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茉纳》是果尔蒙的一个小诗集。这里译的是这一小集的全部,共十一首。此集在戴望舒生前未曾出版。
《道生诗集》为戴望舒、杜衡合译,根据Boni and liveright出版社1919年版的《道生诗集和装饰集》译出。据施蛰存先生说,现存的译诗抄本为杜衡抄写,一直保存在望舒箧中,当时无法出版。戴望舒逝世后,抄本由施蛰存先生保存至今。由于抄本每首诗下未分别注明译者,所以多数诗都无法分辨是戴望舒的译文还是杜衡的译文,只有《In Tempore Senectutis》《烦怨》《残滓》三首施蛰存先生却清晰记得是戴望舒所译,故而在此仅编入了能够确定的这三首。
《洛尔迦诗抄》是戴望舒生前未完成的译作,他逝世后,由施蛰存先生编集,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施蛰存先生说他“只在语文上稍稍做了些润色工作”。此集据此版本编入。
《西班牙抗战谣曲抄》是戴望舒从1937年马德里西班牙出版社刊行的《西班牙战争谣曲集》中选译的。戴望舒原拟将此译作印一单行本,但后来未见出版,译稿业已散佚。他写的《跋<;西班牙抗战谣曲选>;》一文,发表在1948年12月12日香港《华侨日报》“文艺”第87号上,从此《跋》中可知戴望舒原拟印行的单行本中选收谣曲二十首。本集里所收的八首,是由施蛰存先生收辑的。
《恶之花》掇英
[法国]波德莱尔
信天翁
时常地,为了戏耍,船上的人员
捕捉信天翁,那种海上的巨禽——
这些无挂碍的旅伴,追随海船,
跟着它在苦涩的漩涡上航行。
当他们把它们一放到船板上,
这些青天的王者,羞耻而笨拙,
就可怜地垂倒在他们的身旁
它们洁白的巨翼,象一双桨棹。
这插翅的旅客,多么呆拙委颓!
往时那么美丽,而今丑陋滑稽!
这个人用烟斗戏弄它的尖嘴,
那个人学这飞翔的残废者拐躄!
诗人恰似天云之间的王君,
它出入风波间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堕落在尘世,笑骂尽由人,
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
高举
在池塘的上面,在谿谷的上面,
临驾于高山,树林,天云和海洋,
超越过灏气,超越过太阳,
超越过那缀星的天球的界限。
我的心灵啊,你在敏捷地飞翔,
恰如善泳的人沉迷在波浪中,
你欣然犁着深深的广袤无穷,
怀着雄赳赳的狂欢,难以言讲。
远远地从这疾病的瘴气飞脱,
到崇高的大气中去把你洗净,
象一种清醇神明的美酒,你饮
滂渤弥漫在空间的光明的火。
那烦郁和无边的忧伤的沉重
沉甸甸压住笼着雾霭的人世,
幸福的唯有能够高举起健翅,
从它们后面飞向明朗的天空!
幸福的唯有思想如云雀悠闲,
在早晨冲飞到长空,没有挂碍,
——翱翔在人世之上,轻易地了解
那花枝和无言的万物的语言!
应和
自然是一庙堂,那里活的柱石
不时地传出模糊隐约的语音……
人穿过象征的林从那里经行,
树林望着他,投以熟稔的凝视。
正如悠长的回声遥遥地合并,
归入一个幽黑而渊深的和协——
广大有如光明,浩漫有如黑夜——
香味,颜色和声音都互相呼应。
有的香味新鲜如儿童的肌肤,
柔和有如洞箫,翠绿有如草场,
——别的香味呢,腐烂,轩昂而丰富,
具有着无极限的品物底扩张,
如琥珀香、麝香、安息香,篆烟香,
那样歌唱性灵和官感的欢狂。
人和海
无羁束的人,你将永远爱海洋!
海是你的镜子;你照鉴着灵魂
在它的波浪的无穷尽的奔腾,
而你心灵是深渊,苦涩也相仿。
你喜欢汨没到你影子的心胸;
你用眼和臂拥抱它,而你的心
有时以它自己的烦嚣来遣兴,
在难驯而粗犷的呻吟声中。
你们一般都是阴森和无牵羁:
人啊,无人测过你深渊的深量;
海啊,无人知道你内藴的富藏,
你们都争相保持你们的秘密!
然而无尽数世纪以来到此际,
你们无情又无悔地相互争强,
你们那么地爱好杀戮和死亡,
哦永恒的斗士,哦深仇的兄弟!
美
哦,世人!我美丽有如石头的梦,
我的使每个人轮流斫丧的胸
生来使诗人感兴起一种无穷
而缄默的爱情,正和元素相同。
如难解的斯芬克斯,我御碧霄;
我将雪的心融于天鹅的皓皓;
我憎恶动势,因为它移动线条,
我永远也不哭,我永远也不笑。
诗人们,在我伟大的姿态之前
(我似乎仿之于最高傲的故迹)
将把岁月消磨于庄严的钻研;
因为要叫驯服的情郎们眩迷,
我有着使万象更美丽的纯镜:
我的眼睛,我光明不灭的眼睛!
异国的芬芳
秋天暖和的晚间,当我闭了眼
呼吸着你炙热的胸膛的香味,
我就看见展开了幸福的海湄,
炫照着一片单调太阳的火焰;
一个闲懒的岛,那里“自然”产生
奇异的树和甘美可口的果子;
产生身体苗条壮健的小伙子,
和眼睛坦白叫人惊异的女人。
被你的香领向那些迷人地方,
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
都还显着大海的风波的劳色,
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在我鼻孔充塞,
在我心灵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赠你这几行诗
赠你这几行诗,为了我的姓名
如果侥幸传到那辽远的后代,
一晚叫世人的头脑做起梦来,
有如船儿给大北风顺势推行,
象缥渺的传说一样,你的追忆,
正如那铜弦琴,叫读书人烦厌,
由于一种友爱而神秘的锁链
依存于我高傲的韵,有如悬系;
受咒诅的人,从深渊直到天顶,
除我以外,什么也对你不回应!
——哦,你啊,象一个影子,踪迹飘忽,
你用轻盈的脚和澄澈的凝视
践踏批评你苦涩的尘世蠢物,
黑玉眼的雕像,铜额的大天使!
黄昏的和谐
现在时候到了,在茎上震颤颤,
每朵花氤氲浮动,象一炉香篆;
音和香味在黄昏的空中回转;
忧郁的圆舞曲和懒散的昏眩。
每朵花氤氲浮动,象一炉香篆;
提琴颤动,恰似心儿受了伤残;
忧郁的圆舞曲和懒散的昏眩!
天悲哀而美丽,象一个大祭坛。
提琴颤动,恰似心儿受了伤残,
一颗柔心,它恨虚无的黑漫漫!
天悲哀而美丽,象一个大祭坛;
太阳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一颗柔心(它恨虚无的黑漫漫)
收拾起光辉昔日的全部余残!
太阳在它自己的凝血年沉湮……
我心头你的记忆“发光”般明灿!
邀旅
孩子啊,妹妹,
想想多甜美
到那边去一起生活!
逍遥地相恋,
相恋又长眠
在和你相似的家国!
湿太阳高悬
在云翳的天
在我的心灵里横生
神秘的娇媚,
却如隔眼泪
耀着你精灵的眼睛。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陈设尽辉煌,
给年岁砑光,
装饰着我们的卧房,
珍奇的花卉
把它们香味
和入依微的琥珀香,
华丽的藻井,
深湛的明镜,
东方的那璀灿豪华,
一切向心灵
秘密地诉陈
它们温和的家乡话。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看,在运河内
船舶在沉睡——
它们的情性爱流浪;
为了要使你
百事都如意,
它们才从海角来航。
西下夕阳明,
把朱玉黄金
笼罩住运河和田陇
和整个城镇;
世界睡沉沉
在一片暖热的光中。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秋歌
一
不久我们将沉入寒冷的幽暗,
再会,我们太短的夏日的辉煌!
我已经听到,带着阴森的震撼,
薪木在庭院的石上声声应响。
整个冬日将回到我心头:愤怒,
憎恨,战栗,恐怖,和强迫的劳苦,
正如太阳做北极地狱的囚徒,
我的心将是红冷的一块顽物。
我战栗着听块块坠下的柴木;
筑刑架也没有更沉着的回响。
我心灵好似个堡垒,终于屈服,
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击撞。
为这单调的震撼所摇,我好象
什么地方有人匆忙把棺材钉……
给谁?——昨天是夏;今天秋已临降!
这神秘的声响好象催促登程。
二
我爱你长睛碧辉,温柔的美人,
可是我今朝觉得事事尽堪伤,
你的爱情和妆室,和炉火温存,
看来都不及海上辉煌的太阳。
然而爱我,温柔的心!做个慈母,
纵然是对刁儿,纵然是对逆子;
恋人或妹妹,请你做光耀的秋
或残阳的温柔,由它短暂如此。
短工作!坟墓在等,它贪心无厌!
啊!容我把我的头靠在你膝上,
怅惜着那酷热的白色的夏天,
去尝味那残秋的温柔的黄光。
枭鸟
上有黑水松做遮障,
枭鸟们并排地栖止,
好象是奇异的神祇,
红眼射光。它们默想。
它们站着一动不动
一直到忧郁的时光;
那时候,推开了斜阳,
黑暗将把江山一统。
它们的态度教智者
在世上应畏如蛇蝎:
那芸芸众生和活动;
对过影醉心的人类
永远地要受罚深重——
为了他曾想换地位。
音乐
音乐时常飘我去,如在大海中!
向我苍白的星
在浓雾荫下或在浩漫的太空,
我扬帆望前进;
胸膛向前挺,又鼓起我的两肺,
好象张满布帆,
我攀登重波积浪的高高的背——
黑夜里分辨难。
我感到苦难的船的一切热情
在我心头震颤;
顺风,暴风和临着巨涡的时辰,
它起来的痉挛
摇抚我。——有时,波平有如大明镜
照我绝望孤影!
快乐的死者
在一片沃土中,那里满是蜗牛,
我要亲自动手掘一个深坑洞,
容我悠闲地摊开我的老骨头,
而睡在遗忘里,如鲨鱼在水中。
我恨那些遗嘱,又恨那些坟墓;
与其求世人把一滴眼泪拋撇,
我宁愿在生时邀请那些饥鸟
来啄我的贱体,让周身都流血。
虫豸啊!无耳目的黑色同伴人,
看自在快乐的死者来陪你们;
会享乐的哲学家,腐烂的儿子。
请毫不懊悔地穿过我臭皮囊,
向我说,对于这没灵魂的陈尸,
死在死者间,还有甚酷刑难当!
裂钟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里,
对着闪烁又冒烟的炉火融融,
听辽远的记忆慢腾腾地升起,
应着在雾中歌唱的和鸣的钟。
幸福的是那口大钟,嗓子洪亮,
它虽然年老,却矍铄而又遒劲,
虔信地把它宗教的呼声高放,
正如那在营帐下守夜的老兵。
我呢,灵魂开了裂,而当它烦闷
想把夜的寒气布满它的歌声,
它的嗓子就往往会低沉衰软,
象被遗忘的伤者的沉沉残喘——
他在血湖边,在大堆死尸下底,
一动也不动,在大努力中垂毙。
烦闷一
我记忆无尽,好象活了一千岁,
抽屉装得满鼓鼓的一口大柜——
内有清单,诗稿,情书,诉状,曲词,
和卷在收据里的沉重的发丝——
藏着秘密比我可怜的脑还少。
那是一个金字塔,一个大地窖,
收容的死者多得义冢都难比。
我是一片月亮所憎厌的墓地,
那里,有如憾恨,爬着长长的虫,
老是向我最亲密的死者猛攻。
我是旧妆室,充满了凋谢蔷薇,
一大堆过时的时装狼藉纷披,
只有悲哀的粉画,苍白的蒲遂
呼吸着开塞的香水瓶的香味。
当阴郁的不闻问的果实烦厌,
在雪岁沉重的六出飞花下面,
拉得象永恒不朽一般的模样,
什么都比不上跛脚的日子长。
从今后,活的物质啊,你只是
围在可怕的波浪中的花岗石,
瞌睡在笼雾的沙哈拉的深处;
是老斯芬克斯,浮世不加关注,
被遗忘在地图上——阴郁的心怀
只向着落日的光辉清歌一快!
烦闷二
当沉重的低天象一个盖子般
压在困于长闷的呻吟的心上
当他围抱着天涯的整个周圈
向我们泻下比夜更愁的黑光;
当大地已变成了潮湿的土牢——
在那里,那“愿望”象一只蝙蝠般,
用它畏怯的翅去把墙壁打敲,
又用头撞着那朽腐的天花板;
当雨水铺排着它无尽的丝条
把一个大牢狱的铁栅来模仿,
当一大群沉默的丑蜘蛛来到
我们的脑子底里布它们的网,
那些大钟突然暴怒地跳起来,
向高天放出一片可怕的长嚎,
正如一些无家的飘零的灵怪,
开始顽强固执地呻吟而叫号。
——而长列的棺材,无鼓也无音乐,
慢慢地在我灵魂中游行;“希望”
屈服了,哭着,残酷专制的“苦恼”
把它的黑旗插在我垂头之上。
风景
为要纯洁地写我的牧歌,我愿
躺在天旁边,象占星家们一般,
和那些钟楼为邻,梦沉沉谛听
它们为风飘去的庄严颂歌声。
两手托腮,在我最高的顶楼上,
我将看见那歌吟冗语的工场;
烟囱,钟楼,都会的这些桅樯,
和使人梦想永恒的无边昊苍。
温柔的是隔着那些雾霭望见
星星生自碧空,灯火生自窗间,
烟煤的江河高高地升到苍穹,
月亮倾泻出它的苍白的迷梦。
我将看见春天,夏天和秋天,
而当单调白雪的冬来到眼前,
我就要到处关上窗扉,关上门,
在黑暗中建筑我仙境的宫廷。
那时我将梦到微青色的天边,
花园,在纯白之中泣诉的喷泉,
亲吻,鸟儿(它们从早到晚地啼)
和田园诗所有最稚气的一切。
乱民徒然在我窗前兴波无休,
不会叫我从小桌抬起我的头;
因为我将要沉湮于逸乐狂欢,
可以随心任意地召唤回春天,
可以从我心头取出一片太阳,
又造成温雾,用我炙热的思想。
盲人们
看他们,我的灵魂;他们真丑陋!
象木头人儿一样,微茫地滑稽;
象梦游病人一样地可怕,奇异,
不知向何处瞪着无光的眼球。
他们的眼(神明的火花已全消)
好似望着远处似地,抬向着天;
人们永远不看见他们向地面
梦想般把他们沉重的头抬倒。
他们这样地穿越无限的暗黑——
这永恒的寂静的兄弟。哦,都会!
当你在我们周遭笑,狂叫,唱歌,
竟至于残暴,尽在欢乐中沉醉,
你看我也征途仆仆,但更麻痹,
我说:“这些盲人在天上找什么?”
我没有忘记
我没有忘记,离城市不多远近,
我们的白色家屋,虽小却恬静;
它石膏的果神和老旧的爱神
在小树丛里藏着她们的赤身;
还有那太阳,在傍晚,晶莹华艳,
在折断它的光芒的玻璃窗前,
仿佛在好奇的天上睁目不闪,
凝望着我们悠长静默的进膳,
把它巨蜡般美丽的反照广布
在朴素的台布和哔叽的帘幕。
赤心的女仆
那赤心的女仆,当年你妒忌她,
现在她睡眠在卑微的草地下,
我们也应该带几朵花去供奉。
死者,可怜的死者,都有大苦痛;
当十月这老树的伐枝人嘘吹
它的悲风,围绕着他们的墓碑,
他们一定觉得活人真没良心,
那么安睡着,暖暖地拥着棉衾,
他们却被黑暗的梦想所煎熬,
既没有共枕人,也没有闲说笑,
老骨头冰冻,给虫豸蛀到骨髓,
他们感觉冬天的雪在渗干水,
感觉世纪在消逝,又无友无家
去换挂在他们墓栏上的残花。
假如炉薪啸歌的时侯,在晚间,
我看见她坐到圈椅上,很安闲,
假如在十二月的青色的寒宵,
我发现她绻缩在房间的一角,
神情严肃,从她永恒的床出来,
用慈眼贪看着她长大的小孩;
看见她凹陷的眼睛坠泪滚滚,
我怎样来回答这虔诚的灵魂?
亚伯和该隐
一
亚伯的种,你吃,喝,睡;
上帝向你微笑亲切。
该隐的种,在污泥水
爬着,又可怜地绝灭。
亚伯的种,你的供牲
叫大天神闻到喜欢!
该隐的种,你的苦刑
可是永远没有尽完?
亚伯的种,你的播秧
和牲畜,瞧,都有丰收;
该隐的种,你的五脏
在号饥,象一只老狗。
亚伯的种,族长炉畔,
你袒开你的肚子烘!
该隐的种,你却寒战,
可怜的豺狼,在窟洞!
亚伯的种,恋爱,繁殖!
你的金子也生金子。
该隐的种,心怀燃炽,
这大胃口你得当心。
亚伯的种,臭虫一样,
你在那里滋生,吞刮!
该隐的种,在大路上
牵曳你途穷的一家。
二
亚伯的种,你的腐尸
会壅肥了你的良田!
该隐的种,你的大事
还没有充分做完全;
亚伯的种,看你多羞
铁剑却为白梃所败!
该隐的种,升到天宙,
把上帝扔到地上来!
穷人们的死亡
这是“死”,给人安慰,哎!使人生活
这是生之目的,这是唯一希望——
象琼浆一样,使我们沉醉,振作;
使我们有勇气一直走到晚上;
透过飞雪,凝霜,和那暴风雨,
这是我们黑天涯的颤颤光明;
这是记在薄录上的著名逆旅,
那里可以坐坐,吃吃,又睡一顿:
这是一位天使,在磁力的指间,
握着出神的梦之赐予和睡眠,
又替赤裸的穷人把床来重铺;
这是神祇的光荣,是神秘的仓。
是穷人的钱囊和他的老家乡,
是通到那陌生的天庭的廊庑!
入定
乖一点,我的沉哀,你得更安静,
你吵着要黄昏,它来啦,你瞧瞧:
一片幽暗的大气笼罩住全城,
与此带来宁谧,与彼带来烦恼。
当那凡人们的卑贱庸俗之群,
受着无情刽子手“逸乐”的鞭打,
要到奴性的欢庆中采撷悔恨,
沉哀啊,伸手给我,朝这边来吧,
避开他们。你看那逝去的年光,
穿着过时衣衫,凭着天的画廊,
看那微笑的怅恨从水底浮露,
看睡在涵洞下的垂死的太阳,
我的爱,再听温柔的夜在走路,
就好象一条长殓布曳向东方。
声音
我的摇篮靠着书库——这阴森森
巴贝尔塔,有小说,科学,词话,
一切,拉丁的灰烬和希腊的尘,
都混和着。我象对开本似高大。
两个声音对我说话。狡狯,肯定,
一个说:“世界是一个糕,蜜蜜甜,
我可以(那时你的快乐就无尽)
使得你的胃口那么大,那么健。”
别一个说:“来吧!到梦里来旅行,
超越过可能,超越过已知!”
于是它歌唱,象沙滩上的风声,
啼唤的幽灵,也不知从何而至,
声声都悦耳,却也使耳朵悚却。
我回答了你:“是的!柔和的声音!”
从此后就来了,哎!那可以称做
我的伤和宿命。在浩漫的生存
布景后面,在深渊最黑暗所在,
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
于是,受了我出神的明眼的害,
我曳着一些蛇——它们咬我的鞋。
于是从那时候起,好象先知,
我那么多情地爱着沙漠和海;
我在哀悼中欢笑,欢庆中泪湿,
又在最苦的酒里找到美味来;
我惯常把事实当作虚谎玄空,
眼睛向着天,我坠落到窟窿里。
声音却安慰我说:“保留你的梦:
哲人还没有狂人那样美丽!”
西茉纳集
[法国]果尔蒙
发
西茉纳,有个大神秘
在你头发的林里。
你吐着干蒭的香味,你吐着野兽
睡过的石头的香味;
你吐着熟皮的香味,你吐着刚簸过的
小麦的香味;
你吐着木材的香味,你吐着早晨送来的
面包的香味;
你吐着沿荒垣
开着的花的香味;
你吐着黑莓的香味,你吐着被雨洗过的
长春藤的香味;
你吐着黄昏间割下的
灯心草和薇蕨的香味;
你吐着冬青的香味,你吐着藓苔的香味,
你吐着在篱阴结了种子的
衰黄的野草的香味;
你吐着荨麻如金雀花的香味,
你吐着苜蓿的香味,你吐着牛乳的香味;
你吐着茴香的香味;
你吐着胡桃的香味,你吐着熟透而釆下的
果子的香味;
你吐着花繁叶满时的
柳树和菩提树的香味;
你吐着蜜的香味,你吐着徘徊在牧场中的
生命的香味;
你吐着泥土与河的香味;
你吐着爱的香味,你吐着火的香味。
西茉纳,有个大神秘
在你头发的林里。
山楂
西茉纳,你的温柔的手有了伤痕,
你哭着,我却要笑这奇遇。
山楂防御它的心和它的肩,
它已将它的皮肤许给了最美好的亲吻。
它已披着它的梦和祈祷的大幕,
因为它和整个大地默契;
它和早晨的太阳默契,
那时惊醒的群蜂正梦着苜蓿和百里香,
和青色的鸟,蜜蜂和飞蝇,
和周身披着天鹅绒的大土蜂,
和甲虫、细腰蜂,金栗色的黄蜂,
和蜻蜓,和蝴蝶,
以及一切有趣的,和在空中
象三色堇一样地舞着又徘徊着的花粉;
它和正午的太阳默契,
和云,和风,和雨,
以及一切过去的,和红如蔷薇,
洁如明镜的薄暮的太阳,
和含笑的月儿以及和露珠,
和天鹅,和织女,和银河;
它有如此皎白的前额而它的灵魂是如此纯洁,
使它在全个自然中钟爱它自身。
冬青
西茉纳,太阳含笑在冬青树叶上;
四月已回来和我们游戏了。
他将些花篮背在肩上,
他将花枝送给荆棘、栗树、杨柳;
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
留给树木,在枝干伸长着的地方;
他将紫罗兰投在幽荫中,在黑莓下,
在那里,他的裸足大胆地将它们藏好又踏下;
他将雏菊和有一个小铃项圈的
樱草花送给了一切的草场;
他让铃兰和白头翁一齐坠在
树林中,沿着幽凉的小径;
他将鸢尾草种在屋顶上
和我们的花园中,西茉纳,那里有好太阳,
他散布鸽子花和三色堇,
风信子和那丁香的好香味。
雾
西茉纳,穿上你的大氅和你黑色的大木靴,
我们将象乘船似地穿过雾中去。
我们将到美的岛上去,那里的女人们
象树木一样地美,像灵魂一样地赤裸;
我们将到那些岛上去,那里的男子们
象狮子一样的柔和,披着长而褐色的头发。
来啊,那没有创造的世界从我们的梦中等着
它的法律,它的欢乐,那些使树开花的神
和使树叶炫烨而幽响的风。
来啊,无邪的世界将从棺中出来了。
西茉纳,穿上你的大氅和你黑色的大木靴,
我们将象乘船似地穿过雾中去。
我们将到那些岛上去,那里有高山,
从山头可以看见原野的平寂的幅员,
和在原野上啮草的幸福的牲口,
象杨柳树一样的牧人,和用禾叉
堆在大车上面的稻束:
阳光还照着,绵羊歇在
牲口房边,在园子的门前,
这园子吐着地榆、莴苣和百里香的香味。
西茉纳,穿上你的大氅和你黑色的大木靴,
我们将象乘船似地穿过雾中去。
我们将到那些岛上去,那里灰色和青色的松树
在西风飘过它们的发间的时候歌唱着。
我们卧在它们的香荫下,将听见
那受着愿望的痛苦而等着
肉体复活之时的幽灵的烦怨声。
来啊,无限在昏迷而欢笑,世界正沉醉着:
梦沉沉地在松下,我们许会听得
爱情的话,神明的话,辽远的话。
西茉纳,穿上你的大氅和你黑色的大木靴,
我们将象乘船似地穿过雾中去。
雪
西茉纳,雪和你的颈一样白,
西茉纳,雪和你的膝一样白。
西茉纳,你的手和雪一样冷,
西茉纳,你的心和雪一样冷。
雪只受火的一吻而消溶,
你的心只受永别的一吻而消溶。
雪含愁在松树的枝上,
你的前额含愁在你栗色的发下。
西茉纳,你的妹妹雪睡在庭中。
西茉纳,你是我的雪和我的爱。
死叶
西茉纳,到林中去吧:树叶已飘落了;
它们铺着苍苔、石头和小径。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它们有如此柔美的颜色,如此沉着的调子,
它们在地上是如此脆弱的残片!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它们在黄昏时有如此哀伤的神色,
当风来飘转它们时,它们如此婉啭地哀鸣!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当脚步蹂躏着它们时,它们象灵魂一样地啼哭,
它们做出振翼声和妇人衣裳的声。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来啊:我们一朝将成为可怜的死叶,
来啊:夜已降下,而风已将我们带去了。
西茉纳,你爱死叶上的步履声吗?
河
西茉纳,河唱着一支淳朴的曲子,
来啊,我们将走到灯心草和蓬骨间去;
是正午了:人们拋下了他们的犁,
而我,我将在明耀的水中看见你的跣足。
河是鱼和花的母亲,
是树、鸟、香、色的母亲;
她给吃了谷又将飞到
一个辽远的地方去的鸟儿喝水,
她给那绿腹的青蝇喝水,
她给象船奴似地划着的水蜘蛛喝水。
河是鱼的母亲:她给它们
小虫、草、空气和臭氧气;
她给它们爱情:她给它们翼翅,
使它们追踪它们的女性的影子到天边。
河是花的母亲,虹的母亲,
一切用水和一些太阳做成的东西的母亲;
她哺养红豆草和青草,和有蜜香的
绣线菊,和毛蕊草。
它是有象鸟的茸毛的叶子的;
她哺养小麦,苜蓿和芦苇;
她哺养苎麻;她哺养亚麻;
她哺养燕麦、大麦和荞麦;
她哺养裸麦、河柳和林檎树;
她哺养垂柳和高大的白杨。
河是树木的母亲:美丽的橡树
曾用它们的脉管在她的河床中吸取清水。
河使天空肥沃:当下雨时,
那是河,她升到天上,又重降下来;
河是一个很有力又很纯洁的母亲。
河是全个自然的母亲。
西茉纳,河唱着一支淳朴的曲子,
来啊,我们将走到灯心草和蓬骨间去;
是正午了:人们拋下了他们的犁,
而我,我将在明耀的水中看见你的跣足。
果树园
面茉纳,带一只柳条的篮子,
到果树园子去吧。
我们将对我们的林檎树说,
在走进果树园的时候:
林檎的时节到了,
到果树园去吧。西茉纳,
到果树园去吧。
林檎树上飞满了黄蜂,
因为林檎都巳熟透了
有一阵大的嗡嗡声
在那老林檎树的周围。
林檎树上已结满了林檎,
到果树园去吧,西茉纳。
到果树园去吧。
我们将采红林檎,
黄林檎和青林檎,
更采那肉已烂熟的
酿林檎酒的林檎。
林檎的时节到了,
到果树园去吧,西茉纳,
到果树园去吧。
你将有林檎的香味
在你的衫子上和你的手上,
而你的头发将充满了
秋天的温柔的芬芳。
林檎树上都已结满了林檎,
到果树园去吧,西茉纳,
到果树园去吧。
西茉纳,你将是我的果树园
和我的林檎树;
西茉纳,赶开了黄蜂
从你的心和我的果树园。
林檎的时节到了,
到果树园去吧,西茉纳,
到果树园去吧。
园子
西茉纳,八月的园子
是芬芳、丰满而温柔的;
它有芜菁和莱菔,
茄子和甜萝卜,
而在那些惨白的生菜间,
还有那病人吃的莴苣;
再远些,那是一片白菜,
我们的园子是丰满而温柔的。
豌豆沿着攀竿爬上去;
那些攀竿正象那些
穿着饰红花的绿衫子的少妇一样。
这里是蚕豆,
这里是从耶路撒冷来的葫芦。
胡葱一时都抽出来了,
又用一顶王冕装饰着自己,
我们的园子是丰满而温柔的。
周身披着花边的天门冬
结熟了它们的珊瑚的种子;
那些链花,虔诚的贞女,
已用它们的棚架做了一个花破璃大窗,
而那些无思无虑的南瓜
在好太阳中鼓起了它们的颊;
人们闻到百里香和茴香的气味,
我们的园子是丰满和温柔的。
磨坊
西茉纳,磨坊已很古了,它的轮子
满披着青苔,在一个大洞的深处转着:
人们怕着,轮子过去,轮子转着
好象在做一个永恒的苦役。
土墙战栗着,人们好象是在汽船上,
在沉沉的夜和茫茫的海之间:
人们怕着,轮子过去,轮子转着
好象在做一个永恒的苦役。
天黑了;人们听见沉重的磨石在哭泣,
它们是比祖母更柔和更衰老:
人们怕着,轮子过去,轮子转着
好象在做一个永恒的苦役。
磨石是如此柔和、如此衰老的袓母,
一个孩子就可以拦住,一些水就可以推动:
人们怕着,轮子过去,轮子转着
好象在做一个永恒的苦役。
它们磨碎了富人和穷人的小麦,
它们亦磨碎裸麦,小麦和山麦:
人们怕着,轮子过去,轮子转着
好象在做一个永恒的苦役。
它们是和最大的使徒们一样善良,
它们做那赐福与我们又救我们的面色:
人们怕着,轮子过去,轮子转着
好象在做一个永恒的苦役。
它们养活人们和柔顺的牲口,
那些爱我们的手又为我们而死的牲口,
人们怕着,轮子过去,轮子转着
好象在做一个永恒的苦役。
它们走去,它们啼哭,它们旋转,它们呼鸣,
自从一直从前起,自从世界的创始起:
人们怕着,轮子过去,轮子转着
好象在做一个永恒的苦役。
西茉纳,磨坊已很古了:它的轮子,
满披着青苔,在一个大洞的深处转着。
教堂
西茉纳,我很愿意,夕暮的繁喧
是和孩子们唱着的赞美歌一样柔和。
幽暗的教堂正象一个老旧的邸第;
蔷薇有爱情和篆烟的沉着的香味。
我很愿意,我们将缓缓地静静地走去,
受着刈草归来的人们的敬礼;
我先去为你开了柴扉,
而狗将含愁地追望我们多时。
当你祈祷的时候,我将想到那些
筑这些墙垣,钟楼,眺台
和那座沉重得象一头负着
我们每日罪孽的重担的驮兽的大殿的人们。
想到那些捶凿拱门石的人们,
他们是又在长廊下安置一个大圣水瓶的;
想到那些花玻璃窗上绘画帝王
和一个睡在村舍中的小孩子的人们。
我将想到那些锻冶十字架、
雄鸡、门链、门上的铁件的人们;
想到那些雕刻木头的
合手而死去的美丽的圣女的人们。
我将想到那些熔制钟的铜的人们,
在那里,人们投进一个黄金的羔羊去,
想到那些在一二一一年掘坟穴的人们:
在坟里,圣鄂克安眠着,象宝藏一样。
道生诗集
[英国]道生
In Tempore Senectutis
在我老来时候,
悲愁地偷自相离,
走入那黑暗灰幽,
啊,我心灵的伴侣!
不要把彷徨者放上心怀,
只记得那能歌能爱,
又奔腾着热血的人儿,
在我老来时候。
在我老来时侯,
一切旧时的情火,
已渐渐消归无有,
啊,我心所希图!
你不要深深记念,
只想那已去的芳年。
那时心儿相倚怎情多,
年岁却在那儿驰走。
在我老来时候,
那头顶的繁星,
都变成残忍又灰幽:
啊,我仅有的爱人!
且让我相离,
你且记我俩的往年时,
不要想如何消失了爱情,
在我老来时候。
烦怨
我并未忧愁,又何须哭泣,
我全身的记忆今都销歇。
我看那河水更洁白而朦胧;
自朝至暮,我只守着它转动。
自朝至暮,我看着凄凄雨滴,
看它疲倦地在轻敲窗槅。
那世间的一切,我曾作几度希求,
如今都深厌,但我并未忧愁。
我觉得她的秀目与樱唇,
于我只是重重的阴影。
终朝我苦望她的饥肠,
未到黄昏时候,却早遗忘。
但黄昏唤醒忧思,我只能哭泣;
啊,我全身的记忆怎能销歇!
残滓
火焰已消亡,它残炎也散尽:
那这正是一切诗人最后的歌词,——
那金酒已饮残,只剩下些微余滴,
它苦如艾草,又辛如忧郁;
消失了康强与希望,为了爱情,
它们今儿和我惨淡地相遗。
只有阴影相随,直到销亡时候,
它们许是情人,许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坐着相期,用憔悴的眼儿相等,
直等那门儿闭了,又将幽幕放下沉沉:
这正是一切诗人最后的歌词。
《洛尔迦诗抄》
[西班牙]洛尔迦
诗篇(1918-1921)二首
海水谣
在远方,
大海笑盈盈。
浪是牙齿,
天是嘴唇。
不安的少女,你卖的什么,
要把你的乳房耸起?
——先生,我卖的是
大海的水。
乌黑的少年,你带的什么,
和你的血混在一起?
——先生,我带的是
大海的水。
这些咸的眼泪,
妈啊,是从哪儿来的?
——先生,我哭出的是
大海的水。
心儿啊,这苦味儿
是从哪里来的?
——比这苦得多呢,
大海的水。
在远方,
大海笑盈盈,
浪是牙齿,
天是嘴唇。
小广场谣
孩子们唱歌
在静静的夜里,
澄净的泉水,
清澈的小溪!
孩子:
你的神圣的心
什么使它欢喜?
我:
是一阵钟声
消失在雾里。
孩子:
让我们唱歌吧,
在这小广场里,
澄净的泉水
清澈的小溪!
你那青春的手里
拿着什么东西?
我:
一枝纯白的水仙,
一朵血红的玫瑰。
孩子:
把它们浸在
古谣曲的水里。
澄净的泉水,
清澈的小溪!
你有什么感觉
在你那又红只渴的嘴里?
我:
我觉得的是
我这大头颅骨的滋味。
孩子:
那么就来饮取
古谣曲的静水
澄净的泉水,
清澈的小溪!
为什么你要走去
和小广场这样远离?
我:
因为我要去寻找
魔法师和公主王妃!
孩子:
是谁把诗人的道路
指示绐你?
我:
是古谣曲的
泉水和小溪。
孩子:
难道你要走得很远
离开海洋和陆地?
我:
我的丝一般的心里
充满了光明,
充满了失去的钟声,
还有水仙和蜜蜂。
我要走得很远,
远过这些山,
远过这些海,
一直走到星星边,
去求主基利斯督
还给我
被故事传说培养成熟的
那颗旧日的童心,
和鸟羽编的帽子,
以及游戏用的木剑。
孩子:
让我们唱歌吧
在这小广场里,
澄净的泉水,
清澈的小溪!
给风吹伤的
枯干的凤尾草
叶上的大眸子,
在为死掉的叶子哭泣。
歌集(1921-1924)十四首
木马栏
——赠霍赛·裴尔伽明
节庆的日子
在轮子上盘桓。
木马栏把它们带去,
又送它们回来。
青的圣体节。
白的圣诞节。
日子天天过去,
象蝮蛇蜕皮,
但是节日,
唯一的破例。
我们的老母亲
都这样过她们的节庆
她们的夜晚
是缀金叶的闪缎长裙。
青的圣体节。
白的圣诞节。
木马栏回旋着,
钩在一颗星上。
象地球五大洲的
一枝郁金香。
孩子们骑在
装成豹子的马上,
好象是一颗樱桃,
他们把月亮吞下。
生气吧,马可·波罗!
在一个幻想的转轮上,
孩子们看见了遥远的
不知名的地方。
青的圣体节。
白的圣诞节。
猎人
在松林上,
四只鸽子在空中飞翔。
四只鸽子
在盘旋,在飞翔。
掉下四个影子,
都受了伤。
在松林里,
四只鸽子躺在地上。
塞维拉小曲
——赠索丽妲·沙里纳思
橙子林里,
透了晨曦,
金黄的小蜜蜂,
出来找蜜。
蜜呀蜜呀
它在哪里?
蜜呀蜜呀
它在青花里,
伊莎佩儿,
在那迷迭香花里。
(描金的小凳子
给靡尔小子。
金漆的椅子
给他的妻子。)
橙子林里,
透了晨曦。
海螺
——给纳达丽妲·希美奈思
他们带给我一个海螺。
它里面在讴歌
一幅海图。
我的心儿
涨满了水波,
暗如影,亮如银,
小鱼儿游了许多。
他们带给我一个海螺。
风景
——赠丽妲、龚查、贝贝和加曼西迦
苍茫的夜晚,
披上了冰寒。
朦胧的破璃窗后面,
孩子们全都看见
一株黄色的树
变成了许多飞燕。
夜晚一直躺着
顺着河沿,
屋檐下在打颤,
一片苹果的羞颜。
骑士歌
哥尔多巴城。
辽远又孤零。
黑小马,大月亮,
鞍囊里还有青果。
我再也到不了哥尔多巴,
尽管我认得路。
穿过平原,穿过风,
黑小马,红月亮。
死在盼望我
从哥尔多巴的塔上。
啊!英勇的小马!
啊!漫漫的长路!
我还没到哥尔多巴,
啊,死亡已经在等我!
哥尔多巴城。
辽远又孤零。
树呀树
树呀树,
枯又绿。
脸儿美丽的小姑娘
正在那里摘青果,
风,高楼上的浪子,
来把她的腰肢抱住。
走过了四位骑士,
跨着安达路西亚的小马,
披着黑色的长大氅,
穿着青绿色的短褂。
“到哥尔多巴来呀,小姑娘。”
小姑娘不听他。
走过了三个青年斗牛师,
腰肢细小够文雅,
佩着镶银的古剑,
穿着橙色的短褂。
“到塞维拉来呀,小姑娘”。
小姑娘不理他。
暮霭转成深紫色,
残阳渐暗渐西斜,
走过了一个少年郎,
带来了月亮似的桃金娘和玫瑰花。
“到格拉那达来呀,小姑娘”。
小姑娘不睬他。
脸儿美丽的小姑娘,
还在那里摘青果,
给风的灰色的胳膊,
把她腰肢缠住。
树呀树,
枯又绿。
冶游郎
冶游郎,
小小的冶游郎。
你家里烧着百里香。
不用调笑,不用彷徨,
我已把门儿锁上。
用纯银的钥匙锁上。
把钥匙系在腰带上。
腰带上有铭文一行:
我的心儿在远方。
你别再到我街上散步。
一切都教风吹过。
冶游郎,
小小的冶游郎
你家里烧着百里香。
小夜曲
——献祭洛贝·德·维迦
在河岸的两旁,
夜色浸得水汪汪,
在罗丽妲的心头,
花儿为爱情而亡。
花儿为爱情而亡。
在三月的桥上,
裸体的夜在歌唱。
罗丽妲在洗澡,
用咸水和甘松香。
花儿为爱情而亡。
茴香和白银的夜
照耀在屋顶上。
流水和明镜的银光。
你的大腿的茴香。
花儿为爱情而亡。
哑孩子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
在一滴水中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我不是要它来说话,
我要把它做个指环,
让我的缄默
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
在一滴水中
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被俘在远处的声音,
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婚约
从水里捞起
这个金指箍。
(阴影把它的手指
按住了我的肩窝。)
把这金箍捞起,我的年纪
早已过了百岁。静些!
一句话也别问我!
从水里捞起
这个金指箍。
最初的愿望小曲
在鲜绿的清晨,
我愿意做一颗心。
一颗心。
在成熟的夜晚,
我愿意做一只黄莺。
一只黄莺。
(灵魂啊,
披上橙子的颜色。
灵魂啊,
披上爱情的颜色。)
在活泼的清晨
我愿意做我
一颗心。
在沉寂的夜晚,
我愿意做我的声音。
一只黄莺。
灵魂啊,
披上橙子的颜色吧!
灵魂啊,
披上爱情的颜色吧!
水呀你到哪儿去?
水呀你到哪儿去?
我顺着河流,
一路笑到海边去。
海呀你到哪里去?
我向上面的河流
找个地方歇脚去。
赤杨呀,你呢,你做什么?
我对你什么话也没有,
我呀……我颤抖!
我要什么,我不要什么,
问河去还是问海去?
(四只没有方向的鸟儿,
在高高的赤杨树上。)
两个水手在岸上
——寄华金·阿米戈
一
他在心头养蓄
一条中国海里的鱼。
有时你看见它浮起
小小的,在他眼里。
他虽然是个水手,
却忘记了橙子和酒楼。
他对着水直瞅。
二
他有个肥皂的舌头,
洗掉他的话又闭了口。
大陆平坦,大海起伏,
千百颗星星和他的船舶。
他见过教皇的回廊,
古巴姑娘的金黄的乳房。
他对着水凝望。
深歌诗集(1921)三首
三河小谣
瓜达基维河
在橙子和橄榄林里流。
格拉那达的两条河,
从雪里流到小麦的田畴。
哎,爱情呀,
一去不回头!
瓜达基维河,
一把胡须红又红。
格拉那达的两条河,
一条在流血,一条在哀恸。
哎,爱情呀,
一去永随风!
塞维拉有条小路
给帆船通航。
格拉那达的水上,
只有叹息在打桨。
哎,爱情呀,
一去不回乡!
瓜达基维河的橙子林里,
高阁凌空,香风徐动。
陶洛和赫尼尔的野塘边,
荒废的小楼儿孤耸。
哎,爱情呀,
一去永无踪!
谁说水会送来
一个哭泣的磷火!
哎,爱情呀,
一去不回顾!
带些橄榄,带些橙花,
安达路西亚,给你的海洋。
哎,爱情呀
一去永难忘!
村庄
精光的山头
一片骷髅场。
绿水清又清
百年的橄榄树成行。
路上行人
都裹着大氅,
高楼顶上
风旗旋转回往。
永远地
旋转回往。
啊,悲哀的安达路西亚
没落的村庄!
吉他琴
吉他琴的呜咽
开始了。
黎明的酒杯
破了。
吉他琴的呜咽
开始了。
要止住它
没有用,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单调地哭泣,
象水在哭泣,
象风在雪上
哭泣。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哭泣,是为了
远方的东西。
要求看白茶花的
和暖的南方的沙。
哭泣,没有鹄的箭
没有晨晓的夜晚,
于是第一只鸟
死在枝上。
啊,吉他琴!
心里刺进了
五柄利剑。
吉卜赛谣曲集(1924-1927)六首
梦游人谣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影子裹住她的腰,
她在露台上做梦。
绿的肌肉,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沁凉的眼睛。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在吉卜赛人的月亮下,
一切东西都看着她,
而她却看不见它们。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繁星似的霜花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鱼一同来到。
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树叶
磨擦着风,
山象野猫似的耸起了
它的激怒了的龙舌兰。
可是谁来了?从哪儿来的?
她徘徊在露台上,
绿的肌肉,绿的头发,
在梦见苦辛的大海。
——朋友,我想要
把我的马换你的屋子,
把我的鞍辔换你的镜子,
把我的短刀换你的毛毯。
朋友,我是从喀勃拉港口
流血回来的。
——要是我办得到,年轻人,
这交易一准成功。
可是我已经不再是我,
我的屋子也不再是我的。
——朋友,我要善终在
我自己的铁床上,
如果可能,
还得有荷兰布的被单。
你没有看见我
从胸口直到喉咙的伤口?
——你的白衬衫上
染了三百朵黑玫瑰,
你的血还在腥气地
沿着你的腰带渗出。
但我已经不再是我,
我的屋子也不再是我的
——至少让我爬上
这高高的露台;
允许我上来!允许我
爬上这绿色的露台。
月光照耀的露台,
那儿可以听到海水的回声。
于是这两个伙伴
走上那高高的露台。
留下了一缕血迹。
留下了一条泪痕。
许多铅皮的小灯笼
在人家屋顶上闪烁,
千百个水晶的手鼓,
在伤害黎明。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两个伙伴一同上去。
长风留给他们嘴里
一种苦胆,薄荷和玉香草的
稀有的味道。
朋友,告诉我,她在哪里?
你那个苦辛的姑娘在哪里?
她等候过你多少次?
她还会等候你多少次?
冷的脸,黑的头发,
在这绿色的露台上!
那吉卜赛姑娘
在水池上榣曳着。
绿的肌肉,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沁凉的眼睛。
一片冰雪似的月光
把她扶住在水上。
夜色亲密得
象一个小小的广场。
喝醉了的宪警
正在打门。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不贞之妇
于是我把她带到河滨,
只道她是个闺女,
谁知她已经成婚。
在圣雅各节的晚上,
好象什么都预先安排定。
街灯完全熄灭,
惟有蟋蟀在闪耀起劲。
在幽僻的城隅,
我把她沉睡的乳房摸扪,
它们忽然为我开花,
好象是鲜艳的玉簪两茎。
她的浆过的短裙
在我耳朵里猎猎有声,
宛如十柄尖刀
在割裂一幅缭绫。
没有银光照到的树顶,
仿佛也高了几分。
离开河滨很远的地方,
野狗吠声狺狺。
我们走过了木莓丛,
也走尽了芦苇和荆榛,
她那美丽的发髻,
在地上压成一个泥坑。
我解下领带,
她也脱下衣裙。
我除掉腰带和手枪,
她也退下四重小衫和紧身。
任是甘松香和海螺,
都比不上她肌肤滑润,
月光下的水晶,
也没有这般光莹。
她的大腿忽然在我身下挣开,
象两条鱼儿似的泼剌跳蹦。
它们一半儿充满火焰,
一半儿充满了寒冷。
我骑着螺钿般光洁的小牝马,
没有镫也不用缰绳,
那晚上我跑过了
世界上最好的路程。
她对我说的话,我是男子,
不愿意说给人听。
理解的光芒已教我
做人要千万留神。
她身上沾了泥沙和亲吻,
让我陪着离开了河滨。
那时簌簌的夜风正在
和蝴蝶花的剑刃斗争。
我的行为是堂堂正正,
一个地道的吉卜赛人,
我送她一个大针线盒子,
用麦黄色的缎子做成。
但是我不愿意爱她,
因为她虽然已经成婚,
却对我说还是个闺女,
当我把她带到河滨。
安东尼妥·艾尔·冈波里奥在塞维拉街上被捕
安东尼奧·陶莱斯·艾莱第亚,
冈波里奥家的子孙,
到塞维拉去看斗牛,
手里拿了个柳木棍。
象碧月一样的棕黑,
他慢慢地走,多么英俊,
他那些光亮的卷发,
飘拂着他的眼睛。
他采了几个柠檬,
在半路上一时高兴,
一个个丢到水里,
看它们浮泛黄金。
于是从一株榆树底下,
闪出来几名宪警。
半路上把他拦住,
拉着胳膊将他抓去。
白天过得好慢,
一个肩膀上挂着黄昏,
仿佛在把一件宽大的短褂
披上大海和溪汀。
橄榄树正在静待
磨羯宫降下夜分。
铅灰色的蜂峦上,
驰来了尖风一阵。
安东尼奥·陶莱斯·艾莱第亚,
冈波里奥家的子孙,
走在五顶三角帽中间,
手里没有了柳木棍。
安东尼奥,你是哪一等人?
如果你说是冈波里奥的子孙,
你就该把他们鲜血,
象五道水泉直喷。
你既不是谁的儿子,
也不象真正的冈波里奥子孙。
如今已没有吉卜赛人,
敢独自走进山林。
他们往昔用过的刀子,
在尘土里愤愤不平。
晚上九点钟,
他们把他送进牢门。
而那些宪警,
正在把柠檬汁笑饮。
晚上九点钟
他们把他关进牢门。
那时天光亮亮的,
象驹马的后臀。
安东尼妥·艾尔·冈波里奥之死
死的声音响起,
在瓜达基维河附近。
古老的声音围绕着
雄健的紫罗兰的声音。
他在他们的靴上
咬了许多野猪的齿印。
他在这场搏斗中
跳得象个滑溜的海豚。
他在敌人的血里
洗他红色的领巾,
可是敌人有四柄尖刀,
他就只能输定。
当星光在灰白的水上
戳进了刺牛的矛刃,
当犊子梦见了
丁香花的圣巾,
死的声音响起,
在瓜达基维河附近。
安东尼奥·陶莱斯·艾莱第亚,
不愧为冈波里奥家的子孙。
碧月一样的棕黑,
雄健的紫罗兰的声音。
“谁送了你的性命,
在瓜达基维河附近?”
“是四个艾莱第亚,我的表亲,
他们是伯那梅希的居民。
他们妒我忌我,
偏不妒忌别人:
象牙雕镂的鸡心,
还有这光泽的皮肤,
橄榄和茉莉揉成。”
——啊,冈波里奥家的安东尼妥
配得上一位女君!
你要记住圣处女,
因为你就要归阴。
——啊,费特列戈·迦尔西亚,
快去报告宪警!
我的腰肢已经折断,
象一枝玉蜀黍的根茎。
淌着三道血流,
他侧身死去,只见半个面形。
就象一个活的钱币,
再也不能回生。
一个天使大步前来,
把他的头搁上垫枕。
几个疲乏羞愧的天使,
给他点上一盏油灯。
当他这四位表亲,
回到伯那梅希城,
死的声音消逝
在瓜达基维河附近。
西班牙宪警谣
黑的是马。
马蹄铁也是黑的。
他们大氅上闪亮着
墨水和蜡的斑渍。
他们的脑袋是铅的
所以他们没有眼泪。
带着漆皮似的灵魂
他们一路骑马前来。
驼着背,黑夜似的,
到一处便带来了
黑橡胶似的寂静
和细沙似的恐怖。
他们随心所欲的走过,
头脑里藏着
一管无形手枪的
不测风云。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城角上挂满了旗帜。
月亮和冬瓜
还有蜜渍的樱桃。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谁能看了你而不记得?
悲哀和麝香的城,
耸起着许多肉桂色的塔楼。
到了夜色降临,
黑夜遂被夜色染黑,
吉卜赛人在他们的冶场里
熔铸着太阳和箭矢。
一匹重伤的马
敲遍了所有的门。
玻璃做的雄鸡啼鸣
在海莱士附近。
裸体的风从一个
想不到的角上刮起
在这白金的夜里,
黑夜遂被夜色染黑。
圣处女和圣约瑟
遗失了他们的响板,
来寻找吉卜赛人
问他们可曾找到。
圣处女穿了市长太太的
用朱古律包纸做的衣裳
还戴一圈杏仁的念珠。
圣约瑟动着他的胳膊
在一件缎子大氅底下。
背后走的是贝特洛·杜美克
还跟着三位波斯的苏丹。
半规圆月在梦中
高兴得象一只白鹤。
旗帜和街灯
侵入了屋顶的平台。
腿股细瘦的舞人
都在镜子里呜咽。
水和影,影和水,
在海莱士附近。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城角上挂满旗帜。
熄掉你们的绿光吧,
功臣来了!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谁能看了你而不记得?
(让她远离大海
没有梳子给她分披头发。)
他们两两成行的前进,
来到节日的城市,
长春草的簌簌声,
在他们子弹带里响起,
他们两两成行的前进,
黑衣的夜色配了双挡。
他们以为繁星的天
是一个装马距的玻璃橱。
这个被惊慌赶空的城市
打开了无数门户。
四十名宪警
进去大肆劫掠。
时钟都停止了,
瓶里的高涅克酒
装出十一月的神色
为了免得引起疑心。
风旗滴溜溜旋转
发出尖锐的惊叫。
佩刀挥劈生风
许多人头遭殃。
沿着半明半暗的街路
吉卜赛老妇人四处狂奔
牵着她们的打盹的马
驮着丰满的钱罐。
灾星似的大氅
向高高的坡路跑上,
只留下在背后
一阵剪刀似的旋风。
吉卜赛人都聚集在
伯利恒门口,
圣约瑟满身是伤,
在给一个姑娘包扎殓布。
顽固的枪声又尖又响,
震穿了整个黑夜,
而圣处女还在给孩子们
用星星的口涎止痛敷伤。
但那些宪警
还要来散播火花,
从这里,年轻而裸体的
幻想便着火焚烧。
冈波里奥家的露莎
在她门口呻吟倒下。
她两个乳房已被割掉
在一个茶盘里盛放。
还有些逃奔的姑娘,
好象辫子也在追她,
在这爆发着黑火药做的
玫瑰花的空气中跑过。
当所有的屋顶平台
都成为地里的沟渠,
黎明耸着它的肩膀
现出一个巨大的冷酷的侧影。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宪警已经从一个
静静的隧道里走远,
而你的四周还都是火焰。
啊,吉卜赛人的城市!
谁能看了你而不记得?
让他们到我脑门里来找你
这一出月亮和沙的游戏。
圣女欧拉丽亚的殉道
——历史故事谣曲
一
美里达全景
长尾巴的马
在街上奔驰腾跳,
几个罗马老兵
正在赌钱或睡觉。
米奈华的半座山林
张开他无叶的手臂相邀,
给崖石边镀金的
是悬泉一道。
那闪着断鼻梁的星星的,
胴体横陈的残宵,
只等候黎明开个罅缝
它便完全塌倒。
戴红冠的雄鸡
不时在聒噪。
圣贞女一声长叹
把水晶的杯子碎掉。
转轮磨尖了弯钩,
也把锋利给了小刀:
铁砧的雄牛在哞叫,
美里达便把木莓的荆条
和半醒的玉簪花
编成的皇冠戴好。
二
殉道
裸体的馥罗拉,
从水的小台阶升上。
执政官要一个盘子,
来盛欧拉丽亚的乳房。
一丝青绿的筋络,
从她咽喉里喷漾。
她的性器官还在乱抖,
象小鸟被困在丛莽。
地上扭动着被砍下的双手,
已经是不成模样,
虽然还能微弱地合拢
做着未完的祈祷不放。
从两个鲜红的窟窿里,
那里原来是她的乳房,
可以看见许多小小的天,
和乳白的溪涧成行。
一千株血的小树,
遮住她整个肩膀,
又把湿淋淋的树身,
和火焰的尖刀相向。
皮色灰白,整夜不眠的
那些黄衣的百夫长,
把他们雪亮的干戈
戛响着耸到天上。
当马鬃和利剑的热情,
在混乱地挥扬震荡,
执政官用盘子盛起
欧拉丽亚的热烘烘的乳房。
三
地狱和荣光
波浪似的雪停着,
欧拉丽亚吊在树上。
她的焦炭似的裸体
把霜风染成黑相。
长夜在闪闪生光,
欧拉丽亚死在树上。
各个城里的墨水瓶
都在把墨水徐徐流漾。
黑衣人,象裁缝的模型,
遮没了地上的雪霜,
排成漫长的行列,
哀哭他静默的残伤。
破碎的雪已在降落,
白色的欧拉丽亚吊在树上。
镍的部队把他们的利喙
攒集在她身旁。
一道圣体的毫光
在烧残的天上放彩,
一边是溪涧的咽喉,
一边是夜莺的花彩。
打碎这些彩色破璃窗!
欧拉丽亚在白雪里显得雪白。
天使和九品天神正在三呼:
圣哉,圣哉,圣哉。
伊涅修·桑契斯·梅希亚思挽歌(1935)一首
伊涅修·桑契斯·梅希亚思挽歌
一
摔和死
在下午五点钟。
恰恰在下午五点钟。
一个孩子拿了一条白被单
在下午五点钟。
一箩化熟的石灰
在下午五点钟。
此外便是死,只有死
在下午五点钟。
风吹落了棉花
在下午五点钟。
氧化物散播着结晶体和镍
在下午五点钟。
现在是鸽子和豹格斗
在下午五点钟。
也是一条腿对一只凶残的角
在下午五点钟。
一支歌曲的叠唱起奏
在下午五点钟。
砒素和烟的钟声
在下午五点钟。
所有的心头里都只有这头斗牛
在下午五点钟。
就象雪上冒出汗来
在下午五点钟。
当斗牛场上盖满了碘酒
在下午五点钟。
死在他伤口里下了卵
在下午五钟点。
在下午五点钟。
恰恰在下午五钟点。
一辆柩车是他的床
在下午五点钟。
骨头和笛子在他耳朵里响
在下午五点钟。
那头斗牛已在额角里哞叫
在下午五点钟。
屋子里耀着苦痛的晕光
在下午五点钟。
一个水仙花似的喇叭
在下午五点钟。
已经从远处来腐蚀他的青筋
在下午五点钟。
他的伤口象太阳似的焚烧
在下午五点钟。
群众打破了许多窗子
在下午五点钟。
在下午五点钟。
啊,在下午那个可怕的五点钟!
这是在所有的钟上都是五点的时光!
这是在下午的暝色中五点的时光!
二
流出的血
我不要看它!
叫月亮赶快升起,
因为我不要看伊涅修的血
流在斗牛场上。
我不要看它!
愈来愈明的月亮,
静静的云里的马,
和梦境似的灰色斗牛场,
那儿木栏上还插着杨柳。
我不要看它!
只望我的记忆起火烧光!
赶快去通知那些
小小的白色的茉莉花!
我不要看它!
旧世界的母牛
把她那悲哀的舌头
舔着一个溅在沙地上的
血渍斑斑嘴吻
那些纪孙陀斗牛,
一半如死,一半化了石,
哞叫得好像两世纪以来
在地上践走的厌烦。
不啊。
我不要看它!
伊涅修走上梯阶,
整个死亡压在他肩上。
他要寻找黎明,
黎明却再也不来。
他要寻找他准确的侧面像,
可是一个梦哄了他。
他要寻找他的俊美的躯体,
碰到的却是流溢出来的血。
别叫我去看它!
我不要觉得这些血的喷溅,
每次都在衰弱下去;
也不要看它照亮了
观众的座位,还落在
如渴如狂的观众的
呢绒和皮革上。
谁说我应当来看?
我不要看它!
当他看见牛角临近
他的眼睛也不
但恐怖的母亲们
都抬起了头
于是穿过牧场
来了一个秘密的声音
这就是牧人们在灰白的雾里
呼唤他们宝贝的牛的声音。
塞维拉没有一位王爷
能比得上他,
也没有一柄剑比得上他的,
也没有他那样一颗热心。
他的惊人的膂力
象一条狮子的洪流,
他的细致如画的机敏
象一尊大理石的胴体雕像。
安达路西亚式的罗马的风
给他头上镀了金,
这个头颅的微笑,
是一枝智慧的玉簪花。
在场上他是个多伟大的斗牛师!
在山上他是个多卓越的爬山家!
他对麦穗多么温和!
对马距又多么刚强!
在露水里多么娇嫩!
在节日里又多么光辉!
对黑暗的最后一支短矛
又显得多么惊人!
但是现在他长眠了。
现在苔藓和青草
正在用坚决的手指
拨开他髑髅的花。
他的血已经唱歌而去:
在沼泽和草原上唱着歌,
滑落在变硬了的牛角里,
丧魂落魄地在雪地里蹒跚,
颠踬在它的无数蹄印里
象一个巨大,朦胧而悲哀的舌头
要在繁星灿烂的瓜达基维河边
挖出一个苦痛的潭子。
啊,白色的西班牙城墙!
啊,黑色的悲哀的牯牛!
啊,伊涅修的固执的血!
啊,他的血脉里的黄莺!
不啊。
我不要看它!
没有一只苦爵能盛它,
也没有燕子来喝它,
没有光亮的霜能冻结它。
没有歌曲,没有水仙的洪水,
也没有结晶体能给它盖上银光。
不啊。
我不要看它!
三
存在的肉体
石头是一个做着梦喃喃小语的额角,
那儿没有曲折的泉流和冰冻的扁柏。
石头是一个肩膀,它负荷着时间搁上来的
眼泪的树林、绶带和行星。
我看见灰白的雨水伸出温柔的手臂
象筛下来似的注入洪涛,
为了不给这僵硬的石头所狩获——
它分散它们的肢体但不喝它们的血。
因为这石头所狩获的是种籽和云片,
云雀的骸骨和黄昏的豺狼;
可是它并不发出火花和音响,
只造成斗牛场,斗牛场,没有围墙的斗牛场。
现在这名门子弟伊涅修已挺在石头上。
他已经完了。怎么回事?看他的脸;
死已经把惨白的硫磺盖在上面,
他的头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牛魔。
什么都完了。雨水流进他的嘴里,
气息疯狂似的从他四陷的胸膛里冲出。
爱情,浸湿在他的雪一般的眼泪里,
在牧牛场的顶上溶化。
他们怎么说?一个发臭的静默躺在这里。
我们身边正有一个存在的肉体在化掉,
一个曾经和夜莺做伴的光明的肉体,
现在我们看它充满了无底的创伤。
谁弄皱了这殓布?他说的话不作准!
这儿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在角落里哭泣,
没有人夹踢马距,也没有人惊吓蛇虫。
这儿我要的只是圆睁着的两眼
来看这个没有休息希望的肉体。
我要在这里看见声音刚强的人,
那些能够降服野马和大江的人,
那些躯干响朗的人,和那些
用一张充满了太阳和燧石的嘴唱歌的人。
我要在这里看见这些人,在这块石头面前,
在这个缰绳已经断了的肉体面前,
我要他们告诉我,还有什么解救,
这个被死缠住了的好汉。
我要他们教我一个挽歌,象一条
有温柔的雾和陡峭的岸的河流,
可以把伊涅修的尸体漂失掉,
从此不听见那些斗牛的喘息。
让他消失在这个给月亮照圆的斗牛场上——
这年轻的月亮摹拟着一头临难不动的畜生。
让他消失在没有一条鱼歌唱的夜里,
消失在有冻住的烟雾的白色芦苇里。
不要在他脸上盖上毛巾:
我要认识那带走他的死亡。
伊涅修,你不再听到热烘烘的牛哞。
睡吧,飞吧,休息吧!就是海也要死的!
四
逝去的灵魂
斗牛不认识你了,无花果树也不认识你,
马也不认识你,你家里的蚂蚁也不认识你,
孩子也不认识你,黄昏也不认识你,
因为你已经长逝。
石头的腰肢也不认识你,
你的遗体躺在那儿腐烂的黑锻也不认识你,
连你自己的无声的记忆也不认识你了,
因为你已经长逝。
秋天会得回来,带了它的小海螺,
雾似的葡萄和群集的山峰,
但是谁也看不到你的眼睛,
因为你已经长逝。
因为你已经长逝,
象世界上一切死者一样。
象一切跟一群善良的狗,
一同被遗忘的死者一样。
没有人认识你了,可是我歌唱你。
我要追颂你的形象和你的优雅风度,
你的著名的纯熟的技能,
你对死的意欲,你对它的唇吻的渴想,
以及你的勇猛的喜悦底下隐藏着的悲哀。
我们将等待好久,才能产生,如果能产生的话,
一个这样纯洁,这样富于遭际的安达路西亚人。
我用颤抖的声音歌唱他的优雅,
我还记住橄榄树林里的一阵悲风。
杂诗歌集
安达路西亚水手的夜曲
从喀提思到直布罗陀,
多么好的小路。
海从我的叹息,
认得我的脚步。
哎,姑娘啊姑娘,
多少船停在马拉迦港!
从喀提思到塞维拉,
多少的小柠檬!
柠檬树从我的叹息,
知道我的行踪。
哎,姑娘啊姑娘,
多少船停在马拉迦港!
从塞维拉到加尔莫那,
找不出一柄小刀,
好砍掉半个月亮,
叫风也受伤飞跑。
哎,孩儿啊孩儿,
看波浪带走我的马儿!
在死去的盐场边,
爱人啊,我把你忘记,
让要一颗心的人,
来问我为什么忘记。
哎,孩儿啊孩儿,
看波浪带走我的马儿!
喀提思,不要走过来,
免得大海淹没你。
塞维拉,脚跟站牢些,
别让江水冲掉你。
哎呀姑娘!
哎呀孩子!
美好的小路多么平,
多少船在港里和海滨,
多么冷!
短歌
——赠格劳提奥·纪廉,时在塞维拉,他还是一个孩子。
在月桂的枝叶间,
我看见黑鸽子一双。
一只是太阳,
一只是月亮。
“小邻舍”,我对他们说,
“我的坟墓在何方?”
月亮说:“在我喉咙里。”
太阳说:“在我尾巴上。”
而我这个行人,
大地沾到我腰旁,
看见了两只云石的鹰,
和一个裸体的女郎。
两只鹰一模一样,
而她却谁都不象。
“小鹰儿,”我对他们说,
“我的坟墓在何方?”
月亮说:“在我喉咙里。”
太阳说:“在我尾巴上。”
在樱桃的枝叶间,
我看见裸体的鸽子一双。
它们都一模一样,
两个又谁都不象。
蔷薇小曲
蔷薇
不寻找晨曦:
在肉体和梦的边缘,
她寻找别的东西。
蔷薇
不寻找科学和阴翳:
几乎是永恒地在枝上
她寻找别的东西。
蔷薇
不寻找蔷薇:
寂静地向天上,
她寻找别的东西!
恋爱的风
有个苦味的根
有个千扇窗的世界。
最小的手也不能
把水的门儿打开。
哪里去?哪里去?哪里?
有千片平坛的天庭。
有苍白的蜜蜂的战斗。
还有一个苦味的根。
苦根。
苦痛的是脚底,
和脸面的里层。
苦痛在新砍伐的
夜的新鲜的树身。
恋爱啊,我的冤家,
我啃着你苦味的根!
小小的死亡之歌
月亮的垂死的草场,
和地下的血,
古旧的血的草场。
昨日和明日的光,
草的垂死的天,
沙的黑夜和亮光。
我遇到了死亡,
在垂死的草场上,
一个小小的死亡。
狗在屋顶上。
只有我的左手
抚摸过枯干的花的
无尽的山冈。
灰烬的大教堂,
沙的黑夜和亮光,
一个小小的死亡。
我,一个人,和一个死亡,
只是一个人,而她
是一个小小的死亡。
月亮的垂死的草场。
雪在呻吟而颤抖
在门的后方。
一个人,早已说过,有什么伎俩?
只有一个人和她。
草场,恋爱,沙和光。
呜咽
我关紧我的露台,
因为不愿听到呜咽,
但是从灰色的墙背后
听到的只有呜咽。
唱歌的天使不多,
吠叫的狗也没有几条,
一千只提琴也能抓在掌心:
可是呜咽是一个巨大的天使,
呜咽是一条巨大的狗,
呜咽是一只巨大的提琴,
风给眼泪勒住了,
我听到的只有呜咽。
西班牙抗战谣曲抄
保卫马德里·保卫加达鲁涅
R.阿尔倍谛著
一
马德里,西班牙的心,
脉搏狂热地奔跃。
昨天他的血已烧得很热,
今天却更热地燃烧。
它已经不能睡觉,
因为马德里所以要睡觉,
是为了可以一天醒来,
可是黎明却不会来相招。
马德里,不要忘记战争,
你永远不要忘掉
在你前面,敌人的眼睛
把死的视线向你拋。
在你的天空中
鹰鹫在那儿飞绕,
想扑向你红色的瓦屋,
你英勇的百姓,你的街道。
马德里,但愿永不要说,
永不要传言或想到
在西班牙的心中
热血会象冰雪消。
英勇和忠耿的泉源,
你该把它们永保,
巨大的惊人的江河
该从这些泉源流涌滔滔,
但愿每一个城区,
当那不幸的时辰来到,
这时辰决不会来的,
都比强大的要塞坚牢;
人人都象个城寨;
他们的额角象碉堡,
他们的胳膊象长城,
象门户,谁也不能来打扰。
谁要和西班牙的心
来较量,就让他来瞧瞧。
快点,马德里还远哪。
马德里知道自己防保。
用肩,用脚,用肘子,
用牙齿,用指爪,
挺胸凸肚,横蛮强直,
临着达霍河的绿波渺渺,
在纳伐尔贝拉尔,
在西关沙,在有枪弹呼啸
的地方——那些枪弹,
想把它的热血冷掉,
马德里,西班牙的心,
土地的心,在它的底奥,
要是挖一下,就看见有一个
又深又大又堂皇的大洞窖。
象是一个山涧,等待着……
只要把死亡往里拋。
二
加达鲁涅人啊!加达鲁涅,
你们美丽的大地母亲,
她那么地系着你们的心,
那么,他和你们姊妹般相亲,
腰傍着大海,
头和群山为邻,
热爱着她的自由,
把她的儿女送去从军。
在沙拉戈萨大路,
在怀斯加的城根,
在托莱陀的平原,
在西班牙全境,
潺潺流着加达鲁涅的血,
和应着她语言的音韵。
可是为要使你所想的东西的音韵
继续地高响入云,
不要忘记啊加达鲁涅,
对着马德里,在远方,
敌人的目光窥伺着,
想给她以死亡。
加达鲁涅人,如果马德里死了,
怎样的侵略,怎样黑暗的流氓,
怎样肮脏的娼妓,
怎样残酷古怪的人一大邦,
就会想来打开,
你的美好的门墙!
现在马德里是
战斗的轴心和心脏,
它坚强的脉搏一停止,
你便象头颅一样,
你的颈项会被人欲得甘心
和最受人艳羨的珍宝相仿。
那时那些醉醺醺的将军们,
将怎样地欢宴一场;
席上不铺白色的台布,
却铺染血的衣裳!
勇敢的加达鲁涅人,
你们的独立决不会让
那一类无人性的怪物
拿来饕餮一场!
须知加达鲁涅的自由,
是在马德里争短长;
工厂,城市,田野,
山峦和你大地的宝藏,
以及使土地辉耀
又送出船舶来的海洋——
那些船舶,一触到海岸,
便化为崭新的银子发光。
加达鲁涅的人民,当心!
加达鲁涅的人民,谨防!
以西班牙的心,
唯一土地的心脏,
加达鲁涅人,我向你们致敬:
你们的独立万寿无疆!
无名的民军
V.阿莱桑德雷著
不要问我他的名字。
前线上你们有他在,
沿着河流的堤岸:
全城都有他在。
每个早晨他起来,
晨曦就在他身上洒
一片生命的光彩,
和一片死亡的光彩。
象钢铁一样挺直身子
他每个早晨起来,
一道死光辉煌着,
在他的目光所届。
不要问我他的名字,
不会有人能记忆。
和晨曦或落日一同,
他每天挺身而起,
奔跳,握枪,前进,追袭;
格杀,突破,冲锋,胜利;
他站在那里就留住
象岩石一样决不退避;
他压溃敌人象山一样沉重,
攻击敌人象箭一样锐利。
马德里全城都奉他为神明;
马德里凭他的颞颥而奔跳徐疾;
他的脉搏奔跃、沸腾着
美丽而炙热的血液,
而在他咆哮着的心中
有几百万人的歌声扬溢。
我不知道他以前做什么,
全城都拥有这样的儿郎,
马德里全城都给他以支撑!
一个躯体,一个灵魂,一个生命
象巨人般屹立堂堂,
在英勇的民军的
马德里的城门旁!
他是高个子,金黄硬发瘦子?
棕色头发,结实,坚强?
象大家一样。他就象大家!
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回翔
在嘶嘎的骚音上面,
活活地回翔着介于死亡;
回翔着象一枝洁白的花,
永远活着,与天地共久长。
他名昂德雷斯或法朗西斯各,
他名叫贝特罗·古狄莱,
路意斯或胡昂、马内尔、李加陀
霍赛、罗伦梭、维生代……
不是。他唯一的姓名
永远是“无敌的人民。”
就义者
V.阿莱桑德雷著
霍赛·洛伦代·格拉奈罗,
年纪刚刚廿春,
当时他加入了队伍,
去做一员钢铁的民军,
他开拔到山间去,
单把这话说分明:
“要是回来,我和你们歌唱,
否则就是死,弟兄们!”
而在他黑色的大眼睛里,
火焰放着光轮。
十二夜,十二天,
霍赛在山间打仗
戴着照硬了胸膛的
一片八月的月光。
他战斗格杀,一道红光。
把他的身体照亮
似乎保护住他,
不为卖国贼的子弹所伤。
他手中的来福枪
是一枝火的蔷薇
吐出恐怖和死亡
给那黑色的寇敌。
你看他耸立在山上,
强壮宁静而美丽,
在同伴之间他是英雄,
在弹雨中他不受伤痍!
可是,哎,有一夜来了,
一个苦痛和哀伤的夜里,
刮凄暗的旋风的夜里,
天上积着暗云的夜里。
沉醉于复仇和震怒,
在战斗中,霍赛将寇敌,
将一群恶狠狠的人
打得望风披靡;
他们象食肉的狼一般
在岩石间逃,他不停追击。
霍赛跑着跑着拼命跑着,
独自一个把他们追袭,
而当他想回过头去
用黑色的眼睛一瞥,
他就只看见了荒凉
荒凉,黑夜和沉寂。
忽然,有一些奸徒
若不是几百,至少几十个。
从他们的隐身处钻出来,
出其不意把他捉获,
他们团团围住他,
把他殴打,辱骂,奚落,
然后把他解到营里去。
(然而他却也打死了五个)
你歌唱这人民的孩子,
这英雄事业的光荣——
霍赛·洛伦代·格拉奈罗的
身世的声音,请停止歌咏:
请不要歌唱这件
发生在流着清泉的山中
的事情的收梢结果:
它使人伤心惨痛!
那一群强盗,
将他背贴着垣墉,
而霍赛却看着他们,
带着鄙夷不屑的颜容。
九杆步枪瞄准了,
那高贵皓洁的心胸
(那是一个镜子,照鉴民军,
一面镜子,照鉴英勇)
而从他高傲的嘴唇,
一道唾沫飞涌,
吐到枪手们的首领的
眉心上面,两眼当中。
这有钢铁的性格的人
便这样不把死放在眼中!
啊,把格拉奈罗的故事
在这里讲给你们听的声音:
请把这在夜里发生,
一想起使人惊心
的神奇的事迹,
一口气讲完,讲个分明!
那个无耻的声音响了,
开枪!他喊,于是砰砰砰
九个该死的枪口
把万恶的铅弹吐尽,
于是九颗子弹便去把
一个胸膛的嫩肉寻——
它曾经为了对于民众的爱,
民众的自由,而赴死效命。
一个躯体倒在乱石间,
于是深深的沉静来临,
沉静中但闻渐行渐远的
阴森森的脚步的声音。
留下的只有那土地——
不仅土地:还有他的英灵。
啊,霍赛,你听着我,
直躺着,孤单而血淋淋!
你是怎样的人,会听不到
那几千个嘶哑的声音。
从山河、谿谷的深处
向你呼唤不停?
你是怎样的人,会不起来
应答那从协意同心
的几千个胸中发出来的
这高傲的呼唤声音?
黎明升起来了,
晨曦在那躯体上洒黄金,
一个躯体和阳光一起
从这地上升腾,
他站立着,血淋淋又可怕,
举起右脚前进,
象初生的太阳一样,
攀登到山头峰顶,
象一条长裾似的,
遗下他的心或他的光明。
霍赛没有死。你看他!
复活了,他没有死亡,
他没有死亡,就象
人民永远不会死一样。
枪械和子弹可能
想把他们的胸膛打伤。
炸弹和大炮可能
想把他们的躯体斫丧。
可是无垢无畏的人民
却活着而叫人投降,
他们在一片血的黎明中
象是一轮初升的太阳。
山间的寒冷
贝德雷著
马拉高斯陀,崎岖的山峰,
你合当宁静。
雷文东,你的荒野
该是暖和的地境。
吹着霜风的山岗,
请你变成苍翠的园林,
让人民的兵士
在前线不受寒冷,
飘着冻风的峰峦,
请把你的雪扫尽,
秋天的阴云,
九月的凄冷,
那些在前线度夜的民军,
请你们不要欺凌。
北方去吧,北方去吧,
霜,雪和寒冷!
法西斯蒂是从那里来,
脸上黑色十字架亮晶晶,
刮起你的寒风,
让他们牙齿打颤不停,
吹掉他们的军帽,
袈裟和僧帽一顶顶,
请你们的寒夜带了死亡
叫他们去受领,
哦,从马里岂华和明葛德
吹来的冰寒的谷风冷冷,
请你们去割他们,象白刃,
割成一片片,热炙炙,血淋淋。
驴子一般的耳朵
胖胖的脸嘴,红白交映,
假仁假义的目光、
和蛇蝎一般的心灵!
九月的凄寒啊,
请对民军抱同情:
西班牙凭他们战斗着,
他们是西班牙的精英!
当代的男子
维牙著
坚实的靴子,粗糙的毛毡,
步枪、盒子炮,这是男子汉。
纠结的胡须,紊乱的胡须,
诅咒又吐痰,
步子硬绷,眼睛瞪住看,
睡觉不脱衣!这是男子汉,
在街上,车中,门廊下,
在滂沱大雨,炎炎烈日下面。
在翻倒的椅子堆里,
和垂灭的街灯旁边,
在被冬日的寒风吹飘的
肮脏的碎纸片间,
全个城市是他所有,
而他也不计较盘算
在那里低头舒一舒
沉沉的十夜的疲倦。
他好象是没有什么
工作要做,牲口要管,
没有家庭料理他,
没有女人可握手言欢,
他喝酒、唱歌、打仗、战死
(因为战死才是男子汉。)
他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才差不多是男子汉)
他要看见自己做主人
和一切旁的人结成一团。
他要书、面包、尊敬,
床、劳动,娱乐、闲散,
和一切东西——
那是人替人所备办
或是大自然所赋与的,
听凭人们取舍使唤,
在冬天的冷雨下,
在隆隆的大炮间
我看见他在荒废的城中,
在那些大道之旁,
他们是河流,由人畜汇成,
高贵而庄严。
他象是寻根的茎。
这便是男子汉。
流亡之群
A.S.柏拉哈著
向高尔道巴奔流浩荡;
他们在橄榄树下找寻
若不是安静,至少是遗忘,
若不是安身处,至少是阴荫。
我亲眼看见他们:
他们的被追逐的步伐,
他们的肿胀的脚根,
和他们的沙哑
的唏嘘太息的声音,
都是西班牙所受下
的最大侮辱的血证——
他们的声音向人细话
那些法西斯蒂和摩尔人,
以及野蛮的豪霸
(他们把乡土卖给外国人。)
取得极廉的代价,
象以前对复活的基督一样狠
所干的暴行虐杀
在他们的村镇。
我亲眼看见他们
在力不相等的战斗中
和摩尔人拼命,
溃败了,却誓死不相从;
这些人从故土流离飘零,
尝遍法西斯的苦痛:
巴爱拿的妇女们——
她们的丈夫已经命终,
还有那些孩子——他们的父亲
是在爱尔加比奥丧身兵戎,
或在波沙达,在维拉弗朗加城,
在贝多阿巴,洛拉代留前线中,
和拿凶狠的来福枪的敌人,
用他们的前膛枪去交锋。
他们在大路上奔行,
因为那些法西斯,
已把他们什么都抢尽,
一长列一长列的儿童,
妇女和老人
在旷野上奔走,日暮途穷,
我亲眼看他们。
可是他们还留着余勇
请求别的村庄别的母亲
的别的儿子来发动
去惩罚他们的敌人:
而在他们的咽喉中,
还留着一种重伤的使信,
那便是法西斯血战而死的英雄
所留下的一个呼声:
“抗战至死,拳头高举临空,
为我们战死的儿郎报仇雪恨
对杀人的法西斯,
我们要给一个痛快的报应!”
我亲眼看见他们
我求痛快的报应。
橄榄树林
A.B.洛格罗纽著
焚烧着的橄榄树林,
没有人去灌灭。
雨不会浇熄它,
更无论凝霜,飞雪。
五个少年把它放了火,
用浸透汽油的布屑,
于是留下了五颗
复仇的星星,依贴
在那些橄榄树上,
象是信号,发着银光皎洁。
哎,橄榄树林,小小的橄榄树!
谁来采橄榄,打你的枝叶?
从你红土中出来的油,
会有谁来榨捏?
五个少年动手放了火,
把它们烧得猛烈。
五个有卫兵保护的少爷。
一把火叫它们遭了劫——
他们是拥有农场,
和仓库重重叠叠。
他们欣喜地烧了树木,
一边笑声不绝,
教士在钟楼上,
连连地鸣钟不歇。
哎,橄榄树林,小小的橄榄树!
谁来采橄榄,打你的枝叶,
除非在你的枝叶间,
将一把榴弹拋撇?
焚烧着的橄榄树林,
没有人去灌灭。
雨不会浇熄它,
更无论凝霜,飞雪。
橄榄树的大火,
在全西班牙都延烧激烈。
摩尔逃兵
A.G.鲁格著
贝葛里诺斯的一个早晨,
爱斯高里亚尔作背景。
机关枪不停地开着。
人们象树干一般光景,
在树干之间向前进:
他们是西班牙人和摩尔人。
下面,圣拉费尔掩护他们。
他们攻上来,可怕而狰狞,
那些拉拉契的正规军,
那些自称把天主教奉信
的无恶不作的军官们
派来向我们进攻的兵丁。
蒲斯达·本·阿里·穆罕默德,
生着黑胡子,黑眼睛。
这黑人,从他的前哨
偷偷地脱身而行。
他在野草间迤逦走着,
突然把身子一挺,
举起拳头,独对着枪口,
说道,态度很安静:
“不要开枪,我是一个赤党,
我是一个赤党,同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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