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进入社会之前,我对“社会”这两个字有点莫名的恐惧。那源于二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之外,我懂得上学是什么样子,但不懂工作是什么样子。很多成年人都竭力描绘它的复杂,又没有一个能说得清,能分明地告诉一个22岁的女孩,7月毕业之前的日子和之后的日子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们也懒得说,因为反正他们不会再踏入校园,而我们早晚要走入社会。
我就这样带着半分茫然半分敬畏来到了文艺社。
文艺社是新中国成立初就成立的老资格出版社,因此社址在北京二环里,以至工作后我就暂时住回了灯花胡同的小院,有种扑腾半生回到原点的感觉。周围都是寸土寸金的高楼大厦,在它们的俯视中,文艺社执拗地老派着。灰灰的墙,半壁爬山虎,白漆的牌子上写着国家领导人题的社名,第一天站在文艺社的面前,站在我未来开始的地方,我有点说不上来的沮丧,这儿和我所有的想象都不同。我不知道多少人畅想过“长大后”这个伟大的时间状语,又有多少人实现了小时候的豪言壮志,我想可能大多数都没有,我们就像被庞大海水覆盖的水滴,没有挣扎出一个泡沫,就消失掉了。
我被分在了宣传部,我的领导是朱主任,一位快50岁的大叔,他人很和气,按社里其他人的话说就是一副无欲无求的退休相。到他这个地步,没有升的可能,也就没了争的斗志。大概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毛病,凡事朱主任都爱拿“社领导说”做开头,一片红心向着社长的感觉。作为宣传部主任,他永远背着一个相机,有机会就给社长照相。这马屁拍得有点惨不忍睹,但他仍然乐此不疲。
这些都是我们部门比我早来两年的张姐告诉我的,社长的履历、社助的文凭、谁有背景、谁离过婚、谁和谁好过……我来了不到一个月,整个社里的关系就在她的帮助下全搞清楚了。朱主任和张姐都对我不错,他们叫我“小谢”,这是我从小到大没有过的称呼,以前要么被老师同学喊作谢乔,要么被室友发小喊作乔乔。开始时朱主任还为此讲了个笑话,他说每次叫我,都想叫小乔而不是小谢,小乔初嫁了嘛。这笑话很蠢很冷,但我还是自然地配合着笑了,就像我自然地配合着成为小谢一样。
说起来我的工作真不忙,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给办公室打一壶开水,然后保证一天的供应。这活之前是张姐做的,我来了之后就换成了我,过两年社里再来新人的话,就会再换成他。整个文艺社都是以这样的节奏工作着的,刚开始我也充满干劲,想做点什么,想去开拓新的选题,拜访很牛的作家,而很快我就被拖入了这种固有的节奏中。就像是一个崭新的齿轮被装入一块陈旧的钟表之中,它能做的只是慢慢变锈。
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我引以为傲的大学、我积累了许久的畅想,从那一刻起都失去了效力,对我来说,社会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它会剥去十几年教育给你穿上的那件外衣,然后肆意地重塑你。
我被塑造成了一个坐在堆满书的办公室里,每天早上准时打一壶开水,然后坐下来看网上的各种新闻,在本社出版的图书之外顺便读读《鬼吹灯》什么的天涯热帖,然后到点关机下班回家的小编辑。
而徐林和娜娜的工作与我完全不同,她们每天都很忙,徐林不辞辛苦四处接活,四处跑发布会,恨不得满北京的娱乐版都是她的稿子。娜娜在台里天天开会,做前期盯后期,她跟我说现在她的偶像是哪吒,因为三头六臂、多手多脚。我们明明在同一个社会形态里,却过着这么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用政治题里常说的中国特色才能最终解释。
我忍不住跟秦川抱怨作为一个社会新人却有力气没处使的小沮丧,秦川安慰我:“她们是娱乐圈的人,和你又不一样。”
“可是很充实啊!我现在都不知道每天做的事有什么意义。”
“乔乔,那你想做什么呢?”
他把我问住了,我对现在不太满意,可究竟什么能让自己满意我又说不出来。上学的时候我不羡慕任何人,不管他们有多大的成就,我也只是简单地说一句“好厉害”而已。虽然没有任何凭据,但我天然地认为我的未来是无限的,无限到所有已知的成功都不能打动我的地步。那时我们都这样,这大概就是未知的魔力。而当所有的未知尘埃落定,不光洁亦不明亮,巨大的茫然便立即袭来。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那就对啦!你的脑子,要是能弄明白自己想干吗我才奇怪呢!”
“秦始皇!”
“怎么了?不知道想做什么有什么的,你以为学校老师教的那些梦想照进现实的东西就是一定的吗?梦想是用来存在的,但不一定是用来实现的。对,有梦想是会活得有趣一些。这世界上本来就有人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那又怎么了?天才和普通人不是都活着吗?所有种群都是被少数优秀者带领前进的,前者可能改变世界,后者没这个能力,不过没关系呀,他们享受前者改变的世界就好了。”
虽然每次秦川讲起道理来我都很想笑,但又总不知不觉地被他说服,我好奇地看着他:“那你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当然是前者啦!”秦川又一副我是天才拯救世界的表情。
“呸!我才不信!那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哎呀,早晚你会知道的!”
“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你就乖乖地看着我,一直跟着我好了。”秦川笃定地说,他说的这些其实挺糊弄的,但是我莫名地很满意这个答案。
02
我过的每一天都是寻常日子,本来我以为除了徐林和娜娜,我不会和那个看上去绚烂多姿的圈子有什么交集了,所以当徐林一个接一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又来了什么狗血的八卦。
“喂。”
“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
“我打热水去啦。”
“最近跟千喜联系了么?”
“就上个月回学校找她吃了顿饭,怎么了?”
“她还念研究生呢吗?”
“当然念了!你没事吧?问这么多有的没的,到底怎么了?”
“我刚收到消息,她和卢域签约了!”
“什么?!”
“原来你也不知道啊,我刚给她打电话发短信都没有回信,她这是什么打算啊?你小船哥知道吗?”
“我问问去,随时联系!”
这消息太震惊了,挂了徐林的电话,我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给千喜打一样是无人接听,给小船哥QQ留言,也没见回复。因为千喜退赛的缘故,后来我就没有太关注《超女》,只知道我最爱的李宇春夺了冠,而那位浑身上下全是心眼的林晶妍也走了挺远。我没和千喜再谈论起这事,我们都觉得那只是她的一次表演,就像在学校“闪亮之星”的舞台上唱歌一样,并不构成她的人生。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千喜才回电话给我,她说她去上课了,忘记带手机。我在电话里噼里啪啦地问了她一堆问题,她笑着说跟徐林问的几乎一模一样,干脆约着一起吃晚饭,到时她一并回答。迁就娱乐满城飘的徐林,我们约在下午一家发布会旁边的湘菜小馆。我和千喜准时,徐林迟到了一会儿,她说不赖她,是今天那位大咖迟到,所有人只好等。
我迫不及待地问千喜到底怎么回事,千喜徐徐地说:“《超女》结束后卢域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签他们公司,我拒绝了,我说我本来就没有音乐梦想,去《超女》只是帮朋友忙,我还是个学生,还要念书。他倒也没多说,无非是觉得可惜那些话。后来他又找我,这次直接找到了学校里,还有上次乔乔见过的那个陈总也一起来了。他们要请我吃饭,我没去,又不想欠他们人情,人家大老远特意跑来了,就请他们到小餐厅吃了一顿。陈总问了问我功课,又问我研究生毕业想做什么。我有点被他问住,乔乔,徐林,你们不知道,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文学,每天背那些功课烦得要命,当初只是为了保证能上B大,我才考了咱们专业。读研究生也只是觉得就业时文凭会更硬一些,至于以后要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
说到这里千喜顿了顿,我没想到那么目标明确的千喜也会遇到和我一样的困惑,即使出发的地方不同,但到了人生中间的这个中转站,所有人都会停下来茫然四顾。
“我勉强地回答,毕业再说,会努力找个好工作。陈总又问,找好工作是为什么,我有点生气了,觉得他这么说太居高临下咄咄逼人了,既然这样我也毫不掩饰,就干脆直说为了赚钱,赚钱为什么?为了过好日子。他笑了笑说,哦,那不得了,我以为你要为社会主义建设奋斗终生呢,如果是那样我就没办法了。既然想过好日子,为什么拒绝一个好机会呢?你学习的目的是财务自由,那我现在告诉你,你唱歌就可以达到,别小看这个行业,你的美丽、你的嗓子、你的运气,如果缺少一项,它都不会为你打开大门。他把我说愣住了,继而把我说服了,就这么简单。”
“你说的陈总,不会是皇冠的老板陈天河吧?”徐林深吸了口气问。
“对,就是他。”千喜点点头。
“我的天!”徐林拍着桌子叫起来,“你请陈天河、卢域去吃咱们学校小餐厅?!我都想立刻写个新闻稿了!”
“他很厉害吗?”我不明所以。
“娱乐大鳄,真正的娱乐大鳄,”徐林凝重地说,“不过千喜,你想清楚了吗?你明白你要进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圈子吗?就这么说吧,我今天下午参加的发布会,一个大咖带一个新人,新人早早就到了,没有专用的休息室,就和媒体一起混着站,大咖迟到,所有人都等,他姗姗来迟,大家还笑脸相迎。发布会结束,有个小规模群访,大咖和新人站在一起,我们所有人都把带Logo的麦往大咖手里塞,新人那里一个麦都没有,大咖实在拿不下了,随手递给新人一个,恰巧就是眼下最火那家网站的。结果呢?没采访两句,那家网站的记者就直接走过来把麦从新人手里拿走,又塞回到大咖那里。你们能想象当时那新人多尴尬吗?可是没人管她,也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就是娱乐圈,一个只跟红顶白的地方,一个对名利的追逐毫无掩饰的地方,一个面子光鲜里子黑透了的地方。千喜,你要来吗?来到这里处处事不由己,你不怕后悔吗?”
“徐林,我决定了。我可能会错,但我不会后悔,”千喜握住茶杯取暖,“乔乔,你可能还不知道。筱舟过了这一年还不会回来,他有机会留在斯坦福的研究所,这是个好机会,虽然我们又要好久见不到面,但是他离我们光明的未来又近了一步。而现在,我们就是缺钱。所以我必须努力,我想早一点,早一点到达那个地方,哪怕走条荆棘丛生的捷径也乐意!”
我和徐林都沉默了,我们都分明地感觉到了宿命的悲壮力量,并为小船哥和千喜祭出努力而慨叹。我想说句加油,但又觉得特别矫情,不如就这样安静坐着。我拿起水壶倒茶,才发现水已经凉透了,可千喜还紧紧握着她那只茶杯,仿佛真的能取暖一样。
03
对于千喜的决定,小船哥一向支持。他比我们都了解千喜,更深知她坚强的力量。他给我QQ留言说,千喜一定会很棒的,没人唱得比她好。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而在那之前,他们都在努力以更好的姿态迎接那天到来。
也许是受了他们的鼓励,那之后我也不再无所事事,开始准备考个在职的研究生。虽然每天还会泡在论坛里,但如果看到不错的帖子,就会立刻贴上去问有没有出版打算,也因此,我签下了来到社里之后的第一个稿子,一部青春文学小说。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和同样菜鸟的作家一起跑到设计师家里盯着出封面大图,不厌其烦地修改版式花样,天擦黑才能回家。辛苦归辛苦,当我拿到样书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挺像编辑的了。
每一次出图,每一次修订,我都会发给秦川看,他时而吐槽时而鼓励,时而深夜陪着我上网盯稿子,直到我不小心睡着,头敲到键盘,在QQ对话框里打出一串不知名的字符。有时候会产生错觉,仿佛那部小说是我们俩的作品,而能与他分享这样的时刻,让我备感美好。
其实那段时间秦川挺忙的,好歹他也快混到毕业了,论文再怎么胡拼乱凑,也还是要弄出一篇交差。我对商科一窍不通,他明明上了学,但也不比我强,我们两个人瞎写的论文,居然混了过去,以至后来我嘲笑他好久,说他的文凭起码应该分我半个,一点都不值钱。秦川不以为然,他说从来没觉得文凭值钱,念了四年商科不如开间商铺。他的蛋糕连锁店确实经营不错,但秦川和大龙却商量着把CBD的那间盘出去,因为秦茜急着用钱。
这几年我都没见到秦茜,关于她的消息只是零零星星从秦川那里听来一些,那个“金刚池”还开着,但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据说已经转手给了别人。时代奔流向前的时候,总会留下楔口容纳那些灰,有的成黑,有的成白,但不管怎么样,这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人们,终归要在岁月中消失无痕。
秦川说一辉最辉煌的时候,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在歌厅里和一帮警察碰上了,两伙人都是出来玩的,但谁看谁都不顺眼。警察知道他,但碍于他上面有人,拿他没有办法。一辉也瞧不起他们,半夜酒大了,他和一个警察在卫生间碰到,那个人说话不客气,骂骂咧咧的,说早晚有一天要逮到一辉,一辉火了,三两下把那人打趴下,掏出枪抵着他太阳穴说来啊你现在就来抓我,据说那警察当场尿了裤子,最终两边的人都来劝和,才算完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感觉就像香港黑帮电影,而秦川并不以为然,他说一辉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他走的毕竟是偏门邪路,走到头就是穷途,没有长久的道理。秦茜和一辉一定更有这样的自觉,所以才不做金刚池另外开店。前后加起来还有些其他兄弟的开销,急着要钱都找到秦川这里了。
我以前总觉得秦川简单,但后来我慢慢感觉到,其实他一直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不知不觉间他那个江湖老大的梦已经烟消云散,他勘破了浮华中的那道迷障,深切地为他姐担心。而显然秦茜还深陷其中,有些事大概想得到也做不到了。那年年末,她来了趟北京,带走了秦川那间小店的所有现金,总共100万,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回了上海,匆促得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04
曹象儿被捕的消息是我先看到的。
那天我到社里照例打了热水,打开新浪,头一个先看娱乐新闻,千喜要首发单曲,娱乐版给推了不错的位置,稿子是徐林写的,各种溢美之词看得我只想笑,这篇文章要是被学校时的她看到,估计要讽刺挖苦360遍都不重样。而在千喜的新闻下面几行,就有《超女》巡回演唱会的消息,其中也提到了林晶妍,说是她接了部台湾偶像剧,要演女二号。
看完娱乐八卦,点开社会版,第一条消息就是“上海扶正压邪大手笔,曹象儿为首特大流氓犯罪集团覆灭”。我恍了恍神,仔细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终于想起来当年秦茜讲她和一辉在上海落脚就是依仗了曹象儿。我一下子慌乱起来,拿着手机冲出办公室打给秦川,他还没睡醒,我拨了好几遍他才懒洋洋地接起来。
“几点啊……你学他们过美国时间呀!这么早打电话太不人道了吧?”
我焦急地说:“曹象儿,你还记得么?帮你姐找她亲爸的那个上海黑社会?他被抓了!”
“什么?”我听到秦川那边一通乱响,大概是猛地起床碰翻了什么。
“你看新闻!新浪就有!你姐和一辉没事吧?”
“我给我姐打电话,先挂了!”
之后我一边浏览网页,一边坐立不安地等秦川消息,我搜了很多相关新闻,有一篇写了曹象儿“七宗罪”,虽然没有谭辉和秦茜的名字,但其中赫然提到了金刚池。我更担心起来,又不敢去电打扰秦川,等到他终于跟我联系上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秦川说他在机场,刚买了到上海的机票。
“秦茜……”
“我姐!”
我刚说了个话头就被秦川截住了,我意识到不能提一辉和秦茜的名字了,于是含糊地问:“没事吧?”
“嗯,还好。不说了,我过安检了。”寥寥几句秦川就挂了电话,我更加忐忑,虽然他们还没出事,但显然也没有多好。
晚上回到灯花胡同,我照例给小愉辅导功课。我家小愉妹妹已经从大舌头的小丫头长成了口齿伶俐的小少女,小愉就住在原先秦家那间南房,记忆中秦川家的样子已经完全消失了,秦茜贴着郑伊健海报的地方,如今变成了魔法少女小樱,秦川的那些黑乎乎的球印也都覆盖在了一层崭新的白漆之下。唯一留下痕迹的就是门框那里细细的凹痕。那是我和秦川比个儿留下来的,小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姚阿姨就喊我们过来,贴着墙根站好,然后拿本书比着在门框画一条线,再用钢卷尺量我们的身高。那时的我和秦川还没有22公分的差距,我们俩差不多高,每次比个儿都想着法儿地偷偷踮脚尖、伸脖子,就是希望能比对方高一点点。如今看到那些紧紧相邻的细线,我忍不住微笑起来,继而又惆怅,不知这些美好过去,能带我们抵达怎样的未来。
“姐,你没事吧?扶着门框一会儿要笑,一会儿要哭,这是什么情况?学紫薇吗?”小愉纳闷地看着我。
“你赶紧写作业!”我尴尬地咳咳,板着脸走到她身边,“又玩手机!”
“哎呀!我正跟班长发短信!发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小愉手指不停。
“发什么发到最关键的时刻?”我好奇地凑过去看。
“表白啊。”小愉说得无比轻描淡写。
“什么?你才多大!表什么白!”我把她的手机夺过来看。
愉公主:“我还不能答应你。”
班长:“为什么?”
愉公主:“因为我不想伤害其他人。”
班长:“没有任何人能阻拦我了!小愉,我爱你。不要理会那些扔向我们的砖头,我要把它们一个个捡起来,长大以后,用这些砖头给你盖一座宫殿。”
我瞠目结舌手脚僵硬地放下手机,默默扭头看着小愉:“谢愉同学,对13岁的少男少女来说,显然你们懂得太多了。”
“得了吧姐,你13岁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懂了吗?奶奶说那会儿秦川哥就老来找你,往家打电话!”小愉讥笑我。
“那不一样!秦川是我发小!”
“姐,说真的!你怎么不跟秦川哥好啊,他那么帅,家里又有钱!”
“庸俗!我才看不上他呢!”
“虚伪!每次秦川哥给你打电话你都眉开眼笑地聊半个小时,那个杨澄来电话,一分钟你就挂了。”
“那……那是因为国际长途贵!”
“切!那刚才呢,瞧你一副坐立不安爱抚门框的样子,肯定是想起秦川哥了吧?我也纳闷,我们小孩子没办法,你们都是大人了怎么还磨磨叽叽的!我要是你,喜欢就说,想他就去找他!”
小愉的话犹如空中的一道闪光,令我猛地清明,我拉开房门就往外走。
“姐,你干吗去?”小愉在我身后问。
“我忘了跟奶奶说,明天要出差!”
“去哪儿啊?”
“上海。”
担心他就去找他,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05
第一次去上海是逃离,而第二次则是奔赴。一路我仿佛都在冲,直到冲到静安希尔顿酒店1103房间的门口,我都还没喘匀气。秦川打开门,屋内的阳光倾泻而出,晃了我的眼,以至我似乎产生错觉,秦川脸上的惊喜表情,仿佛想立刻拥抱我一样。
秦茜也在房间里,她还是那么美,即使身处风暴之中,也没能遮掩她的娇艳。她的美貌会让人忍不住去揣测她的人生,而我相信大多数人都猜不到竟然会是这样一种。她坐在落地窗前,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也冲她笑。电视里正在播曹象儿的背景资料,就着电视声,她点了支烟,缓缓给我们讲这几年一辉和她还有上海的那些事。
她说他们当年来到这里,以为这里就是江湖。而实际上,没有江湖,江湖只在电视里、电影里、小说里,他们不过是走了一条窄路,遇见对脾气的便拉着一起走壮胆,对面有人要过来,两拨人就摆一摆,能说通互相侧着身子过了,说不通就只能凭各自的本事,最终只能剩下一拨人继续走。而不管往哪边走,都以为总有个头儿,其实没有,最初你就走错了,既然上错了车,注定下错了站。这两年他们都乏了,秦茜说她喜欢鲜艳,喜欢白天,喜欢金灿灿的,喜欢一切看起来光明的东西,因为那便是她生活的对岸。可他们这行是靠人与人打交道做起来的,原先一辉说,钱有用光的时候,交道没有,你来我往,大家就能一起往前走。可反过来说,谁也不能随便停下来,钱可以挣可以还,而交道用了,怎么还?一辉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金刚池脱手,就是曹象儿接的盘,这也正是他们与这起案子最紧密的联系。
电视里正在说曹象儿犯的一件命案,秦茜哼笑着说,瞧,人是有多复杂,他帮过我们,也害过别人。毕竟曹象儿做得太大了,想踩刹车都踩不住,当初有多风光,多前呼后拥,现在就有多狼狈,多墙倒众人推。
“秦茜姐,不会有事吧?”我并没有太懂她说的这些,只是为我幼年的伙伴深深担忧。
秦茜揽住我:“没事乔乔,起码现在我还坐在这里跟你聊天不是吗?小船怎么说的来着?一切都会好的。”
“姐,一辉确定9点来接你?”秦川看看手机。
“嗯,他到了给我电话。”
“他要是没来怎么办?”
“那我就哪里都不去了。”秦茜的眼神第一次飘忽起来。
“你们要去哪儿?”我疑惑地问。
“跑个路。”
“还会回来吗?”
秦茜笑笑,没有说话。
三星手机灯一闪一闪的,电子数字变成了21:00,整个房间都很安静,我仿佛听到了每一秒钟流过的声音。我懵懂地感觉到这一分钟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她与一辉的一次普通相聚,也可能是很久很久的别离。时间和我们开了个漫长的玩笑,它似乎故意停下脚步,来凝固秦茜脸上的哀伤。
大概整点快结束时,秦茜的手机终于响了。
秦茜长长地呼了口气,她按掉电话,果断地站起身,“我走了!”
“姐……”秦川慌忙开口,但又不知说些什么。
“好啦!别啰啰嗦嗦的!”秦茜一巴掌打在秦川头上。
“你们安顿好给我信儿!”
“嗯,12点前肯定回给你,那时就没问题了。你,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我看你读书不行,做生意还有一套,一定多赚点钱攒着给我养老啊!还有,好好跟乔乔在一块,那什么狗屁部长女儿,赶紧给我甩了!”
“姐!”秦川羞恼着嚷,我也跟着脸红起来。
“真走啦!”秦茜走到门口,大方地朝我们挥挥手,“出门这么多年,倒是学会了一件事——害怕。”房门咔嗒一声关上,我觉得好像还有一句要紧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愣愣地望着门口站了半天,还是秦川把我拉到了窗边,我们看着秦茜走出大门,上了一辆深色的车,绝尘而去。
秦川摸索着开了灯,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时才意识到整晚我们都待在黑暗里。秦川捡起他姐的半包烟,一口口地抽着,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好默默地站在他身边。
“谢谢乔乔。”秦川突然说。
“谢你个乔呀。”
“上次我们来上海,还是为她结婚的事呢!”
“是啊,你喝得一塌糊涂的!那条伴娘裙是我最漂亮的裙子,为了扶你,都皱成抹布了!”
“好像咱俩那天睡在一起了?”
“滚!”我咬文嚼字,“只是不小心躺在了一张床上!”
那天清晨,那个穿着西装扑闪着睫毛怔怔看着我说乔乔我们在一起的少年,全都清晰地在我脑子里。我讶异自己居然记得那么清楚,恨不得连他吹拂的呼吸都能立刻感觉到,又气恼秦川的健忘,让所有一切变得不重要起来。
秦川把头抵在我的后背上,我的每一根骨头都因为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僵硬,我刚要抖开他,他就忙不迭地说:“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慢慢松弛下来,感觉他的额头在轻轻地颤抖。
“要是能回到那会儿就好了,”秦川低声说,“我其实也挺害怕的。”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喂!我可是大老远打飞的过来陪你的!”
“我刚才想,幸亏你不是秦茜。”
“你说什么?”
“我有一段时间想,你要是秦茜也挺好的。”
“切,你就是说我没她好看呗!不用你提醒,从小到大我已经对这件事没有异议了。”
“没法跟你聊天……”
“你好好说嘛!”
“你是秦茜的话,我就可以一辈子都在你身边,一辈子跟你紧密相连,一辈子相亲相爱,一辈子心甘情愿的……把你当成亲人。”
我没有答话,安静地看着月光映出我们的影子,我仔细想他说的每一个字,总觉得里面包含了特别重要的东西,让我的心脏跳动越来越快,他透过我的脊背大概都能听到了。我想问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那年在上海他对我说过的话,如果,只是如果,我们再重复一遍,那么五年后的这次我一定会给他个回答。而就在这时,好像宿命的轮回一样,他的电话响了。他从我后背跳开,我亲眼看着我们的影子从一个迅速变成两个。
“我姐!”秦川兴奋地接起来。
我看了看表,是12点前,我想秦茜肯定没事了,可是有点不对,秦川在我的对面,脸色一点点地灰白,连平时最亮的眼睛都失去了光泽。
06
一辉死了。
他不是不死鸟,也没有圣衣。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距离他们安排好的轮渡不过1000米的距离,那个光明的对岸他最终没能到达,永远留在了黑暗的夜里。可笑的是,一辉不是死于追捕,不是死于追杀,不是死于内讧。他死在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手下,而起因不过是两瓶矿泉水。那天他们快到轮渡前,秦茜说买点水,一路上不知颠簸多久,现在不比平时,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谁也没带,所以也没人帮忙准备那么多。
一辉停车到路边的一家小铺子前,看店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染着黄头发,还打了一个耳钉。他正和几个朋友喝啤酒,一辉叫了他几次,他都没理,最终不情愿地扔给了一辉两瓶水,一瓶直接滚在了地上。一辉捡起了水,那帮小孩毫不在意地仍在说笑着,一辉掸了掸土,指着他们的脸点了点。
秦茜说她后来无数次地回想那一刻,回忆一辉的那根手指,她绝望而又救赎地想,是不是不那么做一切就不会发生,如果他当时克制一点,他就还会有命跟她一起活到现在。但她又深知,这个如果是不成立的,它是推翻一个人过往一生的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回溯,那么就没有上海,没有九龙一凤,没有他们最初的相遇,自然也就不会有最终的死别。
那个小孩挥着砍刀出来的时候,秦茜冲出了车。当时她就觉得完了,因为从那帮孩子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害怕,因无知而无畏,因无畏而残忍。他们其实就和当年在JJ迪厅里的一辉和秦茜一模一样。
秦茜眼见着一辉的脖子被砍开了一道口子,动脉血喷涌而出高达半空,秦茜尖叫着跑过去,她依然很能打,因此后背上也挨了三刀,但是没用了,她这次已经不能拯救一辉了。后来据现场的警察说,当时一辉和秦茜都在血里,他们以为是死了两个,走近才看到,秦茜还睁着眼睛,死死按着一辉的伤口,而那里已经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了。
姚阿姨和秦叔叔半夜赶到了上海,当即与警方沟通。我和秦川就像两个失魂落魄的木偶,陪着躺在病房里的秦茜。她是皮外伤,虽然伤口很大需要缝合,最终会留下疤痕,但是没有生命危险。危险的是她的情绪,面对这样的人生惨剧,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她很安静,不说话也不睡觉,静静地看着窗外,仿佛那里有一切她想知道的答案。
就这么过了三天,大多数事尘埃落定,死了的死透了,活着的也要从这场死亡中剥离。那天我在病房里小声接电话,一边应付社里一边应付家里,秦茜突然就说话了,她说:“乔乔,你回去吧,你们都回去吧,我没事的,反正这次再也不会有人翻窗户进来接我走了。”
秦茜在我面前号啕大哭,她的人生从16岁那个绚烂的医院窗口打开,又在24岁这个灰暗的医院窗口关闭。那天我终于想起了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但又总是溜到记忆角落的那句话,吴大小姐说:“你不要同秦茜换,她没有你命好。”
从此我再没见她化过妆,再没见她戴那些金灿灿的饰品,再没见她穿黑颜色以外的其他颜色的衣裳。
07
秦茜的事杨澄帮了忙,在此之前我从没感受过他家的背景和力量,我也没想他能怎么样,只是病急乱投医地跟他说了一嘴,这事秦川都不知道,他肯定不愿接受杨澄的惠及。可到底杨澄家手眼通天,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秦茜就被从整个事件中摘了出来。她不但只成了一名普通的受害者,而且一辉的事还和曹象儿的案子分开而论,只作为一件故意伤害致死的事故。那几个凶手因为全部未满18岁而被量刑轻判。在四九城,在上海滩,喧嚣一世的不死鸟一辉,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而秦茜,她与一辉在一起的那么多年就这样悄悄地被抹去,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
到美国后杨澄一直跟我联系着,他不像小船哥,要计算往返的机票钱,只要心情好他就会回国待几天,约我吃吃饭,看看电影,再和我不认识的他们那个层次的朋友去全国各地转转。最欢迎他的就是娜娜,她常拜托我让杨澄从国外带这带那,包啊化妆品啊什么都有,她在最时尚的湖南卫视,早就对这些比我懂得多了,同样是媒体,我在国内最传统的出版社里,接触最多的只是领导们要传达的精神。在这些东西中间,杨澄每次都会夹带给我的礼物,有时候干脆娜娜要的,他也给我照样带一份。
我并不经常想念杨澄,我们在彼此生活之外分别过得很好,所有的交往就像是一种驾轻就熟的习惯。我可以半个月没有杨澄的消息,而当他打电话过来时,我们又可以随意聊得仿佛昨天刚见过面一样。到了24岁本命年,我家里人开始格外关心起我的恋爱情况。小愉多嘴,我们家里人大致都知道了杨澄的存在,又因为他从未出现,充满了对他的各种猜测。我妈总是试探地想问,都被我糊弄了过去。我永远不可能和我爸妈说,我和杨澄好了很多年,但其实我并不爱他,我爱的是他们从小看不上的秦川,而现在秦川又是我同宿舍好友王莹的男朋友。我们这代人和父母辈的交流一直特别奇怪,我们毋庸置疑地彼此深爱,但又从来不在乎对方到底怎么想,我们之间就像有两条通道,各自向对方输送亲情,而中间从无交集。
这些事我最多和千喜聊,当然还要排除掉秦川那一部分。她念到研二已经很轻松了,更多的精力都花在了她的演艺事业上。陈总和卢域对千喜很好,给她在东三环租了一套小公寓,也没有安排和那些刚出道的歌手一起四处走穴。总的来说前期的发展不温不火比较稳定,这是千喜签合同时就要求的,因为她一定要顺利地硕士毕业。卢域愁眉苦脸地说千喜想要的太多,对此千喜不置可否,她跟我说,不管他们怎么想,反正她一辈子的目标不是唱歌,她是要赚够了钱飞到美国去的,到那边唱歌管什么用,所以必须要有过硬的文凭,那是卢域他们不懂的未来。
千喜和小船哥可与我和杨澄不一样,他们几乎每天都要通电话,聊QQ,或是网上视频。我在千喜的公寓里时就常能遇到小船哥打电话来,然后千喜就跑到一边去接。他们什么都说,小到家里的灯泡瓦数,大到千喜出席的某个活动,有一次千喜去给百事可乐的新品站台,对方封了一个大红包,里面装着一万块钱的出场费,千喜当晚就给小船哥打了电话,两个人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我在旁边看着不由深深地羡慕,我也想要一个属于两个人的未来,但我很清楚,那真是一种奢望。
08
杨澄回来的消息是千喜偶然告诉我的。
小船哥用在美国研究所的劳务费给千喜买了一只LV的包,她要参加一个湖南卫视的活动,据说林晶妍也去,小船哥想怎样都不能让千喜在那个女孩面前跌了份儿。小船哥托杨澄把包给千喜带了回来,那天我下班找千喜的时候,她正在摆弄那个老花Speedy包包。
“你晚上不跟杨澄吃饭吗?”千喜问我。
“杨澄?”
“对啊,他中午刚来给我送了包,你不知道他回来?”
“嗯……他没说。”
“不是每次回来都打电话约你吗?”
“可能这次要先忙别的事吧。”
我有一点点奇怪,但又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所谓,反正我们不是那种对对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情侣,我想他既然回国了就总是要找我的。
的确,我很快就被人找了,不过来的不是杨澄,而是任思羽。
我们大概有四年多没见面了,上一次她找我,我还有愤怒、难过、心酸等一堆恋爱中的少女情绪,她也同样有嫉恨、不甘、哀怨的情敌范儿。而现在,面对面坐着的我们都是一脸的不悲不喜,她知道我和杨澄已经过了这么些年,我也知道了她从未离开。
“你知道吗,在美国,我和杨澄经常在一起。”
“嗯,可以想象。”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运动,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和同学开Party,一起到欧洲玩,一起开车穿过整条66号公路。”任思羽眼神飘忽而神往,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真好啊。”我感叹地说,任思羽也许觉得我是因为妒忌而在反讽他们,其实我没有,我真的觉得这样特别好,是谈恋爱应该有的美好样子,是我和杨澄之间没有过的样子。
“通常时候我们很好,当然,也会有其他的女孩对杨澄有意思,但是我不担心,因为我知道对杨澄来说我已经成了最特别的,她们再美丽再聪慧再新鲜又怎么样呢?我们有从大学到研究生、从中国到美国相伴的长长的时间。爱他这一点,没人比得过我。她们终归会知难而退的,况且,她们都知道杨澄有女朋友,”任思羽的声音低沉下来,她哀伤地盯着我,“她们都知道你,杨澄的女朋友在中国,叫谢乔,所有人都知道。
“杨澄在我面前从不避讳你,在其他人面前也一样,他自然地提起我女朋友怎么样,别人诧异地看着我,我只能若无其事。偶尔你有电话打来,他都不会走到另一旁去接。你们说不了多少话,也没什么相互惦念的内容,看不出丝毫相爱的样子,但你就是永远存在。这仿佛成了我们之间的规则,是我和他在一起就必须接受的事。可是,为什么呢?只是因为我爱他吗?因为我特别爱他,所以他所有不好我都可以接受,他花心,没事,我大度;他无所事事,没事,我努力找各种有趣的事和他一起做,但我为什么还要接受你?你是不能被伤害的,那么我就是注定要被伤害的吗?”
我们都安静下来,她的目光里没有一点攻击的意味,最初意气风发站在我面前,告诉我她和杨澄多么相爱的那个女孩子不见了,经过这么多年,她一直努力奔向一个方向,甚至奔袭了半个地球,穿越了两个国家。可是那个终点还是离她那么远,他们中间还是隔着一个我,她困惑了,她望向我,而我也给不了她答案。
“谢乔,我怀孕了,”任思羽下定决心似的说,“我与你,这次必须要有选择,要有答案了。”
“杨澄知道吗?”我有点茫然,那是我和杨澄从没发生过、是我从没想象过的事。
“知道,”任思羽垂下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他让我把孩子打掉,所以我们一起回国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任思羽伏在桌子上嘤嘤哭了起来:“我所有朋友都说他是浑蛋,说我应该甩了他,应该找个新男朋友开始新的生活。我也想啊!但我做不到啊!对,我就是爱他爱得没有原则,明知他有女朋友还是心甘情愿地做小三,被搞大了肚子来找正牌女友谈判……我只是想,一直都是我什么都知道,而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次我们公平一点,一起来面对吧!我的爱情很失败,但你的爱情也已经一团糟了!”
“我会和杨澄分手的。”我的声音格外冷静,清晰地从我口中发出再传回到我耳朵里,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任思羽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一直昏暗的眼睛终于透出了光亮。
“我不是为了你,我也不觉得你那是什么爱情。只是……我想跟他分手了!”
09
和杨澄最后的那次见面没在任何的高级餐厅里,他来奶奶家找我,我们坐在胡同小口的花坛前,原来从那拐过去就可以到吴大小姐家了,现在后面围起来盖了一座孤零零的公寓楼,只有墙边还有一点曾经小巷的痕迹。
我们很长时间都安静地坐着,谁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在一段恋情的最后,大概总有些眷恋。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多了,按说一定会沉淀下来值得怀念的事,可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除了最初在校园里他给我的那个初吻,其他的一切都那么模糊。我看着杨澄,他也是一脸茫然的表情,两个没有回忆的恋人,我突然觉得我们真可怜。
“杨澄,我们分手吧。”
“乔乔,你要离开我了吧。”
我们几乎一同开口,然后分别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来找你,我也没担心过。我一直以为即便你知道了我们的事,分开的也一定会是我跟她。”杨澄垂下头,他的样子很无辜,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因而对他更加怜悯。
“杨澄,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乔乔,你还记得我出国前跟你说的话吗?”
我记得,在美洲俱乐部,他捡起我掉在地上的叉子,优雅地跟我说让我等他回来,然后我们就结婚。
“我说的是真的。我是想跟你结婚的。”
“为什么?杨澄,你为什么娶我,你爱我吗?”我忍不住问。
“因为……你不爱我。我知道你不爱我,所以不会缠着我,不会问我晚上跟谁吃了饭,不会责怪我怎么两天没有来电话,不会限制我,不会干涉我,不会要求我做这做那,不会发那些烦死人的小脾气。”
“所以呢?我们在一起五年,但没有一点回忆,没有一点!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需要什么,我爱吃的菜,喜欢的电影,最近听的歌,工作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烦恼,你统统不知道。”
“乔乔,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子吗?我们这些年从没吵过架,我们生活得很愉快,就这么结婚,不是挺好的吗?”
“如果我们结婚,这样过一辈子,那么其实未来睡在你身边的那个人自始至终对你来说就是个空白!杨澄,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觉得婚姻会是什么样子呢?你怎么就敢说,那些互相理解互相欣赏互相进入对方生活像小狗撒尿一样迫不及待在别人身上标注自己的人就会比我们过得好呢?乔乔,所有离婚的人都曾是相爱的人!”
“对,我不敢说。我不知道彼此相爱的那些人最后会在一起还是比我们更惨地分道扬镳。但是我知道,而且我确定,陪你一生的不应该是不爱你的人。只有相爱的人才能在一起,只有相爱的人才应该结婚,”我看着杨澄认真地说,“我当时和你谈恋爱,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现在跟你分开,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所以杨澄,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杨澄怔怔地望着我,似乎在看一个陌生的女孩,这个女孩想了很多他从没想过的事,和那个只要打个电话发个短信约个吃饭的地方就会乖乖说好的谢乔太不一样了。
“杨澄,证明一个人爱没爱过就是看他有没有付出过。爱和被爱不一样,那是另一种幸福的感觉。设想一下,你遇见这样一个女孩,你每天清晨醒来,会自然而然地想,她在哪,她在做什么,你吃到好吃的东西,会想给她也带一份,你到了美丽的地方,会想一定要带她来,你和朋友们在一起时,会想叫她一起,你听到有趣的笑话会迫不及待讲给她听。你遇见烦心的事,会想跟她聊一聊,你病了不舒服,会想回到她身旁,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安静地待一会儿就好了。你会想念她,这种想念太强烈了,以至于必须日日夜夜在一起才能缓解,所以你必须要娶她,只有结婚你才有了保留这些直到永远的权利。杨澄,结婚是唯一的选择,是只能,是不得不,是必须,是肯定的而不是反问的。上次你走,我祝你能找到真正喜欢做的事,这一次,我祝你找到真正喜欢的人。如果有一天,你找到她,我一定会为你高兴,可能还会有一点点难过,因为在我们的最初,我就想成为那个女孩,可惜最后我不是。”
在我说这一大堆话的时候,我哭了。我以为我没事,我以为和杨澄分开我会很坦然,我以为比起我们在一起的偶然我们的分手是必然。但是我忽略了时间,忽略了它不知不觉施予人生的力量,忽略了爱情最细小的碎片也能划出的伤痕。
杨澄轻轻地抱住了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悲伤,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温柔,那种带有深深遗憾的温柔。
“一起吃晚饭吧,”看我平静下来,杨澄说,“这次你说想吃什么,不管多远我都带你去。”
“不用了,我和奶奶说了要回家吃饭,”我擤擤鼻子,“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好吧……”杨澄站起身,比以往都要深情地看着我,“乔乔,以后要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
“嗯,谢谢。”
“那……拜拜。”
“拜拜。”
我不知道人一生中会说多少次再见,哪次是承诺下一次的相遇,哪次又是真正的告别。我与杨澄的这一次是真的拜拜了,背过身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乔乔!”杨澄突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他走过来,俯下身子吻了我。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我们的18岁,在B大的食堂里,一个漂亮的男孩说他梦到了我,然后就吻了我。
这真是一场长长的梦。
10
我和杨澄分手第二天秦川就心急火燎地找到了我。
“你和小衙内分手了?真的假的?怎么回事?”我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还没坐稳,他就劈头盖脸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我惊讶地看着他。
“王莹说的呀!杨澄给她打了电话,把她急得够呛,也不知道你们是闹别扭还是怎么着,说这次特别认真,她已经订了明天回国的机票了。”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抚额擦汗。
“到底怎么回事?王莹说是你提出来的,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个打算?你不会背着小衙内移情别恋了吧?我看你们社都挺歪瓜裂枣的,没一个比得上小衙内啊,谢乔,我告诉你,你别乱找个不靠谱的啊!”
“你不是很讨厌杨澄吗?当初我和他好的时候你各种讽刺嘲笑,巴不得我们立刻分手,怎么现在真分了倒替他说话了?”我奇怪地问。
“那……那是因为我对小衙内还比较了解啊!他虽然说不怎么样吧,但好歹我知道他能糟成什么样。你要是再找一个……不行不行,这事想想都可怕。”秦川使劲摇了摇头。
“神经病……”我白了他一眼。
“你们为什么啊?”
“没什么,我想分手了。”
“我操!你看看!我就说吧!还是你这边出问题了!每回都这样!你到底又喜欢上谁了?”
“我喜欢上一个白痴!”我觉得已经没法跟他交流了。
“哪个白痴?”
“……”
我靠着窗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莹下了飞机,家也没回,时差也没倒,秦川开着车直接把她从机场拉到了我的面前。
“谢乔,你不能和杨澄分手!”王莹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知道,杨澄马上打电话告诉我了。但是你们不能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吗?已经好了那么多年了……”
王莹絮絮说着,我忍不住打断她:“王莹,我们之间没感情了。”
“感情?”王莹惊异看着我,“谢乔,你想什么呢?杨澄跟我说过,他想要和你结婚的!结婚对我们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你懂吗?他向你打开了他的全部世界!这难道不是感情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想嫁给杨澄吗?我不是炫耀,杨澄家是什么背景的你也清楚,全中国有几个这样的人?和他结婚一定是改变你、改变你所有未来的一件事。而且杨澄愿意!他愿意就这么一辈子!”
“你也不能那么说,杨澄愿意是他的事,谢乔没准就是不愿意照你们那样子去改变她的人生呢。”秦川突然插嘴。
“秦川,你说什么呢?这对谢乔不好吗?一个女孩子,安逸、富贵、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没有丝毫后顾之忧,能这样终其一生,难道不是最好的事吗?”
“是很好,”我接过王莹的话,“有时候我自己也想过,嫁给杨澄就好像中了500万的彩票一样,夫家位高权重,老公英俊多金,生活在云端之上,一眼望到头去,连我自己都会笑一笑。可是不对,王莹,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越接近这个被所有人都羡慕的结局,我就越觉得不对。可能你们对婚姻就是这么看待的,找个不讨厌的人,像合作伙伴一样经营一段亲缘关系。这对你们来说真的无所谓,因为你们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你们见识太多的大事了,对你们来说和婚姻比起来,其他那些才是更重要的。可我不是,我就是个普通人。被所有人羡慕的婚姻里面却住着一个始终不爱我的老公,这样的生活我不想要。王莹,我想要爱,想被爱,想老了的时候望着身边的人,觉得有他真好,这一生哪怕辛苦,也是欣慰。”
我们几个人都安静了会儿,大概觉得大势已去,王莹绞着手指叹了口气:“谢乔,我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合适杨澄,想不出……他的女朋友不是你,那会是什么样子。”
“哇噻王莹,没想到你平时挑剔得不得了,原来你这么看好我!”我笑着打哈哈。
“去你的吧!你就甘心便宜那个任思羽!”王莹愤愤地说。
“什么任思羽?”秦川反应过来,看着我问,“之前找过你的那个女的?怎么回事?”
我没有接话,这是个地雷一样的话题,我可不敢把秦川这个巨型TNT扔进去。
“到底怎么回事?乔乔,你究竟为什么和小衙内分手?”秦川瞪着我们,“你们要不说我就去问他本人了!”
“哎呀,就是她又来找我了一趟。”我含糊地说。
“就这么简单?我不信!”秦川这一次偏偏难得地聪明。
“她怀孕了。”王莹替我说了出来。
“我操!”
秦川狠狠骂了一声,他猛地拽起我,我吓了一跳,慌忙问:“你干吗呀!”
“你有毛病啊!你他妈还在这坐着听别人叨逼叨!”秦川回过头愤怒地盯着王莹,“王莹,你也跟着杨澄那个王八蛋疯了吗?他都这样了,你凭什么还劝乔乔跟他好?他有什么资格想和乔乔结婚!你们牛逼,别人就是傻逼吗?太他妈侮辱人了吧!”
“你吼我干什么!我他妈想让杨澄把那个任思羽肚子搞大啊!我比你更生气你知道吗?”王莹也烦躁地喊起来。
“你转告杨澄,别让我看见他,我管他们家是谁谁谁,我打死丫的!”
秦川撂下狠话就把我拖出了餐厅,我一路跌跌撞撞的,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他铁青着脸,直接把我塞进了车里,我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你冲王莹发什么火啊,她也是在为我着急嘛。我谈了这么久的恋爱糟糕收场也就算了,别惹得你们也跟在后面吵架。”
“缺心眼。”
“哎哎,你别那副表情,又不是我被别人甩。告诉你,直到最后他都还想跟我在一起呢,是我果断跟他玩儿去的!特别帅气!真的,我想我以后也可以跟我孙子吹,说你奶奶当年可牛了,放弃了入住中南海的机会,拒绝了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后代,求婚都没答应,多有范儿啊!哇噻,顿时觉得自己是有故事的人了!”
“傻帽儿。”
“不过……我得先再找到男朋友,然后有了老公,生了儿子,才能有个孙子……中间差一步都不能完成这个壮举。”
“二百五。”
“要是从此以后就没人再跟我求婚了,我彻底就虾米了……”
“我啊。”
“啊?”
“不是说好了么,30岁,要是没人要你,我就娶你。”
“你说的啊!”我带着哭腔笑起来。
“嗯!”他特别笃定。
11
我没想到我会那么快地联系杨澄,而且还是求他办事。
秦川把杨澄打了,打得很凶,凶到直接进了拘留所。我硬着头皮给杨澄打了电话,他似乎早有预料,接起来就说秦川的事他管不了,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和解,即便这样,他也还是让秦川在里面蹲够了七天。
王莹也帮我一块儿求了杨澄,但她对秦川真的动手这件事很生气,所以她没去接秦川出拘留所。那天门口只有我一个人,在里面待了一个礼拜出来,秦川多少还是有点狼狈和沮丧,可能也是觉得这次闹大了,他故意梗着头不看我,我狠狠一胳膊戳到他身上:“你能不靠野蛮和暴力生存吗?”
“不能!”秦川白了我一眼。
“在里面有人欺负你吗?”
“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幸亏这次没出大事,要是你把杨澄打破了相,他还不得想辙关你个三年五载。”
“我恨不得把他打得丧失生育能力!让丫再四处花去。”
“……我是该骂你还是该谢你?”
“你骂下试试看!”
“那谢谢。”
“谢你个乔啊!”
秦川昂首阔步地走在我的前面,我笑着跟上他。
搞定拘留的事后,我给杨澄发了短信道谢,他回我说要是有可能他真想关秦川一辈子,那样的话没准我就跟他有一辈子了。
我没有回复,我心虚。
杨澄和王莹一起回了美国,而我仿佛被龙卷风刮过的生活也终于平静。
我们分手的事渐渐大家都知道了,小船哥很担心我,但又离我那么远,实在无计可施。他让千喜多陪陪我,可千喜忙得一点时间都没有。她在湖南卫视的活动上唱了同名最新单曲《千喜》,那首歌居然一下子火了,大街小巷都在传唱“你是我一千年的欢喜,也是我一千年的寂寞”。这一局千喜扳得漂亮,直压林晶妍成了当年发展最好的年轻女歌手。而陈总和卢域显然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不管千喜打什么小算盘,在如此火热的势头下,她只能奔流向前。
娜娜一边为千喜开心,一边又为我和杨澄的事感叹。按她的说法,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杨澄这种条件的了,而杨澄也就是因为在大学里遇见我,才会猪油蒙了心地想到结婚。我们本来就是两只不同海域的鱼,上帝粗心才会把我们凑到一起。而一旦分开,我们一定一条向东一条向西。故事结局如同故事的开始,必然一个游戏人间,一个平庸到底。我没想到娜娜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以为她会在花痴美男的路上一去不返,可是据说她谈了一个本台的编导做男朋友,两个人见过家长,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徐林对此不以为然,她笑话我的幼稚,她说所有少女梦都会在某一天苏醒,漫画里的男主角终会化作生活里七七八八的路人甲乙,偶像剧完结,家庭剧上演。粉红色的是泡泡,五味杂陈的才是人生。所以,我和杨澄散了,娜娜要婚了,千喜混出来了,我们的频道全都不一样了。
离开了杨澄,我也不知我的频道接下来该上演什么剧目,最终会如何收场。
虽然分手了,但我倒没感觉特别失落,那段时间秦川天天来找我,他担心我一个人会胡思乱想,就带我唱歌,陪我逛街,一起看店,或者干脆吃吃喝喝。每天走出我们社门,就能看到他的车。我们社张姐干脆给他起了个外号,叫“A4男”。
秦川卖了最初那辆别克,新入手的白色A4也是他自己赚来的。秦茜回北京后就一直跟着秦叔叔,她接管了他们家在北四环那家超大家居卖场。秦川跟他姐商量引进大龙的西点店。秦家人虽然脾气普遍暴躁,但真的做起生意来都一板一眼的。秦茜根据卖场面积、人流量、消费者习惯、购买力等元素仔细测算了小店的位置和大小,并且把西点店升级为了一个甜品店和一个简餐店。大龙和秦川研究更换了新的餐单,其中可以选择插不同国家国旗的儿童餐和从台湾引进的奶茶咖啡都特别受欢迎,甚至还有人为此特意跑到他们的卖场来尝鲜。
张姐以为“A4男”就是我的男朋友,我照例给她解释了一遍我们的关系。而在撇清似的讲述中,我不知不觉地露出了骄傲的神情。和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男孩,是一个善良、勇敢、仗义、敢作敢当的人,是每当我难过伤心都会立刻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是可以为了朋友和亲人毫不吝啬付出的人,是看上去粗鲁但总有独到的判断和思考的人,是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在你需要他的时候又特别温柔贴心的人,是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真是个好男人啊!”张姐感叹。
“是啊。”我收回所有向往,笑了笑。
他很好,却是不属于我的人。
12
娜娜速度特别快,年底扯了证,隔年4月就举办了婚礼,成了我们这些人中第一个新娘。
她在长沙办的婚礼,我、徐林、王莹和秦川都打飞的去了,千喜没能到,她在韩国给一个电影录新歌,实在赶不回来。那时虽然满大街都是千喜的歌,她无时无刻不在,但对我们来说,她又显得从未有的遥远,我几乎半年都没见过她的面了。
娜娜的老公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个子不高,微微有点发福,戴着宅男标配的黑框眼镜,笑起来一团和气,比起娜娜当年迷恋过的杨澄、秦川、摇滚范儿文艺部长全都差远了去。可是他对娜娜很好,在她看见我们兴奋地跑过来时,他一路跟着她提着裙摆,嘴里不停嘟囔着小心,仿佛娜娜是个宝贵的瓷娃娃。
“娜娜,你其实还是很懂男人嘛。”王莹微微笑着说。
“那是!”娜娜得意地昂着头。
到了新娘扔花球的环节,徐林不感兴趣,王莹纯属凑热闹,只有我兴致勃勃。
秦川笑话我:“你这么积极干吗?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还想做下一个新娘?被你抢到都显得不准了,把花球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嘛。”
“要你管!”我狠狠瞪着秦川,“没准我出门就遇到新男友了呢!”
我死拉活拉地把徐林也拽进了未婚姑娘行列,徐林挣扎着嚷:“我不去!干这种丢人的事会是我的人生污点!”
“哎呀又不是让你为自己抢,你个子高嘛,要是花球到你的方向,你就打给我!这样我就又多了一个机会,拜托拜托!”我双手合十拜托她。
“至于那么恨嫁吗?那干吗当初那么贞烈地跟杨澄分手。”王莹狠狠白了我一眼。她这次回来也带来了杨澄的消息,任思羽没能保住孩子,自然流产了,他们还在一起,而同时,在没有了女朋友的限制之后,杨澄的女伴更多了起来。
“所以着急找下家嘛!”我摩拳擦掌,朝背冲我们的娜娜大喊,“这边!这边啊娜娜!”
娜娜笑着高高抛起了百合绣球捧花,挂着粉色丝带的花球真的飞向了我们这边,我欢呼地跳起来,徐林抱着手不屑地站着,但那束花却越过了我们径直砸在了王莹身上,她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用手去挡,结果人、花、丝带全部缠到了一起,等她反应过来时,娜娜已经在台上高叫着让她上去了。
“我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大小姐,王莹!”娜娜举着话筒介绍,“下一个轮到你啊!”
“借你吉言。”王莹无奈,淡淡笑着。
“她男朋友也在现场哦!”娜娜鼓掌起哄,“求婚!秦川求婚!”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看向秦川,我也跟着望过去,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川突然局促起来,又搔头又摆手,而一向傲娇的王莹也生生红了脸。
周围人都是一副盼着好事成双的样子,我想我看上去可能和他们差不多,也拍着手,也在笑,也嚷嚷着求婚啊求婚。可是,整个婚礼现场的声音都离我很远,我仿佛沉入了深深海底,与周围所有人都隔着水波的纹理。在我视野里只有秦川和王莹,难得与他们有一段的距离,可以旁观得这么清楚,他们每一个细小的表情我都收入眼底。那些羞怯那些温柔那些只有情侣间才有的微妙默契是那么清晰,清晰得我根本没办法视而不见。我感觉某种东西正从我身体里抽出,我就像一个呛了水的人,无法呼救,不能呼吸,就那么绝望地一直一直沉了下去。
我有多绝望,就有多爱他。
我有多绝望,就有多明白不能再这样爱他。
13
我是从娜娜的婚礼回来后开始准备相亲的。
拜小愉妹妹所赐,我和杨澄分手的消息顺利传到了我家大人们的耳朵里。于是他们集体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已经25了,但是没有对象,似乎成为了时下最流行的剩女。这是他们没法相信也绝对不能接受的事。
在我奶奶的指挥下,从我爸我妈到我叔我婶,全家总动员,纷纷向外推广我这个有滞销风险的大龄待嫁女青年,以至那段时间我的交际圈一下子广泛起来。
我见过一个网络编辑,不修边幅,长的就是一张宅男脸。那天的约会基本变成了网游科普大会,他跟我详细地介绍了《魔兽世界》里的国王、矮人还有精灵。可惜浪费了他唾沫横飞的一个多小时,我基本什么都没听进去,尤其在知道他开始玩《魔兽》是为了追一个女孩,玩了两个月他就只玩《魔兽》不追那个女孩了之后,我果断结束了这顿晚餐,并且表示了不用再见的决心。
我还见过一个大学老师,他已经35岁了,笑起来露出一整排的白牙,他说他一直都只用高露洁,接下来他又详细说了他决定用到老的妮维雅、金利来、诺基亚和杜蕾斯,他说如果我们在一起,他也一定今生不换。我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冷战,并没有因为和高露洁、杜蕾斯并列在一起感到荣幸,从餐厅出来我就果断删除了他的电话。
除此之外我陆续见了将人生希望寄托于老房子拆迁的银行柜员、没有意见永远询问“你觉得呢”的北海幼儿园后勤部主任和第一眼对我无感就开始向我推荐全家寿险的保险经纪人。
我对他们没有一点想继续交往的好感,他们对我也一样。在和他们接触之后,我骤然发现了自己的前男友是多么的高端大气上档次,第一次感觉自己能和杨澄交往五年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在我以后的人生里,注定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相亲几乎摒除了爱情的意义,就是两个被评估社会价值接近的人的一种经济会面,其实对我们的介绍人来说,至少从可视的条件上来看,我和那些我看不上眼的人是差不多的。
我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罢了,我不过就要和类似这样的人中一位结婚罢了,我不过就会这样过完一生罢了。
虽然我很沮丧,总觉得我不该这样活在世上,但现实没给我留下别的出路。
那段时间我和秦川见得很少,他即使把A4停到我们社门口也接不到我,我总说约了人吃饭。他在知道我相亲之后特别不屑,也难为他想到那么多拐弯抹角的词来挪揄我和吐槽我的相亲对象,我每一次不成功的经历都令他笑得特别欢,而我只要和谁约了下次见面,他就刨根问底个不停,恨不得连那人的小学同学都打听出来。
我和一位华电的工程师约会就是被秦川搅黄的。那天我们在后海的听海汀吃饭,这个工程师我觉得还不错,虽然人不帅有点闷但至少不让我难以忍受。按我妈的话说,不是同学不是朋友,两个陌生人见面能有多喜欢?只要不讨厌就好了,不讨厌就可以见下一次,有下一次就有可能发现他好的可爱的一面,发现他可爱就有可能爱上,爱上就有可能结婚。于是就在我和工程师见的第二面,在听海汀楼上,“碰巧”就遇到了秦川。
“哎呀!这么巧!”秦川的惊喜表现得太过夸张,生生把埋头吃饭的工程师吓了一跳。
“秦……”我扶着脑门,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你好你好,我是谢乔发小,我叫秦川。哎,干脆咱们凑一桌吧!你们这也没点什么菜啊,不是我说啊,约会可不能这么小气!服务员!加菜加菜!”秦川毫不见外地张罗起来,工程师莫名地看着我,我则狠狠地瞪着秦川。
“你们是发小,那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工程师礼貌性地搭话。
“是啊!出生前就在一块,我们俩妈睡同一张产床。这么说吧,我的这辈子基本上就相当于谢乔的这辈子,”秦川给我夹了一块盐烤臭豆腐,“吃啊,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么?别在别人面前装淑女啊。”
“秦……”我紧紧握住筷子。
“你还挺了解谢乔嘛。”工程师笑了笑。
“太了解了!”秦川大言不惭地说,“尿床到9岁啦,跟着小流氓们混社会啦,暗恋花痴帅哥啦,因为懒暑假一个礼拜没洗头啦,在家完全不干家务啦,哎呀,她所有的事我全知道!”
“我什么时候跟着小流氓混社会了!”我恼怒得声音都抖起来。
“初中啊,你在学校里没人理,不就是跟着我和大龙混。”秦川吊着眼睛说。
“呵呵……还真没看出来。”工程师显然听不下去了。
“你别听他……”我赶紧解释,可秦川又一巴掌拦住我。
“谢乔,这就是你不对了,既然相亲就有成为一家子的可能,你怎么能掩盖自己的历史呢?就说你确实问题不少吧,但也不能骗人啊!这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秦始皇!”我拍着桌子站起来,“你滚去一边行吗?我们要两个人吃饭!两个人!”
“算了算了,要不你们俩先吃,咱们下次再约。”工程师忙不迭地擦擦嘴,站起来说。
“也行,那下回见面聊?”秦川一副好走不送的样子。
“好好。”工程师拎起包立刻下了楼,临走前都没跟我说声再见。
望着工程师的背影,我气得脑袋都快炸开冒了烟,而秦川就像没事人一样,津津有味地剥着盐烤蛤蜊吃,我使劲克制住掀桌子的欲望,瞪着他说:“秦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你到底要干吗!来扯什么屁!”
“是小愉通知我来拯救你的啊!你看看那个人,什么样儿啊!请你吃顿饭居然就点两个菜,要我早走人了!男的抠门最可怕了。”秦川头头是道。
“我减肥!我乐意!”
“还有,他发际线那么高,我看不出两年就得谢顶,这个可不行,先不说秃头好不好看,那可是影响下一代的,你看查尔斯,戴安娜那么棒的基因都没能扭转过来,威廉王子眼瞅着就要秃!回头你带着老公和孩子出来,一水儿没头发,这你受得了我都受不了啊。”
“那是聪明!爱因斯坦还头发少呢!”
“拉倒吧!你也好意思!他跟爱因斯坦得差出一亿个我吧。乔乔,不是我说啊,人生大事,你不能这么饥不择食啊。”秦川晃着腿,不以为意地说。
他的话就像一桶凉水浇到我头上,我心里酸酸地想,我喜欢你呀,可你有王莹,你能和我好么?我抹了把脸,委屈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一言不发站起身就往外走。
秦川慌忙追上来:“怎么了?真生气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不好,我是真看不惯那男的,你不能这么凑合自己呀。”
“那我怎么办?”我转身望着他。
“等到30岁……”秦川笑呵呵的。
“30岁又怎么样?我等你到30岁,然后呢?你会娶我?你能娶我?”我紧紧盯着秦川,“别说那种小孩儿过家家的大话了!你有王莹!在朋友的婚礼上,抢到花球大家会喊着让你求婚的王莹!你的正牌女朋友王莹!我算什么?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我们到底要男婚女嫁啊!秦川,我认真跟你说,不要再这样在我身边了,我会当真,我会真的想跟你一辈子在一起,不是好朋友那种,是爱人,是到老到死都能在一起的人!”
也许是这些话太激烈了,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秦川什么都没说,他愣愣地看着我,我甚至能看清他眸子里我微微发抖的影子。我计算不出我们彼此沉默的时间,大概够一只沙漏流完我半生的眷恋那么久,我咬着牙扭头跑了,高跟鞋碰触地面是那一刻唯一的声响,秦川在我身后并没有喊住我。
14
后来几天我和秦川都没有联系。
我想可能我把他吓到了,毕竟那些话突破了我们之间二十几年划得清清楚楚的界限。回想起来,关心也好,惦念也罢,秦川对我始终都保持在“最好的朋友”范围内,没有做过出格的事。而这一次,我大概踩中了本来就永远不该碰的雷区。男女之间,有了情爱妄念,就没有了朋友的可亲。
我们的确是彼此生命里很重要的存在,就是因为重要,所以才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走错了方向,最终错过、失去、去往不同的地方。恋人会纠缠不清,好朋友不会;恋人会分手,好朋友不会;恋人会受伤,好朋友不会。
有好几次我都想打个电话给秦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嘻嘻哈哈地说“怎么样?被我吓着了吧?还敢再捣乱我相亲吗?小心真的赖上你哦”之类的玩笑话,就这么让这事无声无息地过去。但每一次拿起手机,我都还是拨不出去那个号码。因为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玩笑,我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有点委屈,有点不甘,有点伤感,于是我就干脆懒懒傻傻地把头埋在了我们经年累月堆积的叫作友情的沙子里。
我最心烦意乱的那几天,正好社里有个老作家要去乡下采风十天,这种活儿本来谁都不爱去,又要陪老人家,又没什么好玩好逛的。而我正恨不得跑到一个没什么人烟的地方好好静静心,立马就跟朱主任主动请了缨。朱主任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夸奖我懂事有上进心。
临出发前我在家里收拾行李,小愉偷偷蹭进了我的房间。那天从听海汀回来我就黑着脸不理她,她猜到我和秦川吵了架,见到我也绕着走。
“姐……”小愉小声叫我。
“干吗?我去绵阳的事又要通报给别人吗?”我冷冰冰地说。
“不不不!”小愉使劲摇着头,“这次肯定保密。”
“他给你什么好处啊?让你这么多事!”
“……秦川哥答应送我最新的游戏手办……”
“我真想办了你啊!”
“姐!这事真的不赖我!”小愉拼命解释,“我怎么会主动跟他说呢?是他来问我的,问你最近约会了什么人,哪个见面比较多,晚上在哪里吃饭。”
“然后你就说了?”
“我看他关心你嘛……”
“他关心个屁!”
“真的,姐!我跟你说,据我观察,秦川哥一定喜欢你!他担心你相亲嫁了别人,所以才委托我监视你的!”
“还监视!”我望天翻了翻白眼,“他有女朋友你懂不懂!告诉你,你要再跟他狼狈为奸,我就告诉你妈你跟你们班长早恋!”
“谢乔!”
“谢愉!”
“我再也不管你了!随便你怎么样吧!胆小鬼!错过秦川哥你就后悔去吧!”
“那最好了!”
小愉摔门而出,我合上行李箱平躺在床上。我家老房子的天花板白茫茫的,上面没有什么能给我的友情或我的爱情一个判定的答案。
我和老作家先去的地方是四川绵阳的安县,那是他的故乡,是个安静峻秀的小县城。四川人天生闲适,我们住的那家旅店的老板娘每天都泡在麻将桌前,也不见她怎么照顾生意,倒是特别喜欢聊天。住了几天,我家里做什么,有没有男朋友,她已经都清清楚楚了。在这里看不到忙忙碌碌的热闹景象,人们散在街头的茶馆和麻将馆里,摆摆龙门阵,一天两天这样晃悠过去,百年千年也这样晃悠过去。
可能近山,又是乡下,手机常常没有信号,开始我还觉得不方便,后来也就习惯了,甚至觉得这样最好,省却了我对秦川到底有没有联络我的担心。可见爱情不是人生的必需品,过于向往的内心充盈和得不到乃至失去的巨大失落之间足够放下很久时间很远距离的退避三舍和小心翼翼。
老作家每天带着我四处闲逛,他给我讲千佛山顶的唐代老祖庙,和我一起在姊妹桥拍照,领我看1亿5000万年前从海底浮出的罗浮山。我们去的那天满山粉蝶飞舞,围着我打转,他笑着说天有异象,我有大喜。
后来我们又转道去了重庆,我问老作家,是不是要回母校西南政法大学看看,他说不是,只是当年他初恋的女孩留在了这里,所以总觉得亲切,只要回渝就想来瞧瞧。他说起他们的故事,那女孩梳着长长的麻花辫,他常常跟在她后面,走过山,走过桥,走过了许多年华。后来他到重庆念书,女孩挑着担子走了远远的路来看他,却没找到他,大学太大了,处处都是和她不同的人,是个她踮起脚也够不到的世界。她知道这个男孩一定还要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他不会再回到安县,不会再跟着她走那条细细窄窄的山路了。于是她不见他,也不再和他联系,独自留在重庆打工,很快就嫁了人。有一次他回来,看见那女孩在他们学校边的小巷子里,把着一个白胖的娃儿撒尿。她都没有抬头看他,以为他只是个过客。
我有些唏嘘,追问了他许多如果,如果他当年在学校里遇见茫然又自卑的她,他们会不会在一起?会不会过不一样的人生?会不会有不同的故事结局?
“小谢,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和会不会,人与人之间归根到底就是一次遇见和一次别离。如果遇见和别离只隔了一霎,那么就是陌路人;如果遇见和别离隔了一生,那么就是枕边人。”
我沉吟着,想我与秦川,我们从出生起算遇见的话,那么会隔多久时间,到哪一次算是别离。就这么想着的时候,整间屋子摇晃起来。
地震了。
15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时28分。
那时我还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逃生,街上站满了人,有的人只穿了背心短裤就跑了出来。震感很强烈,最厉害的那半分钟里,连站都站不住,我清楚地看到街对面高高的洲际酒店幅度很大地左右摇晃。大家惶然不知所措,人们相互询问猜测着,来得及带走手机的人都在拨着号码,但是谁也打不出去。
老作家很焦急,不停地给安县老家拨电话,人类的科技和文明却如此地不堪一击,没有任何通信信号,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在灾难面前,最先失去的却是我们平日里最为仰仗的。我们恢复最原始的状态,能依赖的只是身旁与我们一样的人们。
老作家说连通信都中断,说明地震一定非常厉害,我心里也着了慌,北京离四川这么远,应该没事,但又特别担心,想赶紧联系家人。而之前与秦川的各种纠结和小情绪在灾难面前也烟消云散,我只是想,要是电话通了,一定要打给他,要听到他的声音。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我的手机短暂来了信号,但信息拥堵,周围的人全都在打电话,一时怎么也拨不出去,还是我妈抢先打了进来。她带着哭腔,显然已经急坏了,我之前还没觉得怎么样,但静下来越想越害怕。她说是汶川地震,很严重,七点几级,北京都有震感,奶奶家那边平房里的人都站到街上来了。她问我这边怎么样,我说重庆还好,她让我收拾好东西,一定注意安全,要尽快通知社里情况,但不用等单位同意,赶紧回来,她给我买机票。就在我们互相安抚着的时候,秦川的电话打了进来,我跟我妈匆忙道别,转到他的来电,一接起来,就听见他大声地喊我的名字。
“谢乔!谢乔!”
“秦川!秦川!”
我们呼唤着彼此,以印证对方在这世界上存在。
“有没有事?”
“没事……”
“别害怕。”
“嗯。”
“等着我。”
“什么?”
“等着我,我去找你!”
信号断了,我们的对话停留在一句古老的承诺上。
我不知世间多少男女曾经这样许诺过,又有多少人等到了对方,多少人两散天涯。我想起我和秦川的所有过往,我们前后脚来到这个世界,好像这从最初就注定了我们永远前后脚地在追在找在等。小时候,我在我们的小院里等他在窗根下面喊“乔乔!出来玩!”;上中学,他在我们学校门口等着我一起放学回家;念大学,我在北京他在加拿大,我等他回国;毕业了,他说等到我们30岁,没人要我他就来娶我。我们就这样一直小心翼翼地互相等着,不敢走得太近,又不愿走得太远,保持安全的距离,然后肆意让友情越来越贪婪。
也许本来我们会这样等一辈子,然而直到“5·12”那天我才发现,人生是那么脆弱,根本不够强大到容纳那些自以为是的秘密和等待。汶川死了很多人,就那么半分钟的工夫,很多曾经和希冀就一股脑地消失了。人们口耳相传的那些数字,都曾是鲜活的,都曾是有故事的,都曾与这世界紧密相连却又即刻无影无踪。如果我没有来到重庆,我在安县,可能我就是那些数字里的一个,关于我的一切,我的成长,我的亲人和朋友,我的没说出口的隐忍的爱情,就都会变成冰冷的阿拉伯数字1。
真可怕啊。
房间有余震,我放在桌角的一瓶倒立的矿泉水微微晃着,而每一次的颤动都让我的等待更加安定和沉静。我从来没以这样的心情去等待过秦川,我觉得这是命运替我做的一次抉择。我想等他来的时候就告诉他,我等他好久好久了,等得终于不想再只是等了,等得忍不住抛开所有忧虑和困惑,等得想立即告诉他,我是那么那么爱他。
我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有机会让他知道这件事。
16
秦川晚上到了我的酒店。
我打开门,他径直冲了进来,紧紧抱住了我。
在他怀里我一下子就哭了,说不清是因为地震来临的害怕,还是因为他来临的动容。秦川轻轻拍着我的头,我们拥抱了很久,就在我将要起身的时候,他贴着我耳边说:“乔乔,你别动,听我说,这些话今天不说,我就要憋一辈子了。”
“嗯。”我轻声答应。
“谢乔,下午地震的时候我在商场里,我想给你选个礼物,小愉跟我说你去了四川,这几天就要回来了,我想到时去机场接你,给你个惊喜。北京有震感,很突然地晃了晃,售货员尖叫着蹲在柜台下面,商场的人都跑了出来,街上站了好多人。一会儿有人说是四川的汶川地震了,7级多。我一听就惊住了,赶紧给你打电话,结果打过去是暂时无法接通。你知道么,当时我的心就往下一坠,整个人都空了。后来那一个小时我没干别的,就一直一直给你拨电话,拨到后来我都看不清手机键盘的数字了,满脑子都是你。
“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你总跟着我屁股后头满胡同地跑,我一回头就能看见你的小花裙子和羊角辫。我想起咱们玩三个字,你不小心说了‘我爱你’憋红了脸看着我,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又害羞又觉得高兴,那感觉太怪了,怪得我干脆恼羞成怒生了气,好几天我都不敢去找你,因为一见到你脸就发烧,心里扑通扑通的,跳得厉害,可我不懂为什么。我想起上初中,我在你们校门口站着,就想能时不时地看你一眼,可你那时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只有当你从我身边路过的时候,我会故意大笑几声或是大声咳嗽,希望你能看过来一下。看到你被人欺负,我当时就想把那人给拆了。后来我们天天在一块儿了,我高兴得不得了,我也知道你喜欢小船哥,每次看你眉飞色舞提到他,我都觉得心里闷闷的,可我不懂为什么。我想起高中时,我出事那次,我被我爸和我妈关在家里,为了能给你打一个电话,我把我们家门都踹破了。我始终没联系上你,我知道自己事情闹大了,我妈骂我不管不顾,是,我是不管不顾,我就是想见你。最后我几乎相当于被我爸绑上了去加拿大的飞机,在半空中我很想你,可我不懂为什么。我想起你上大学,你终于在QQ上回了我的信,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我每天都给你发短信,给你宿舍打电话,似乎知道你在干吗就是和吃饭睡觉一样必须做的事。圣诞节的时候,我听到你在电话里哭的声音,立刻就订了回北京的机票。宝嘉跟我吵,说为什么要为一个好朋友做到这种程度,她哭闹的时候我翻到了箱子底的一张照片,那是咱俩中学时的合影,在学校里,我像哥们一样揽着你的肩膀,你傻笑着比着V字。那张照片是出国前我自己装在箱子里的,因为怕压坏了,所以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好多塑料袋。我看到那张照片,看到我蹩脚包的那些塑料袋,一下子就绷不住了。乔乔,那时我懂了,为什么那么喜欢跟你在一起,为什么不管在哪里都想向着你的方向。因为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
秦川抱着我的胳膊紧了紧,好像怕我溜掉似的,我轻轻抓住他的背,他又缓缓地讲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上海?我姐结婚那次,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醒来,我看着阳光把你的脸庞照亮,我觉得我的生命也一起亮了。我那天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乔乔,我说过的,我们在一起吧。后来宝嘉自杀,我赶回加拿大,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了杨澄的女朋友。我们就这么错过了,真奇怪,明明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明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明明我们比谁都互相了解,可是其中却有小船哥,有孙泰,有杨澄,有刘雯雯,有宝嘉,有王莹,有那么多七七八八的人加进来,偏偏就是我们两个不在一起,就好像彼此绝缘一样。可是不是那样啊!根本不是那样啊!我敢说,我比你所有喜欢过的男孩都更喜欢你!喜欢到以为即使你在别人身边我也能安静地当你好朋友的程度!我真是个大傻叉,如果不在一起,就应该从你身边消失才对,不然只会越来越喜欢你。我住到你们学校旁边,承包食堂的摊位,陪你上完全不懂在讲什么的古文课,就是想给自己找一个还能坚定地陪着你的理由,虽然不是男朋友也能一直出现在你左右的理由。那时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给你,我有个很蠢的念头,就想确定你回了宿舍,总担心杨澄会把你带出去。那次我们喝醉酒,我醒来听王莹说杨澄和你一起去了友谊宾馆,我疯了一样跑到酒店去,直到看到你安然无恙地出来,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呵呵,我以为那样就不算失去你,却还没弄明白,其实自己根本没有得到过你。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好像你男朋友的位置总是有人,好朋友的位置总是空缺,于是我就自觉地退后一步,老实地蹲在那个习惯的位子上。习惯了隔着伸手够不到的距离保护你,习惯了在相爱的界限之外看着你,习惯了谈起你只说是发小是最重要的朋友。可是这些,都只是因为我习惯了爱你。我就想说这些,地震的时候我心都凉了,我想即使活着的时候没在一起,死我也要告诉你,谢乔,我爱你。”
眼泪已经把我的眼睛都糊住了,鼻涕也流了出来,大概蹭到了秦川的肩膀上,可是我不管,只是肆意地哭着,仿佛要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爱都哭出来给他看。倒扣在桌子上的矿泉水瓶突然掉在了地上,又来了一阵余震,秦川立刻把我扑倒在了身下,余震并不厉害,只晃了一分钟,我抬头看着他,他也望着我,然后就吻了下来,细细碎碎地、深情款款地吻了下来。
我闭上了眼睛,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黑暗中我摸到了他手背的一小块凸起,我知道,那是一块经年的烟疤。
“我爱你。”
我最终这么回答。
17
2008年那场旷古的不幸,成了我们这一代独特的成人礼。之前一直被这个社会尽情贴着自私、任性、叛逆、不懂事标签的我们,在巨大灾难的失语面前,忽然默默地走到了最前面。在灾区救援的绝大多数官兵和志愿者都是80后,他们搭建起集结成了守护这个国家最年轻的力量,恍若一夜长大,承担了地动山摇的崩塌之后落在肩头的责任。
社里组织赈灾捐款,我捐出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张姐跟我说不要那么多,朱主任才捐了1000块钱,我这样做让领导面子上不好看。可我没理她,我就是想为让我涅槃重生的地方多做一些,这是我的任性和坚持。秦川也组织了他们公司的捐款,他自己捐了一万,同时开掉了一个只捐50块钱的美国人。我们俩就是这么默契地不讲理。
我和秦川是搭乘第二天的航班回到北京的。
走之前我们把身边的财物都留给了老作家,让他帮我捐给安县,他家里人终于有了消息,只是轻微的受伤,没有大碍,但安县却受灾严重,我们之前住的小旅店塌了半边,那位喜欢打麻将总是跟我搭话聊天的老板娘被压在了下面,最终也没有被救出来。
飞机在万米高空之上,我沉沉地睡了一觉,一场大灾恍若一场大梦,醒来时我慌忙望向身旁的少年。他还在,眉目清秀,侧着头酣睡,自然地靠着我。我安了心,想想从今往后我们终将要在一起了,心里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受。
秦川后来跟我说,我在听海汀前跟他说了那些话之后他一宿没睡,他觉得一定要先有一个交代。他琢磨了几天,给王莹去了电话,老实地跟她讲了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他又是怎么想的。王莹很淡定,对于她自己恋情的终结,还没有面对我和杨澄分手来得激烈,最后只简单地说了句“知道了”。秦川说他与王莹比起情侣更像是伙伴——最好的搭档、最默契的合伙人。在多年的相处之中,他们彼此默认了这一点,寻找到了适宜的相处之道,而这种关系不会因为他们角色的转换而变化。不管是他和王莹,还是我和王莹,除却岁月加给我们的情感注脚,永远不会变的是我们的最初——我们是好朋友。
没有我想象的尴尬和伤害,朋友们很自然地接受了我们在一起的事实,好像这是一件早晚注定的事。
秦茜姐知道我们的事后毫不客气地揍了秦川一顿,以此警告他必须永远对我好。秦川被他姐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在一旁抓狂。小愉妹妹奸笑着分享了我们的恋情,看着她和秦川击掌的样子,我总有种被莫名卖掉的感觉。我爸妈对我和秦川的事表示了惊讶、不解和一点点的不安,而我那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奶奶则一直静默,令我感觉距离秦川再次进到我家小院还是有点遥远。
徐林说她早就觉得王莹和秦川是花架子,王莹懂个屁爱,比起谈恋爱两个人分明更爱赚钱。娜娜欣喜地发来了一长串的恭喜,她说难为我们装了那么久,明明刚上大学时她们就认定每天准时打电话的秦川是我男朋友,我还死鸭子嘴硬不承认,结果证明根本就是浪费豆蔻年华,耽误彼此时间。千喜依然忙在高高在上的云端,我没特意告诉她,但给小船哥打了电话。不管什么时候,他对我而言都是个特别的存在。
“真好,”小船哥笑着说,“乔乔,川子一定很喜欢你,小时候起他就一刻不离在你身边了。”
“他那是喜欢欺负我好吧……”
“乔乔,他对你最好呀。”
“小船哥也对我好。”我撒娇着说。
“是啊,但不一样,我希望你能过得最好,而秦川能让你过得最好。”
“嗯,也对。”
“乔乔,祝你幸福。”
“谢谢小船哥。”我淡淡地笑了,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遗落在我少年时代的彼端许多许多年,是我那时最明亮的梦想,是我以为那个叫作“幸福”的词。
秦川继续每天都到我们社接我下班,我跟张姐说“A4男”已经正式成为我的男朋友。我们还像往常那样相处,他吐槽我能吃,我毒舌他粗鲁。但在他急刹车时自然伸出胳膊挡住我的那一刻,在我拧矿泉水时发现瓶盖已经被他拧开的那一刻,在他骂骂咧咧不情不愿但还是背着我的包陪我一起逛街的那一刻,在他晚上特意跑到我家门口只为给我送一份好吃的打包外卖的那一刻,在走在人群中他拉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所有幸福都回归到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没什么事做的时候,我就泡在他们卖场的西餐店里,大龙照例会做一个加大版的蛋糕给我。透过透明玻璃,我能看到秦川正在做家具生意,那次遇见难缠又事多的客人,秦川他们做活动,卖家具送巴西龟,那个客人在各种挑剔贬损砍价之后问乌龟能活多久,秦川说不出意外的话能送您走,结果客人闹起来,秦川也彻底爆发,我亲眼见到他把已经填好的家具订单当场撕了,一副不卖了的样子,把我笑得不行。
大龙来到我对面坐下:“老大就这样,从小到大一点没变。”
“这是基因问题……他这一辈子都改不了。”我摇摇头,窗外客人大闹,已经把秦茜都找来了,秦茜先一巴掌呼在秦川后脑勺上,随后直接叫保安把那位叫嚣着投诉的客人拖了出去。
“喜欢你这点也没变。”
“得了吧,交过那么多女朋友。”我哼了一声。
“其实我可能比你们都先知道老大喜欢你这件事。”
“为什么?”
“记不记得你初中时收到的那封情书?我写的那封。”
“记得记得!大龙你那时候很纯情嘛!”我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
“那天你没去,但老大拉我去蹲点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他怎么好意思告诉你。说实话,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认真过,12月底多冷啊,他眼都不眨地盯着,整整坐了3个多小时!我们等在那里的时候,他一直在恶狠狠地骂人,说要是那小子敢来就立刻把他打走,让他一辈子想起谢乔就觉得是噩梦。”
“……暴力狂……”
“我当时一边无奈地想肯定等不到这个人啊,又一边庆幸地想,幸亏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不然一定会被他打死……而就这么忍冻挨饿的时候,我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别人喜欢你他却会那么恼火呢?”
“是啊!”
“因为他喜欢你,连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深深喜欢你。”
“切。”我大大吸了一口奶茶,忍不住笑起来。
“后来的几天他还列出了好几个怀疑对象,让我侦查一下所有跟你说话的男生……”
“不会吧……”
“嗯,当时还揍了几个完全没关系的人……”
“真可怕……”
“这件事要保密啊!不能告诉他,不然我真的会被他杀了!”
“知道了!知道了!”
“乔乔,和老大好好的。”
“你也是!不能因为有了我这个悲惨初恋就不找女朋友了啊!”
“……我有女朋友啊……”
“啊啊?!”我惊讶地大叫,大龙喊出在操作间做蛋糕的胖女孩,两个人在我面前甜蜜地拉着手。
“大龙!可以嘛!很好呀!”
“还好了。”大龙腼腆地垂下头。
“要是你不总吃大份蛋糕就更好了。”女孩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说。
我愣了下,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远处的秦川疑惑地看着我,嘴型在问怎么了,我朝他挥挥手,意思是没你事该干吗干吗,秦川气得立刻朝我们走过来,但刚走两步就被秦茜姐拉着脖领子拽了回去。
我们笑得更厉害了。
我觉得吴大小姐说得对,我真是个好运气的人。
18
徐林晚上快10点给我打电话这事真的很奇怪。
虽然大学时我们天天见面,能轻松背出彼此的电话号码,晚上带什么夜宵也要互相发短信问一下。但到了成年的阶段,这种密切的关系就轻而易举地被工作切断了。平日里我与朋友们的联系,远不如朱主任和张姐多。不过我与徐林她们联络再少也是朋友,与张姐他们联络再多也只是同事。人与人之间情感繁杂,相处起来其实一直以最初建立的关系为准,除非发生爱情,不然很难穿过人际的屏障。
我有些纳闷地接起电话,徐林急促的声音传来:“最近有没有千喜的消息?”
“好久没跟她联系了,她现在那么火,天天忙得不得了,还是在娱乐新闻的署名处看到的比较多,怎么了?”
“那何筱舟呢?你总会联系他吧,他们俩现在怎么样?”
“小船哥我一直联系啊,前一阵还打了电话,但没提千喜的事,到底怎么了啊?”
“我跟你说,你别惊讶。我手里拿到了一组狗仔拍的照片,皇冠的老总陈天河跟千喜一起半夜归家,被人家拍下来了。我刚才给千喜打电话,她一直没接,我托了关系,希望能把这个新闻压下来,但是没戏,人家狗仔投了几家报纸和网站,我们不登别人也会登,明天就会见报了。”
“不可能吧!”我被她说得蒙蒙的。
“明早你看到新闻就会知道是不是真的了!千喜怎么回事?她这是要做什么啊?”
“我给她打电话试试。”
“你快打吧!但我估计她也不一定接。要是她接了的话,你跟她说让她赶紧跟公关团队想想办法,这圈子水太深了,我看她是陷进去了。”
挂了徐林的电话,我立刻拨给了千喜,她果然没接,但过了大概几分钟,她给我回了过来。
“千喜!”我很着急,“你怎么不接徐林的电话?出事了你知不知道,到底……”
“徐林要跟我说的事我知道,先别说那些,你在哪儿?来找我一趟吧。”
“我在家,你在哪儿?”
“长城饭店,天上人间知道吗?到了给我电话,我下去接你。”
千喜未见一丝慌乱,我却因为那个大名鼎鼎的名字而心里打了鼓。只要在北京,就一定听说过天上人间,这个带着仙气的地方有着各种神秘传说,而所有传说都指明那里是个纸醉金迷的欢场。千喜怎么会在天上人间?那里到底什么样子?是不是如同传说中的那么奢靡?是不是放眼望去全是美貌佳人?是不是人人非富即贵一掷千金?带着一脑袋问号,我打了车出发,路上我给秦川打电话,他破天荒地没接,我心里更不踏实了。
千喜在大门口接了我,很久不见,她更瘦也更美了,可能是喝了酒,腮边微微带了一层粉红,眼角眉梢尽是风情。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我多少有点怯场,进门处站了两排女孩,我和千喜都算高了,可她们看上去比我们还要高一个头,穿着闪亮修身的礼服,个个身材苗条,模样妖娆。
我小声跟千喜说:“不用买票么?我记得以前看天涯的帖子说,进门要100块钱。”
千喜“呵呵”笑起来,挽住我,“不用!乔乔,你怎么还傻乎乎的!”
我们一起上了二层一个包间,里面灯很昏暗,超大的房间坐了不少人,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正在和一个大叔对唱《如今才是唯一》,看上去和我们平时去K歌的钱柜什么的也差不太多,只不过装饰更豪华罢了。千喜拉着我找了个沙发的空隙坐下来,我们对面的一个女孩立刻给我倒了一小杯洋酒,她蹲跪在一个大靠垫上,穿着职业装似的剪裁精致的制服裙,裙子很短,可以清楚地看到白皙的大腿,我忙摇着手说:“我不喝酒,请给我杯水。”
她笑了笑,拿出一个我都没见过的外国矿泉水的玻璃瓶,给我倒了一高脚杯的水。
“谢谢。”我客气地接过来。
千喜从果盘里挑了一颗圣女果扔到了我的杯子里,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说:“看好自己的杯子,这样好认。”
说着她举了举她的酒杯,里面有半颗小青柠。
身旁一位中年大叔端着酒杯过来,千喜娴熟地跟他干了一杯洋酒。
中年大叔瞥见了我:“哟,又来了个新的美女,这是谁呀?”
“我大学同学。”千喜笑着介绍。
“那也是高才生啊!美女来喝一杯吧。”中年大叔眯着眼举起杯。
“她不会喝酒,我替她喝。”千喜拦下来,又干了一杯。
我瞪大眼看着她,从来没想到以前喝杯啤酒都脸红的她会那么能喝。千喜被另一边的人叫住,赫然就是那位一同被狗仔拍到的皇冠老板陈天河,他们很熟络,陈天河似乎给千喜介绍了谁,我眼见千喜很快又喝了一满杯。他们可能谈什么,一起携手走了出去,千喜给我使眼色,让我等一等她。
我只好坐在沙发上,整个房间四处都是面目模糊的红男绿女,有的唱有的喝有的玩色子有的只是迷迷瞪瞪地左右摇晃,旁边的中年大叔不再理我,搂着那个穿制服的女孩,我看着他凑到人家的耳朵边,手也不老实,移到了她腰部往下的位置。我皱了皱眉,突然对这个看上去奢华的陌生世界有了股莫名的厌恶。
19
我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矿泉水,穿制服的女孩立刻有眼力见儿地给我添上。
“谢谢。”
“没事,”她礼貌地笑了笑,“你是学生吧?”
“已经毕业了,都工作两年多了。”
“看着不像,你很显小。”
“你也很显小啊。”
“我刚大学毕业。”
“你哪个学校的?”我好奇地问。
“北航。”她熟练地答。
中年大叔喊她去玩“血战到底”,我看他们面前摆了满满一盘小酒杯,大概有一打,每杯都斟满了洋酒,两人玩骰盅,输的就要干一杯。制服女孩输多赢少,很快就败下阵来。
“没事吧?”我看她喝了那么多酒,有点担心。
“没事。”她摆摆手,但身体已经有些摇晃了。
“我有同学在北航,你哪个学院的?”
“文学院。”她拍了拍脸说。
北航是工科学校,哪有什么文学院,我知道她撒了谎,就不再追问了。
“你是不是纳闷我为什么做这个?”她酒喝多了,话也多起来,“你以为我会说家里有人病了或者要给弟弟赚学费什么的吧?不是,根本不是。我告诉你啊,就是因为赚钱快、赚钱多,我一双鞋子,就比你这一整身都贵你信不信?我就是虚荣啊,谁不喜欢有钱呢?”
制服女孩呵呵笑着,我不知该回她什么,她娇艳的脸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映出一片鬼魅。
“你以为我是小姐?我不是,我们叫公主,给你们递擦手毛巾的叫少爷,喏,那边穿裙子的才是小姐。”制服女孩指点着给我讲,“小姐赚得最多,都想下水捞几年钱回家找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实人嫁了,做个良家回头是岸。但是她们花销特别大,其实也都攒不下来什么。而且在北京待惯了,谁愿意回去?我告诉你,有和客人谈恋爱的,结局都很惨。人家知道你是小姐,没人对你真心。我们大概是最被人瞧不起的了,可其实白天出门,我们和你们又看上去差多少呢?”
她絮絮说着,我只觉得口干,不停喝水,她给我添水,看了看我的杯子,笑着说:“你朋友还挺疼你的,你知道为什么酒杯里要放个小东西吗?就是怕灯火暗,被人换了杯子下了药,让人吃干抹净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是歌星是吧?可到这里还不是要陪老板们喝酒,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制服女孩又被叫去喝酒了,我看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衬衫纽扣绽开都没知觉。另一边两个男人争着付小费,推搡间手里厚厚一叠钱都散开了,屋子里飘着粉红的人民币,小姐们笑着捡起自己那一份,其中一个老板醉醺醺地到我面前,点了1000块钱说:“拿着拿着。”
“我不是小姐。”我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转身冲出门,躲在了隔壁卫生间里。
我用凉水冲了好几把脸,洗漱台是墨绿大理石的,水晶镜也镶着金边,这个连卫生间都很考究的地方,让我越过人间,窥到了天上的样子,可惜云端之上却不是仙境。
千喜给我打了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千喜敲门进来,“我找你半天,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千喜,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那些人就是嫖客和小姐!”我不满地嚷着。
“乔乔,你怎么会有这么迂腐狭隘的想法?世界这么大,只是有和我们不同的其他职业而已。”千喜丝毫不以为意。
“拿钱、陪喝酒、被吃豆腐!这是什么职业啊!千喜,你现在怎么这样子?你看着这些真的觉得一点都无所谓吗?还有,你和那个陈天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都被拍到了!徐林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接有什么用?”千喜打断我,“接就能不登吗?谢乔,我现在很艰难你知道么?我告诉你那组照片怎么来的吧,是林晶妍找人拍的。我们俩一直在争,从《超女》比赛那会儿她就爱干这种卑鄙的事,我怎么能输给这种人!对陈天河我心里是有数的,他只是我要借势的靠山,我必须扳回这一城!你去问问徐林,在这个圈子里单打独斗多么难,没有人帮衬着,谁买你的面子!”
“就那么重要吗?你不是终究要去美国吗?你不是要去找小船哥吗?新闻出来了小船哥会怎么想!他一个人在那边,会多难过你想过吗?”
“你小船哥能帮到我吗?能不让明天的报纸登出我的负面新闻吗?能让我胜过林晶妍吗?他在那么远的地方,乖乖地搞着他的课题研究,他知道我多辛苦吗?我半夜想哭,给他拨电话,要输起码20个数字的IC卡号码还不一定能拨通,等能联系上他的时候眼泪都干了!”
“千喜,你就不怕自己后悔吗?!”
“我不会做后悔的事。”千喜咬着牙说。
我们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对峙,后来想想,那时我们就像小孩子和大人吵架,她面容沧桑,而我一派天真。我们谁也不能修改命运,只是在奔赴终点的时候,激烈交汇了一下而已。
“好吧,好吧!那我走了。千喜,你还叫我来干吗呢?让我仔细看看你现在这种不管不顾的样子吗?”我冷冷地说。
“我只是……”千喜顿住,“想在这个时候见到个朋友……”
“你在这个时候,应该想小船哥才对。”我背冲着千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所谓的“天上人间”。
20
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巨大的水晶灯映着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突然有点困惑,这分明是北京,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然而却有着那么一拨人,他们在繁华的中心、,在奢靡的顶端,在同一个时空里,过着我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他们的北京和我的北京不是一个城市,那是一个平行世界,我在这一边,千喜却跑去了那一边。我深吸了一口气,记忆中北京星空下那种清新的味道没有了,我闻到了高级古龙水和昂贵脂粉的气息,腻得想一口吐出来。
我站在路边打车,旁边有一个从天上人间出来的姑娘,她一看就是酒喝了不少,摇摇晃晃的,时不时干呕两下。可能是不愿载醉鬼,一辆出租越过她停到我面前。我想起刚才的制服女孩,微微动了点恻隐之心,拉开车门转身说:“你先上吧。”
姑娘睁开蒙眬而又水亮的眸子看了我一眼,踉跄着上了车,连句谢谢都没说。那张娇俏的脸很快就混入了北京的夜色里转瞬无踪,不知会驶向哪里。晚风微凉,我无奈地抱起肩膀,半天没有出租过来,就在我有点后悔地想不知多久才能再打到车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无比熟悉的白色A4。
秦川的车。
我几乎屏住气走了过去,车里没人,我给他打电话,没接。望望天上人间的霓虹灯牌,再看看眼前我能倒背如流的车牌,我一脚就踹了上去。警报器很灵,响声大作,不久保安就走了出来,他疑惑地看着我,我努力控制着怒气,“把车主叫出来吧!不来我直接砸车了。”
从天上人间里走出来的秦川气势汹汹的,一副谁敢惹老子的样子。直到他看清了车边的我,才一下子泄了气,手忙脚乱细声细语地说:“乔乔,你……你怎么啦?”
“秦川秦始皇,你够有本事的啊,敢背着我到天上人间找小姐了。”我冷哼一声。
“哎呀,不是,我找什么小姐啊,我是……”
“你是不是刚才一直在里面?”
“是……”
“是不是故意不接我电话?”
“不是不接,是没听见,他们都在唱歌……”
“还唱歌!”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好好玩,再见!”
我果断地转身就走,秦川忙一把拉住我:“乔乔你别走,你听我说啊!”
“我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跟你说!你滚去唱歌啊!”
“还唱个屁啊!谢乔!你等等!”
“趁我还没有操刀砍你之前,离我越远越好!”
“我真不是来这玩的!我姐也在啊!”
“我奶奶还在呢!你当我傻子啊!”我忍不住大吼,可回过头我却愣住了,一身素衣的秦茜正黑着脸走到我们背后,还不等秦川有什么反应,她就一脚踹在了秦川腰上。
“姐!你干吗!踹这里真的会死人啊!”
“谁让你把乔乔带到这种地方的!”
“谁会带她来这儿啊!”秦川突然反应过来,紧紧抓住我问,“对啊,谢乔!你怎么在这儿!?”
“秦……秦茜姐,你怎么也在?”我结结巴巴的。
“都快12点了!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快说!”秦川扯着嗓门嚷嚷。
“你管我!”
“谢乔!”
吵闹了半天我才弄明白秦川和秦茜确实是来这里谈生意的,天上人间的老板是秦茜的客户,据说之前跟一辉就认识,这次在他们店里订了一批价值上百万的家具。
秦茜对他们的家族企业进行了革新,开发了一个叫拉索的副牌,专做奢侈品家居。这还是她和姚阿姨去迪拜度假的时候偶然想到的主意,她们住在七星级的帆船酒店,秦茜留意到那里的陈设都华美精致,晚宴时就问了一直向她大献殷勤的酒店经理,这都是什么品牌的家具。经理告诉她是意大利的顶级品牌Colombo Stile,意味历史和权力,举世无双独一无二。她动了心,假期回来就订机票飞了意大利,托关系约见了法拉利家族的二儿子。那位二世祖瞬间倾倒在了东方美人的神秘气质之下,忙前跑后地帮忙联系Colombo Stile的老板。不过那个老板对中国并不以为然,一点不在意秦茜的代理请求,对庞大的中国内地市场也根本不感兴趣。秦茜想约他见面,他高傲地说正在拉斯维加斯,没空回意大利,要是想谈就到赌城找他。秦茜一根筋的性格再次爆发,干脆飞到了拉斯维加斯,按秦川的话说,她和那位老板的见面就是一部电影。秦茜找到他的酒店,连约了三天都被那老板放鸽子。第四天,她直接穿着黑色礼服进了赌场的VIP厅,意大利老板一见秦茜惊为天人,于是她成了全亚洲唯一拥有那个品牌代理权的商人,合同期限永远……
我听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原来全世界都在看脸,所以秦茜天生注定了会一直赢。秦川说这次天上人间订的就是这个意大利牌子的沙发,是一单大买卖,老板今天特意请秦茜,他不放心就跟着来了,没想到恰巧被我撞见。
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讲了千喜的事,讲我们的分歧,讲我涌上心头的伤心难过。
“你也不要怪千喜,她一个小女孩,在那么虎狼的圈子里,总要变得坚硬一些,有的事可能也是不得不。人要走的路,是不一样的。”秦川一手开车,一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不怪她,我只是……担心小船哥。”
“你不会还对小船哥不死心吧?”
“你神经病呀!”
“开玩笑……说真的,你不要明天看到新闻就迫不及待地给小船哥打电话,他那时应该不想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哪怕只是关心和问候。”
“哦……”
“千喜……应该不会去美国了。”秦川淡淡地下了定论。
我望着窗外,夜晚的北京空荡荡的,整座城市犹自沉静美好,似乎所有繁华喧嚣都与它无关,痴迷其中的不过是人们的妄念罢了。
“喂,还有——”秦川突然说。
“什么?”
“下次遇见这样的事,一定要有我陪着。”
“切。”我假装不屑地扭过头。
“说,知,道,了!”
秦川一把揽住我的脖子,霸道地吻了上来,时间刚刚够一个红灯。
21
毫无意外地,千喜和陈天河的绯闻占了第二天娱乐新闻很大的一版。双方都没有回应,千喜的演艺活动似乎也跟着停止了一段时间。直到汶川地震的七七祭,千喜素颜穿着一件纯白长裙,手捧小雏菊,以清亮透心的四川乡音吟唱了一曲《心经》。这段精心策划的视频在网上被疯狂大量转载,千喜纯洁的容颜和悠扬的歌声抚慰了人们备感伤痛的心。大家更深地记住了这个干净的女孩,至于她曾同谁深夜晚归,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千喜赢了,她扳回了这一城。
我听了秦川的话,过了很久才给小船哥打电话。也许是因为内心纠结,拨IC卡号码时,输错了好几次,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千喜的说法,有一些心情可能就在这遥远的距离里消失了。
“乔乔。”小船哥的声音听起来还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这让我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线路里莫名地沉默起来。
“最近怎么样?和川子还好吧。”还是他先找到了话题。
“天天吵,他烦死了!”
“看来挺好的,你们还是老样子。”
“小船哥,你呢,你好吗?”
“嗯,还可以,乔乔,我基本上能拿到永久居留的身份了。”
“真棒!小船哥就是厉害!”
“只有你觉得我厉害。”
“哪有!小船哥,我长这么大,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男人了!”这件事我很笃定,也因此更为小船哥惋惜,他比秦川、比杨澄都更加真诚地对待这个世界,却始终亦步亦趋、气喘吁吁。我始终没想通为什么,似乎他就偏巧处在了世间的夹缝里,在某个失衡的点上。而让我最感动的是,有的人一路平顺,有的人天生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上坡,但即使没有任何向他倾斜的光明之路,但他从未放弃过,他一直在努力,在慢慢向上走着。
“谢谢乔乔。”
“小船哥,我又变成两个啦。”我笑了笑,沉吟一下,“你今年会回来吗?好久没见你了,我们都很想你。”
“今年啊争取吧,其实回去也没什么事做,倒不如在这里好好做做课题。”
“也要……见见千喜呀。”
“她很忙的,不容易。”
小船哥跟我说,他和千喜很早前就联络得少了,有的时候一个月才通两次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打过去的电话不是没人接听,就是助理接。她站在越来越高的地方,被越来越多的人环绕,就好像她在一个圆圈的中心,而小船哥则在这个圆圈之外。说这些的时候,小船哥并没有埋怨,也没有沮丧,他口中的千喜,还是像我们当年一起读大学的样子,是个坚强、善良、好胜的学霸,是内心强大的姑娘。只是有一些淡淡的伤感,很多年后我才感悟到,那种感觉就像是读了一本很长的小说,快翻到结局时,总会既安然又惆怅。
2009年夏天,千喜举办了第一次个人全国巡回演唱会,名字叫作“千年之喜”。
小船哥终于回国了,他买了3张最好的票,请我和秦川一起去看。去之前我们谁也没有和千喜打招呼,就像是普通的歌迷一样,坐在工体最前排的VIP区。舞台上的千喜光芒万丈,就像是夜空中最闪亮的星星,而我们则潜在微茫的夜色里,只能情不自禁地抬首仰望。
千喜唱的第一首歌是她当年在《超女》的成名曲《有时爱情徒有虚名》。坐在舞台下面,听着那段熟悉的旋律,我突然有了种宿命的感觉,她清清楚楚地唱着:“不知不觉进入爱不释手的游戏,点亮灯火,站在没有了你的领域。不知不觉发现一切早安排就绪,爱你的微笑,爱到担当不起。”
我想他们始终相爱,只不过已经爱得担当不起。
小船哥那一晚听得非常认真,好像是一场盛大的落幕,他要铭记住千喜所有的样子。所有歌都唱完了,千喜安可了两次。一切终结,小船哥和我们一起跟着人流缓慢往外走着。快到出口的时候,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我们疑惑地回头,才发现千喜竟然又站回到了舞台上。
“不知为什么,今天想再唱一首歌,献给这个我从小就喜欢的城市,感谢它为我造梦,感谢它让我遇见过我最喜欢的人。好的事不用经历你就知道会很好,比如爱情,比如财富,而坏的事往往要走过一遭才会知道有多坏,比如离别,比如失去。有些事这辈子不后悔,但下辈子,绝不这么过。”
千喜握着话筒清唱,她唱的是赵传的歌,《我终于失去了你》。
我终于失去了你,
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终于失去了你,
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当四周掌声如潮水一般的汹涌,
我见到你眼中有伤心的泪光闪动。
那一刻,小船哥和千喜中间大概隔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都不知道,这首歌其实只唱给一个人,曾经她是他的全部欢喜,他是她的唯一听众。在歌声中小船哥一步一步渐渐走远。我扭过头,看着舞台上的千喜,不知为什么,虽然那么远,可我就是觉得我看到她掉下了一滴眼泪。
晶莹清澈,转瞬即逝。
22
十几天后,小船哥回了美国,我和秦川一起送他到机场。以前千喜为小船哥买纸巾的便利店里,贴着她代言饮料的大幅广告。如果一切如初,她一定也会来机场送行,我可能还会兴致勃勃地拉她到宣传画前,给她拍合照什么的。可如今,只有我和小船哥尴尬地看着她的笑脸。
小船哥叮嘱我好好的,我舍不得地拉住他:“小船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会久一点。这次回去我想要转一转,起码要去纽约看看。”
“小船哥,你在美国那么多年,都没去过纽约吗?”
“没。有过好多次机会,但是我都没去,那时我跟千喜约好,要等着她来,我们一起到纽约,在肯尼迪机场乘机,拍照片、比V字,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小船哥低头笑了笑。
我心疼他,大概是看到我脸上难过的表情,小船哥揉揉我的头发说:“乔乔,人总会有些愿望落空的,否则许愿时大家就不会那么虔诚了。”
“喂喂!你们干吗呢!分开半米站!”远处照例帮忙托运行李的秦川大声喊。
我狠狠冲他翻了个白眼,小船哥则假装听话地后退半步。
“乔乔,我啊,其实也没那么想得开,我想以后我的所有梦想里都不会再加上另一个人的份了。因为一旦那个人不见了,梦想就没了意义。但是看到你和秦川,我很欣慰,我知道,虽然我不是那个被幸福眷顾的人,但我最珍爱的小妹妹是,在她的梦想里,一定一路有人陪伴。”
“小船哥,肯定也会有人陪着你,陪你去纽约,去肯尼迪机场,去世界上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让你的愿望全部实现。是你教我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不是吗?”
“嗯!”
小船哥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我的太阳似乎被云彩遮住,显得有点疲惫,但没关系,他仍然是太阳,仍然发着光。
送走小船哥,我和秦川去了超市。我们一路都在谈关于千喜的事,我讨厌说谁对谁错,只不过隐隐地想,如果小船哥不出国,他在北京陪着千喜,那么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如果千喜知难而退,没有那么急于去改变命运,那么是不是他们真的会携手到老。他们分明为对方拼了全力,却最终还是迷失在了这个多变的世界里。小时候我以为所有的爱情都只有两种结果,爱或不爱,但长大后我才知道,爱情不过是包裹在人生里的礼物,可能被投递在完全不能负荷它的年华里,不是谁收到它都能把它安然存放到永远那么远的地方。
一针一线缝十字绣的是千喜,被万千人欢呼膜拜的也是千喜;为了她一直努力的是小船哥,诀别她远走他乡的也是小船哥。
这不是爱情的模样,这是人生的模样。
“千喜住的房子常年恒温。她出门在外会跟着四五个工作人员,有人拿包,有人拿电话。她出现在公共场合就要戴着墨镜口罩。她出场费就有上百万。我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的,就为了过分辨不出春夏秋冬的生活?过看似高高在上却嘈杂的、如履薄冰的生活?过被狂热的人追逐、像捉迷藏一样的生活?过逛超市都不去看一看价签的生活?然后放弃爱情,放弃一切正常的幸福和快乐。她真的赢了吗?赢了林晶妍但是赢了曾经那个自己吗?换作是我,我绝对不干!”我一边对照牛奶的保质期一边说。
“谢乔你知道你最好的一点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万年不变的傻啊!”
“滚!”我恼怒地把牛奶砸到秦川头上。
“我又没说不好!”秦川捂着头,“永远算什么,重要的是跟在它后面的那个词——不变!如果什么都变了,永远又有什么意义。”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穿透了多年时光,而他,始终没变。
“别以为胡说八道几句心灵鸡汤我就原谅你说我傻!”我拿起牛奶又敲到秦川头上。
“你就是傻啊!”
“想死啊你!”
就在我观察能把购物篮里的哪样东西抡到秦川头上的时候,突然有人在一旁轻轻地叫:“谢乔……秦川?”
我回过头,一个美貌的孕妇正歪着头看我们,她的样子裹挟着我的回忆呼啸而至。
“刘雯雯?!”我立刻叫出了她的名字。
“我远远看到就觉得是你们!一点都没变啊!”她笑眯眯地说。
“你倒是变了啊!”我指指她的肚子,兴奋地弯下腰,“几个月了?”
“6个月啦!”
“真棒!”
“你们果然还是在一起了,”刘雯雯狡黠地看着我们,“当年我就猜到会这样了。”
我害羞地看看秦川,和刘雯雯相视一笑。
没一会儿,她的老公就找了过来,出乎我们意料,她老公竟然是个肌肉发达的带文身的光头男。
“这是我的中学同学谢乔,这是……她男朋友。”
刘雯雯简要地介绍,光头男很酷地向我们点头致意。寒暄几句,他们说还要再去买一些婴儿用品,我们就道了别。
“她老公……是黑社会的吗?”秦川瞠目结舌。
“说不定他们就是新一代的九龙一凤……”我咽了口口水。
“她口味还真重啊。”
“她从小就重口味呀。”
“你什么意思?”
“就喜欢小痞子什么的呗!怎么,看到初恋有什么感想?”
“滚!她才不是我初恋!”
“那你初恋是谁?我怎么不知道!”我原地站定,认真起来。
“是个傻子!”
“秦始皇!”
“怎么了!小时候你大胆向我表白你忘了吗?直接说的‘我爱你’哦!”
“我那是嘴滑!咦?等一下!你的意思是从那时起你就爱上我了?”
“少来!还不是因为你先勾引我!”
“你今天真的很想被砸死对吧?”我颤巍巍地举起一大桶鲁花花生油。
“算你狠!”秦川老实认输。
那天我觉得人生真的很奇妙,从前朝夕相处的亲密恋人,以后可能只是一张广告招贴画。从前以为一辈子的敌人,以后反倒亲切地成为老同学。从前费尽心机想得到的男人,以后不过是同学的男朋友。我们和别人都在彼此的世界里变换着角色,轮流唱罢登场。而我深感庆幸,在我和秦川之间,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对方是最重要的这一点,从没改变。
23
冬天的时候,王莹回国了。
那时关于她家的事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什么说法都有,简而言之就是她爸爸政治上出了问题,很严重,她们全家都在被调查。
今时不比往日,王莹低调地住在徐林那里,我没有主动跟她联系,一是她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想她并不想见太多人;二是对于她和秦川的那些年,我心底里总有些隐隐的愧疚。
我没想到王莹主动找了我,她用陌生号码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来接一下她。当时我正在上班,但立刻答应了她,我犹豫了下,没给秦川打电话,因为王莹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在徐林家楼下看到了王莹,她模样清瘦,拖着一只大大的行李箱站着,可能因为穿得少了些,她紧紧抱着肩,看起来格外让人心疼。我下了出租,着急小跑到她面前,怀里的钱包、钥匙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王莹在一旁看着,笑了笑,“谢乔,你还是老样子呀。”
我狼狈地捡起东西说:“你也是,大小姐!都不伸手帮个忙吗?”
“你怎么打车来?没开车吗?”
“我那点工资刚够吃喝,买个车轱辘啊!”
“糟糕……早知道还不如找秦川。”王莹唉声叹气。
“喂!”
“先打车吧。”
我指指她的行李,“怎么?你要出远门?”
“去找个旅馆住。”
“徐林呢?她不在家了?”
王莹沉默着,我以为她们起了争执就没再多问,外面北风一阵阵地刮得人心凉,我赶紧走到路边重新叫车。
这次王莹没有去住以前和杨澄常来常往的那些贵得要死的五星级酒店,她选了北四环一间没什么名气的省级酒店,让我用身份证登记了入住,虽然不清楚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她经历的萧瑟。
我和她一起上了楼,她随意地把箱子丢在角落,疲惫地靠在了床上。
“乔乔,你今晚能不能陪我住?”她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特害怕一个人。”
“好呀!”我毫不犹豫地答应,王莹是大小姐,是睿智得尖刻的人,是从来不会撒娇的人,而她现在柔弱的样子,让人只想用尽全力保护她。
王莹跟我说了两句她家的事,具体的政治我不懂,大致相关贪腐,她父母被双规,叔叔一家也被带走调查,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你还记得吗?我叔叔当时在东三环拿了块地,秦川和大龙的分店就开在那里,幸亏秦川为了他姐的事早出手盘掉了,不然没准也被查了。”王莹随口调笑。
“那你没事吗?”
“还不至于到株连九族的份儿上,不过我现在算是没有家了。”
“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我也是想找办法的,但你也知道,世态炎凉,当初求着我爸的人,现在一个个自顾不暇,这么大的事,谁敢顶上来呢?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以前天天玩在一起的人,现在听到我的名字都嫌晦气,乔乔,我一直觉得自己万事看得透,其实差得远呢,不跌到泥土里,你永远不会懂什么叫人世间。”
“杨……杨澄呢?他们家不是很厉害吗?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家里大人也都熟,不能帮帮忙吗?”
王莹叹息地摇了摇头:“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谁都没有回天之力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生活还没问题,虽然房子资产都被封了,但至少我这里还有些积蓄,别的……现在都不敢想了。”
“王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说啊!”
“指着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放心吧。我眯一会儿,你别走啊,每次睡醒了那一下最难受,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特别失落,真跟一场大梦似的。”
“嗯,你睡吧!我不走。”
可能是心太累了,王莹很快就睡着了,她蜷缩着像个婴儿,眉头皱着,紧紧握着双手。我跟家人打了招呼,就说看美国来的朋友,今晚不回去了,又另外给秦川发了短信,他让我好好陪王莹,别的没再多说。那一刻我突然想,如果不是我,秦川现在大概会帮王莹顶起这一大摊事,没准一切都会稍稍好一些。
我实在还是很自责。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被电话铃吵醒,是徐林打来的,我接起电话刚说了句“喂,徐林”,王莹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使劲朝我摆手,我只好对电话里焦急的徐林支吾地说没有王莹的消息,匆忙挂断了电话。
“你和徐林怎么了?她特别着急的样子。”
王莹眼睛空空地望着远方:“我不能再住她那里了。”
“为什么?”
“因为……她喜欢我。”
24
王莹的话一下子把我震住了,我呆呆地看着她,脑子里一字一句地过“她喜欢我”的意思,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一种而已。
徐林喜欢王莹。
不是同室好友的喜欢,是关于爱情的喜欢。
王莹说她也不清楚怎么会慢慢变成这样子,徐林对她很好,这我们都知道,而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到那种好的微妙。
“我来到B大那天其实很紧张,你想象不到,我从小就生活在我们特定的圈子里,倒不是瞧不起谁,只是我和杨澄这样的人玩惯了,对普通人家的孩子,一点都不了解,不知该怎么相处,于是就干脆独立起来。住宿舍对我来说真是件特别可怕的事,本来我妈说开学走走过场,以后都走读。结果我一来就遇见了徐林这种浑不吝的。起初我可讨厌她了,我是有点洁癖,但她也太不讲卫生了吧!你也知道我说话很毒的,对她更是一点都不客气,而她竟然毫无所谓,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王莹长王莹短,弄得我烦得不得了。可莫名其妙地,我竟然慢慢就习惯了,后来不仅习惯,还欣然跟她成了朋友。我估计要不是徐林,我可能早就和你们闹翻,走读回家了。”
“还真是,那时你真的傲娇得让人抓狂啊!”
“这些我都没觉得什么,直到我住院,当着你们的面,我说出我喜欢秦川那次,当时徐林就坐在我旁边,她买了一袋子零食正在吃,你别看我平时总数落她,其实她在我面前已经很小心翼翼了,弄皱了我的床,她会铺平,娜娜跑到我们宿舍来,她会特意盯着不让她用我的毛巾。可是那天,她把一袋子零食都撒在我床上了,我生气地瞪她,却看到她一脸忧伤的样子。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种表情我很懂,我自己也有过。
“我知道这样不行了,我对她是没有那种感情的,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和秦川商量学校食堂的事,也是为了疏远她,让她死心。可我发现,她一点没在意,还是成天嘻嘻哈哈的,四处打杂工,不是向我推荐安利,就是抄千喜的笔记。我想一定是自己多心了,就放心跟她继续做好朋友。
“我出国那天,徐林到机场送我了,我没想到除了家人竟然还会有朋友过来。你知道,连秦川都没来的。我们也没说什么,她跟我开着玩笑说,让我以后给她运东西,她来做美国代购。临入关之前,她瞅准了我那几年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玉观音,跟我说我不懂,男戴观音女戴佛,非要我留给她。她跟我从来不客气,我也没觉得那是多稀罕的玩意,就摘下给她了。那天她很高兴,一直目送我和杨澄入安检,使劲挥着手跟我道别。
“到了美国之后,我们联系也不多,无非就是说说国内你们几个的事。我和秦川分开,她骂我傻瓜,她真的比所有人都了解我,胜于杨澄,也胜于秦川。再然后我就回来了,去得那么风光,回来时却这么狼狈,国内那么多朋友,可我只想见她一个。今非昔比,我爸出事之后,我碰到的冷遇多了,你看,我现在住这么个酒店里,躺下就能睡着,哪儿还有那么多讲究?可是你知道么,我到徐林那儿的第一天,她就把床给我腾了出来,床单、枕套、被子、褥子、毛巾、浴巾、拖鞋、餐具……全是新的,她自己过得那么邋遢,却为我准备得那么齐全。那天晚上我哭了,我家出事后我经常哭,委屈得哭、被欺负哭、因冷漠哭、绝望得哭,但是在徐林这里,我感动哭了。全世界都遗弃你的时候,都认为你一文不名的时候,她居然还把我当作公主。
“半夜,她起来帮我压被角,我装睡着,不敢去直面她对我的好。她站在我床边,看了我很久。当时我突然紧张起来,那种感觉又来了,我怕她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可是半天她都没有动静,我眯着眼睛偷看……”
王莹深吸了口气,眼圈红着:“你猜她在干吗?她默默闭着眼睛,在亲吻挂在她脖子上的吊坠,没错,就是我留给她的玉观音。那天我才明白,她没有一天不喜欢我,只是为了让我舒服,她把所有感情藏了起来,把自己放在最隐蔽的角落,卑微得连一个沉睡的吻都不敢索要,只是一直默默守护着我……乔乔,你知道我为什么走了吧?我回报不起,我不能害了她。”
我心里酸酸的,我从没想到,那个帅气得像男孩子的徐林,竟然会有这么细腻的情感,会有那么绵长的爱恋。我突然理解了她不去公共澡堂的尴尬,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男友的原因,不管去哪里她永远和王莹一起的心思。
我为她感动,也为她遗憾。
25
“王莹,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为什么?”
“如果不是我,你和秦川……你们还会在一起吧,你现在总还有个依靠。”
“谢乔,”王莹挑起眉毛看着我,“你真的少根筋吧?”
“什么?”
“你不知道吗?我从来没喜欢过秦川啊。”
“什么!”我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瞠目结舌地看着王莹。
“不过你对不起我也是对的。干脆今天都说了吧,我喜欢的人不是秦川,而是杨澄,”王莹看着我,“我喜欢杨澄。”
这次,我彻底愣住了。
王莹说她从小就喜欢杨澄了,想想也是,一起长大的同伴是一个那么英朗高贵的男孩子,哪个女孩会不动心呢?只不过王莹聪明,她不像周围那些对杨澄着迷的女孩子,一个个飞蛾扑火到他的怀抱,然后再被他无情地遗弃,从此连朋友都做不成。王莹就做他的朋友,跟他吃喝玩乐,就是不跟他谈恋爱。于是她就这样留在了杨澄身边,和他上同一个中学,同一个大学,再一同留学。这种平衡差一点就被我打破了,王莹说知道我和杨澄在一起的时候,她都快疯了。而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我们也没怎么样,无爱的我就像另一个无爱的她,比起杨澄找那些像任思羽一样不靠谱的大妞儿们,跟我在一起反而让她放心。而说喜欢秦川那种话,不过是她愤愤的报复,她想让杨澄不痛快,倒没想到从此会让我和秦川错过那么多年。
“杨澄知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就是因为没有爱,所以我们才能在一起这么多年啊。”
“可是我觉得不对……”我嗫嚅着,“王莹,你和杨澄都想错了,你们都以为不爱的人才可以在一起,不是这样的,只有相爱的人才会渴望天长地久,才会想要永不分离。只有相爱的人,才应该在一起!”
王莹静静地望着我,目光清亮如水,我也坚定地看着她,她最终笑了笑:“也许吧。”
“你就没想跟杨澄说过吗?”
“以前没说,现在就更不可能说了。乔乔,你真是不懂啊。我和杨澄的人生,就是我们两家政治生命的衍生物。要么像他那样高高在上,要么如我现在一败涂地。我们家已经败了,即使他爱我都不能接受我啊,更何况我们从来没到达过能称之为爱的程度。他没有跟我断交,还很关心我爸的情况,我已经很感谢很感谢了。这个世界上,不是喊了爱就能得到,不是付出真心就有回报,真的有永远的不可能。我和杨澄就是这种。”
也许是说了太多话,王莹很快又睡着了,而我很久都醒着,心里难得地坦然。我回想我们少年时的样子,彼时的我们每一个人都那么真切而又小心翼翼地爱着,那些年被隐藏的秘密,在被岁月抛光之后,只留下我们可爱的样子。那些曾让我们痛苦的无望的爱、隐秘的爱、伤痛的爱、遗憾的爱,如今都变成了最让我们感怀的记忆。不管命运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不管我们的成长留给时代什么痕迹,我们的生命中都已经镌刻了彼此的存在,我们自己就是互相承载的容器,在我们消失之前,一切都不会失去。
我忍不住给秦川发了短信,难得撒娇:“我想你了。”
“乖。”他很快回道。
王莹没待几天就去了英国,是杨澄帮她安排的,订了机票和寓所。杨澄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想法吗?我觉得未必如王莹所想,不然以杨澄的性格,他那么自我,怎么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我永远都记得,王莹住院时杨澄开车连闯红灯的样子。
我之后守口如瓶,没有和徐林提一点王莹跟我说的话,而这次徐林也没去机场送她,只是那个玉观音她一直挂在胸前,始终碧绿光洁。
秦川依然每天都接我下班,只不过没了白色A4,换成了公交倒地铁。他把车卖了,并且提出了所有存款,他把这一两百万都给了王莹,说是当年原始股东的红利。这次“A4男”变成了“跑男”,不过也无所谓,因为秦川在我们社里的称谓已经彻底变成了谢乔的男朋友。
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重要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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