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偕王后上,波洛纽斯,奥菲丽雅,
罗森克兰,吉登斯丹随上]
国王 (向罗、吉二人)
二位有心去跟他聊了一阵子,
还是探听不出他究竟为什么
会疯疯癫癫,就不肯享他的清福,
却偏要胡闹、发疯、发狂,也不顾
这有多危险?
罗森克兰 他自己也承认,他觉得
有些儿神经错乱,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却是绝口不提了。
吉登斯丹 我看他也不愿意
人家去多问他,每当我们想逗引他
把真情实况吐露出来,他跟你
来假痴假呆,甩掉了你的试探。
王后 他接待你们还和气吗?
罗森克兰 彬彬有礼的。
吉登斯丹 只是不怎么自然,有点儿勉强。
罗森克兰 他不多说话,可倒是有问必答。
王后 你们曾劝导他找些什么消遣吗?
罗森克兰 娘娘,我们一路赶来时,恰好
赶上了一个戏班子。我们跟他说了,
他听了好像很高兴似的。我估计,
这会儿,他们已经来这里了,而且
已得到王子的吩咐,定在今晚上
要为他演一场戏。
波洛纽斯 确实有这回事,
他托我代他有请两位陛下去听戏,
看他们演一些什么。
国王 我非常乐意。
他有这兴致看戏,我很是高兴。
还得请两位贤士多给他凑趣,
让他兴趣更高些,抛开了心事,
寻找他的乐趣。
罗森克兰 陛下,我等知道了。
[罗、吉二人下]
国王 好葛特露德,请你也离开一下,
我们已悄悄地派人把哈姆莱特请来,
让他好像碰巧似的正好碰见了
奥菲丽雅。
她的父亲和我本人,正大光明地
作暗探,躲起来,看得到而不被人看到,
瞧着他们俩的见面,看他怎么样
一举一动,我们就能下个判断,
他究竟是不是为了失恋的痛苦
而闹了疯病。
王后 我听从你的话就是了。
你呢,奥菲丽雅,我心里真巴不得
你的美貌就是他得病的根源;
那就好了,我可以指望你的美德
帮助他恢复正常,而你们二位
将同享尊荣。[1]
奥菲丽雅 愿娘娘一切如意。
[王后下]
波洛纽斯 奥菲丽雅,你就在这儿走过来——陛下,
我们要不躲起来吧——
(塞给女儿一本祈祷书)你读这本书,
好显得你正一心做功德,那么
你独自在这儿,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人家常怪我们——这话也真有道理——
我们常装出一脸纯洁的神情,
装出虔诚的模样,用甜美的外表
去掩盖魔鬼的本性。
国王 (悄声)给他说着了啊!
他这话狠狠地抽了我良心一鞭子!
那涂脂抹粉的娼妇的丑脸蛋
也不比我用尽那花言巧语
掩盖的所作所为,更丑恶。
唉,好沉重的负担啊!
波洛纽斯 我听得他来了。我们快躲起来吧,陛下。
[两人躲到挂毯后]
[哈姆莱特沉思上]
哈姆莱特 活着好,还是别活下去了,这是个难题啊:[2]
论气魄,哪一种更高超呢?——忍受命运的
肆虐,任凭它投射来飞箭流石;
还是面对无边的苦海,敢挺身而起,
用反抗去扫除烦恼。死了——睡熟了,
就这么回事;睡熟了,如果可以说:
就一了百了——了却心头的创痛,
千百种逃不了的人生苦恼,那真是
求之不得的解脱啊。死了——睡熟了;
睡熟了,也许梦就来了——这可麻烦了啊;
一旦我们摆脱了尘世的束缚,
在死亡似的睡眠中,会做些什么梦呢?
想到这,就不能不为难了——正为了这顾虑,
被折磨的人们,会这么长期熬下去。
谁甘心忍受这人世的鞭挞和嘲弄,
受权势的压迫,看高高在上者的眼色,
挨真情被糟蹋的痛苦,法庭的拖延,
衙门的横暴,忍气吞声还免不了
挨作威作福的小人狠狠地踢一脚?——
只消他拔出了尖刀,就可以摆脱
痛苦的残生。谁甘心压着重担,
流汗、呻吟,过着那牛马般的日子,
要不是害怕人死后,不知会怎么样;
害怕那只见有人去,不见有人回的
神秘的冥府——才把意志瘫痪了:
宁可受眼前的气,切身的痛苦,
却死活不肯向未知的苦难投奔。
正是这顾前思后,使人失去了刚强;
就这样,男子汉果断的本色,蒙上了
顾虑重重的病态,灰暗的阴影。
本可以敢作敢为,大干它一番,
就为了这缘故,偃旗息鼓地退下来,
只落得个无声无息。
(发现奥菲丽雅正在一边祈祷)
啊,别作声,
美丽的奥菲丽雅!
(上前去)女神啊,你作祷告,
别忘了也替我忏悔我许多的罪孽。
奥菲丽雅 好殿下,这一阵想必贵体安好吧?
哈姆莱特 (同样使用客套话)
多谢小姐垂询,还可以,还可以。
奥菲丽雅 殿下,你送我的纪念品我都保存着,
早就想拿来奉还给你了。现在
(捧出一匣饰物)
就请殿下都收回吧。
哈姆莱特 不,我不收——
我从没有送过你什么东西。
奥菲丽雅 尊敬的殿下,你分明知道是送过的,
送这些礼物,还添上了甜言蜜语呢,
使礼物更加地珍贵。芬芳消失了,
原物请收回吧;因为送的人变了心,
受的人,有自尊,贵重的礼物也变轻了。
都在这里了,殿下。
哈姆莱特 哈哈!你贞洁吗?
奥菲丽雅 殿下?
哈姆莱特 你美丽吗?
奥菲丽雅 殿下是什么意思?
哈姆莱特 我是说,如果你又贞洁,又美丽,那你的“贞洁”就不该跟你的“美丽”打交道。
奥菲丽雅 殿下,难道“美丽”除了“贞洁”外,还能找到更好的伴侣吗?
哈姆莱特 唉,一点不假,“美丽”就有这本领把“贞洁”拉下水,叫它变成了“淫荡”;“贞洁”可没有这力量感化“美丽”一心向善。这话从前听来像是奇谈怪论,可是到如今,却得到了印证。从前我确是爱过你。
奥菲丽雅 真的,殿下,你曾经使我相信过,你是爱我的。
哈姆莱特 你当初就不该相信我;把“美德”嫁接到我们这躯干上,就能叫我们变得一清二白吗?没有的事!我从前不曾爱过你。[3]
奥菲丽雅 (辛酸地)那么我是更加受骗了。
哈姆莱特 给我进女修道院去吧。嘿,你喜欢生养一大堆罪人吗?我这个人还算是讲点儿道德,可我还是能指控自己作了不少孽,使我恨不得当初我母亲没有把我生下来才好。我这人骄傲得很,有仇必报,野心不少,我一心只想着为非作歹,连我的罪恶的念头也跟不上,我的想像也来不及描绘它们的形状。甚至要把它们一一都付之实现,时间都不够用呢。啊,像我这样的家伙,爬行在天地之间,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呢?我们这批人全都是十足的坏蛋。一个也信不得。你快进女修道院吧。你的父亲呢?
奥菲丽雅 在家里,殿下。
哈姆莱特 把他关在家里,不许他闯出去,只让他在家里做他的傻瓜。再见吧。
奥菲丽雅 哎哟,仁慈的老天呀,快救救他吧!
哈姆莱特 有一天你要出嫁了,我就送给你这一个诅咒当嫁妆吧,哪怕你冰清玉洁,白雪一般干净,你还是逃不过恶毒的毁谤。快进修道院吧,再见了。或者呢,要是你一心要嫁人,那就嫁给一个傻瓜吧,聪明人可不行,因为他们心里雪亮,你们女人要叫他们出什么样的丑。进修道院吧,去吧,趁早去吧。再见了。
奥菲丽雅 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
哈姆莱特 我早就把你们看穿了——就喜欢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偏又给自己另外造一张。你们扭着腰肢走路,倒像在用脚尖跳舞,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给上帝创造的生物乱取名字;[4]搔首弄姿,只推说你们还不懂事。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领教了,我忍无可忍,要发疯了。我说,我们都不该结什么婚。已经结了婚的——除一个人之外,[5]都可以活下去;没结婚的,一律不用再男婚女嫁了。进修道院去吧,去吧!
[转身就走]
奥菲丽雅 (泪流满面,望着王子的背影)
唉,多高贵的灵魂,却毁于一旦!
是朝廷大臣的眼光,学者的口才,
是军人的剑术,国家的精华和期望,
是名流的镜子,举止风度的模范,[6]
举世瞩目的中心——倒下了,坍下来了!
天下的女人,要数我最命苦、最伤心了——
从他那音乐般的盟誓,我吸取过甜蜜,
如今却眼看他至高无上的理智,
像美妙的银铃,乱了套,失去了和音,[7]
只发出刺耳的噪声;翩翩美少年,
正当是花好叶好,如水的年华,
给疯狂一下子摧毁了。我好不苦命——
往事在眼前,又看到目前这光景!
[国王及波洛纽斯从挂毯后走出]
国王 失恋?看不出他是为此而发了疯,
他说的那些话,有些儿不伦不类,
可不像是疯话。一定另有什么事
郁结在他心头,害得他愁眉不展,
这叫我好担心,那酝酿的不是别的,
是危险的后果。为了预防万一,
我犹豫不得,当即作出这决定,
就照此办理:立即打发他去英国,
去追索他们迟迟未献上的贡品。
漂洋过海,踏上了异国的领土,
耳闻目见的,都是新鲜的事物,
也许能解开他盘踞在胸中的心事,
那叫他失去本性的满脑子疙瘩,
也得以缓解松动了。——你以为怎么样?
波洛纽斯 那当然好,可我还是这么认为:
他的苦闷,追根溯源,是起因于
他得不到爱情的回报。
怎么?奥菲丽雅?
殿下怎么跟你说,你不必再说了,
我们全听见了。
照陛下的意旨办吧。
要是你认为合适,看完戏以后,
让他的母后单独跟他谈,恳求他
把心事说出来,一点也不跟他含糊。
陛下容许我,躲起来,伸出了耳朵,
听母子俩的密谈。要是她问不出什么来,
就送他去英国;否则凭陛下的高见,
看把他软禁在什么地方好。
国王 行。
大人物发疯,可不是儿戏,要看得紧。
[同下]
第二景 大厅
[哈姆莱特和三演员边谈边上]
哈姆莱特 (指着自己的手稿)念这段台词,请你们要像我方才念给你们听那样,从舌尖上轻松地吐出来。要是你们也像如今许多演员那样,只会大叫大嚷,那我还不如干脆让当众宣读公告的公差来念我这儿几行台词算了。也不要只管把你的手像这样地在空气里劈来劈去,一举一动文雅些;我还得说,哪怕热情奔放,像激流,像暴雨,像旋风,你也必须努力取得一种节制,在念的时候能够保持平稳。
唉,那真是要了我的命,叫我硬着头皮,去听一个戴着假发的家伙,声嘶力竭地把一股激情念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只知道用大嗓门轰击那些站着看戏的耳鼓,[8]他们大多数什么都不懂,只爱听热闹,看那莫名其妙的手舞足蹈。我恨不得把这样的家伙从台上抓来抽一顿鞭子,只因为他把火爆的台玛刚演过了火,比希律王还要希律王。[9]请你们务必避免才好。
演员甲 我一定小心避免,殿下。
哈姆莱特 也不能演得太瘟;要拿出你自己的主见来指点你该怎么演。动作要跟上台词,台词要配合动作。特别要注意的是,你们切不可超出了天然的分寸。因为不管怎样,演得过火了,就失去了演戏的本意。演戏的目的,当初也好,今天也好,始终好比得举起镜子照自然。[10]让德行看到了她的容貌,叫邪恶显现它的原形;让这时代,这世道,显示出它的轮廓,留下它的印记。
要是表演过火了,或者太瘟了,虽说可以博得外行的笑声,却使有识之士感到痛心。一位行家的高见在你们的心目中应当重于满院子其他的观众。
唉,我曾看过一些演员演的戏,也听说有人在捧,捧得可高呢——也不必去说缺德的话了——却既不会像人一般说话,也不会像人一般走路,别管这人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瞧他们在台上大摇大摆,又吼又叫,使我不禁以为大概是大自然的雇工粗手笨脚地把他造出来的吧;实在太差劲了,要不然,他们想模仿人,怎么会这么不堪入目呢。
演员甲 我希望我们在这方面多少有所改进了。
哈姆莱特 噢,下决心全改了吧。还有,你们中那些扮演小丑的,只能照着脚本上为他写下的台词念,不许他们任意添油加酱。有些小丑自己在台上先笑,好逗引台下一部分没头脑的观众的笑声,也不管戏剧正演到紧要关头,这会分散了场内的注意力。这太可恶了,明眼人看得出,这种人,光想到自己出风头,真叫人寒心!你们去准备吧。
[演员们下]
[波洛纽斯,罗森克兰,吉登斯丹上]
怎么样?大人?王上来听这出戏吗?
波洛纽斯 王后娘娘也要来听,马上就要来了。
哈姆莱特 叫戏子们赶紧上场吧。
[波洛纽斯下]
你们两位去催一下,好吗?
罗森克兰 是,殿下。
[罗、吉二人下]
[霍拉旭上]
哈姆莱特 喂,霍拉旭!
霍拉旭 有,好殿下,为你效劳。
哈姆莱特 霍拉旭,在我所结识的那许多人中,
要数你最稳重了。[11]
霍拉旭 啊,我的好殿下。
哈姆莱特 别说了,别以为我这是在恭维你,
我恭维你,能指望什么好处呢。
并没有高官厚禄供你吃,供你穿,
你能依赖的只有你乐观的精神;
干吗去讨好穷人呢?不行,要讨好,
用甜嘴蜜舌,去舔那虚荣的浮华吧;
在好处跟着拍马而来的地方,
赶紧把关节灵活的膝盖弯下来吧。
你在听吗?自从我心灵开了窍,成熟了,
有了主见,识得人,懂得了好坏,
你就是我的灵魂全心全意地
选中的人——因为你是那样一种人,
经历了一切痛苦却从不以为苦,
不论是命运的打击,或命运的照顾,
你都能处之泰然;有福的是那种人——
理智和感情是那么协调、均衡,
命运可不能把他当笛子来吹,
玩弄在她手掌里。指我看这么个人:
他不为欲念所驱使,我就会把他
珍藏在我心头——对,在心灵的最深处,
就像我那么珍重你——这也不多说了。
今晚要在国王面前演一出戏,
有一场情节,跟我对你讲过的
我父王死去的情况很有些相近;
当戏演到这关节上,我求你,集中了
你全副精神,注意观察我叔父,
要是他听了那一段,不动声色,[12]
像没有亏心事似的,那么我们所见的,
是跟魔鬼勾结的阴魂了;糟糕啊,
我这胡思乱想,像铁匠的砧石一般黑。
留神看着他,我也要把眼光盯住在
他那张脸上;过后,我们把各自的
观察凑合在一起,来议论一下,
他神色是反常还是正常。
霍拉旭 很好,殿下。
在演戏的中间,如果他有什么表情
逃过了我的监视,这失窃,该我赔偿。
哈姆莱特 他们来看戏了。我必须装得像没事人。
你去找一个地方坐下吧。
喇叭高声齐奏。国王挽王后上。
波洛纽斯,奥菲丽雅,罗森克兰,吉登斯丹及大臣等随上。卫队持火炬前导]
国王 哈姆莱特王子吃好睡好吗?
哈姆莱特 吃得很好呀,不瞒你说,吃的是变色龙的美食——吃下去的全是空屁,肚子给空欢喜的好听的空话填饱了,[13]你可不能用空话来塞饱填鸭啊。
国王 你回我的话不是我问你的,哈姆莱特。你这些话跟我不相干。
哈姆莱特 可不,跟我也不相干。(转向波洛纽斯)听你说你从前也曾在大学里演过戏吗?
波洛纽斯 演过的,殿下,而且还算得上一个出色的演员呢。
哈姆莱特 你演了什么角色呢?
波洛纽斯 我演过居里厄斯·恺撒。我在神殿里遭到了暗杀。勃鲁托斯把我杀了。
哈姆莱特 勃鲁托斯太粗鲁了,把神殿里那么神气的一头公牛给杀死了。戏班子准备好了吗?
罗森克兰 都好了,只等陛下一声吩咐呢。
王后 过来,我的好哈姆莱特,坐在我旁边。
哈姆莱特 不行,好母亲,这儿是更有吸引力的磁铁呢。(向奥菲丽雅走去)
波洛纽斯 (向国王,悄声)噢,哈,你瞧见没有?
哈姆莱特 (在入座的奥菲丽雅的脚下躺下)小姐,我可以躺在你的腿上吗?
奥菲丽雅 这不行,殿下。
哈姆莱特 我是说,我把头枕在你的腿上呢?
奥菲丽雅 嗯,殿下。
哈姆莱特 (把头搁在她膝盖上)你以为我是在动什么坏主意吗?
奥菲丽雅 我什么也没想过,殿下。
哈姆莱特 想想吧,躺在姑娘的大腿中间,倒是挺有意思呢。
奥菲丽雅 你说什么,殿下?
哈姆莱特 没说什么。
奥菲丽雅 你很会开玩笑,殿下。
哈姆莱特 谁,我吗?
奥菲丽雅 嗯,殿下。
哈姆莱特 老天啊,找我开玩笑,你算是找对人了。做人不找点乐趣,那又干什么呢?你瞧我母亲,多么欢天喜地的,我父亲过世还不到两小时呢。
奥菲丽雅 不,已经过了两个月了,殿下。
哈姆莱特 已经这么久了?哎哟,让魔鬼去穿丧服吧,我可要穿一身貂皮服装了。老天啊,死了两个月居然还没给忘了!那么一个大人物死了,有希望在别人的记忆里再活上半年。可是,凭圣母娘娘起誓,他生前得造几座教堂,要不然,谁会去追念他呢——就像早被人忘掉了的一句歌词:“哎哟哟,哎哟哟,那骑木马的滑稽角色被忘掉了。”
[高音笛奏乐。哑剧登场]
一国王挽王后上,王后投入国王怀抱,状甚亲昵,又下跪向国王宣誓,自表忠贞。国王扶起王后,俯首偎王后颈际。国王就花坪躺卧。王后见国王入睡,悄悄离去。
一男子上,摘下国王头上王冠,亲吻王冠,注毒药于国王耳中,悄悄溜去。
王后重上,发现国王已死,作抢天呼地状。下毒者率三四人上,慰抚王后。从者抬尸体下。下毒者向王后献礼求爱。王后初推拒不从,后终于接受其求爱。双双同下。
奥菲丽雅 这是什么意思呀,殿下?
哈姆莱特 嘿,这是鬼鬼祟祟,杀人不见血的勾当。
奥菲丽雅 也许是在交代戏剧的情节吧。
[致开场白的演员上]
哈姆莱特 这家伙一开口,我们就明白了。做戏的肚子里就是藏不得东西,有什么都要说出来。
奥菲丽雅 他会开口向我们交代这哑剧是怎么一回事吗?
哈姆莱特 对啊,还有呢,你能干得出,他就说得出口,只要你好意思干出来,他才不会不好意思说出来呢;他会向你交代你干了怎么一回事。
奥菲丽雅 你真缺德,你真缺德。我要看戏了。
演员(致开场白)
我们这就要献上悲剧一出,
不到之处,务请多多照顾,
求各位且耐性听个清楚。
[鞠躬下]
哈姆莱特 这算是开场白?还是刻在戒指上的一行小诗?
奥菲丽雅 是短了些,殿下。
哈姆莱特 可不,就像女人的爱情。
[二演员扮国王及王后上]
国王
金乌的火轮已三十回环绕
滚圆的地球和大海的波涛;
一轮圆月把借来的清辉,
照临人间,已满三百六十回;
自从两情相许,心心相印,
月老成全了我们俩恩爱婚姻。
王后
愿日升月落,又三十度春去秋来,
我们俩还是好夫妻,你恩我爱。
只可怜我夫君如今多灾多病,
再不见当年情怀,旧时豪兴;
好叫我担忧!我担忧,害得你
心烦意乱。愿一切都逢凶化吉!
女人的忧愁跟着她的爱情走,
要有全有,要没有,一齐丢。
你心里明白,我爱你有多么深,
爱得你越深,我越是要担心:
小小的不安,成了大大的惊恐——
惊恐越大,越显得情深意重!
国王
爱妻,我离别你的日子已不远,
近来四肢乏力,精神疲倦;
留下你在花花世界,受尊敬,
享荣华;有朝一日也是缘分,
你另结良缘——
王后 别说啦,我不要听!
若忘旧恋新,算不得我是个人,
天不会饶我,倘若我另嫁丈夫;
女人再嫁,就是杀害前夫的淫妇!
哈姆莱特 (悄声)苦得像黄莲!
王后
另嫁他人,决不是出于爱情,
那是贪图享受,只为了金银。
让第二个丈夫在床上把我亲吻,
我好比害已故的夫君第二次送命。
国王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出于真情,
可尽管说得坚定,常会变了心。
要知道,决心不过是记忆的奴隶,
慷慨激昂开的头,收场却有气无力;
未熟的果子紧紧粘住在树梢,
一朝熟透,不摇它,自会往下掉;
许下了人情债,你本该去偿付,
趁早抛在脑后,掉头再不顾。
一时热情冲动,把宏愿许下,
一旦热劲儿过去,就不用管它。
不论是悲痛或欢乐,超过了极限,
许下的诺言,再也无力实现。
喜庆正闹得欢,悲哀哭得好苦恼,
一转眼却乐极生悲,破涕为笑。
人间哪有一成不变,这不奇怪,
处境变化了,随即转变了爱。
这是个问题,需要我们去验证——
爱情改变命运,还是命运摆布爱情?
大人物倒下了,他的心腹,都跑了;
穷人发了迹,昔日冤家,来讨好了。
爱谁恨谁,从来听命运支配,
有财有势,被朋友团团包围;
你落难了,去找虚情假意的朋友,
他对你,立刻有一肚子冤仇——
把说开去的话,重又拉回头,
我们的本意和命运,并不一块走。
一心想做到怎样,最后都碰了壁。
你想得很美,可由不得你做主意;
你说死了心,决不嫁第二个丈夫,
只怕第一个死了,这决心就保不住。
王后
地不给我粮食,天不给我光明,
日日夜夜,得不到欢乐和安宁,
活该我希望和寄托都断绝,
让我的天地,只剩下一座牢狱,
再没有称心如意的日子和笑容,
心头的愿望,变成了心头的创痛。
我生不得安宁,死不得超生——
倘若我做了寡妇,重又当新人!
哈姆莱特 要是如今她背弃了誓言呢?
国王
言重了!爱妻,且先回你的房,
我神思昏倦,想借花坛做卧床,
在此小睡片刻。(躺下入睡)
王后 愿你得安睡,
上天保佑我夫妇俩,无病又无灾。
[下]
哈姆莱特 母亲,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王后 我觉得那女的表明心迹过火了。
哈姆莱特 噢,不过她会说到做到的吧。
国王 你知道这戏的情节吗?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吧?
哈姆莱特 没有,没有,他们只是开玩笑罢了——开个玩笑,下了毒药。一丁点儿也没有什么要不得的地方。
国王 你说这出戏叫什么名字?
哈姆莱特 “捕鼠机”——唉,简直在让人猜哑谜!这出戏搬演的,是发生在维也纳的一件谋杀案——贡札果是那公爵的名字,他的夫人叫巴普蒂丝妲。你看下去就明白了。这本戏有点儿邪门儿,可那有什么关系呢?陛下和我们这些人,都是问心无愧的,所以跟我们毫不相干。让擦破了背脊皮的劣马惊慌得倒退吧,我们的一身皮肉,都是好好的,慌什么呢。
[一演员扮路西安纳上]
这人名叫路西安纳,国王的侄子。
奥菲丽雅 你做讲解人真行,殿下。
哈姆莱特 要是我看到你和你情人在玩你们的木偶戏,我也可以在一边给你们讲解。
奥菲丽雅 殿下的一张嘴真尖利,真尖利。
哈姆莱特 你先得叫一声痛,才能磨掉我的锋芒。
奥菲丽雅 口才越好,就越坏!
哈姆莱特 管它是好是坏,能抓住一个丈夫就行——你们女人不就是这样吗?[14]——(向正在表演的演员)下手吧,凶手,别卖弄你那张该死的鬼脸吧。下手吧,来吧,大乌鸦在呱呱地喊着要报仇呢。
路西安纳
心狠,手快;药毒,时机来得巧,
机会很凑合,趁没有人知晓,
这毒药,半夜里采集的毒草,
青脸的魔女又念上毒咒三道,
快快发作你那凶猛的毒性,
一下子夺去他好好的生命。
(把毒药注入睡者耳中)
哈姆莱特 (向奥菲丽雅)他来到花园里谋害他的命,好篡夺他的权位。这人的名字叫贡札果。这本戏流传了下来,是用很好的意大利文写的。你再往下看,就是凶手求得了贡札果的夫人的爱。
(克劳迪斯从王位上直跳起来)
奥菲丽雅 王上站起来啦。
哈姆莱特 怎么,受虚惊啦,放的是空枪呀。
王后 陛下怎么样了?
波洛纽斯 (向演员们)戏不要演了!
国王 (怒容满面)来几个拿火把的,走!
波洛纽斯 火把,火把,火把!
[众随国王下,留下哈姆莱特和霍拉旭]
哈姆莱特 中箭的母鹿躲开在掉泪,
没受伤的公鹿在逍遥;
有人失眠了,有人在酣睡,
这就是世道:有哭也有笑。
老兄,凭我这点本领,再插上满头的羽毛,万一命运和我作对,我穿一双刺孔的鞋子,鞋头上缀上缎带做的花朵,难道我不能混在一帮子戏子里称兄道弟吗?
霍拉旭 可以分半份包银。
哈姆莱特 我要拿全份。
你该知道,我的好伙伴,
这荒凉破损的国土,
本是天神统治的乐园,
而今高高在上——一头孔雀。[15]
霍拉旭 本来可以押韵的,怎么不押呀?[16]
哈姆莱特 好霍拉旭啊,阴魂所说的一切,真是一字千金啊。
你都看在眼里啦?
霍拉旭 看得一清二楚,殿下。
哈姆莱特 正说到要下毒药的那时候吗?
霍拉旭 我就是盯着他看。
[罗森克兰及吉登斯丹从远处上]
哈姆莱特 (佯作不见)哈,来点儿音乐,来吧,吹笛子的。
如果国王对喜剧并不喜欢,
那准是他不爱看喜剧——老天!
来吧,奏乐吧!
吉登斯丹 (走近)好殿下,请容许我跟你说一句话。
哈姆莱特 老兄,讲一大箩都行。
吉登斯丹 王上,殿下——
哈姆莱特 啊,老兄,他怎么样了?
吉登斯丹 他回房之后,很不自在。
哈姆莱特 喝酒喝得太凶了吧,老兄?
吉登斯丹 不,殿下,动了肝火啦。
哈姆莱特 他肝火发作,你应该赶紧去通知大夫,才显得你懂事明理呀;要叫我去给他清火,只怕给他火上添油呢。
吉登斯丹 好殿下,请你说正经的吧,别扯得这么远,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呢。
哈姆莱特 我洗耳恭听,大爷。请开金口吧。
吉登斯丹 你的母后——王后娘娘,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打发我来找你。
哈姆莱特 (鞠躬)欢迎得很!
吉登斯丹 不,好殿下,来这一套礼节算什么意思呢?要是承蒙殿下正正经经的给一个回答,我就把你母后的吩咐向你传达。要不然的话,请殿下原谅,容我回去,我这就算把我的差使办完了。
哈姆莱特 老兄,使不得。
罗森克兰 使不得什么呀,殿下?
哈姆莱特 正正经经的给你一个回答呀。我的脑子坏了,不好使了。不过,老兄,凡是我答得上来的,你只管问吧——或者照你所说的——替我母亲问吧。好了,废话少说,来正经的吧,我的母亲,你说是——
罗森克兰 她是这么说的,你的所作所为,使她非常震惊,坐立不安。
哈姆莱特 噢,好一个儿子,居然把母亲惊动了!可是这位母亲在震惊之后,接下来就没有下文了吗?说吧。
罗森克兰 她要殿下在就寝之前,先到她房里去,她有话要跟你谈。
哈姆莱特 我一定听她的吩咐,哪怕她是第十回做我的母亲。[17]你还有什么事要跟我打交道吗?
罗森克兰 殿下,我曾经蒙你见爱呢。
哈姆莱特 我现在还是爱你呀,凭我这扒儿手、偷偷摸摸的手起誓。
罗森克兰 好殿下,你心里这么不痛快,究竟为的什么呢?你这是关门落闩、自个儿把自个儿禁闭起来了,要是你不肯把自己的心事说给你朋友听。
哈姆莱特 老兄,没有人提拔我呀。
罗森克兰 怎么能这样说呢?王上不是亲口宣布立殿下为丹麦王位的继承人吗?
哈姆莱特 不错,老兄,可是“但等青草长高了,早把马儿饿死了”。这已是一句发霉的老古话了。
[演员数人持笛子上]
噢,吹笛子的来了。拿一支来给我瞧瞧——(拿着笛子)和你退到一边去说话吧。为什么你们总是拐弯抹角地摸我的底,好把我逼得无路可走呢?
吉登斯丹 噢,殿下,我本想尽我的本分,却说了不知道进退的话,这都是我的一片爱心叫我忘乎所以了。
哈姆莱特 这话我就不大懂了。你高兴吹这笛子吗?
吉登斯丹 殿下,我不会吹。
哈姆莱特 求你啦,吹吧。
吉登斯丹 请相信我,我真的不会。
哈姆莱特 (硬把笛子塞过去)我请求啦。
吉登斯丹 (摇手推拒)我不懂得怎么按笛子,殿下。
哈姆莱特 这跟撒谎一样容易呀。你只要用四个手指和一个拇指,按着这些笛孔,[18]把嘴凑上去,把气送进去,笛子就会发出挺动听的音乐了。瞧,这些都是音孔。
吉登斯丹 可我按着音孔也不会叫笛子发出和谐动听的音调呀。我可没有这本领。
哈姆莱特 嘿,现在你瞧,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东西?你们想玩弄我,你们自以为摸到了我的窍门,你们要从我心底里挤出我的秘密来,你们要从我的最低音试探到我全部音域中的最高音;在这支小小的管乐器里有很动听的声音,有好多曲调呢。只可惜你没法让它开口。哼,见鬼去吧,你以为玩弄我比玩弄一支笛子容易吗?随便你把我叫做什么乐器好了,你只能挑拨我,[19]就是没法玩弄我。
[波洛纽斯上]
老天保佑你,大爷。
波洛纽斯 殿下,王后有话要跟你说,请立刻就去。
哈姆莱特 你看见天上那片云吗?——形状简真像头骆驼。
波洛纽斯 (顺着他)我的天,可不是——是像一头骆驼,没错。
哈姆莱特 我觉得它像一只鼬鼠。
波洛纽斯 (敷衍他)它拱起了背,像一只鼬鼠。
哈姆莱特 也许像一头鲸鱼?
波洛纽斯 像极了——一条鲸鱼。
哈姆莱特 那么一会儿我就去见母亲。——(悄声)他们欺人太甚了,耍弄得我好苦啊!——我一会儿就去。
波洛纽斯 我这就去回话。
[下]
哈姆莱特 (自语)“一会儿”说起来容易——朋友们,你们先走吧。
[众人退下]
黑夜正来到神出鬼没的时刻,
坟墓会裂开嘴,地狱会吐出瘴气,
来毒害人间。我简直喝得下热血,
干得出狠心的勾当,叫光天化日
不敢看一眼。且慢,先得去看母亲。
我的心,别丢了你本性。千万不能让
尼禄的灵魂钻进了我坚定的胸怀;[20]
我要凶,要狠,可不能连生母也不认!
冲着她,我说话像尖刀;可是我空着手,
不碰刀。这一回让舌尖和灵魂分家吧,——
出言吐语,我骂她个痛快淋漓,
动手动脚伤害她,决不是我本意。
[下]
第三景 宫廷
[国王和罗森克兰,吉登斯丹边谈边上]
国王 我可不喜欢他;纵容他疯疯癫癫地
闹下去,对我太危险了。你们快准备吧。
我马上就把委任状送交你们,
由你们陪同他一起前往英吉利。
国家的安全最重要,怎能容得他
近在我身边,眼看他满脑子全是
疯狂,一天天膨胀成危险的威胁。
吉登斯丹 我们这就去准备。陛下的顾虑,
最仁慈,最圣明——多少人安居乐业,
身家性命,全寄托于陛下一身。
罗森克兰 凡夫俗子都知道看到了危险,
要加倍地小心,尽力去避免,何况
像陛下,千万人的安危祸福所仰赖,
更要时刻都警惕了。君主驾崩了,
不仅是死了一个人;像旋涡,像洪流,
把周围的一切都席卷而去——或者说,
像巨轮,高踞于高山的顶峰,轮辐上,
附装着、镶嵌着成千上万个小零件,
一旦那巨轮往下冲,轰然一声响,
那无数附属品,也跟着粉身碎骨了。
国王轻轻地叹口气,随之而来的
是全国的一片呻吟。
国王 请二位准备好,
立即扬帆出发;我们一定得给“威胁”
上脚铐,不容它太猖狂,像目前这样,
任意乱闯。
罗森克兰 我们赶紧去办理。
[二人鞠躬下]
[波洛纽斯上]
波洛纽斯 陛下,他这就要到他母亲的房中去了,
我这就在挂毯后面躲藏起来,
听他们怎么说;我敢说,王后一定会
好好地教训他一顿,你说是——说得
也真是高明,做母亲的,出于母亲的天性,
难免有偏心,最好是,另外有个人,
悄悄地在一旁窃听。再见吧,陛下。
在陛下安寝之前,我还会来见你,
向陛下报告情况。
国王 有劳了,好大人。
[波洛纽斯下]
唉,我一身罪孽,臭气直冲天庭,
那原始的、最古老的诅咒;落到了我头上——[21]
我犯下杀兄的罪行。我休想祷告了,
尽管我有愿望,有意志,又那么迫切,
更凶狠的罪行压倒了我强烈的心愿;
就像一个人,同时要做两件事,
不知道该先做哪一件好,只落得
进退失据,无从下手,两头落了空。
这可诅咒的手,凝结着厚厚一层
兄长的鲜血,只怕慈悲的上天
降下大雨,也不能把它冲洗得
雪一般白;怎么办?指望于慈悲的
不就是正视罪恶的面目吗?再说到
祈祷,不是有双重的功能吗?既防止
我们的堕落,又宽恕那失足的罪人。
那么,仰望上天吧。过错已犯下了——
可是唉!我该怎么祷告才好呢?——
“饶恕我犯下了杀人罪吧!”这可不行,
我仍然占有着我行凶抢劫的珍宝——
我头上的王冠,(野心啊!)和我的王后。
想得到饶恕,又要霸占着赃物吗?
在歪风邪气的人世,镀金的黑手
挡住了法律,用罪恶的脏物做贿赂,
买通了法庭。在天上,这可行不通啊。
不容你耍花招,一切勾当都赤裸裸地
暴露出真面目,我们逃不过要面对
犯下的罪行,一一都如实招认。
怎么办?还有挽救吗?试试忏悔吧。
忏悔能做到什么?做不到的又是什么?
可是,对一个没法忏悔的人,
它管什么用呢?噢,一团糟的处境!
一团漆黑,不见天日的心境呀!
噢,粘住在蛛网里的灵魂,越挣扎,
越缠得紧。天使啊,救救我吧!试试吧!
跪下吧,倔强的膝盖;钢丝般的心弦,
软下来,像初生婴儿的筋脉一般吧。
也许还能得救呢。
(跪下,在神像前祈祷)
[哈姆莱特上]
哈姆莱特 (蹑步走近国王身后,悄声)
报仇的机会来到了——他正在祷告呢。
我正好下手,把他送上天去吧。
(抽出佩剑)
这就算报了我的仇?[22]
(剑举起又落下)那还得斟酌。
一个恶棍杀害了我父亲,为了这,
我,父亲的独生子,却把那恶棍
送上了天。
这是以德报怨了,可不是报仇。
他突然下手,可怜我父亲,没准备,
光想着吃喝的俗念,欲念熏心,
好旺盛,就像艳阳天怒放的花朵;
他生前这笔账怎么算?只有天知道了。
若是照我们人生的想法,只怕是
他一身孽债好重啊。那么,这算是报仇?——
正当他在洗涤他灵魂,我这时下了手,
他正好轻装上阵,去天国的路。
不行。(收剑入鞘)
收起吧,我的剑,守候着一个恶时辰,
只等他喝得烂醉,他暴跳如雷,
正当他在床上翻滚,纵欲乱伦,
在赌博,赌神罚咒;在干什么勾当,
让他别指望还会有得救的希望。
我趁机扳倒他,好叫他两脚朝天,
乱踢乱蹬,好叫他漆黑的灵魂[23]
直滚进地狱。
我的母亲在等待我;
这延命的药要叫你自食苦果。
[转身,悄悄下]
国王 (起立,痛苦地)
祷告飘云霄,心事停留在地面,
有口却无心,祷告怎么飞上天!
[下]
第四景 王后寝宫[24]
[王后及波洛纽斯谈话上]
波洛纽斯 他就来了。你可得好好地教训他啊,
跟他说,他一味地胡闹,已无法容忍了,
要不是你娘娘处处在替他担当着,
王上早大发雷霆了。我悄悄地躲起来。
请你对他要严厉些。
(传来哈姆莱特的呼唤:
“母亲,母亲!”)
王后 都在我身上,你放心。赶紧躲好吧,
我听得他来啦。
[波洛纽斯躲进挂毯后]
[哈姆莱特上]
哈姆莱特 怎么,母亲,有什么事?
王后 哈姆莱特,你把你父亲大大地得罪了。
哈姆莱特 母亲,你把我父亲大大地得罪了。
王后 得啦,你别油嘴滑舌地敷衍我。
哈姆莱特 好啦,你倒恶口毒舌地责问我。
王后 怎么啦,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王后 你把我忘了吗?
哈姆莱特 没有忘,我起誓,忘不了。
你是王后——你丈夫的兄弟的妻子,
你也是我的母亲——我但愿不是。
王后 别说了,我去叫会说话的来跟你谈。
哈姆莱特 (把准备起立的王后按回座位上)
来吧,来吧,坐下吧,不许你动一动。
你不能走,我要竖一面镜子
在你面前,(逼近她的脸)
让你瞧瞧自个儿的灵魂。
王后 (惊慌失措)
你要干什么呀?你不是要来杀害我吧?
救命呀!快来人呀!
波洛纽斯 (在挂毯后)喂,来人呀!救命呀!
哈姆莱特 怎么?有耗子!
(拔剑)活不成了,我打赌,没命了!
(向挂毯刺去)
波洛纽斯 (在挂毯后)哎哟,我死于非命了!
(倒地而死)
王后 天哪,你干下了什么啦?
哈姆莱特 嘿,我不知道。是国王在幕后吗?
王后 哎哟,不顾死活,杀人害命啦!
哈姆莱特 杀人害命,真可恨!——好母亲,这可恨就像杀了国王,再嫁给小叔子一个样。
王后 (大吃一惊)
像杀了国王?
哈姆莱特 对,母亲,我就是这句话。
(掀起挂毯,发现波洛纽斯的尸体)
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倒楣蛋,再见了。
我还道是你的主子呢。你自认晦气吧。
现在你该知道了,管闲事,有性命出入呢。
(转向吓坏了的王后)
别只管扭你的手。别闹了,快坐下吧。
我当真不假,就是要扭住你这颗心——
只要你不是铁石心肠,只要人世的
歪风邪气还不曾叫你的心变得
厚颜无耻。
王后 我干了什么错事,
你竟敢大吼大叫,血口喷人地
冲着我吐出这一串不中听的话?
哈姆莱特 你干下的事,玷污了美德和廉耻,
使贞洁成了假正经,纯洁的爱情
被你摘去了她戴着的玫瑰花冠,
把烙印打上了她额头;使婚姻的盟誓[25]
像赌徒的罚咒一样地虚伪——唉,
这是把盟约掏空成没灵魂的躯壳;
叫神坛前的婚礼变成了谎话连篇。
苍天也羞红了脸,茫茫的大地
愁容满脸,煞像是末日来临了——
只因为想到了人间干下的好事![26]
王后 哎哟,一上来就吼叫,就暴跳如雷,
究竟为的什么呀!
哈姆莱特 你瞧瞧这一幅肖像,
再瞧瞧这一幅,这是两兄弟的画像。[27]
你瞧这一个的容颜,多高雅庄重,
长着太阳神的鬈发,天帝的前额,
叱咤风雨的战神的威武的双眼,
像刚从天庭降落的神使,挺立在
高耸入云的摩天岭上,那仪表,那姿态,
十全十美,就仿佛每一位天神
都亲手打下印记,向全世界昭示:
这才是男子汉!他是你原先的丈夫。
再瞧瞧第二个吧——这是你眼前的丈夫,
像蔓延病毒的霉麦穗拿它的毒素
去毒害他健壮的兄长。你有眼珠吗?
走下了郁郁葱葱的山林,你居然[28]
去到荒野觅食!嘿,你有眼珠吗?
你说不出口:为爱情;到了你这年纪,
不该是欲火朝天了,该冷静下来了,
能听从理智的判断了;你的头脑
是怎么决定的呢?——叫你跨出这一步,
从高处堕落到窪地。当然,你行动,
就有知觉,可是你这知觉一定是
麻木了——发了疯,也不会犯这个错;
神魂颠倒,也不至于黑白不分,
看不出这千差万别的天悬地殊。
哪一个魔鬼在跟你玩捉迷藏,
把你的两眼蒙住了?有眼睛,没触觉;
有了触觉,偏又丢掉了视觉;
有耳朵,没眼睛,不生手,光剩下嗅觉,
别的都没有了——哪怕仅有的感觉
都残缺不全了,也不至糊涂到这地步!
丢丑啊!你这张脸怎么不红一红?[29]
半老的大娘了,骨髓里居然燃烧起
地狱的孽火,那么在青春的烈火中,
让贞操像蜡一般融化吧!
顾什么脸面!——挡不住热辣辣的淫欲,
横冲直撞地扑过来,连冰雪都着火了,
“理智”做跑腿,充当了“情欲”的牵线!
王后 哎哟,哈姆莱特,别说下去了!
你叫我睁开眼直看到我灵魂深处,
看见了那里布满着斑斑的黑点,
这污秽再也洗不清了!
哈姆莱特 这样不好吗?——
日夜不分地泡在一张汗淋淋、
油腻腻的床上,在沸腾的淫欲里打滚,
守着肮脏的猪圈,又调情,又做爱!
王后 噢,别冲着我说这些啦!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直刺我耳朵,
别说啦,好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一个杀人犯,
一个奴才,不及你以前的夫君
二十分之一的十分之一。恶棍,
冒充国王的小丑,一个扒儿手,
他窃取的,塞进口袋的,是王国,是王座,
是镶满珠宝的王冠——
王后 别说啦!
哈姆莱特 一个打补丁的、穿百结衣的国王——[30]
[阴魂出现]
天上的守护神,保佑我,用你们的翅膀
庇护我吧!
(向阴魂)你英灵出现,为的什么呀!
王后 (只见王子向空中说话)哎哟,他疯啦!
哈姆莱特 (向阴魂)
你可是来责备你磨磨蹭蹭的儿子吗?——
不该拖延了时光,消磨了意志,
把你那威严的命令搁置在一边,
耽误了大事?快说吧!
阴魂 你不要忘记!
我此来,要磨快你那迟钝了的决心。
可是瞧,你母亲一脸惊愕的神情,
她正在跟揪住自己的灵魂挣扎,
你替她挡一挡吧。那最柔弱的身子
最容易被幻想支配。去跟她说话吧。
哈姆莱特 你怎么啦,母亲?
王后 唉,你自己怎么啦?——
睁大了双眼,只管向空中瞪着,
只管对无形的空气喃喃地说话,
狂乱的神情,从你的眼里露出来;
好比睡熟的兵士,听得一声警报,
你一头平伏的发丝,突然惊醒了,
一根根直竖起来。噢,好孩子,
快快借你的克制,向你那迷乱的、
狂热的心火,洒几滴清凉的甘露吧。
你究竟在瞧什么呀?
哈姆莱特 (指向空中)是他,是他呀!
你瞧,他瞪着两眼,脸色多苍白,
他这副神情,加上他的深仇大恨,
说给石头听,石头也会心酸啊!
(向阴魂)
不要只管瞧着我,你满脸的怜悯,
只怕会动摇、会转变我坚决的意志;
我决心干的事,会因之失去了本色——
让眼泪代替了殷红的鲜血。
王后 你在跟谁说这些话呀?
哈姆莱特 瞧那边,你什么也没瞧见吗?
王后 有什么,我总看得见,可什么也没有呀。
哈姆莱特 你什么也没听见吗?
王后 什么也没听见,只听到我俩的声音。
哈姆莱特 瞧,瞧那边,你瞧,它悄悄地走了。
我父亲,穿一身他生前所穿的服装!
瞧,他走啦,这会儿正从门口出去啦。
[阴魂消失]
王后 (为他抹脸上的冷汗,爱怜地)
这全是你那发热的头脑在虚构!
神经错乱了,就会无影无踪地
虚构出种种幻象来。
哈姆莱特 神经错乱?
我的脉搏,也跟你一样,很平稳呢,
跳动得同样地正常,有节奏,方才
我说的决不是疯话,你考问我好了,
我一字不落地给你再说一遍,
让疯子来说,就颠三倒四了。母亲,
看上帝分上,快不要自欺欺人吧,
为了安抚你良心,说这是我疯了,
并不是你的失节在吐露真相。
那只是让脓包结一层掩盖的硬皮,
这底下,只是在腐败,在溃烂,在扩散。
向上天认罪吧,忏悔过去的行为吧,
躲避将来的惩罚吧;不要把肥料
去浇莠草,眼看它越长越旺盛。
原谅我义正词严地说了这一番——
可不是,当今这臃肿丑恶的时世,
“正义”也只得向“罪恶”乞求它原谅,
为了它的好,反向它磕头又求拜。
王后 哈姆莱特啊,你把我的心劈成了两半!
哈姆莱特 那就把烂了的那一半扔掉吧!
留着另一半,从此过干净的日子。
晚安吧;可听着,别上我叔父的床。
哪怕你失节了,也装成贞洁的模样吧。
习惯,是妖魔,会把人的羞耻吞食了;
也可以是天使;日积月累地做好事,
时间长了,习以为常了,养成了好习惯。
熬过了今夜,第二夜要压制欲火,
就不那么难了;再下一次,更容易了;
习惯养成了,天性也随着改变了;
那力量可真大啊,不是把魔鬼迎进来,
就把它赶出去。再说一遍,晚安。
一旦你祈求上帝来为你祝福,
我也要祈求你为我祝福。
(指倒地的尸体)至于他,
这位大老爷,叫我好后悔,可是,
这也是天意,借他来惩罚我,[31]
借我来惩罚他。注定我该做一个
手舞皮鞭、执行天意的恶煞。
我先把他打发了,再去承担那
杀了他的罪名。再说一遍,晚安吧。
只为我存好心,顾不得发狠下毒手,
这事干错了,可还有更糟的在后头。
还有一句话,好母亲。
王后 叫我怎么办呢?
哈姆莱特 我可决不会撺掇你该这么办:——
让那臃肿的国王再把你骗上床,
放肆地拧你的脸蛋,称呼你“小耗子”,
让他用臭嘴巴亲了你几下,还用他
该死的手指儿在你的脖子上摸弄着,
就哄得你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说其实我并没有疯,只是在装疯。
你让他知道,那很好呀!——哪一位王后,
又漂亮,又懂事明理,会对一只癞蛤蟆,
对一只蝙蝠,一只公猫,把一件
关系这么重大的事隐瞒下来呢?
哪一个肯不讲呢?不,理智,不用管,
机密,不用管;只管学寓言中的猴子,[32]
打开屋顶上的鸟笼,放小鸟飞出去,
就钻进鸟笼,好试试自己的能耐,
结果摔下来,把你的脖子都摔断了。
王后 你放心吧,如果语言来自气息,
气息来自生命;那来自我生命的气息
决不会吐露你对我所说的半句话。
哈姆莱特 我非去英国不可了,你可知道?
王后 哎哟,我忘了,确是这么决定的。
哈姆莱特 文书已封了漆,派我那俩同学去递交;
我对他们的“信任”,就像我会“信任”
蝰蛇的毒牙。由他们一路上奉命
前呼后拥,送我去进牢笼。瞧他们吧,
是不是做得到。这可是好玩的事儿:——
开炮的给自己的炮弹轰了;不管怎样,
我要在他们的地道下面挖地道,
把他们轰上天。噢,真是太妙了——
针锋相对,用诡计去顶住诡计。
(指着尸体)
这家伙要打发我背起包袱上路了,
我把这尸体拖到隔壁的房间去。
母亲,晚安吧。眼前这位枢密大臣
可是最安稳、最庄重、最守口如瓶了,
尽管这家伙生前是:愚蠢又多嘴。
来吧,老兄,我给你安排个结局吧。
晚安吧,母亲。
[拖波洛纽斯尸体下][33]
注释:
[1]王后向奥菲丽雅暗示,如果失恋是她儿子的病因,她有意促成他们俩的亲事。
[2]原文“to be or not to be”,浑然天成,译文难于传神,几乎无从下笔。如果不受格律约束,译成散文,拟试译为:“一息尚存好,还是了却此生好”,语意上亦许庶几近之。
[3]“不曾爱过你”这句话否定了前面所说的“从前我确是爱过你”;似有这样的意味:我从前给你的爱不是爱,因为“美德”帮助不了我拿出真正的“爱”来。
[4]例如:“姑娘们在一起笑着说的,别有所指的,那只‘桃子’。”(《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一景)
[5]除一个人之外,应指霸占他母亲的叔父而言。
[6]镜子,在这里有典范之意。
[7]银铃,指一组编套的构成和声的乐钟。
[8]站着看戏的,指付一便士入场费,站在池子里看戏的观众。
[9]台玛刚是英国旧时宗教剧的一个性格火爆、大吼大叫的角色(代表伊斯兰教的神祇)。希律王是耶稣诞生时的犹太暴君。
[10]自然,这里指现实生活,即戏剧应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
[11]“稳重”和下文“理智和感情是那么协调均衡”,相呼应,原文“just”,据“亚登版”释义。
[12]那一段,指哈姆莱特有意插入的那一段台词。
[13]当时传说变色龙以吞食空气为生。空话,指答应将来由他继承王位。
[14]讽刺妇女把神圣的婚礼、庄严的宣誓不当一回事。
[15]当时认为孔雀性淫。
[16]指如果不说“孔雀”,换上蠢驴(ass),就很现成地和前句的“was”押上了韵。
[17]第十回做我的母亲,语带讽刺,意谓她目前是以婶娘的身份第二回做她的母亲。
[18]高音笛(recorder)有七个音孔,用四指按;笛背另有一音孔,用拇指按。
[19]只能挑拨我,王子本来说的是吹奏乐器,现在意象转变为弹拨乐器了。“挑拨”又有“刺激”,“惹恼”之意。
[20]尼禄(Nero,37-68),古罗马暴君,杀母,杀妻,杀师。
[21]指人类的祖先亚当与夏娃的长子该隐杀害其兄弟亚伯,受上帝诅咒。(见《旧约·创世记》4,11-12)
[22]这就算报了我的仇?——此句一般版本作陈述语。译者倾向于勃拉德莱的意见,作问句处理。
[23]两脚朝天,乱踢乱蹬,可看作违抗天命的一种侮辱性动作;又是倒栽葱似的一头撞向地狱之门的象征性姿态。
[24]一般版本据第三幕第二景:“她要殿下在就寝之前,先到她房里(her closet)去”把场景定为:Queens closet(似可译:“王后的内室”)。“寝宫”泛指王后燕居的宫室,不一定特指卧房。“新亚登版”不赞同现代演出往往作为卧房处理。
[25]古代惩罚娼妓,在她额头打上烙印。
[26]指他母亲迫不及待地再嫁。
[27]十九世纪英国舞台演出常这样处理(为奥利佛摄制的影片所采用):王子拿起挂在自己胸前的细密画像,又从母亲胸前拉起克劳迪斯的细密画像,把二者并列在一起作对比。
[28]这里用无知的牲口作比喻,讽刺王后不辨好歹。
[29]你这张脸,拟人化用法,指“丢丑”(Shame)而言。
[30]当时宫廷小丑,穿红一块绿一块拼凑起来的花花衣。
[31]借他来惩罚我,指王子授人以柄,国王有了处罚他的理由。“新亚登版”认为指误伤人命后,良心所受的谴责。
[32]这寓言已失传,大意似谓猴子看见鸟儿冲出鸟笼,飞向天空,它如法炮制,先钻进鸟笼,然后“飞”出来,结果摔下而死。
[33]在实际演出中,王后可不必下场,下一幕一开头就有她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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