埃斯实在太能支使别人帮他做事了。朱埃尔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否则像我这样的人简直可以马上去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