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2-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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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年春,陕西地震,房屋倒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与此同时,江南大旱,土地龟裂,逃荒要饭的饥民成群结队。南北两地同时遭灾,情况严重。但这重要的消息却被人以变法为先、无须惊动圣驾等理由压下不报。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佞臣小人难阻正直之士。于是发生了史上著名的“郑侠《流民图》”事件。

    这一日,虽还是春末,但天气已十分燠热。神宗正饶有兴趣地用膳。精美的菜肴一道道呈上,一旁的宫女为神宗摇扇送凉。小太监们端着盘子,逐次走到张茂则面前,张茂则站在神宗身侧唱菜名: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酒煎羊二牲醋脑子、糊炒田鸡……张茂则唱完菜名,小太监将菜摆放在桌案上,躬身退下。神宗夹起一块鹌鹑肉,愉快地咀嚼着。张茂则忧虑地看着神宗,欲言又止。

    郑侠偷偷地混进了端菜的宦官中,托盘中赫然放着他所画的《流民图》。郑侠将托盘呈于张茂则面前,张茂则懒洋洋地正准备唱菜名,定睛一看,大惊失色,要将郑侠赶走,却被神宗发现。神宗觉得蹊跷,问托盘里是何物。张茂则支支吾吾,说是没什么,只是上错菜了。然后连拉带扯地命令郑侠退下。郑侠却高举托盘,不为所动。

    见此蹊跷情形,神宗起身推开欲来阻拦的张茂则,从托盘里拿起那《流民图》观看,瞬间便双手颤抖。神宗手中的《流民图》画着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赤身裸体、骨瘦如柴、形似饿鬼;讨饭的、吃树皮草根的、身插草标卖身的,历历在目;砍树的、卖房的、戴镣铐的、饿死路边的,惨不忍睹……

    郑侠见状,迅速离去。神宗泪如雨倾,双手托着《流民图》,直视着满桌的菜肴,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国库不是粮多钱多吗?百姓怎么会这样……”

    张茂则禀告说他听闻江南遭逢大旱。神宗吃惊地问:“大旱?朕为何不知道,你们为何不向朕如实陈明?”张茂则回答说:“只是听闻,是真是假,时下还不清楚。”神宗指着画,失声痛哭起来:“这还不清楚吗,还要如何清楚?”

    张茂则劝神宗不必为此悲伤,莫要伤了龙体。神宗大声说:“胡说!百姓都这样了,朕能不悲伤吗?这皆是朕的子民呀!一定是言路不通,臣子们才会取此下策向朕告知。”

    张茂则接着劝慰神宗说:“现在言路不通,责不在陛下,陛下不必悲伤。”神宗一听,更加愤怒,大吼着说:“言路不通,言路不通!”一气之下,掀翻满桌菜肴,满屋狼藉。

    条例司外,王安石和邓绾匆匆走来。两人为时下局势忧心不已。如今朝廷内外,议论颇多,纷纷说华山崩裂,天下大旱,是因变法不得人心,惹怒上天所致。对此,王安石尽管早有所料,却仍颇感悲凉。邓绾又说起,据闻圣上在宫内看到一张附有短文的《流民图》后痛哭不已。他认为以违逆天道为由来反对变法,实在险恶之至,以《流民图》来诽谤新法,更是无耻至极。

    听了邓绾所言,王安石皱紧眉头,问他的看法。邓绾回答说:“宰相,上古尧时,普天之下发大水,其灾可谓空前。时下,圣上以宰相之见变法,则遇山崩大旱,此为何故?皆因尧舜、圣上是真龙天子,欲做一番改天换地之壮举,必得凶煞恶神发难。但尧舜、我主顺天时、合民意,必得真神所护,不必惧之。”

    王安石一笑,问邓绾是否信神。邓绾虔诚地说:“宰相,文约信神。而且认为宰相乃天降之神,是来造福大宋保护圣上的。”王安石听后,摇头苦笑不止,默默地走在前面。

    邓绾意犹未尽,但见王安石不再言语,自己也就静静地跟在后面。午后的阳光十分炽热,邓绾抬头看看太阳,低头看看人影,显得很短小……片刻间,二人走到条例司议事堂门外。王安石正要推门而入,却听到里面的吵闹声,于是停下脚步,示意邓绾别出声,隔门细听里面的动静。

    条例司内,吕惠卿、曾布、张璪、李定等人流着汗,摇着扇子,正在激烈争吵着。吕惠卿对曾布戟指大骂:“曾子宣,我要去圣上那里告你,告你提拔亲信,结党营私!”曾布反唇相讥,说:“吉甫,你尽管去告,正好我也要在朝堂上问你,你身边的这几位就不是你的亲信?究竟是谁任人唯亲,罗织党羽!”

    李定劝曾布说:“子宣,有话好好说嘛,外面已经够乱的了,这实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吕惠卿“哼”了一声,高声说:“曾子宣,你别以为我不知晓,你去圣上那里几次三番告我的状。你为何不当面与我说?你是何居心?”

    曾布确实做过这些事,不好正面回答,只好回避不谈,转移话题,搬出王安石来,以攻为守。他一脸蔑视地看着吕惠卿,说:“你越过相公,直接禀报圣上,还当着圣上的面诽议相公,你当如何解释?你眼里还有没有相公?”

    吕惠卿一听曾布搬出王安石,气愤难耐,激动地猛拍桌子,大声说:“曾子宣,你信口雌黄!明明是圣上直接召见我,越过相公直接向圣上禀报的不是我,是你!”

    曾布本来就对神宗召见吕惠卿很是不满、嫉妒。听他提起,顿时火冒三丈,高声吼着说:“吕惠卿,你竟这么说,我也就不必隐讳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晓你现在的居心!你故意借下面的怨言,说服圣上罢介甫公的相,你好取而代之!”

    吕惠卿对此并不辩驳,而是以同样的罪名攻击曾布。他说:“曾子宣,你,你这般大张旗鼓提拔亲信,结党营私又是为何?你才是觊觎介甫公的相位!”

    突然,门“咣”的一声被推开,王安石表情怪异地站在门口。忽而怒容满面,忽而古怪地笑着。屋里所有人见王安石意外出现,又是如此怪异的表情,都目瞪口呆。

    王安石此刻终于认清了自己提拔的这群手下的真面目,绝望地仰天长啸,自言自语地说:“哈哈,什么新政变法,大宋中兴的大业,原来不过是为了老夫的一个相位罢了!”说完转身离去,一边笑一边拍手,形容怪异,眼眶湿润。他黝黑苍老的脸上留下条条泪痕,在夏日午后阳光的映照下莹莹发光。

    回到府邸,王安石看到儿子王雱躺在床上,仍在发烧打着摆子。王雱正处于半昏迷状态,口中讲着胡话。虽然听不清,但可以听出“天怒”等字样。吴夫人在一旁不停地抽泣,看到王安石归来,哭着说王雱是心病所致,接着抱怨家中自变法以来无一天宁日。王安石像困在笼中的一头雄狮,在室内来回踱步,大声说:“夫人,变法大业岂能就这么半途而废!”王雱突然一声大叫,口吐白沫,昏迷过去。吴夫人先是哭着呼唤王雱,接着又向王安石哭诉:“不能为了变法,就要了雱儿的命呀!”王安石焦虑地看着王雱,一筹莫展……

    神宗寝宫内,神宗仍是一脸怒色。垂立一侧的张茂则小声劝神宗用膳。神宗沉着脸说天不下雨,他就不吃饭,并命张茂则宣旨,将御膳分发给流民。张茂则接着低声劝说神宗:“陛下,这怎么行啊,陛下龙体至尊,岂能忍饥受渴……”不等他说完,神宗怒斥说:“朕意已决,休得再说,下去!”

    张茂则正要退下,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太皇太后曹氏在高太后、向皇后和歧王的簇拥下忽然出现在神宗面前,神宗急忙下拜请安。太皇太后爱怜地说:“起来吧。唉,难为你了。天下如此之大,交与你一身,这家不好当啊。”高太后接着说:“太皇太后说得极是。皇儿,我听他们说,你每日批奏劄都到深夜,有时通宵达旦。现在又不进御膳,如此这般,身子怎么受得了呢!”

    神宗躬身施礼,感谢太皇太后与太后挂念之情。太皇太后接着说:“是啊,要有张有弛,不可过于劳累。天下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完的。你手中所拿何物啊?”

    神宗说:“启禀老祖宗,此乃监安七门的郑侠所呈的一张《流民图》。”言毕,将《流民图》呈给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打开一看,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道:“我已听太后和皇后说了,华山崩裂,久旱不雨,四处都是流民。孙儿你下令粗粝三餐,以敬神灵,可时至今日,未见其效。哀家以为,症结所在者,祖制不可擅改呀!”

    神宗近日愁思不解,一是担心各地的灾民、难民,二是担心变法会因灾变而夭折。至于大臣们瞒灾不报倒在其次了。现在听到祖母将症结归于擅改祖制,心中无奈,立刻为变法辩护说:“实行新法亦为民造福,并无害民之意啊。”

    太皇太后说:“哀家知道!王安石也有大才,但锐意而进,并非上善之策啊!”神宗迟疑着说:“可……可满朝文武,唯安石愿身当大任。”

    这时,歧王下跪,说:“太皇太后,安石在位,天怒人怨,不去安石,苍天不允。臣弟以为,皇上还是先听老祖宗的为好。”

    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也来攻击变法和王安石,神宗怒气冲冲地对歧王说:“朕不会治国,你来治国算了!”歧王吓得跪在地上,说:“弟非此意,全为皇兄所虑。臣乃皇兄胞弟,毕竟有手足之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皇兄唯听安石一人之言,不听天下之言,不听手足之言,岂是治国之道乎?”

    神宗见弟弟将自己说成偏听偏信之人,几近昏君。将自己和王安石置于天下人的对立面,他委屈地对太皇太后说:“老祖宗,即使变法有偏差,也是责在于朕,不在于王安石!”

    太皇太后点点头,慈爱地说:“嗯,替臣揽过,贤明之君啊!你血气方刚,励志于富国强兵,真像当年的仁宗皇上啊!”

    神宗不禁跪下哭泣说:“多谢老祖宗的褒奖,但……但孙儿哪敢望祖宗的项背!”太皇太后接着说:“我一个女人家,也不懂治国之道。但我知道,凡事要循序渐进,要以安为本。你以为国库充足一些,就万事大吉了?这怕是涸泽而渔的办法,非长久之策呀!百姓穷了,国库就成了无源之水。一旦天下有事,国必危矣。好在你有爱民之心,必能知错而改。你还年轻,改过纠错总有时间,不要顾忌自己的面子。皇帝的面子是靠天下人支撑的。天下人离心离德,当皇帝的就没了面子。”

    太皇太后的言语虽然没有提到变法和王安石,却是句句从根本上否定了变法和王安石。神宗辩无可辩,只好痛苦地点点头,说:“多谢老祖宗教诲,孙儿一定铭记于心。”见神宗还能听进自己的意见,太皇太后欣慰地点头。

    太皇太后等人走后,神宗命张茂则宣王安石觐见。

    初夏的深夜,一天的燥热终于退去,繁星点点,清风徐徐,蝉鸣声声。本是夏日最惬意之时,坐在轿中的王安石却感觉这夏夜的汴京城凄冷无比。他知道这一刻必将到来,现在皇上召自己进宫,说明皇上要作决断了。这一夜会决定变法大业乃至大宋命运!而在眼下的危局和舆论之中,王安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说服皇上坚持变法。当然他也作了最坏的打算,为了变法,他可以牺牲自己。想到这里,王安石摸了摸袖中的奏章。

    进入皇宫,王安石孤独地走上迩英殿外的石阶,黑夜中显得落寞而孤单。殿门开启,只见神宗独坐在昏暗的烛光中,忧伤地看着缓缓走来的王安石。王安石远远地停下脚步,跪下施礼问安。神宗一脸无奈之色,叹息说:“介甫卿家,听说你儿王雱病了,好些了吗?”

    王安石感激地说:“谢陛下体恤,吾儿无事。臣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以领导新政大业。”

    神宗看着远远跪着的王安石,心想自己登基以后召见王安石,每次都非常亲近。而现在却不得不被一些事、一些人隔离开来,伤心而又无奈地说:“介甫卿家,朕皇权在握,一言九鼎,用人做事,理应不难。但如今……如今怨声四起,连皇宫中也如鼎沸之汤,朕不知何以出现如此局面。”

    王安石终于明白自己和神宗成了孤家寡人,变法成了众矢之的,心如刀绞,但顷刻间计议已定,便站起来施礼说:“陛下,为平息众怨,唯有微臣罢相,否则就会生乱,变法大事就会半途而废。请陛下降旨吧,批准微臣的奏本!”说着,递上准备好的奏章。

    神宗摇头说:“朕何以忍心……”王安石接着劝说神宗以变法大局为重。神宗感激地看着王安石,泪珠渐渐地从眼角溢出……

    辞别神宗,步出皇宫,王安石并不坐轿,一人走在空阔的汴京大街上。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接着雷鸣电闪,大雨瞬间瓢泼而下。王安石一愣,迈开大步在雨中行走……

    电闪雷鸣刺激得王雱神志不清,他披头散发地傻笑着跳上跳下,弄得全府鸡飞狗跳。吴夫人、邓绾及仆人们追赶着王雱。王安石似落汤鸡般地走进府内,正好撞见了王雱。王雱看见浑身湿透的父亲,一阵狂笑,复又化为哀伤,委屈地倚在父亲肩上哭泣,终于安静了下来。吴夫人和邓绾等马上赶了过来。

    吴夫人心疼地埋怨王安石不坐轿子,又拉着他去换衣服。王安石却站在院中,指天自嘲说:“好你个老天!你也觉得我该罢相?我不罢相你不下雨,我一罢相你就下了这久旱的甘霖!哈哈哈哈……好雨,好雨啊!你……你是什么意思!那好吧,下吧!下吧!你给我下个够!”

    邓绾为之一惊,不敢相信,问王安石刚才说什么。王安石一边朝室内走,一边告诉他自己已辞去相位,并让他不要再叫自己宰相了。听到这些,邓绾焦急万分,眼眶湿润地说:“哎呀,宰相,你怎么辞相了呢?那变法大业谁能担当?这不是苍天与你作对,而是苍天为你不平啊!相公一退位,苍天都为之落泪,我要面奏圣上,相国失位,苍天便塌啊!”说完也不道别,抹着眼泪,转身离去。王安石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叹息。

    邓绾跑出相府,钻进轿子,催促说:“快快,快走!快到吕惠卿大人府上。”轿子冒雨疾行而去……

    熙宁七年(1074年)四月,王安石罢相。

    王安石辞去相位离开迩英殿不久,便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迩英殿内,神宗听着外面的大雨声,表情复杂,分不清是喜是忧。张茂则高兴地入殿,说:“陛下至诚感天,所以天降甘霖以体恤陛下的爱民苦心。陛下终于可以进膳了。”神宗仍说不饿,让他退下。张茂则却迟迟不动,神宗头也不抬地问:“没听见朕的话吗?”张茂则小心翼翼地禀告,吕惠卿、邓绾二人正在殿外等候,无论如何也劝阻不去。神宗无奈地瞟了张茂则一眼,命他二人上殿。

    吕惠卿、邓绾一身雨水,衣帽零乱,进入殿中,跪地施礼。神宗皱眉地问:“这么晚了,又下着雨,有什么事?”吕惠卿低声说:“陛下,臣方才得知陛下已准奏王安石罢相。介甫乃变法之中流砥柱,臣以为万万不可呀!”

    神宗无奈地说:“朕已准了,自有朕的考虑。”

    邓绾哭泣着问神宗是不是要废新法,神宗立起身回答说正有此想法。吕惠卿立刻泣声相诉:“陛下行新政大业,史无前例。此乃开天辟地之举,岂有完美无瑕之事。今陛下若因旱蝗之灾,用狂夫之言,罢废新法,则天下必陷于混乱之中。”

    邓绾也附和着说新法万万不可废,又说灾荒年年都有,只要措置得力,总可安然度过,请神宗勿忧。神宗心想,你们要是不瞒报灾情,也不会致使局势严重到如此程度,脸色一沉,大声说:“朕怎能不忧?南方已经发生叛乱了,若不是章惇平叛,后果难料!眼下流民甚多,匪患滋炽,如何是好?”

    吕惠卿忙说:“而今国库充足,若及时赈灾,使万民安于生产,则匪患自然平息。正因美政之效,才使国库充足,陛下如何可以罢废新法呢?其实这些日子,微臣一直在想,自变法以来,人们对《免役法》和《青苗法》确有非议,但这不是新法不好,而是尚有不足。故臣以为,可实行《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弥补缺陷。”

    神宗本就只是因为大臣、太皇太后等的压力,才罢去王安石相位,甚至打算废除新法。这时候听吕惠卿可以弥补新法缺陷,立刻起了兴趣,问吕惠卿何谓《以田募役法》,何谓《手实法》。吕惠卿解释道:“所谓《以田募役法》,就是招人服役给一定数量土地作补偿,以替代《免役法》。实行《免役法》以来,百姓出钱皆不均衡,五等丁户之产业登记多隐漏不实。《手实法》就是官府定出物品价格,让百姓各以田亩、房宅、物资、畜产依此价自报,凡满五钱,应多计增值一钱。除日用器具和所吃食粮外,隐瞒漏报者允许告发,查获属实,则以三之一奖赏告发者。”

    神宗提出疑问,说:“服役之人,人在军中,给地何以能种?”吕惠卿回答说:“家人可种。若家人不能种,可以租于他人耕种,只收地租即可。农民之命系于地,有地则有安身立命之处。如此,服役之人自然清楚,保国即为保家。”

    神宗眼前为之一亮,然后又问:“手实之法,是否有税多之嫌?”吕惠卿回答说:“陛下,税不在多,在于合理。田宅、物资、畜产取税,合于天理。”

    神宗起身思忖再三,说:“如此一来,则能使天下休养生息,疗此灾伤,亦无不可。”吕惠卿大喜,施礼称颂:“陛下圣明。”

    神宗兴奋地说:“好!吕惠卿,自今日起,朕任你为参知政事,执掌变法大业。”

    吕惠卿心中一惊,故作惶恐地说自己恐有负重托。神宗挥挥手,说:“为变法大计,你不必推搪了。朕命你立即施行《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

    吕惠卿和邓绾传递眼神,齐呼:“陛下圣明!”

    夏日,杭州郊外村庄,农民们拦住几个要宣布《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的衙役,说:“今天这个法,明天那个法,变着法子来抢我们口中食粮,剥夺我们钱财,你们官府还让不让人活了?”衙役喝道:“大胆,你等胆敢抗法不行,可是要坐牢的!”

    正当双方闹作一团之时,苏轼恰巧独自骑马赏景路过,见状便下马询问。衙役忙禀告说:“苏通判,陈太守让小的来宣行《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这些刁民野人,竟敢违抗不听!”

    苏轼却不知《以田募役法》、《手实法》为何物。衙役解释说是今日刚到的公文,将公文呈给苏轼。苏轼接过变法文书,细看之后怒不可遏,将文书摔于地上,大声说:“不行此法,杭州不行此法!”

    众农民听后一阵欢呼,衙役却说:“苏通判,小的不敢。这可是朝廷下的文书,小的怎敢违抗?”

    苏轼气愤地说:“什么朝廷?是吕惠卿要祸乱天下!什么《以田募役法》,人去服兵役,用地补偿,谁来种地?必然出租出卖,造成新的土地兼并;这《手实法》更加荒唐,必然给贪官污吏扰民害民提供方便,公开敲诈勒索。照此法办理,鸡猪要征税,一尺房椽,一寸土地都检括无遗,老百姓还怎么活呀!民脂民膏都被他们刮净了!其结果,必招致天下人以贫穷为安。如此一来,则商业不兴,农业不振!”

    听了苏轼的话,众百姓齐声欢呼称赞。衙役却愁容满面地说:“苏通判,大人说的小的也不懂。大人说不让行此法,小的怎么回去交代呀?再说了,大人在杭州的任期眼看就到了,大人若一走了之,小的可怎么办呀?”

    苏轼点点头,说:“你倒考虑得周详!你自回去,找陈太守说,就说我让你做的,杭州决不能行此法!我自会找他去说,与你无干系。”

    衙役只好领命离去,众农民又是一阵欢呼。

    苏轼一脸怒气未消,只见巢谷匆匆驾马而来。巢谷急忙下马,说:“子瞻,正四处找你,范公给你寄来一封书信。”苏轼展信阅看,激愤地说:“好!范公信上说,连王安石都骂狗屁《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是胡作非为,要圣上收回成命!巢谷,你看,所谓《手实法》,不过是让天下人向吕惠卿自首,而他把天下人当成了囚犯。与民为敌,岂有好下场!”说完大呼“痛快”,便要离去。

    众百姓见苏轼将要离去,想及苏轼若离任而去,担心苏轼说的“不行此法”便作不得数了。苏轼郑重地说:“苏轼从不食言,无论苏轼在不在杭州,都不能让此种恶法施行害民!”众农民再次欢呼喝彩。

    深秋之夜,王珪收到杭州眼线刘户曹来的书信,赶到吕惠卿府密谈。听到王珪说,苏轼扬言杭州不行《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明目张胆率先抗法!那个杭州太守陈襄,跟他也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根本管他不住。吕惠卿顿时火冒三丈,恼怒地说:“苏轼,又是苏轼,就像这夏天永远挥之不去的蚊蝇,总在你耳旁嗡嗡作响,不容你片刻安稳!禹玉公不是说过杭州山水酒色能收其心,缄其口?却没想到原是我等一厢情愿,苏轼还是那个苏轼!”

    王珪叹口气,摇头说:“苏轼本性顽劣难移,杭州山水也徒呼奈何啊!”

    邓绾建议说:“吕公明天就去圣上那里参苏轼一本。苏轼屡次反对新法,此次又在杭州抗法不遵,足以遗祸天下,圣上不贬他才怪。”自从吕惠卿任参知政事后,他便称之为吕公了。王珪点点头说:“只有如此了,杭州对苏轼而言,看来是太舒服了。吉甫,王安石罢相之后,圣上寄厚望于公所倡导的两部新法,苏轼胆敢带头违逆,圣上焉能不怒?”

    吕惠卿捻须沉吟,答应明日奏明圣上苏轼抗法之事,接着说:“但眼下于我而言,更可忧者,却是王安石复相之事。圣上虽罢了他的相,但其实是迫于无奈,圣上随时都可复他的相。”王珪微微点头,却不言语。邓绾诡秘一笑,低声劝说此事不急,而且他已早有主意。吕惠卿问他有何高见,邓绾手捻鼠尾胡,接着说:“吕公可在圣上面前推荐王安石为节度使。”

    王珪拍手,大赞邓绾妙言。吕惠卿略一沉思,突然明白,点头大赞说:“嗯。确实妙哉!如果圣上起用王安石为节度使,自然就是以罪离相。有罪之人是不可复相的。”说完,与王珪、邓绾相视而笑。

    第二天,崇文殿早朝,神宗见了赵抃的奏劄,勃然大怒,怒摔奏劄,说:“吕惠卿,这是赵抃给朕上的奏劄。你们太让朕失望了,密州明明发生旱蝗之灾,颗粒不收,却说什么风调雨顺。若不是赵抃据实而报,朕至今还蒙在鼓里。”吕惠卿战栗不敢言,神宗接着问吕惠卿密州的应对之策。

    吕惠卿并没有什么应对之策,只得请神宗容他考虑。神宗摇摇手说:“你不用考虑,你只说何人能继任这密州太守一职,何人能为朕治理好密州?”吕惠卿又说他一时尚无合适人选。神宗叹息一声,惆怅地说:“朕不须他有王佐之才,只要他会说实话,连这样的人满朝之中竟也遍寻不着吗?”

    吕惠卿听出神宗又提及他们瞒报密州灾情的事情,慌忙跪下,说:“陛下,微臣对陛下赤心忠胆,天地可鉴……”

    神宗不想再听他这些言语,不耐烦地打断他,问他刚才欲奏何事。吕惠卿禀告杭州通判苏轼明目张胆地违抗阻止《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请神宗明察。听到苏轼的名字,无精打采的神宗,眼睛忽然一亮,又问吕惠卿所奏何人。吕惠卿心中暗喜,回答说是苏轼。神宗点点头,喃喃自语地说:“苏轼,苏轼,苏轼。朕何以没想到,苏轼却是个敢说实话的。”又问明苏轼任杭州通判已有三年,就当任满。神宗不假思索地宣布:“苏轼杭州通判任期既已满,量其德才,朕应重用于他,就让苏轼任密州太守吧。”

    吕惠卿本想以不行新法参倒苏轼,不想却提醒了神宗,苏轼反而升任太守。他慌忙说:“陛下,微臣以为苏轼不堪重任。陛下,万万不可……”神宗又是摇手打断吕惠卿,说:“行了,就按朕说的办。朕以为,时下各地对《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异议甚大,既然如此,就不要在全国实施,先在京东东路试行吧。”

    吕惠卿一听更加着急,急切地劝说神宗:“陛下,万万不可。密州乃京东东路要地,苏轼一直反对良制美法,今又反对两部新法,若重用密州,必对《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贯彻不利。”

    神宗仍不为所动,笑着说:“苏轼的政见虽有不同,但他倒是朕心目中密州太守的不二人选。因为朕相信一点,苏轼一定会对朕说实话。无须多说,着苏轼即日赴密州上任。”

    吕惠卿闻听此言,如挨当头一棒,赶紧躬身说:“遵旨。”

    邓绾的两只鼠眼转来转去,鼠尾胡上下扇动不止,最终决定仍是按计划行事。出班禀告说王安石罢相已有时日,自己推荐他为节度使。张茂则接过他的表章,呈给神宗。神宗细看,皱眉问邓绾:“王安石离相非因有罪,焉能授此官职?”邓绾没想到神宗立刻指出问题的关键,只好支支吾吾,说自己只是想举荐王安石,没有顾及其他。神宗以怀疑的目光品读着邓绾,又看看吕惠卿,他二人浑身不自在。神宗意味深长地劝告二人:“凡事适可而止,聪明不要过头才好。”吕惠卿和邓绾慌忙跪地,一同说:“谨遵圣上教诲。”

    神宗摇摇头,便命退朝。

    当晚,吕惠卿和邓绾来到王珪府上诉苦。王珪摆了一桌的精美饭菜,慰劳吕、邓二人。

    神宗非但没贬苏轼的官,还升他做了密州太守。屡参苏轼不倒,说明圣上心中还有苏轼,而且神宗识破了邓绾举荐王安石为节度使的阴谋诡计。王珪却并不沮丧,笑呵呵地一边为二人夹菜,一边说:“吉甫、文约,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夫倒以为,这是好事一桩。若是别的地方的太守,自当如文约所言,但就是这密州太守,则是明升暗贬。”

    吕惠卿不禁疑问,王珪接着说:“这密州有三害,大旱、蝗灾、匪患。以致密州年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遍地皆是棘手难办之事,以往太守无不铩羽而退。苏轼在杭州天堂优哉游哉惯矣,忽然将他弄到满目疮痍的密州,与杭州可谓天壤之别。老夫倒要看苏轼如何应付。”听完王珪的分析,邓绾振作起来,点头说:“禹玉公所言有理,他在密州一旦出了纰漏,我等相机行事,再贬他不迟。”吕惠卿也露出笑意,幸灾乐祸地说:“对,杭州通判让他做得太舒服了,密州太守却要他如坐针毡。”

    王珪捻须微笑,说:“不够,不够。他做密州太守,我等还不能放任不管。前两次苏轼之所以能涉险过关,盖因我等不加管束,让他独行其是。”邓绾立刻揣度王珪的意思是派个监察使去管着苏轼。吕惠卿马上阻拦。他提及上次在杭州陪了夫人又折兵的王广廉。王珪点头称赞吕惠卿说:“吉甫说得对,派监察使分量不够。密州既然是《以田募役法》和《手实法》的试行重地,就须派条例司里的重臣直接督办,皇上一定会准。”

    吕惠卿顿时兴奋不已,他站起身来,称赞这可谓一石二鸟。一来监督新法施行,二来掣肘苏轼。苏轼定是万难应付。接着问王珪意欲派谁前往。王珪不答,只是微笑地看着邓绾。吕惠卿瞬间会意,也看着邓绾。邓绾一惊,随即明白,心中叫苦不迭,脸上却竭力做出大义凛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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