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从那年冬天开始有了长大的自觉的。经历得多了,懂得多了,埋在心里的事多了,所谓成熟也就是要承担这些罢了。
不仅是我,那个时代大家都学会了承担。之前奔跑着的人们,已经开始气喘吁吁,有些人冲在了最前面,而那些徘徊在后面的人,连他们的身影都看不到了。秦叔叔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在北京买了十几处的门脸房,还在城外诚开了近千平的专卖。我们家也买了房,是我爸单位的指标,天通苑的经济适用房。
我们家现在的房子最初是以给单位交房租的方式租住的,后来说只要一次性交个几万块钱,产权就归个人,我妈算来算去,觉得还是租起来值,按照现有的租金,租一辈子也用不了几万块。但后来房价突然就涨上来,周围的同事纷纷买房,我妈才忙不迭地跟着交了钱,而那时已经比最初的价格高很多了,我妈拍着胸脯说幸亏没一直犯傻。城里的老房子也涨了,拆迁了一大批之后,老北京都搬到了五环外,而余下的那些院子就格外珍贵起来,我奶奶家的小院据说有人报了几百万,虽然没卖,但还是让我们全家欢欣鼓舞,奶奶一再说,落实政策那会儿把房子给跑下来算是跑对了。他们又提起我当初哭闹着死活不让小船哥他们搬走的事,这我也认了,对现在的我来说,在北京城里核心地界上有一处自己家的房产,显然比我那缥缈久远的初恋重要多了。
最辛苦的还是小船哥,李阿姨的病完全拖垮了他们家,他格外用功,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保研是没问题的,交流到国外去都有可能,但他还在犹豫,是继续念书,还是赶紧工作来贴补家用。而这些疾苦永远离杨澄和王莹很远,他们什么都不用担心,也不用多么努力,却不管做什么都来得比我们轻松,而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生活。有时候真的不能相信,我们居然是生活在同一世界同一国家同一城市的一群人。
杨澄的小圈子我始终进入不了,有时听杨澄和王莹聊起谁家倒腾了件什么事,谁家出了件什么事,很多我觉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事被他们轻描淡写地就说出来了。他们总比我们先知道很多消息,那年非典就是,12月份的时候杨澄就跟我说小心别感冒,广东那边有很厉害的病毒,已经死了人了。他还给了我两盒板蓝根,我没当回事地扔在了宿舍里,根本想不到这东西将会多么珍贵。
秦川到顺义上学之后,就往我们学校来得少一些了,不过他还是固定每周都会出现,比回家都要勤。姚阿姨严格控制了他的经济来源,但是他和秦茜合伙投资大龙的Dino西饼店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赚钱了,大龙俨然一副老板的模样,忙得不亦乐乎,但他起码会有两天到食堂来,随便我点什么,都亲自做给我吃,而且不用划饭卡。
王莹和杨澄都是在家比在学校时间久的人,有时秦川来了,王莹也不在,他就陪我在教室上课,或是去图书馆自习,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呼呼大睡,也会跟我待上那么一会儿。有时我记着笔记,一扭头看到他的睡颜,内心就会悄悄充盈起来。阳光中的微尘、横线格的笔记本、沉睡中的少年、窸窸窣窣的课堂、反着光的黑板,就是我大学时代最美好的投影。
02
开春以后娜娜他们宣传部承接了一个饮料品牌赞助的“闪亮之星”校园歌唱比赛,在高校中有些名气,孙燕姿代言,第一届冠军是个叫陈思成的男孩。为了表示对摇滚范部长的支持,娜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准备活动之中。
“来吧来吧!只要报名就送一瓶冰绿茶。”娜娜腻在我们宿舍里。
“才送一瓶,真小气。”我不屑地说。
“要是获得前三名,就有奖金!如果全国总决选获胜,就能签孙燕姿同家经纪公司,出唱片什么的!”
“这个还可以,你给我报一个。”徐林嬉皮笑脸地凑热闹。
“你?少来!就《回到拉萨》那水平,不够丢人现眼的呢!”娜娜撇撇嘴。
“那你跑我们寝来忽悠干吗啊?”徐林愤愤地说。
“你们屋不是有千喜歌神嘛,”娜娜蹭到千喜身边,“怎么样千喜?我给你报名?”
“我又不想出唱片。”千喜头都不抬,继续看她的《文艺美学》课本。
“算帮我忙啦,而且要是得了名次,未来找工作什么的都是简历上很漂亮的一笔啊!”娜娜央求千喜。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千喜心坎里,她向来想得比我们都远,找工作、落户口,这样在我们看来很久以后的事,于她则一直考量着。
“那……我报个名吧。”
千喜到底被说动,娜娜拉到一个真正有实力的选手,山呼万岁。
B大的学生会还是有些号召力,联合了周围几所大学,把比赛弄得有声有色。娜娜彻底燃烧起来,开场之前,学校四处都能看到他们贴的海报,其他学院几个有些名气唱歌好的据说这次都被他们找来了。这么一来千喜倒有了斗志,她一向好强,最不喜欢输。
千喜拉着我们一起选歌,娜娜强烈要求唱周杰伦的歌,大家为到底选《安静》还是新歌《最后的战役》而苦恼,徐林推荐唱KTV里很流行的那首歌《I Believe》——《我的野蛮女友》的主题曲,王莹立刻反驳,唱那些还得标注中文发音的韩文歌实在太小家子气,还是应该唱《Vincent》、《加州旅店》这样的经典外文歌才比较洋气。我出主意唱比较火的歌,这样评委们会有熟悉感,比如《勇气》啊,《唯一》啊什么的,可她们又都说俗。千喜问小船哥,他腼腆地说自己也不懂,只觉得她唱王菲的歌好听,而最终千喜就听了小船哥的。
比赛那天王莹从自己家拿了一条Valentino的裙子给千喜,据说要几千块钱,章子怡有一条一样的。千喜穿着有点大,我就和娜娜一起给她用别针迁了迁腰身。千喜平时从来不化妆,王莹也不化,少了她的大牌赞助,我们只好凑了几个宿舍的化妆品,有美宝莲,也有UP2U、雅芳、安利,这个借唇彩,那个拿睫毛膏,才一起给她化了个类似王菲的晒伤妆。
托娜娜的福,一票难求的现场,我们找了前排的好位置,我拉着小船哥一起坐在中间,秦川也来凑热闹,还被我胁迫着买了一大束花。穿着昂贵的裙子,带着浓艳妆容的千喜,安静地站在麦克风前浅吟低唱了王菲的《开到荼䕷》和《百年孤寂》,可比肩天后的天籁之音,千喜一鸣惊人。
那天几乎所有评委都把票投给了千喜,她最终夺冠。满场欢呼,千喜站在舞台中心,灯光洒满了她,一片衣香鬓影,她美得就像当夜的女王。小船哥被我推着举着花走到台前,千喜欣喜地直接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小船哥紧紧抱住了她,千百人中,他们唯一缤纷。那美好的一幕成为当年很多B大学生难忘的记忆,很多年后还常被人提起,似乎青春时的所有光彩都在那一刻凝固了。那时我们以为只是命运一瞬,那时我们谁也不知道故事结局。
03
天气很快暖了起来,闪亮之星的喧嚣是那个躁动春天的开始。3月那阵子王莹很少住宿舍,有事才来,上了课就走。她听我们绘声绘色地讲了比赛的事,却一点都不兴奋,只数落我们说,别往人多的地方扎了,那个广东来的非典型肺炎很厉害。杨澄也这么跟我说过,他基本不来学校了,叮嘱我勤洗手,少出去逛。
到了4月,似乎这一场病比我们想象的都严重起来。上课的时候大家都互相给外校的同学发短信询问情况,什么消息都有,据说中财已经死了一个教授,北交一个宿舍都中了招,他们附近的学校都未能幸免,有建工的同学说120来学校拉人了,还有的说学院路已经有了病例,只不过还没公布。恐惧比瘟疫传播得更快,四处人心惶惶,课堂上要是有谁咳嗽,整个教室便会立即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恨不得屏住呼吸。渐渐地,大课时人越来越少,同学也都间隔着坐,据说有的课甚至缺席了一半的人。
我爸他们学校发了口罩,平时那种薄薄的消毒口罩根本不管用的,新闻讲最有效的是12层的纱布口罩。全市药店的板蓝根全部脱销,不要说最常见的冲剂,连片剂都没的卖了。时不时还会出几个祖传药方,同仁堂抓药的人络绎不绝,家家都在熬药,满楼道一股子中药味。所有带“消毒”字样的商品都成了紧俏货,后来连有消毒作用的白醋,都被抢购一空。
疑似病例、新增病例、死亡病例还在不停地增加着,和平时代以来最大的恐慌在北京四处弥漫。陆续有学校停了课,秦川他们国际学校就放假了,因为最初瞒报非典的事,很多外国人都不来了。那时他每晚都给我打电话,询问我们学校的情况,毕竟我们是在非典暴发的核心区,街外就时不时响起120急救的声音。我们聊学校里被隔离的最新消息,担心彼此家人的状况,释放内心的惴惴不安,忧虑什么时候才能度过这次来势汹汹的SARS。
4月底的时候,所有焦虑与恐惧一瞬爆发。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封城的谣言,一时间北京的超市挤满了人,米、盐、饼干、方便面……食物和日用品都被抢空,晚去一步的人只能面对空空如也的货架。
从那天起王莹彻底不来学校上课了,而无论必修还是选修,上课的人都有一搭没一搭的,连老师们也都在恐惧着。已经有了学生和老师得了非典的传闻,最终这消息被证实,一起被证实的还有皂君庙的一座教师宿舍楼因多人感染而被封楼。
杨澄被限制在家里不让出门了,他跟我强调真的很严重,让我最好也回家。可我不像他和王莹,公然逃学也没事,反正学校找不了他们麻烦,普通的我们只能像困兽一样,焦躁、迷惘,不知所措。
娜娜最先情绪崩溃了,她在我们宿舍坐着坐着,就突然要收拾东西买票回家。我拉住她,她嘤嘤地哭起来。
“你别闹了,这么晚,去哪里买票?”
“我去北京站排队,不行咬咬牙买张机票,反正我是不要待在这儿了!”
“你回去了,学校的课怎么办?”
“大不了这学期就折掉,总比命丢掉要好!乔乔你别管我,我死也要死到老家去。”
“那你家人怎么办?”千喜打断我们,“火车站、机场都是人流密集的地方,你一路过去又要乘公交、地铁,就算打车,也不知道那出租车多少人坐过,比咱们学校不知道多多少染病危险。万一你把病毒带回了家里怎么办?现在只是你一个人危险,到时你全家人都危险!”
娜娜听完千喜的话,颓然坐在床上,徐林走到她身边,安慰似的揽住她的肩膀,她抽泣着,“我们该怎么办呀?到底该怎么办呀?”
“不知道……但总会好起来的。”
千喜说着小船哥经常说的那句话,夜空晴朗,校园里却静悄悄的,一切都细小微茫,在灾难面前的我们那么无力,谁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04
我们没有等来更好的消息,谣传却越来越多,很多人说继中财和北交之后,B大也要封校。学校里陆续有人离校了,宿舍楼下常停着来接学生的车,不停有人苍白着脸大包小包地往下拎东西,一副逃亡的模样。
京籍的学生走得最早,杨澄给我打电话提醒我,封校的事多半是真的,如今他也不能随意出门,让我早做准备。我爸也说我们学校比他们学校形势严峻,不行课业就放一放,先接我回去。可是我看小船哥、千喜、徐林、娜娜都守在学校里,他们大多没有所谓退路,总觉得自己就这么拎包走人有点残忍。
我跟秦川打电话说了大致情况和我的顾虑,被他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你丫神经病啊!赶紧给我收拾东西回家!你爸要是来不及接你,我就去接你!这种时候你还犹犹豫豫个屁呀!不是我说,王莹就是比你有决断!她不是你们室友你们朋友啊!不是说走就走了!谁会因为你回家觉得你残忍啊!我都懒得说你笨!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脑子都转什么呢,怎么和正常人就那么不一样!”
“王莹是大小姐!我们宿舍的人都懂,她走了没事,学校都不敢拿她怎么样!我能和她比吗?”我不服气地说,“你那种比动物高级不了多少的脑袋凭什么说我!”
“少废话!赶紧的!立马回家!”
“知道了!”
我挂了电话,下定决心,繁乱的心绪也舒畅了一些,平常我总说秦川简单粗暴动物思维,但是关键时刻他确实比我有定心得多。虽然听了他一大段咆哮,但是在这种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的时候,知道还有一个人这么操心自己,不由浑身暖暖的。杨澄是我的男朋友,但他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从来没为我着过这份急。
我一路上琢磨怎么跟千喜她们开口,回到宿舍,她们竟然全都在,一个个脸色凝重,我纳闷地问:“怎么了?”
“你没看到学校通知?”娜娜都快哭出来了。
“我刚才在路上打电话呢,什么通知?”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正式确定封校了。”千喜叹了口气。
B大封校,出入全部严格限制,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囚鸟。
宿管严格起来,每个宿舍定期消毒,同时派发温度计,记录每天的体温。大多课业都暂停了,包括本学期那几门很重要的必修课,教授们不怎么来学校,我们就随意地晃着。我和徐林一点书都不看,要么窝在宿舍看电视,要么就煲电话粥,几十块钱的201卡,一周不到就用光了。千喜和小船哥在学霸的路上一去不返,空无一人的自习室几乎成了他们专用,两个人一起自修了本学期的课程,千喜还陪着小船哥背了大半本GRE的单词。其实究竟是读研还是工作小船哥还没能最终下定决心。李阿姨长期住院,病情每况愈下,他不回家就是因为担心交叉感染。千喜坚定地支持他在这种时候专心学业,和我们一样,小船哥也会听她的。
秦川知道我还是被封在学校里之后跳着脚地破口大骂,但也无计可施。中间秦川跟我约着来了B大一次。校门前拦着路障,除了保安亭里的保卫,一个人影都没有,往常熙熙攘攘的人,就像隐遁去了似的。当时整个北京都是这样子,沉静空阔而紧张。我和秦川仿佛是那一刻唯一活动着的生命体,一点点靠近,贪婪地探知彼此存在的信息。
走到路障边缘,我们停了下来,中间大概还隔着20米的距离,我朝他挥挥手,他咧开嘴笑了。
“傻逼了吧?”
“讨厌!”
“又胖了!”
“讨厌!”
“看来还挺有精神头的啊!胖得底气都足了!”
“讨厌!”
“那我走了!”
“不要!”秦川佯装转身,我慌忙叫住了他。
我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我喊住他却又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春天很明媚,日光很柔软,我只觉得就这么一直待下去也不错。
“还好吧?”还是秦川先开了口。
“嗯。”
“不错嘛,我以为你那点小胆儿,会吓得魂不守舍呢。”
“我很有种好不好!”
“哦,有种到我现在还记得你得急性胃炎那次,哭着抱住医生问会不会死。”
“少啰嗦!”我气红了脸,秦川说的是中考我跑步晕倒那次,当时第一个冲过来救我的,就是他。
“你可不要粗心大意啊,我奶奶老说二八月乱穿衣,现在就是容易着凉的时候,你早晚要添衣服。”
“我懂啦,现在还穿绒衣呐!”
“要是封校有了缓儿,立刻回家!”
“我知道!这次一分钟都不拖延!”
“有什么想吃想喝的跟我说,我给你送。”
“送不进来,”我指指门卫,“什么都拦在外头了。”
“靠!这么严?”
“特别严,你想,现在是封校状态,要是万一传进来,不直接变疫区了!”
“那学校里头没有疑似病例什么的了吧?”
“嗯,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应该没事了。”
“还是要小心,有潜伏期!”
“你都懂潜伏期了。”我咯咯笑起来,总觉得这么细心叮咛的样子和秦川不搭。
“滚!我走了,不跟你聊闲篇儿。”
“你怎么来的?”我突然想起来问。
“坐公交啊。”他轻描淡写地说。
“坐公交!”我惊叫起来,“那多危险啊!最人杂细菌多的地方就是公交你知不知道!我真服了你!瞧你刚才说我说得头头是道,敢情还是什么都不懂!口罩呢?你戴口罩了吗?”
“没啊……那么闷,戴上喘不过气。”
“秦川!”
我怒吼的声音把在传达室睡觉的保安都惊了起来,他疑惑地推开门,看看站在路障线两端的我们,挥挥手说:“干什么的?你学生吧?快回校!在校门口闹什么闹,不怕得非典啊!”
“这就走,这就走,”我跟保安求情,“秦川,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转身跑回宿舍,从抽屉里翻出我爸给我的12层口罩,又跑到校门口。保安还在很警惕地盯着秦川,我喘着粗气:“您帮我把这个递给他吧。”
“不行,校内外不能递东西!”保安果断拒绝。
“哎呀算了,我不要!”秦川不合时宜地说。
“你闭嘴!”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求保安,“求您了,他出门没带口罩……”
“不行!”
“得了得了,你扔出来,我接着。”秦川朝我招手。
“好!你接住了!”
不等保安反应,我就往前跑了几步,把口罩扔了出去。秦川接住口罩,刚要往兜里揣,就被我叫住。
“戴上!”
“上车再说。”
“现在就戴!快!”
“真烦!”秦川不耐烦地戴上,看他裹着12层的白纱布口罩的暴躁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
“走了!你小心!”
“你也是!下车洗手!”
“知道了!啰嗦死了!”秦川咆哮起来。
我站在原地,目送秦川渐渐走远,总算放下了心,他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个12层的口罩了。
05
大概是为了让人们对未来始终怀有敬畏之心,不能妄加揣测,每当内心觉得没什么事的时候,宇宙造物的那个谁就会现身让你领略命运的威力。
在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校内不会出问题的时候,一个生物工程的男生突然发烧,被紧急隔离送医。本来趋于平静的校园,瞬时人心惶惶,校方对相关人员进行了排查和隔离,有消息说他一直在我们常去的三食堂吃饭,吓得我们宿舍再不敢过去了,连着去小卖部买了好几天的汉堡饼干什么的。
而我则在那个男生被发现后的第三天,体温升高。
第一次,36.8。我惴惴的,千喜和徐林都没发现我的异常,我依旧在需要上交的表格上填了正常的36.5,但晚上却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
第二次,36.9。不降反升的体温让我开始极度紧张,我不停地摸额头,又到小卖部偷偷买了一个体温计,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反复自测,时高时低,但始终没能回到36.5的标准值。那天我几乎一宿没睡。
第三次,37.1。37度的低烧值伴随着轻微的咳嗽一起来临,我彻底崩溃了。因为时不时地干咳,我不敢在宿舍里,只要有人的地方我都不敢去,非典时期咳嗽的声音就像炸弹,只要响起,周围的人都会惊恐地散去。
我默默坐在湖边,想可能已经在我体内的病毒,想我会被独自隔离的境地,想最可怕的那个结局,一边想就一边哭了起来。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了,不能因为畏惧就隐瞒下去,而最终害了身边无辜的人。我决定去校医院主动提出隔离观察的要求,而在那之前,我下意识打了个电话。
其实恐惧是一种不能分享的孤独,朋友并非无话不谈,而家人又舍不得令他们一起担心。能倾诉这样事的人,一定是特殊的存在,于我而言,那就是秦川。“有没有运动减肥啊?”接起电话的秦川还在嬉皮笑脸地跟我斗嘴,而听到他鲜活的笑语,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秦川,这次我大概真的完蛋了。”我哽咽着。
“喂,怎么了!乔乔你别哭,先告诉我到底怎么了。”秦川的声音都拔高了。
累积了许多天的惊恐倾盆而出,我慢慢给他讲了我的身体状况,混乱的叙述在他耐心的询问下渐渐有了条理,秦川沉吟了下:“乔乔,你别慌,先听我说。”
“嗯。”痛快地哭了一顿,我心里好受多了。
“你先不要去校医院,现在的形势去了一定会隔离,不管怎么着都至少被关14天。”
“可是万一传染了千喜和徐林她们,小船哥正准备研究生考试呢,他要是病了……”
“谁说你一定就是非典了?你刚才跟我说这么半天话都没咳嗽一声,先别自己吓自己了。再说,如果你真的是,那现在也来不及了,要传染早传染了。”
“那我怎么办?”
“你在湖边是吧?别吹风了,一会儿真吹感冒了。你现在先找个教室里坐好,看会儿书什么的,分分心。我马上过去找你。”
“你别来!来了又怎么样?也进不了校门。而且还要坐那么久的车,万一你再……”
“我不是有你给的口罩嘛!别操心我了,你踏实等着吧。”
“嗯。”
“见面再说,别胡思乱想了。”
“嗯!”我带着哭腔挂了电话,这次倒不是难过,而是所有焦虑有了去处的贴心。也许真是心理作用,那之后的两个小时我很宁静,昨天开始的干咳也消停了很多。秦川再打电话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吃饭的点了,我一边接一边起身,“到校门口了吗?我马上出去……”
“到你们宿舍楼下了,过来吧。”秦川气喘吁吁地说。
06
我一路跑回了宿舍。
也许是因为心里一直想着不可能不可能,所以那长长的一段路都如坠梦里,居然很快就跑到了,并丝毫不觉得累。
秦川就站在我们楼下,仿佛这场瘟疫从未发生,仿佛他还住在学校边等我一起去上一堂古文课,仿佛路旁的一株树,已经在那里站了百年千年。
秦川也看见了我,我们之间再没有路障,也不用大声地喊话,我笑着跑向他,可跑着跑着,就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秦川纳闷地问。
我和他隔着几米,“别过来,万一我是非典,传染你……”
秦川二话不说,径直地走向我,一把把我拉入了怀里。
我们拥抱在一起了。
那是成年之后,不,也是生命以来,我们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我的整个世界都变了。
那个在我心里成长了很多年的小怪兽终于破壳而出,我清晰地听到它的声音,与它产生的共鸣不住回旋:
我喜欢秦川。
我喜欢秦川。
我喜欢秦川。
他总在我身边,不管是我沮丧的时候,还是欢愉的时候。也许实在是太久了,所以我把他与我的少年时光混为一谈,以至于所有为他产生的情感,都被我看作一种理所当然。直到那些想念那些心酸硬生生地超越伙伴之间应该有的程度,我才疑惑与逃避起来。而我自己都没想到,原来已经强烈到这种程度了,原来已经不能被否认了,原来我是这么这么地喜欢他了。
可是,似乎我懂得太晚了。
我把脸埋在秦川的胸口里,好像这样就能抵挡那呼啸而至的感动和感伤,好像这样就能不再直面我们的亲近与壁垒,好像这样就能一直融化在很遥远的时间里。
秦川大概以为我是吓坏了,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不住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渐渐有人从宿舍楼出来去吃饭,他人的目光使我迅速回到了现实之中,我放开了手,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秦川抵住我的脑门:“也不热啊!你就咋呼吧!吓我一跳!”
“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进来的。”
“没被发现?”
“你以为你们学校是中南海啊?哪儿管那么严!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一翻就进来了。”
“那现在怎么办?”
“先吃饭啊!我大老远跑过来,你都不请我撮一顿吗?”秦川大大咧咧地揽住我,他什么都不知道,于他而言一切未变,而对我来说,肩膀那里已经热腾腾地快着了火。
我们在食堂里随便吃了点,秦川一直安慰我,他说人的体温不是固定值,每天都会有浮动,36度到37度之间都算正常,在没有其他症状的情况下,我即使到了37度,也不能判定和非典有什么关系。可这个时候,非典已经不是我最关注的问题了。非典意味着死,而我的爱情却从中而生。
“我说。”秦川突然凑到我耳边。
“什么?”我的耳朵也热了起来。
“你是不是快来那个了?”
“流氓!”我红着脸一把推开他。
“哎呀,你听我说,要是快来那个的话,体温也会升高的!”
“不用你管!”我恼羞成怒。
“你讲不讲理,我来之前特意到网上查了,跟你说真的呢!”秦川大声嚷起来。
“谁跟你说真的!”
我端起餐盘气鼓鼓地往外走,心里特别不痛快,因为我觉得在秦川眼里,我可能已经超越了性别,他从来都不把我当作一个女孩子看待。
秦川一点都不明白我的情绪反复,他以为我还在担心体温,就不停地逗我笑,想转移我的注意力,而我想的却是完全不能和他商量的事。我们一直逛到了晚上10点,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再怎么耗也到了要回宿舍的时间。秦川送我回到寝室楼下,又摸了摸我的脑门,温度比他的还要稍高一点。我随身揣着体温计,前两天恨不得每天都量几十次,今天见到秦川之后就一次都没有量过。秦川让我量着试试看,5分钟后,结果出来,37度。
“别多想了,明天,明天我再来,要是有什么变化,我送你去医院。”秦川扶定我的肩膀。
“嗯!”我点点头。
“好了,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我转身往前走,宿舍楼门前很幽暗,就像是一个黑洞,走向它的每一步都有被吞没的不甘心。我想如果明天来临,我发烧了,之后我可能会死了,而在这之前我什么都没做,我才刚刚明确地感受到爱情,我都没和我深深喜欢的少年多说那么几句话,多待那么几分钟,多享受哪怕最后的一点平静,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这一生就太暗淡了。
我站定了脚步。
“秦川,我不想回去,今天晚上我想和你在一块儿。”我回身大声喊。
秦川愣了愣,然后很快坚定地答:“好!”
07
秦川就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有主意的人。
虽然我说要和他在一起,可根本没想到有什么地方可去,而他就像提前设计好了似的,直接带着我回到食堂,打开门进了15号窗口。大龙他们是外包经营的,所以早就暂停营业了,临走前大龙把这里收拾得很整齐,最赞的是他留下了休息用的躺椅,我和秦川铺开,刚刚够我们两个人躺下。
秦川把他的外套脱下盖在我身上,我一直拉着遮住了半张脸,衣领处有秦川的味道,和小船哥的那种清爽的洗衣粉味不同,秦川身上有一股强生护手霜似的好闻气息。
“我看看有没有剩下的奶茶粉,给你泡杯奶茶。”秦川摸索着。
“不用,待会儿声音太大了,会把巡夜的人招来。”
“那你饿不饿?”
“一点都不饿。”
秦川趴在我旁边,戳戳我的脸,噗一下笑出来,“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我奶奶就说你,胆小又惜命,现在看看真一点没说错。”
“切!”我在躺椅上翻过身,“那你不害怕?”
“怕什么呀。”
“要是我得非典的话,你可就百分百地被传染了!”
“传就传呗,咱俩一起去小汤山隔离,正好有个伴儿。”
“你不怕死?万一有去无回呢?”
“那就埋一块儿。”
秦川眨着眼睛,食堂昏暗灯光的一点明亮映照在他的眸子里,恍若天上繁星,我怔怔地看着他,觉得今生今世,有这么一人,这么一刻也算够了。
“秦川……”
“嗯?”
“要是我死了,我会想让你活着。”
“要是我死了,我会想让你也死了。”
我猛地转过头,秦川狡黠地说:“没有我你大概总有一天会蠢死,不如跟我一起到地底下拌嘴去。”
“讨厌!”
这么深情的话到底被他变成了插科打诨,我赌气地背对着他。
“真生气了?”秦川拍我的后背。
“我要睡觉!”
“那睡吧。”
过了一会儿,秦川的声音突然响起:“乔乔,你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我睁开眼睛,小小的15号窗口依然昏暗,可我却觉得我的眼前光明了,那一刻我真的不再害怕了。畏惧死亡其实是畏惧孤独、畏惧失去、畏惧分明遗留着重要的人却与这个世界再无关联。而现在我知道,即使此时万物沉寂,也总会有一个人在我身边的。
“秦川……”我又叫他,想立刻告诉他,我曾经那么软弱地不敢直视那份绵长的感情,可是现在因为有他,我才勇敢。
“秦川?”
他没有应我,我疑惑地慢慢转过身,才发现他已经沉沉睡去。这一天他太辛苦了,跑了这么远的路,担了这么多的心,一定累坏了。
我轻呼了口气,心想那就明天吧,明天再说也来得及。我把盖在身上的外套往他那边搭了搭,偷偷靠在他身边,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明天那么近,每天都会有。我们都很喜欢它,因为未知便意味着希望,可我们又都忘了希望之外的另一种失望的可能,所以其实明天分明是比今天、比现在、比此时此刻不靠谱的一个词,今天做不到的事,到了明天多半也没用。可那时的我,一点都不懂。
08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秦川吵醒的。
他拍着我的脑门大喊我的名字,我懵懂地睁开眼,稍稍想清前因后果,一骨碌爬了起来。
“怎么样?我发烧了?”我捂着额头,慌张地问。
“烧个屁!比我还凉!你快量量体温。”秦川把体温计塞给我。
等待了漫长的5分钟后,测量结果是36.5,秦川欢呼出声,把另一边准备早点的食堂师傅们都吓了一跳。
我和秦川随便收拾了下,急忙灰溜溜地跑出食堂。阳光明媚,柳絮飘扬,这个春天又变得可爱起来,我深呼了一口气,大大伸了个懒腰。
“哎哟,浑身酸痛!”秦川撑着腰叫唤,“我就说没事吧,不够你闹哄的。”
“我又没让你来……”
“什么?”
“没什么!”
“那我回去了,这几天我姐正要给我打投资款呢,得背着我妈,不能被她发现了。”
“好吧。”
“你呀,照顾好自己,别让人那么不放心。”
“知道了。”
“走了。”
秦川揉着肩膀往前走,看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喊住他:“秦川!”
“干吗?”
“……谢谢!”我大声说。
“谢个乔啊!”他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笑着走远。
我一直注视着他,噎在我心里的那句话还是没能说出来,警报解除,勇气也消失。回宿舍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事,也许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所以这世界立时切实起来,庄重得令人很难与它对抗。我有男朋友,秦川也有女朋友,就是这样的现实。幻想中的疾病化为虚妄,而那深切的感情留了下来,我却无计可施。
我知道,我喜欢他,但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213已经炸了锅,神秘失踪一夜的我把她们都震惊了。
徐林说我会不会突然高热被紧急隔离了,娜娜说我估计扛不住封校偷偷跑回家了,千喜说没准杨澄找到办法把我接了出去。可是继而她们发现,我什么东西都没带,连手机充电器都还挂在电源插座上,猜测立刻急转直下到了另一个方向。
徐林说我可能出了车祸,娜娜说可能被最近盛传的校内裸奔变态骚扰遭遇不测,千喜说等到24小时再没我的消息就赶紧通知家长加报警。
“还有3个多小时,”千喜看看表,“你再不回来就报警了。”
“哎呀我求你们了,太小题大做了吧!”我无奈地瘫坐在床上。
“夜不归宿还怪我们小题大做!”娜娜跳起来戳我脑门,“快老实交代,到底干什么去了?”
“拯救地球去了。”我朝她们眨眨眼。
“少来!你到底去哪儿了?”徐林围着我绕了两圈。
“哎,去食堂蹲了一宿。”我只好实话实说,但是秦川的事,我决定不告诉她们。
“胡说!”娜娜不信。
“真的!我昨晚上体温37度,怕连累你们就自我隔离了,这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你们都不感动吗?”
“你就编吧!”娜娜蹭到我身边坐下,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我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什么呀?”千喜好奇地问。
“没准在乔乔身上已经发生了很重要的、不可逆转的事。”娜娜神神秘秘地吊人胃口。
“什么很重要的、不可逆转的事?”我都被她说蒙了。
“你是不是已经和杨澄那个了?所以昨晚偷溜出去开房了!”娜娜抱住枕头坏笑着。
整间宿舍都轰然起哄起来,我气急败坏地否认,蹿到床上去掐娜娜,娜娜笑着满床打滚,千喜拉都拉不住。
“一群女流氓!”徐林大声叫。
“不过说真的,你是怎么跑进食堂去的,他们晚上不都锁门吗?”千喜笑着喘。
“锁门之前偷溜进去的。”我支支吾吾地说。
娜娜还在调侃我,我们坐在一起捅来捅去,可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她们身上。我越发意识到了一点,即使是开玩笑,我和秦川都不会也不该被凑到一起。
09
春夏结束之后,来势汹汹的非典也跟着一起结束了。新闻中每天播报的相关病例一点点地下降,终于不再是铺天盖地的报道。之前消失的繁华就像从冬眠的洞穴中涌出来一样,寂静的城市又再次活泼起来。
学校恢复了课程,杨澄和王莹这样的逃兵也都返校了,一切都那么快地回归正轨,以至我常常有些恍惚,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次大病,还是只是我内心的一次迷梦。而梦醒之后,那个梦中人却走出梦境留了下来。
那段时间我狠狠地瘦了,我不能面对王莹,不能面对杨澄,甚至有些不能面对秦川。秦川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青梅竹马,而我也不是一个单身的可以去眷恋他的女孩子,我深深清楚这一点。我与他之间,即使是亲到咫尺的关系,也没有相爱的资格。可是我却在期盼、在幻想、在每一个夜晚都思念。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自私地滋长了不该有的爱恋,并让它荼毒开来。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没人能宽慰我,连秦川都不行。
我想和杨澄分手,却没胆量跟他开口,我怕他问我为什么,这是我明知答案却无法回答的问题。况且,我还怯懦,我不能面对自己一个人把我们四个人的平静都搅乱的困境。可是内心煎熬至极,每每难过得不得了的时候,我都想这就是惩罚,是我爱上秦川的惩罚。
也许是因为怀有愧疚,我对杨澄加倍地赔着小心,而他大概觉得非典时实在把我晾得太久了,尤其听说我曾经差点烧到那个温度线之后,对我也更好了。而我们又不像那种谈恋爱的好,互相恭敬而客气,看上去很关心对方,但丝毫不靠近彼此的生活,按娜娜的话说,我们突然相敬如宾起来。
而对王莹,我既内疚又嫉妒。秦川他们的西饼屋开第二家分店了,有了秦茜的资金支持和王莹的势力支持,一切都平稳顺利。他们常在一起讨论店里的事,就在我抱着手机犹豫要给秦川发条什么样的短信,怎样才能聊聊天又不暴露不突兀的时候,王莹可以很自然地拿起电话拨给他,讲几十分钟的这事那事。在他们世界之外的我难以抑制地心酸,继而又因为这种心酸而自我厌恶。
忙起生意的秦川风风火火,实体店毕竟和食堂窗口不同,他再没有了优哉游哉陪我的时间。而我对他又时而亲近时而疏远,让他感觉怪怪的。有一次他正经八百拉住我问:“乔乔,你最近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我心想,我遇见的事就是喜欢上你,你自己摊上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呢。嘴里却说:“什么事啊?没事儿啊。”
“你确定没事?”秦川狐疑,“我这心里老有点不踏实……”
“怎么不踏实?”我忐忑地问。
“感觉你怎么跟我妈那么像,她是因为更年期,阴阳怪气的。你按说不应该啊。”
“滚!”
“你不会月经失调了吧?”秦川假模假式一脸认真。
“我月经失调你管得着么!”我被他气冒了烟儿。
结果几天后,他托王莹给我带了两盒同仁堂的乌鸡白凤丸,我哭笑不得,白又被娜娜调笑了好几天。
千喜倒是真担心我,她察觉我莫名地阴郁起来,甚至快要长出蘑菇了。可她那段时间也没空多管我,因为小船哥那边出了状况,李阿姨病情急转直下,入秋之后就进了重症监护室,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好几次。小船哥医院学校两头跑,千喜一直陪着他,还帮他整理课业的论文,不要说跟我聊天,连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工夫都没有,常常回到宿舍,就一头栽在床上了。
不停往返于大兴和B大之间的小船哥疲惫至极,偶尔遇到他,他会使劲向我笑笑,我问起李阿姨的病情,他还是说那句口头禅:“明天也许会好起来吧,没事,乔乔,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是,李阿姨还是在那年年底去世了。
10
那场白事何叔叔办得很低调,李阿姨旷日持久的病到了终点,一切都有条不紊。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但和等待死亡又不一样。可能因为对这个悲剧早有预见,伤心也都麻木了。小船哥并没有见到李阿姨最后一面,她离开得急促,在小船哥赶去的路上,那个曾经给我做白兔糖、笑着说要我给她做儿媳妇的温和女人终于不再留恋这个世界。
小船哥申请了美国斯坦福的交流生项目,他奔着全额奖学金去,如果不是全奖,他们家根本负担不起。于是他和千喜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学霸状态,每天都像住在了自习室里一样。
千喜特别高兴小船哥的决定,她一向比我们都想得深远,小船哥最早要就业的时候她就一直反对,她跟我说:“我们和杨澄、王莹不一样,他们的起点可能就是很多人一辈子都够不上的。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要想还有未来可期盼,就必须努力刻苦,百千年来中国总归还给平民老百姓留了一条路,那就是读书。别的比不过,至少要比他们功课好,这才有机会走在前头。说实话,筱舟妈妈去世我松了口气,乔乔,你可能会觉得我不善良,可是我不愿筱舟被拖住,然后再过一遍他父母那样的人生。他不该那样,不是吗?”
“不不,李阿姨的病真的很可怕。我妈和我奶奶在家里聊天都说,她这一病把他们一家子都拖垮了。”我叹了口气。
那真是一个怕生病的年代,人们不敢生病,因为生不起病。家里要是窝了一个病号,那么全家多年的积蓄都会付诸东流。中国人是踏实精细过日子的民族,家家都攒钱。有个中国老太太和美国老太太的笑话,说美国老太太贷款买房,住了一辈子好房子,钱还完了,死了。中国老太太攒了一辈子的钱,终于够买个好房子,也死了。可我妈说这笑话就是狗屁,不合中国国情,攒钱难花钱容易,只要活着总有机会把钱一股脑花掉,生个病,买个房,养个孩子,这些老百姓总会遇见的事,就能掏干腰包。她跟我爸说,她要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绝对不往医院扔钱去,能活多久活多久,不能像李阿姨那样,连累了孩子。这话虽然残酷,但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责怪千喜冰冷,只是无力和无奈罢了。
而千喜也果然没说错,在小船哥千辛万苦拿了斯坦福的全奖之后,杨澄和王莹在家里的操办之下,双双准备去南加州深造了。他们办得那么轻松与随意,就连手续都好像比别人省了好几道。
一向大大咧咧的娜娜,在我们宿舍小声嘟囔:“有时候想一想,真是不公平呐。”
“不都是这样吗,你没看系办老师都在说,还有一年多毕业,这时候能用得上的关系都要用起来,潜台词就是自己能拼自己上,不行就拼爹妈。”徐林靠在椅子上转着笔。
徐林说得没错,那时我们对未来已经有了不同的选择。千喜守住成绩,准备保本校研。我和徐林那吊车尾的成绩不管是保研还是考研都注定没什么戏,其实到了B大我已很清楚这一点,我的天分再怎么努力都只能够到这里一个边边,身边四处都是比我强大还比我努力的人,被他们优胜劣汰也是必然。
我爸妈虽然没有杨澄、王莹他们那么牛到“海”里去,但毕竟在北京这么多年,也算有点小小的人脉,上周末我爸带着我和文艺社的副社长一起吃了顿刚记海鲜,基本算是能搞定我的工作了。徐林也在她之前打工的一家杂志社找了实习生的活,课来得少,班上得多,按她的话说,先保住职位,再保住学位。娜娜还在考公务员、考研和就业之间游移不定,一会儿买了公务员的申论教材,一会儿又报了陈文灯的考研冲刺数学班,但她家里还是给她找了湖南卫视的实习,可能寒假之前就要去报到了。
我们聊这些的时候,千喜什么都没说,她认真地在写专业课论文,那上面清晰的字迹,仿佛就是她能把握的所有人生。
11
那年环球嘉年华开到了北京石景山,一下子成为年轻人消夏的唯一去处,学校里要是看见哪个女生抱着个大大的玩偶,不用说肯定是从嘉年华回来了。
杨澄给我打电话说让我挑一天,他开车来接我去玩。但其实我听得出来,他没什么太大的兴致,只不过认为这是男女朋友应该要做的理所当然的一件事罢了。倒是娜娜在旁边听到了立刻兴奋起来,说是早就想去了,忽悠着徐林一起去。徐林又叫了王莹,王莹自然拉上秦川一起,千喜看大家热闹一团都要去,干脆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也约上了小船哥。最后杨澄只好安排了辆金杯车,搞得司机还以为我们组了个旅游团。
记忆里上次这么多人一起玩还是刚开学的时候,那时秦川还在遥远的加拿大,小船哥刚刚和千喜在一起,杨澄要了我的电话号码,我还只是个大一小妞,对未来充满想象。而现在,秦川回来了,有了自己的生意和女朋友,小船哥拿到了斯坦福的全奖,即将奔赴大洋彼岸,杨澄和我居然还在一起,打破了三个月的魔咒,直冲三年警戒线,我也在明年就要毕业,马上要混入社会了。
时间真是世间最强大的机器,而在这么多不同之中,它始终没能改变的是我的心情,无论是那次圣诞联谊,还是这次嘉年华聚会,我都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都只能在暗处默默心酸。
我和杨澄坐在最前面一排,抬起眼睛就能从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王莹和秦川,王莹打开了一包乐事薯片,秦川伸手去抓,王莹一把打开他,白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张湿巾,秦川老老实实地擦了手,才获准拿薯片吃。我看着他讪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杨澄在我身边一直听着歌,我们之间隔着微妙的一点罅隙,是我笑与不笑都不能震动的一点罅隙。
嘉年华是要使用游戏币的游艺,要先用现金兑换成游戏币才能去玩各种游戏,而那些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偶,就是相应的奖品。游戏币并不便宜,像杨澄、王莹、秦川这样花钱如流水的主儿,随随便便就买了好几百块钱的,杨澄自己留了一半,另一半都扔给我玩,王莹把自己的干脆都给了徐林和娜娜,只用秦川的。我知道千喜肯定舍不得让小船哥花这个钱,而小船哥肯定舍不得让千喜看着别人玩而自己玩不到,所以我摇晃到他们身边,假装嚷嚷:“装了一兜币沉死了!千喜你帮我抓一把。”
“我有呢。”千喜推辞掉,她和小船哥总共只买了50块钱的游戏币,摊开手心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乔乔,不是我说,你把你那些都花光了,也不见得能中一个手机链,还是我来吧!我游戏天才啊!千喜,你喜欢那粉兔子是么?小船哥,走!咱俩一起上!”
秦川不由分说就交了游戏币,直接塞给了小船哥一个玩具手柄,小船哥还来不及拒绝,游戏就开始了。
我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秦川大呼小叫地玩,这就是他粗鲁中的纤细,是我们俩心照不宣的善意。小船哥很快就败下阵来,别说粉兔子,顶多只能赢一个超级迷你的小熊,千喜拉着他说不玩了,不要了,我立刻冲上去拦住他们:“小船哥!你等会儿,换我来。”
我接过手柄站在秦川身边,他仍然是那副臭屁的表情,咧着嘴说:“别拖我后腿啊!”
“切!这句话应该换我来说!”
游艺机器提示游戏开始,我们俩疯笑着一阵乱按,就这么折腾了好多局,不知浪费了多少游戏币,才终于赢了那个硕大的粉红兔子。我把它递给千喜的时候,她开心得不得了,小船哥欣慰地笑了。而看到他们的笑容,我和秦川默契地对视,他把那只小不溜丢的熊扔到我怀里说:“我也没游戏币了,只能把这个给你了。”
“熊真丑。”
“那还我!”
“不给!”我把小熊紧紧地抱在了胸前。
12
那边杨澄赢了一只更大号的熊,他很自然地拿给了我,抓玩偶的游戏也没什么意思,大家商量着玩点刺激的,秦川拉着我们去了那个著名的“极速大风车”,可我这种连过山车都不敢玩的,死活也不去排队,被娜娜和徐林嘲笑了好久,最后还是被秦川一路拖了过去。
队越排越近,巨大的风车矗立眼前,徐林抬起头,张了大嘴:“秦川,一会儿让我坐王莹旁边成么?我紧张,一紧张就得拉个人。”
“谁让你拉啊!”王莹嫌弃地瞪她。
“那我拉秦川也不合适啊!”徐林辩白。
“不要!我要拉着秦川!”娜娜娇声说。
“真花痴……”千喜捅捅我笑起来。
我却没有一点反应,只是白着一张脸,愣愣地跟着人群缓慢移动。
“乔乔,你没事吧?”小船哥担心地看着我,“要不算了,别玩了,我陪你下去等他们。”
“不行不行!不玩大风车嘉年华不是白来了,瞧把你吓得!要不你过来,坐我旁边,我罩着你!”秦川在一旁坏笑。
“乔乔,你就坐我边上吧。”杨澄淡淡地说。
气氛似乎有点微妙,可我根本来不及感受那么多,眼看着轮到了我们入场,我狠狠咽了口吐沫,懵懂间被杨澄拉着坐在了座位上。我左边是杨澄,右边是既担心我又不停安慰千喜的小船哥,秦川带着王莹、徐林、娜娜坐在了另一边。
风车升高,飞速转动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毫不夸张地说,我真的被吓呆了,在某一瞬间,我觉得我都快不能呼吸了,指尖僵硬地悬着,分明杨澄就在我身边,可我连抓他都做不到。就在这时,空中飘来我最熟悉的呼喊声。
“谢乔!谢乔!”秦川大声喊着。
“秦川!”我忍不住地回应他,“秦川!”
“爽呆了吧!”
“滚!”
“又要开始转了啊!”
“啊啊啊啊!秦川,我要杀了你!”
“哈哈,有本事你过来呀!”
“你等着!”
“走你!”
“秦川!王八蛋!蠢货!白痴!暴力狂!傻帽!神经病!秦始皇!”
风车转得更快了,我仿佛一下子开了嗓,一边大骂着秦川,一边玩命尖叫。我也说不清楚是发泄还是什么,在我心底里隐藏着的秘密的一万个委屈,在那一刻全部随着三字经释放在了半空中。后来千喜说,好多人都忘了害怕,光顾着听我骂人了,尤其骂到最后一句秦始皇的时候,大家都笑了起来。而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直到风车停下来,我无意间看到身旁的杨澄,看到他特别冷淡的目光时,我才瞬间闭了嘴。杨澄没说什么,我和千喜手忙脚乱地解安全带,小船哥停下来帮忙,而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我们玩到很晚,嘉年华的夜景很美,闪烁的彩灯让一切绚烂起来。小船哥紧紧牵着千喜的手,王莹和杨澄聊着嘉年华和世界各地迪士尼的区别,徐林时不时地插话,问许多不着调的问题,比如哪个国家的唐老鸭屁股更大之类的,娜娜抢了杨澄给我的大熊,缠着秦川要他再去赢一个兔子,而秦川还在跟我拌嘴,我句句不让地顶回去,仿佛要吵到天荒地老才好。
我们这些人三三两两地走着,在不知不觉间,以最美丽的样子,走过了我们最美好的时光。
13
千喜终于确定保送B大研究生了,因为她成绩优秀,还争取到了奖学金。被我们取笑的常年霸占图书馆自习室的励志情侣,终于在毕业之前悠闲地过了一段日子。小船哥带千喜去了许多北京的公园,去了故宫、北海、陶然亭、玉渊潭。千喜惊喜地说,像紫竹院这样的公园,拿学生证买门票居然才几块钱,两个人在里面能溜达一天,人又少风景又好,简直太值了。
娜娜鄙视说他们迅速进入了老夫老妻的退休状态,恋爱谈成这样都恩爱得没意思了。可我觉得这就是最有意思的事了,像我和杨澄似的,固定的一两周见一次面,吃一顿饭,偶尔他也会带我去北京最时髦的酒吧和夜店坐坐,才是真正的无趣。本来我对Banana什么的很好奇,但去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去了,里面光怪陆离的灯照得人都不现实起来,音乐快把我心脏震出来了,身边的姑娘个个大浓妆,即使是冬天也穿着短裙,就像都生活在搭建起来的虚幻世界里。我待了不到半小时就嚷着头晕要走,杨澄干脆叫司机送走了我,继续在那等他其他的朋友来玩。后来我听说秦川也经常去,想想他被浓妆大美妞们环绕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通,搞得他莫名其妙的。
娜娜对我在Banana的经历很感兴趣,吵着下次要和我跟杨澄一起去。她在湖南卫视实习的事已经定下来了,除了追追韩剧,狂迷《那小子真帅》,还把已经没用的考研书和公务员《申论》贴在海报栏卖一卖,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所以有大把时间都耗在宿舍里跟我们扯东扯西。
徐林也总在宿舍蹲着,她死磕的那家杂志社给她分在了娱乐版块,几乎天天都在憋署不上名的八卦新闻稿。年底正赶上周星驰新片《功夫》上映,她是星爷的死忠粉,满怀激情地写了一篇《从〈大话西游〉到〈功夫〉,从一个人扭头走到牵住她的手》。这种独辟蹊径的文艺范娱乐大稿写作方式居然一下火了,本来杂志社对徐林的去留一直悬而未决,这次立刻拍板,跟徐林签了实实在在的劳务合同,而也就是从此开始,未来赫赫有名的京城十大娱记徐林的名字正式出现在了报纸杂志之中。
我去文艺社的事基本上也确定了,年后开始实习,于是也放心地跟着娜娜一起整天窝在宿舍里,一起看攒了好多期的《康熙来了》,我觉得小S贱兮兮的很可爱,但娜娜就吐槽大S怎么看都没有她们说的那么仙女。
王莹不来宿舍了,我们一两个月都见不到她一面,她那视若生命的床单现在已经成了徐林的资料库,什么文件啊包啊都往上面堆。倒是秦川给我打电话时会提到王莹怎么啦,王莹去哪儿啦,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生命都以我不能参与的方式坚韧地纠缠在了一起,这总让我失落,可我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后来想想,明明毕业触手可及,但我们却那么不以为意,大概是因为我们并不惧怕未来,也不在乎社会与现实,不相信它们能有多大的魔力,能把我们改变成什么样子。
14
冬天的时候,小船哥出发去了斯坦福。
我和秦川陪着千喜一起去机场送了他,那天北京很冷,连空气都阴沉着,路上千喜一直依偎着小船哥,轻轻跟他说着一些寻常的话。我很佩服千喜,我看出了小船哥对于远行的低落,我想千喜一定比我们都更要舍不得他,但她没有撒娇也没有落泪,只是用自己独有的温柔陪伴着他,抚慰着他。
秦川对出国的那一套手续都熟,又是大块头,我叫他来完全把他当作了搬箱子的壮劳力。千喜突然想起没给小船哥随身的包里装湿纸巾,急着到便利店买,小船哥说不用了,可她执意要去。
小船哥和我坐在机场休息区的一排座椅中,我茫然四顾:“要走那么远才有便利店,湿纸巾没带也不碍事吧。”
小船哥凝望着千喜的背影:“让她去吧,她是心里难过,又不愿意在你们面前表现出来。”
“啊?原来如此,她也真是的,早知道我和秦川去办行李,留你们俩好好说说悄悄话。”
“没事,她呀,总是这样,好强又倔强,永远要求自己最好,明明痛苦,还要装着坚强。”
“我以为千喜很强大呢。”
“是很强大,强大得让人心疼。”
“小船哥,你放心吧!你去了美国之后,我会替你照顾千喜的!”我拍着胸脯保证。
小船哥轻轻笑起来,“那还是不必了,她要是等你去照顾……呵呵……”
“小船哥……”我噘着嘴嘟囔。
“开玩笑的乔乔,其实我不太担心千喜,我不在她身边,她可能会失落,会难过,会寂寞,但一定还会努力过得好好的。倒是你,乔乔,我担心你。这大半年,事情太多,我也没顾上好好问你一句,你看你满脸都是心事。一个小姑娘,因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呢?”
“小船哥,如果我开心,那么就会有好多人不开心怎么办?”我望着远处倒腾行李的秦川,伤感地说。
“乔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船哥焦虑地问,我知道他真的在为我操心,他总是和煦地笑着,只有遇到真正的难事,才会把眉头皱得那么紧。
“没事儿,小船哥。我只是……有点茫然,不知未来什么样子,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哈,我们乔乔长大了,”小船哥松了口气,他温柔地摸摸我的头,“乔乔,我相信你会有很好的未来,你是善良的女孩子,你会给别人幸福,不会去伤害任何人,不会有谁因为你不开心。乔乔,我们常常会不知道怎么办,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不知道彼此的结局。我妈去世之后,我想了很多,其实人就是生和死两个点,从前往后看都是大事,从后往前看都是小事。所有的困惑都是一时的,但可能你一生总有困惑,有的事很快就想明白了,有的事可能永远都想不明白,但是也无所谓了。所以,乔乔,总会好起来的。”
小船哥的话让我热泪盈眶,我想通了一件事,如果我喜欢秦川,会让秦川难过,让杨澄难过,让王莹难过,让我身边的朋友们都因此而不快乐,那么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伤害那么多人,我宁愿一生都不说这件事,宁愿只去做他的好朋友,默默做一辈子也可以。
“谢乔!你不要偷懒!来帮帮忙啊!”秦川在远处气急败坏地喊。
“知道了!好烦!”我大声地吼回去,终于能直视他的眼睛了,因为我比谁都希望他能一直开心地笑。
千喜买了湿巾回来,仔细地给小船哥塞在了随身的包里,像小媳妇一样又仔细叮咛了他许多遍,护照贴身放,签证要拿好,侧兜里有晕机的药,飞机上睡不着就读书,下了飞机不管几点都一定要给她打电话。
小船哥轻轻点着头,不知不觉地,站在一旁的我也难过起来,而千喜的眼睛里已经满是哀伤。我们只能送到安检口外,过海关还需要时间,不能再磨磨蹭蹭的了,小船哥背起背包,深吸了口气:“你们回去吧,我走了。乔乔,有事给我写E-mail,川子,你要帮我照顾她。”
“放心吧,有我呢。”秦川难得正经。
小船哥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轻轻抱住千喜:“好好的。”
“好好的。”千喜微笑着说。
我们看着小船哥过了安检,为了看得久一点,我又向前跑了好几步,恍然间我想起他当年离开我家四合院的模样,他的背影和小时的记忆重叠,我少年时代的阳光终于远去了。千喜不像我,她站在原地没动,可是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我走到她身边,狠狠捅了她一下:“要哭我借你肩膀。”
她一点都没犹豫,马上把头埋在了我肩上,嘤嘤抽泣着:“乔乔,乔乔……我不是矫情,不是软弱,我是觉得我们可怜,我们只是想过得好一点,活得更像样一点,却必须离开彼此,我们那么相爱,却一直在为离开而拼命努力,这偏偏是我们的唯一出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们必须这样子呢?”
“会好的,总会好的。”我红着眼圈宽慰着千喜,不自觉地说出了和小船哥一样的话。
15
小船哥走了不久之后,杨澄和王莹也很快出发了。
我们谁也没去送他们,人家是金枝玉叶,家大业大的,出国这么重要的事,根本没有我们这些边边角角人物插手的份儿。千喜还见过何叔叔和小船哥的一些亲戚,杨澄家除了他们的司机,我谁也不认识,秦川也没见过王莹的家人,我只是对她那位冷傲的妈妈有浅浅的印象,而开学之后她就再没出现过了。千喜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们始终是不一样的人。
娜娜很八卦地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任思羽也申请了南加州的留学项目,据说拼死拼活地考上了。娜娜刚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任思羽喜欢杨澄的事这四年很多人都知道,她从不掩饰,但又改变不了我和杨澄的关系。而我呢,按他们的说法就是特别大度,不管外面有什么流言蜚语都不为所动,也有不怀好意的人说,我太想嫁入豪门,所以什么都能隐忍。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因为我自己最清楚,爱情里没有大度,正是因为自私,所以才会产生独占的无比愉悦和失去的极致痛苦,所谓大度其实根本是不在乎。
分别之前杨澄陪我吃了一顿大餐,他订了美洲俱乐部,我第一次去,而杨澄显然是老客人了。优雅的客户经理带着我往里面走,我想他一定比我更清楚杨澄平日里的生活,他一定不相信我会是他的女朋友。
也许是离别在即,杨澄的话多了起来,他给我讲俱乐部里存的红酒,还挑了一瓶据说有巧克力香气的给我喝。水晶灯下的杨澄英俊贵气,我坐在他对面,怔怔地望着他,总有种不切实的感觉,似乎在看一场唯美的爱情电影,而不是在经历着我的爱情。
大概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杨澄抬起了眼睛,我顿时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碰掉了叉子,服务生走过来帮我,可杨澄却先他一步帮我捡了起来。
“谢谢。”
“乔乔,”杨澄没有走,他半蹲在我身边,仰着头轻轻地说,“你等我回来,然后……我们就结婚吧。”
这一次,我把刀子也掉到了地上。
他笑了笑,再捡起来,和叉子并排摆在一起,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没有回答,而他也再没说一句相关的话。
和往常一样,吃完饭他送我回宿舍,路上我一直心不在焉,我在想他刚才是不是向我求婚了,是不是认真的,是不是有一个人表示愿意许我一生一世了。我觉得我应该感动,这是多么重要的人生一刻啊,可是相反,我一点都没有,反而满满的都是感伤。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居然从没想过要和杨澄结婚,我们交往三年,一次这样的念头都没有。
我很伤心,为我们伤心。
到宿舍楼下,杨澄陪我一起下了车,天空有些微微飘雪,细小的雪片落在我的头发上,杨澄帮我戴上了羽绒服的帽子:“回去吧,我到了给你打电话。”
“嗯。”
“那我走了。”杨澄后退两步。
“杨澄!”我慌忙喊住他,杨澄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我抿了抿嘴唇说,“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喜欢、真正想做的事。”
杨澄愣住了,好像第一次见我似的,细细打量着我,眼睛里似乎有点闪光,但很快消失在了纷繁的雪里。
“但愿吧。”他说。
这就是我们的告别语。
16
杨澄和王莹出发那天,我和秦川一起泡在大龙的蛋糕店里。他们登机的时候,我正在毫不客气地吃一份黑森林和一份布朗尼,还要再点一个提拉米苏。
“乔乔……我不是小气啊,吃这么多甜的,是不是不太好?”大龙小心翼翼地问。
“又没有多大分量,没事,”我把面前的空盘子一推,“大龙,你帮我多放几根手指饼。”
“你就让她吃吧,看来小衙内一走,她对人生也自暴自弃了。”秦川时刻不忘损我几句。
“少来,是王莹走了,你食不下咽吧?”我酸溜溜地反击。
“我们从来不那么肉麻!”
“那你怎么送人家走的?王莹有没有掉眼泪?”
“她?掉眼泪?”秦川大笑三声,“她走之前我们倒是一直在一起,还待到半夜。”
坐在一旁的大龙先涨红了脸,压低声音说:“大哥,当着乔乔说这个不太好吧……”
“想什么呢你!处男还这么流氓!”秦川一巴掌拍过去,“我们对了一夜账本!她叔叔拿了东边一块地开发,她让我再去那边开一间分店!”
“真的?什么位置?”大龙听到生意的事眼睛就亮了起来。
“东三环,离CBD很近,据说要做北京最高端商圈,所以王莹建议我们跟进,做一家精品店。我觉得一定要强调原料新鲜,还有私人化的手工订制。我跟我姐说了,要她再追投一笔钱,王莹也会加钱进来,大龙你到时把现在两家店的现金整合一下,给你算技术股,我们一定做个全北京最牛逼的蛋糕房!”
说起这些的秦川神采奕奕,认真、仗义,又帅气,像是散发着光芒。
喜欢他,真的喜欢他啊。内心几乎要号叫出声响了,可是我紧紧闭着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要守护这份光芒,而不要做其中的一点阴影,这是我无比坚定的想法。
“你呢,到时负责好好吃,随意胖,最好小衙内回来一看,哟,你已经相思成猪了。”秦川捏起我的腮帮子。
“你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不吃了,想省我这一份门儿都没有,你开再高端的店,我也必须永久免单!大龙再来一个拿破仑!多放奶油!我要五层的!”我打下他的手。
“乔乔,你还吃……”大龙惊恐地说。
“做吧做吧!”秦川笑着揽住我的肩膀,“说实在的,小船哥走了,小衙内也走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会难过什么的,现在看来……你这么有精神我也就放心了!以后还是得咱俩混呀!”
“我是谁,宇宙超级无敌可爱美少女!他们缺了我才会没精神呢!”
“大龙!拿桶给我吐一下!”
“滚!”
我们嬉笑成一团,说句没良心的话,我真的一点都不低落也不难过,我不想念任何一个人,只要秦川还在我身边就够了。
17
时差比我想象的更容易适应。美国帮很快进入了American节奏,我们这些Made in China党,也继续在毕业之前如鱼得水。
千喜的论文早就弄得差不多了,我的也写得七七八八,反正我对自己从来也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只求顺利答辩就好了。而徐林时间都用在了跑发布会和抡娱乐大稿上,什么王菲和李亚鹏好了,《神雕侠侣》总算杀青了,按她的话说脑子里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至于她的论文,交上开题报告之后就一个字没动过,眼见着导师都开始催她初稿,徐林才求爷爷告奶奶地请千喜帮忙,千喜没办法,只好帮她整理资料,徐林就像供菩萨一样,恨不得每天给千喜烧香磕头。
而另一个把千喜当成救苦救难观世音的是娜娜,她更夸张,直接打飞的从长沙回来,一进宿舍就扑到了千喜身边。
“千喜,你必须救救我,要不这次我就完了,真完了!”
“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千喜一片茫然。
“就是,别演了,刚一进门就一惊一乍的,好好说话。”我嬉皮笑脸地说。
“乔乔!你不懂!这次真是人生大事!”娜娜瞪大眼睛,“我们台去年做的那选秀《超级女声》你们还记得么?”
“张含韵那个嘛,‘酸酸甜甜就是我’,不是今年还要做么?”徐林立刻显示出娱记的职业性。
“对!就是这事!这是我们台的一个大项目,跟我一拨去的实习生个个摩拳擦掌的,这么说吧,把这事做好了,工作就定了,没做好,你就等着卷包走吧。”
“那跟千喜有什么关系?”我纳闷地问。
“当然有了!”娜娜骤然转身,双手合十,眼睛水汪汪地望着千喜,“我的简历里不是写了当年主办‘闪亮之星’的事么?我们领导居然有印象,那天特意跟我说:‘娜娜,你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有大学生的选手资源,这次要好好发挥啊!’潜台词不就是说我得好好表现吗,要是表现不好,那就可想而知了。但我除了千喜,有个屁经验屁资源啊!千喜,我的未来可全都靠你了!”
“不行不行,娜娜,你别开玩笑了,上次也就是在学校里扯开嗓门随便唱唱,这次你们是电视节目!我哪儿行呀!”千喜连连摇头。
“随便唱唱都能夺冠!千喜,你的优点是谦虚,缺点是太谦虚了!每回考试都说自己考得一般,每回都拿一等奖学金。哎,不说别的了,这次真是我命运攸关啊!”
“我真不行……哪有时间啊,再说,你也知道,我对这种事没兴趣。”千喜还是在拒绝着。
“现在不正是你最空闲的时候么,研究生也保了,男朋友也走了。千喜,不求别的,哪怕你报个名,参加个海选,进个初赛就行,这样就能算我的成绩了,求求你了,好千喜,千喜大人!”娜娜偎在千喜身边,使劲耍着赖。
徐林在旁边插科打诨:“要不千喜你就去吧,万一这次夺冠了,我也能拿个独家专访什么的。”
“也对啊!你要是见到了何炅李湘,帮我要个签名什么的。”我跟着起哄。
“我是倒了什么霉,认识你们这群损友,”千喜长叹口气,“就报个名?参加一次?”
“就报个名!参加一次!”娜娜眼睛都快冒金光了。
“……好吧。”
“哦耶!爱你!”娜娜把千喜扑倒在床上。
那时我们都没觉得怎么样,除了千喜有些嫌麻烦,我们都认为这只是件好玩的事,而谁也不曾想到,此时命运是怎样地朝我们眨了眨眼。
18
千喜是在郑州赛区比赛的,主要还是因为娜娜抠门,负责报名却只舍得出距离最近的路费。那时我的论文基本算过了,正好没事,就拉着秦川陪千喜跑了一趟郑州。我总觉得不管怎么样,小船哥不在的时候,我们都应该帮他照顾千喜,虽然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照顾人的能力。
路上我和秦川依旧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千喜则一直靠窗坐着安静地听歌,我知道她是在选歌,她就是这样认真的人,只要开始做,就要求自己必须做到最好,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娜娜才死乞白赖地拉她参赛。
海选现场比我想象的要热闹许多,和千喜这种赶鸭子上架的不同,更多的人是抱着明星梦来参赛的,化浓妆穿舞台服都不算什么,我还看见有穿着婚纱来排队的,还有秦川以为打扫卫生的大婶,居然也拿着选手编号。对比起来,素面朝天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的千喜是那一群奇装异服的怪人中,最有资格被称作女生的。
和娜娜说好到了联系,我们拨了很久才拨通了她的电话,她风尘仆仆地跑来,头发乱糟糟的,工作证也挂到了后背上,看来已经忙得顾前不顾后了。
“千喜,都准备好了吧?就30秒的时间,进去介绍一下自己就开唱,评委按铃就停,很简单的。对了你准备了什么歌?千万别唱《遗失的美好》《Super Star》《童话》《最初的梦想》《欧若拉》什么的啊,我起码已经各听了200遍了。”
娜娜正说着,里面就传来一段声嘶力竭的“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娜娜无奈地摇摇头说:“看,又来了一坨。”
“这架势比‘闪亮之星’大多了……早知道这么人山人海的,我就不来了。”千喜撇撇嘴。
“你就当替我完成任务,我跟评委组他们都说了,B大歌神来了,”娜娜看看表,“不说了,你再准备准备吧,我先进去了!”
娜娜一阵风似的跑走了,留下我们三个在原地茫然四顾,秦川好奇地问千喜:“千喜,那你准备唱什么歌?”
“还是王菲的,《有时爱情徒有虚名》。”千喜笑了笑。
我就猜她一定会唱王菲的歌,因为小船哥说过,她唱王菲唱得最好。
而听到歌名,我们身旁突然传出惊讶的声音:“呀,她也唱《有时爱情徒有虚名》。”
我们不由一起回头望去,在我们斜后方站了两个女孩子,一个矮矮胖胖的,而另一个则精致清丽,她显然也是有备而来,比起周围那些乱糟糟的姑娘们,无论是妆容还是装扮都要考究得多,在人群中十分抢眼。
“晶妍,怎么办,人家认识工作人员,不知道有什么后台呢,跟她唱同一首歌好吗?”矮胖女孩说,她瞥了瞥千喜,趴在那个叫晶妍的美女耳边不知又说了什么,晶妍拿眼角扫了千喜一眼,淡淡哼笑:“别管别人了,鞋子有点不舒服,到车里把我拖鞋拿来吧。”
矮胖女孩连忙应声而去,我和秦川哪有老老实实听这些刺话的涵养,顿时怒气直线上升,秦川先提高声音:“咦,怎么还有人比赛带保姆的?”
“那叫助理,不懂了吧,只有混娱乐圈的才带呢。”我立刻搭腔。
“娱乐圈,啧啧,好高级,什么大明星?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哎呀,你听说的都是大咖,那种N线小演员谁认识啊,也就自己把自己当个腕儿,花钱雇几个人前呼后拥的。也不能怪她们,从小没读什么书,没文化啊,真可怕。”
我说得解气,眼看那个晶妍脸涨成了猪肝色,狠狠瞪向我,而我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千喜站在一边,一句话没说,只是用手轻轻扇着风,但我知道娜娜这次不用操心了,千喜一定会一鸣惊人,因为她已经进入超级战斗模式了。
19
千喜几乎立刻就被电视台看中了。
那天晶妍比她先唱,实话实说,确实也不错,和那些鬼哭狼嚎的左嗓子们比起来,听她唱歌已经可以算是洗耳朵了。晶妍当时就顺利通过了,被她那个助理簇拥着出来,又是递水又是嘘寒问暖的,拽得二五八万。她们没立刻离开,说是要歇一会儿,其实我知道她们就是想看千喜的表现,之后不久就要轮到千喜了。周围有眼皮子浅的人围住她们问这问那,评委好不好说话、有没有技巧什么的,晶妍那个助理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要是有谁靠得近了,马上左推右挡的,真像个明星似的,惹得我和秦川使劲翻白眼。
很快叫到了千喜的编号,千喜轻呼了口气,大步走了进去。我和秦川凑到门口,说是不紧张,也为千喜捏把汗,毕竟只要是比赛,就还是想赢的。开始简单的对话我们听不太清,但很快千喜的歌声就响起来了,和刚刚晶妍从头唱起不同,千喜上来就起高调进了主旋律。
不知不觉进入爱不释手的游戏,
点亮灯火,站在没有了你的领域。
不知不觉发现一切早安排就绪,
爱你的微笑,爱到担当不起。
清亮的嗓音一出,我感觉整个会场都渐渐安静了。比起晶妍刻意模仿王菲唱腔,千喜更注重自己的发声,而其中的婉转低回,显然更胜一筹。30秒的比赛时间很快结束,我听到里面传来很热闹的议论声,之前昏昏欲睡的那些评委们,似乎争着抢着说话。我和秦川相视一笑,得意地击掌。
娜娜送千喜出来,我和秦川欢呼着迎过去,千喜因为兴奋而微微涨红了脸,之前的锋芒尽收,又变成了她一向内敛的样子。
“太棒了!太牛了!你们不知道,千喜一开口就直接把评委唱震了!这么多天,他们就没遇到比千喜唱得更好的!绝对种子选手,未来歌后啊!我们台已经给我下命令了,全程跟千喜!千喜,你真是我的贵人呐!”娜娜紧紧抱着千喜,开心地大叫。
“所以嘛,《超级女声》不在于你带多少助理,还是得看你有多大能耐。”秦川不忘记揶揄几句。
已经默默往会场外走的晶妍停了下来,她侧过身,冷冷地瞥向千喜,那目光让我一懔。从小到大,我和别人吵过架,也被别人讨厌过,我知道厌恶、反感、鄙视的目光是什么样子的,但晶妍不是,她的眼眸里所蕴含的恶意,要比我以往看到的所有的都深切。那种莫名复杂的感觉,让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在校园的屏障之外,站在了深不可测的那个叫社会的黑洞边缘。
我还没缓过神,千喜突然被人叫住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跑过来,拦住我们:“肖千喜,请等一下。”
“咦,你不是那个……”娜娜显得很惊讶。
“对,我是卢老师的助理,是卢老师叫我过来的,他想留一个肖千喜的联系方式。”黑框眼镜女孩说。
“为什么?”我保护欲过剩地往前一步,“你们卢老师男的女的,可不要打歪主意,千喜是有男朋友的!”
黑框眼镜女孩一副对我不以为然的样子,看都不看我:“我们卢老师是男的,也是香港顶级制作人,肖千喜,你应该知道吧,我们卢老师一手推出的歌手,能顶现在流行乐坛的半边天了。他是这次比赛的总评委,也是你运气好,今天他恰巧来了郑州,电话留不留?不留我回去了。”
“卢域!是卢域!”娜娜压低声音,兴奋地捏我的手,不等千喜回答,她就迎了上去,“现在是我负责千喜的对外联络,我马上把她电话留给你,还需要什么其他材料吗?对了,千喜是B大的哦,年年拿B大的一等奖学金,是天才美女歌手,还有啊……”娜娜把黑框眼镜女孩拉到一边,热情地不断吹嘘着千喜。
我茫然地看着千喜,她面无表情,既不欣喜也不敬畏,然而目光却一点点地坚定了。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她好像已经启程,要去很远的地方。
20
那年夏天整个中国都被《超级女声》席卷了。
本来我是因为千喜才关注比赛的,但是随着赛程的推进,我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全民选秀活动。不只是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看《超女》,都在议论《超女》。感觉虽然参赛的是那些能唱能跳的女孩子们,而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有份,守着电视看,拿着手机投票,打开电脑发帖。虽然我们还没有感知,但一种全新的娱乐模式已经在信息时代应运而生。我们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是不停地发短信支持自己喜欢的选手,并且不断地把同学、朋友甚至爸爸妈妈都拉了进来。
我就用我妈的手机发过短信支持千喜和李宇春,千喜那是自己人,理所应当地支持,李宇春则是我最喜欢的超女。她帅气的中性风很迷人,既有同性间的亲切,又有如同异性般足够产生魅力的距离。而面对摄像机,比起那些成熟的明星们,她很多不造作的自然反应和小急智,都特别可爱。徐林也是“玉米”,她们俩太像了,不管是气质还是行事方式,简直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可惜我们已经大四,她在学校里属于飘着的状态,要是大一大二时有《超女》,那她早就跟着火了。
秦川钟爱张靓颖,他对我迷李宇春各种奚落挖苦,他经常说你们春春不应该来参加《超级女声》,应该参加叫超级不像女生的比赛,我则讽刺张靓颖那海豚音根本就是踩了鸡脖子。而在我和徐林四处为春春拉票的时候,秦川轻轻松松就能花好几百块钱给张靓颖投票,这种用贫富拉差距的行为,让我特别生气。我就拿着千喜说事,说要把他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不齿行径告诉小船哥去,在我的强烈谴责中,他只好也给千喜投了同样多的票来堵我的嘴。
千喜的晋级之路十分通顺,她也有自己的粉丝群和贴吧,叫“喜乐”。而那位在海选时就跟千喜杠上的女孩全名是林晶妍,秦川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精盐”,而她的粉丝群还真就叫了“盐巴”,这事把我们笑了好久。林晶妍是千喜最大的竞争者,两个人一直鳞次而上。不过郑州赛区没有成都赛区那么火,即便是这样,千喜还是成了B大当年最有名的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213宿舍随之成了整个公主楼被围观的焦点,有的专程来看千喜,也有“玉米”“凉粉”“盒饭”什么的过来打探她们偶像的消息,经常有热情粉丝不敲门就闯进来,有一次正赶上徐林在换衣服,她这种连公共澡堂都不去的人,居然被陌生人看到了穿内衣的样子,气得她在楼道里跳着脚骂娘。
娜娜对她一手策划的现况特别满意,不用说,她在湖南卫视的职位搞定了,他们领导对她找来千喜这样有特点的女生非常满意,在淘汰赛阶段也一直卖力打造千喜的名校高学历天才美少女的形象。娜娜会偷偷跟我们八卦一些内幕,比如李宇春的超高人气,比如张靓颖在酒吧唱歌的经历,再比如林晶妍的大后台,某位神秘的广告赞助商。
“敢情她才是走后门儿傍大款的那个?”我从床上坐起来,“助理也是大款给配的吧。”
“那都是标配,你们没注意,还有房车跟着呢。”娜娜嗤笑。
“那对千喜不利呀!”我着急起来,“你们台肯定偏向自己广告商啊。”
“谁说的!我们台最公正公平了!只要是真唱得好的,像我们千喜这样的,肯定力捧啊!”娜娜忙不迭地拍千喜马屁。
说话的工夫,徐林又轰走了一个慕名前来的粉丝,千喜直发愁:“这样不好吧,学校对我什么印象啊,会不会影响读研啊……”
“什么什么印象!你是B大之光!以前他们清华有水木年华,现在咱们有超级女声!”娜娜骄傲地挺胸抬头。
“王莹同学起床了,发来贺电啊。”徐林对着电脑笑着说。
“她说什么?”我好奇地问。
“她说娜娜这次犯病犯得比较严重,把千喜也传染了。”徐林狡黠地眨眨眼。
“我们这是事业好不好!”娜娜揽住千喜的肩膀,“别理王莹!你看何筱舟,多支持你,整个QQ空间都是你的新闻和图片,在遥远的美利坚还给你拉票呢!千喜,你不会一听精盐有后台就怕了吧?”
“谁怕她。”千喜微微挺直了背。
21
为了躲风头,顺道准备论文答辩,千喜到我家里住了几天。
我爸妈都很喜欢她,尤其我妈,她跟我一起每期《超女》必看,而且四处跟人炫耀,就跟千喜是她亲闺女似的。我很烦躁,而千喜倒还好,她跟我说她妈一定不知道《超女》是什么。
千喜很少谈及她的家庭,除了四川峨边这样一个遥远的地名外,其实我对她家知之甚少。也许是因为她高中时那次年少懵懂情感引发的事故,也许是因为她并不显达的家境,也许是因为她没读过什么书的双亲,总之她不怎么说,我也就不怎么问。千喜温柔而随和,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她有着坚韧不可逾越的底线。
千喜每天都会和小船哥在QQ上聊几句,不过因为时差的原因,回复通常要隔10个小时。就像娜娜说的那样,小船哥对千喜参加《超女》的事无限支持,他甚至连QQ头像都换成千喜比赛时的特写。我想这也可能是千喜勇往直前的原因,她确信,永远有人在她身后温柔守护着她。
卢域给千喜打电话那天,我们正在家看碟,那部电影的音乐总监就是卢域,千喜正跟我说他写了哪首歌,她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你好,肖千喜吗?我是卢域。”对方用蹩脚的普通话说。
“卢老师,您好。”饶是冷静如千喜,接到这样大人物的电话也有点紧张。
“你在北京是吧?不知今晚有没有时间?方便的话我们见个面吧。”卢域徐缓地说,大人物即使初次打电话也掌控着一切节奏。
“嗯……”千喜微微沉吟了一下,“我今晚有时间,不过……我可以带个朋友一起去吗?”
“好啊,一会儿我助理发地址给你,晚上见。”卢域挂了电话。
“他找你?什么事?”我忙不迭扑上去问。
“没说什么事,就说今晚一起吃饭,你陪我去吧。”
“我?我去做什么?”
“陪着我就行,我一个人心里没底。”
“嗯,也成。你说他那么大名气的人,找你干吗?”
“谁知道呢。”
“难道他想签你?千喜!那你可就出大名啦!”
“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怎么可能!别瞎猜了!”
正说着,千喜收到了卢域助理的短信,他们订的餐厅是苏浙汇,我和千喜都不知道苏浙汇在哪里,赶紧上网用百度查,又打114问电话,潜意识就觉得这顿晚餐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我和千喜特意提前到了餐厅,意料之外,那天卢域约了很多人,满满坐了一桌子,有创作人,有公司老板,也有看着面熟但记不起名字的演员和歌手。他们很快就觥筹交错起来,我和千喜不喝酒,像无意闯入人类世界的小鹿,好奇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卢域对千喜稍稍做了介绍,大家听到“超女”的名头,都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问题接踵而来,大多也都是关于最热门的那几位成都小吃团的成员。
坐在卢域身旁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大叔,那些小演员小歌手都嗲嗲地叫他陈总,他不像卢域那样嬉笑怒骂游刃有余,对每一个人都疏远客气。大名鼎鼎的卢域对千喜没有我臆想中的那种兴趣,他甚至不提关于她唱歌的事,似乎只是喊一个人来凑饭局而已。相反,倒是陈总问了问千喜,多大年纪,什么时候开始唱歌。千喜礼貌地回答,卢域瞥见他们在搭话,就喊千喜敬陈总一杯:“千喜,这可是我大老板,要我说你也别去什么《超女》,唱唱跳跳有什么意思,热乎劲过去就散了,直接签陈总的公司得啦。”
千喜举起果汁:“谢谢卢老师,谢谢陈总,我不会喝酒,就用果汁敬一下大家吧。”
“果汁可签不了约哦。”卢域笑嘻嘻地说。
千喜垂下头,就那么举着果汁站着,既不想妥协又没想到解决的好法子,还是陈总解了围:“人家是B大高才生,你以为像你一样,非要耗在这个圈子里。”
“还不是给你打工,要不你也送我去B大再念一轮。”卢域也举起酒杯,几个人碰杯,之后再没说什么话。
我无聊地一直玩手机里的敲砖块游戏,秦川正好发短信问我在哪儿,我说陪千喜跟卢域他们吃饭,秦川一下子关心起来,非要过来接我们。
大概九点多,我们吃完了饭,那些女孩子们嚷着要唱歌,千喜说要和我回家准备论文答辩,卢域也没挽留,我们就先走了。刚一出门,我就看见了秦川,他居然开了辆崭新的别克,我一下子蹦过去,东摸摸西摸摸:“你的车?秦叔叔给你买车了?”
“没拿我爸妈的钱,这是我自己赚的。”秦川得意扬扬。
“成啊你!”我使劲拍了他后背一下,“出息啦!你们那个蛋糕房这么赚钱?那我以后更要敞开了吃,以前每次去都不好意思多要!”
“吃四块蛋糕还叫没多要?”
“记这么清楚!哼!奸商心在滴血吧!”
“少废话!上车!我带你们兜风去!”秦川打开车门,他扭头看了看苏浙汇,对千喜说:“那些老油条没出什么幺蛾子吧?”
“没有。”千喜笑了笑。
“话都没说两句,没劲透了。”我撇撇嘴。
“那最好,这些都是社会上的人,你们小女孩,少跟他们往一块混,别让人打了其他主意。”秦川皱着眉说。
“说得你多懂似的。”
“都像你,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秦川又和我吵吵闹闹起来,千喜坐在我旁边,夜色冲淡了霓虹,色块散开在她脸上,苏浙汇的招牌离我们越来越远,转个弯就消失了。
22
《超女》各个赛区的10强入围赛掀起了这场娱乐风暴的第一轮高潮。千喜和林晶妍毫无意外地入选,也许因为两个人都外形出众,还有粉丝学着“成都小吃团”组了“咸味喜乐饮料组”,她们不知道私底下两人老死不相往来,只为她们舞台上的美丽青春倾倒。而随着赛制的进行,各路选手大显神通,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了。对于像千喜和晶妍这样的种子选手,多少会有些优待和指点,比如她们的选歌,也会接受相应的意见。娜娜就负责千喜这边,本来之前千喜一直选王菲的歌,而为了继续主推她的天才美少女形象,从十强赛开始她就开始选唱经典的英文歌,6月的这场比赛,她特意准备了我们以前总看的《环球影视》的主题曲《Magic Boulevard》,一首动听的法语歌。
录直播那天,依旧是我和秦川陪着千喜去了现场。一进门,我们就遇见了晶妍和她的小胖助理。小胖助理见是我们,笨手笨脚地张开双臂围住晶妍,使劲躲着我们走,好像我们是热情粉丝,马上就要扑上去似的。我望天翻了翻白眼,秦川早忍不住揶揄:“这么想红也怪不容易的!”
小胖助理怒目而视,想回几句嘴,却被晶妍拉住了,她温和地笑笑:“算了,谁不容易谁知道。”
晶妍难得这么和煦,我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娜娜很快把我们迎了进去,来不及多想,千喜已经准备上台,那天她排在晶妍之前,整个演唱都很顺利,舞美很棒,背光有淡淡的胶片电影的感觉,唱到最后一句“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在银幕上出现‘剧终’的时候”,全场观众都被她带入到了静谧的黑暗中,舞台上只有她裙子上的亮片闪闪发光,至今我都觉得那一瞬是超女比赛中的最美一幕。
千喜在排山倒海的掌声中鞠躬下场,晶妍和她并肩而立,形势对晶妍很不利,在千喜这么成功的表演之后,下一个演唱者一定会受到影响,如果平时,她会强撑着微笑,那些“咸味喜乐饮料组”只能看出她的可爱,只有我们才知道,她多么不甘。可是那天没有,晶妍温柔地朝千喜点头、鼓掌,仿佛她真的是千喜的挚友,是她歌声的知音。
这太不对劲了,而接下来,我终于知道所有不对劲来自哪里。
主持人和评委们大肆夸赞了千喜的演唱之后并没有马上请晶妍上台,她看了看提词卡,微笑着说:“下面这位选手,选择了一首有特殊意义的歌,为了能在这个舞台上演唱这首歌,她辗转3000多公里,途中甚至经历了山体塌陷。她是谁?她去了哪里?好,让我们先来看一段VCR。”
现场大屏幕上,我看到了大山的模样,而晶妍的画外音随之响起:“大家好,我是林晶妍,这里是四川峨边,是我的好朋友肖千喜的故乡。”
我猛地看向千喜,在她脸上,我看到了瞬间崩塌般的愤怒。
我没想到,第一次见千喜的父母,竟然是在电视节目的直播过程里。从千喜的父母身上,我看不到丝毫与千喜的优秀相关的样子。他们和我常见的同学们的爸爸妈妈不同,没有城市人的优雅和从容,面对镜头他们袒露了乡下人的老实与惶恐。他们为千喜加油,但从他们懵懂的眼睛和前言不搭后语的语句里就可以知道,他们根本不懂这是个什么节目,也不明白眼前的漂亮女孩带来的这一群电视台的人是做什么的,他们只是被这些人摆布,按他们教的话说:“千喜,雄起!”然后再偷偷去观察周围人的脸色,唯恐自己做得不够好。
“《超女》进行到了现在,我感谢这个舞台,它让我实现了自己从小的梦想,也让我认识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VCR播完,林晶妍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舞台中央,“可是只要是比赛,就一定会有输赢,从入围赛开始,每一场都会有人说再见。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多远,最后谁会站到那个最高的舞台上。于是,在今天的比赛之前,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里,那么我最想留下什么?最想唱一首歌给谁听?答案很快浮现。我要为肖千喜唱歌,唱一首来自她家乡的民歌《你听过吗?你见过吗?》。如果那一天终究到来,我们之间只能有一个人留下,我希望大家选择她。因为,她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
林晶妍转过头,指向她身后的千喜,掌声潮水般呼啸而至,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分辨不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梦想是一层亮晶晶的外衣,没人在乎扯掉它会露出怎样斑驳的肌理、怎样丑陋的模样。林晶妍笑得肆意,我几乎听到了她内心得意的号叫。而千喜冰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罩着看不清的光亮,很久之后我才懂得,那是她与这个现实世界之间筑起的坚冰,万年不融。
23
那天的比赛,林晶妍第一次超过千喜,排位第一。
我和秦川径直冲到后台,千喜坐在角落里,正在拿着一张IC卡,不断地拨着手机号码,可能因为极度的气愤和无助,她总是拨错,IC卡的号码又特别地长,她只能一遍遍地重复,而她手指的力度越大就越按错,整个手机都随着她颤抖。
“千喜!千喜!”我蹲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想跟筱舟通话……我只想给他打个电话……”千喜已经哭出来了,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可她自己根本没有发觉,还挣扎着要拿电话,要走到信号好的地方。
我紧紧地把千喜抱在怀里,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千喜这么颓败的模样。
相识这么多年,如果让我说对千喜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么答案就是何筱舟和她的骄傲。而现在,我就要代替何筱舟来保护她的骄傲。
肖千喜一直是个优秀的女孩,优秀得那么执拗,优秀得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她美丽、聪慧、坚强、善良,她在最好的学校,拿最高的奖学金,交往最值得托付的男孩。当杨澄、王莹、秦川和我们都不得不依赖家庭,依靠来源于我们之外的那些力量为自己加分助推往前时,千喜什么都不用,她只依靠自己与这个世界交涉,然后赢。她家里不富裕,于是她拿着奖学金和各种比赛的奖金来供养自己;她男朋友没有钱,于是他们就互相做手工的礼物,情人节只去学校小餐厅,在嘉年华只买50块钱的游戏币剩下还要退回去,但仍坚持相守并以此为幸;她没有社会关系,于是凭全系第一的成绩免除学费直升本校研究生。她不遮掩她的贫穷,也不艳羡任何的富贵。她跟我说中国千百年来还留给了普通老百姓一条可以改变命运的路,那就是读书。她坚决地在这条路上走着,强大无敌。
而林晶妍戳破了这个强大的泡沫,她揭了千喜的底。
尽管很少提及,但我相信千喜并不以她的父母为耻,她没有那么卑小的内心,她受不了的是同情。林晶妍录的那段视频向全世界展示了她的原罪:粗鄙的山村、无知的家人、如蝼蚁般的过去。林晶妍立刻高高在上起来,恶意地告诉众人:看吧,看吧,你以为她了不起吗?她多可怜啊,她多不容易啊!
而肖千喜不需要可怜,更不要以此来博得一丝一毫的帮助。所有的同情都会让她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会让她一点一滴搭建起的骄傲土崩瓦解。
千喜在我的怀里,终于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林晶妍也来到了后台,人们纷纷向她道贺,有的赞她唱得好,还有的赞她善良。秦川冷笑一下,就往前冲,我焦急地喊:“别再惹事了!你回来!”
“我得教教她,要不她一辈子都不懂事!”
眼见秦川拨开人群,千喜突然发出了声音:“秦川!”
秦川停下来,千喜扶着我缓缓站起:“不必了。我想好了,我要退赛。”
周围的人全部惊呆了,林晶妍甚至都不去掩饰她的得意和惊喜了,而千喜根本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她昂着头,不等任何挽留,决绝地转了身。
24
千喜毅然宣布退赛。
娜娜特别沮丧,可她没阻拦千喜,甚至连劝都没劝。因为林晶妍是从娜娜这里知道千喜老家的事的,虽然娜娜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大嘴巴,但还是被林晶妍利用,以致最终踩着千喜登上巅峰。
之后千喜再也没提《超女》的事,有人问起她便寥寥几句带过,至于为什么退赛,她的官方说法是不想影响接下来的研究生学习。而我清楚,她是不想让林晶妍以此永远俯视她,不想收到任何一张带有同情色彩的票,不想有人说一句她怪可怜的。
我们的论文答辩都很顺利,千喜毫无疑问得了优,而我和徐林、娜娜也受到了老师的优待,得了安慰般的良。那段时间公主楼每天都有人搬家,楼道里堆着丢弃的书本杂物,时刻提醒着人们离别在即。千喜暑假要回老家,行李寄放在研究生宿舍那边。我答辩的时候搬走了大部分物品,只剩下一点想等毕业时来拿。王莹落在宿舍的东西全不要了,娜娜大模大样地拿走了她全套的资生堂。而徐林因为没租到价格位置合适的房子,还一直赖在宿舍里,不过也只是每天回来睡一觉。
毕业典礼那天我悄悄回了趟宿舍,原先上到二楼就能听到娜娜的说笑声,如今只余下一层的寂静。我们213室锁着,我掏出钥匙打开门,看着空荡荡的铁架床,空荡荡的书桌,看着微尘降落,看着阳光洒满了所有空隙,有种突如其来的伤感。
我们初识时那么亲切,而分别的时候可能连声再见都来不及好好说。在相逢的地方告别,不知有谁就此丢失在生命里。
空落落的感觉很不舒服,我忙不迭地想找个人聊一聊,然后就不知不觉地打了秦川的电话。
“喂!干吗!”他那边乱糟糟的,似乎是外面。
“没事。”
“没事挂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宇宙超级无敌可爱美少女主动给你打电话!你什么态度!”
“……好,我知道了,挂了!”
“秦川!”
“我这点钱呢!我操!又点错了!拜拜!”
秦川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我气得对着手机各种骂他三字经。娜娜来短信催着我过去合影,我合上手机跑下楼,到底也没留恋地去回一回头。
在西校门,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排着队照相,前面有人群发出欢呼,看过去似乎是男朋友捧了大束的花过来,娜娜叹了口气:“哎,瞧瞧人家,再看看咱们几个,有男朋友的没男朋友的都没法出现在人生这么重要的时刻,感觉这四年大学都白混了。”
“你你你!都毕业了有点出息行不行?没有男人陪就叫白过啊?”徐林手指戳到娜娜脑门上去,“捧个花微笑有个屁意思,咱们照点特殊的,一起摆个美少女战士代表月亮消灭你的Pose怎么样?”
“《红磨坊》范儿露大腿照也行呀!”娜娜眼睛转起来。
“或者千手观音!”千喜笑着说。
“都来都来,所有都摆拍一遍!”
我正跃跃欲试,电话响了起来,上面显示着秦川的名字。
“喂!”我没好气地接起来。
“请帮我找下宇宙超级无敌可爱美少女。”秦川在那边嗲声嗲气地说。
“干吗!”我憋住笑。
“我现在有空了。”
“可我没空了!”
“切!明明很闲嘛,露大腿还是算了,你那腿跟蚂蚱似的,再说了,你在B大门口露大腿,你们校长不得一路追杀你啊?”
“你来了?你在哪儿?”
我惊喜地举着手机四处环视,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秦川。他太好认了,因为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一边夹着电话一边手忙脚乱地捧着四束超大的花。
“千喜,这是小船哥托我给你的,他说……说什么我忘了,你上QQ问他吧!”秦川把一束花递给千喜。
“谢谢。”千喜欣喜地笑起来。
“这个是王莹托我给你们的,她说你们俩毕业100次都肯定没人送花。”秦川又分别递给了徐林和娜娜。
“太美了!”娜娜欢呼。
“谁稀罕花啊!”徐林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了花扛在肩上。
“这个……”秦川把最后一束花给了我。
“这是杨澄托你给乔乔的?”娜娜兴奋地插嘴问。
“小衙内?他在美利坚才不会有这种闲心呢!”秦川转向我,含混地说,“喏,我给你的,人家都有你没有岂不是很没面子。”
“要你管!”我瞪了他一眼,而看着满满一把粉粉紫紫的百合,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之后秦川帮我们拍了各种奇葩版本的四人合影,虽然是告别的一天,但我们谁也没有难过。傍晚秦川载我回家,靠着车窗,回望越来越远的大学,我想就这么拜拜吧,不管谁走谁留,反正我身边有一个人,我永远不会跟他说再见。
毕业到底意味着什么,在毕业那天一定不会懂。要过很多年,在彻头彻尾地失去之后,在深切地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时候,在许多美好的宝物纷纷变成曾经而无处安放的那一刻,才会发觉,其实你一早就跟它们告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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