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从军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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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了信,说家中一切都好勿念。又过了二十九天,又有了一封来信,很长的。

    信上说:

    我想家呀,我后灰(悔)了,我想回家种地去。地分了,一个人有五亩七的地,种了地就能在家闲待着,还能到镇口ɡuànɡɡuànɡ(逛逛)。这里没有照相官(馆)。代销点倒是有,部队自己办的,卖烟卖酒卖牙ɡāo(膏)。不shuā(刷)牙干部还让写检查。睡觉不让脱光身子睡。不脱光身子我死也睡不着,脱了班长就让我光着身子站床上,一个屋的人都望着我的身子笑。

    还是家里好。

    过两个来月,家里就有春天了。赶着羊到梁上,梁上的草地很深,有蚂蚱、有蛐蛐,还有蚰子。可以骑着羊在草地上跑。

    蜓蜓(蜻蜓)是金晃晃的颜色。骑着老山羊,拍着羊屁股追那蜓蜓时,把老山羊累得喘粗气,实在跑不动了,它就卧下不动了。我朝老山羊的屁股上提(踢)一脚,折来一段枣树枝,或一棵suān(酸)枣树,在绿草坡上追着蜓蜓摔,摔出很响的风声来,那蜓蜓就一个、两个的,头被割掉了,chì(翅)膀断掉了。头掉了它不觉得疼,还照样飞在草地上,只是没有方向了,一伸手也就抓到了……这儿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他们那边也是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

    老兵们天天用冷眼瞪他们,也教我们用冷眼瞪他们。

    有时眼都瞪酸了。

    在家就没有眼酸的时候了。ɡē(割)麦的时候,麦地里跑出来一只兔,就拿眼盯着兔子追,把麦子踩倒了一片一片,奶奶在身后唤,那是自家的麦子呀!自家的麦子呀!想自家的麦子才敢追,人家的责任田,怎敢踩倒麦子追兔呀。追了一晌,兔子跑到沟里去了,很扫兴地回来,再也不想割麦了,就在树荫下mócènɡ(磨蹭),待娘和姐把那麦子割完了,自己去拾那追兔踩倒的麦子,心里就更是阴凉了。有时也能追上兔子的,离它两步远,猛的一扑跳,就把兔子按在了胸脯下。小的抓回去喂着,老的就回去zhēnɡ(蒸)吃了。抓了兔子,麦子就割得格外地快,碎麦子也拾得格外地净……这儿啥儿也没有,就只有冷,手摸那枪时,心里寒得哆哆嗦嗦,也怕得厉害。

    奶奶、娘,河那边的哨楼高得很,叫人怕哩。还是家里的山梁子好,蚂蚱也好,草也好……这次,信给十三奶念了。听信的时候,她双眼瞪着,一脸痴呆。听了一半就又倒在了地上,嘴角吐着白沫,牙齿死死咬着。便只好又给她灌了姜汁辣椒汤。就不再念信了,也就给棒子回信说,你奶想你,给你奶写一封长信来,说你那里一切都好,平安勿念。

    时日又有二十八九天了,棒子该有一封信来了。十三奶下了梁头,绕着梁脚下的一条小路走。小路是跟着河岸踩下的,弯来弯去,如一条细长的绳子,缠在十三奶的脚上。

    她去镇上,去寻那送信的邮差。

    河的对岸,有人赶着老牛唱:

    佘太君领着寡妇出了征,

    退了辽国又讨那西夏的兵……

    唱得很亮,满河滩都嗡响着这粘粘的声腔。十三奶只管走自己的路,嘴里唠叨着:信……信……太阳在十三奶的唠叨中又升高了许多。

    九、山民

    十三奶跨过梁头下的河水时,二婶送走了妮子,从梁上下来了。是有人从村里来唤她快些回去的,说村长找她,和村长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像国家的干部。

    二婶说:“错了吧。”

    来的人说:“不错,人就坐在你家门口石头上。”

    二婶说:“我们家没人违犯计划生育的。”

    来的人说:“人家说有很要紧的事,人命关天哩。”

    二婶怔一下,有口唾沫,石子儿似的梗在了喉道上,她一把将怀里的女娃抱紧了。天很好的,暖洋洋地照人。路边的一棵白皮杨树,身上长了浮毛似的白,枝上吊了暗红的一穗一穗的缨。二婶什么也不说,跟着来人回村了,景物往她身后走。

    来的人是跛子,走路一瘸一瘸,可并不算慢。二婶想走到他前面,急性儿回到家,可又觉得人家腿脚不灵便,你有意走到人家面前,也就损了人家的面子,只好压着性儿跟着,还要寻出一些话来和人家扯谈。

    “你娘的病好了吗?”

    “好了。”

    “你妹的婆家也订下了?”

    “镇上的,家里有钱得很。看彩电哩。”

    心里却在想,来的人不会是因为棒子什么吧?不会的,才去当兵三个月。又想,不为棒子因为谁?是因为妮子离婚的事?想问一句,那国家的干部像不像部队上的人?又怕真的说像,说口音不是咱当地土话儿,就只好把心想到别处去。

    想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男人来信说,我快当副营长了。当了副营长,就回去把你娘儿仨的户口办出来,把人接出来,再也不要在那山里受苦受累了,种不完的地,做不完的活。让娘也跟咱们出来享享晚年福。信上说,我苦出来了,你们也苦出来了。说这三年团里派我们连到农场种地,团长、政委、农场场长,谁也没有料到我能把地种得那么好,说来种地的任何一个连,都没我领的三连种地好。他们不知道咱们十三里梁村人均要种着五亩多的地。他们决定让我当副营长了,你们在家收拾收拾,半个月后命令一下,我就回去接你们。

    二婶在家收拾了。将衣物捆在一起,将不能带走的猪、鸡、羊,送到镇上卖掉了。院墙塌了一段儿,也不请人再垒了。十三奶说垒了吧,二婶说他信上讲不让收拾了。一家人要去做那城里人了。村里人来家闲坐的多了,走时都一脸的羡色,说想不到啊,十三奶一家,辈辈都出做官的人。

    可等了半个月,云南、广西那边打仗了。

    男人所在的部队开走了。

    十三奶和二婶从三十多里外请一位神仙在家跳大神,全村有一半人都来围着看。神仙是会保佑的。她到二婶家,吃了一碗十三奶烧的荷包蛋,说你们村的干部厉害吧,看的人说生产队长家也下神,队长有病全靠下神治。那神仙胆子就大了,就下了凡来,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红绸布,一端系在腰上,一端拿在手里舞,双脚不停歇地扭。很冷的天,她扭出了一身汗。十三奶把擦汗毛巾递给她,她把毛巾扔到了边上,说乘风来,驾云去,天边保佑你;一保你平安打胜仗,高官厚禄欢喜喜;二保你平安归来去,带走了高堂带走了妻;三保你光宗又耀祖,儿女双全不离膝;四保你无灾无病命长寿,一口气活到一百一……神仙念叨了很长。念叨时,十三奶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二婶跪在后,妮子、棒子更靠后。神仙跳了半天,一家人就跪了半天。跳完了,跪完了,二婶就慌忙起来到村里,一家一家借白面,给神仙烙油馍。

    神仙很累,吃得很多。

    村里人围着神仙看她吃饭,说你跳得真好,也真像。神仙说,她家男人不怕打仗,平安哩。

    村里人还说,你念得真好,教我学几句吧。十三奶就吼,那神话是能学的嘛。

    神仙说一路神仙保一路人,学了这路学不了那路。我是从七岁就开始脱凡修仙至今的。

    吃完了饭,神仙走了,十三奶用红纸包了五块钱给她。她就用那钱在路上买些油盐酱醋回去了。

    一个来月,二婶和十三奶请过三次神仙。

    第四次去请时,村支书来把二婶和十三奶叫走了,叫到了十三里外的支部里。路上,二婶说,支书,我们家没有下神呀。支书说,下了也没事。十三奶说,那你叫我们婆媳干啥呀。支书说部队上来人了,要见见你们婆媳俩。

    现在,二婶已经想不起是如何紧紧张张、提心吊胆走完了那十三里路。她和村里的瘸子一道走着,扯着闲话,想到的却是大队支部那一院庙房里,坐了两个部队的干部,县武装部和民政局的干部,还有公社书记和别的什么人,见她们婆媳进去时,都坐着没有动,仅部队的干部起来扶了十三奶,一个年轻的眼角还挂了两滴泪。

    二婶和十三奶都知道出事了,坐着等谁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是阴天,很闷的。

    县上的干部说你们谁说吧。

    公社书记就说支书你说吧。

    支书就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望了二婶,又望着十三奶,说你家孩娃真是不争气。

    十三奶说咋了?

    支书就把烟擦灭,说他人没有了……你们不是军属了,也算不上烈属了。

    二婶身子晃了一下,瞟一眼十三奶,见婆婆嘴闭着,极平静,就学着婆婆咬着嘴唇不动了。这样安静一阵子,部队的干部开了口,说三连长很好的,快当副营长了。可在云南,仗打到第十七天上,才轮到营里有任务,营长派他带着三连去把一个山头取下来,领任务时他没吭,回到阵地上,抱在猫耳洞闷了半晌,突然枪就响了。枪响了,战士们冲进去,他已经不行了。从枪口看,好像他是自杀的,又有点不像,好像擦枪时不慎走了火,无论如何,他是死了……二婶没有恨男人。

    十三奶也没有恨孩娃。

    她们都后悔不该把那神仙请到家里跳。

    爷奶奶桌上又多了一个黄牌位。

    部队上的干部走前到二婶家里坐了坐,年轻的说我是三连长接的兵,是三连的副连长,也是山里人,和三连长一样是农民。再就没说啥,从身上取出了三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二婶不要那个钱。

    老点的部队干部说,你们接了吧,让老人补补身,钱是三连副自己的,一点心意。

    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钱,追到镇上将钱扔进拉了他们的长途汽车上。

    十、捉雀

    二婶已经很怕部队上来人了。

    可二婶挡不住,部队上还是来了人。

    路上二婶想,万一是部队上来的人,那就让那来的说是妮子离婚的事情吧。

    可来的人不是说妮子离婚的事,而是从国的边上来,来说棒子的事。

    棒子再也不会来信了。

    棒子掉进了雪坑里。

    二婶回到家,果然见门口石头上坐着两个人,扎着两辆自行车。一个是早先当书记的老村长,另一个,老村长说是乡里管民政的吴干部。吴干部见了二婶很热情,欠起身就去接二婶怀里的女娃抱。二婶说她认生,就开门把客人引到家,让在一张凳子上,说我们乡下人,家里脏。你们来找我有要紧事情吧?

    老村长瞟了一眼吴干部。

    吴干部瞟了一眼老村长。

    老村长就弯下腰,捏一根草棒在地上划。

    二婶心慌了,眼呆着,看那吴干部,又看老村长。

    有一只老鼠从大家面前跑过去。

    接下来一群喜鹊在院里树上叫。

    二婶想起来一句话,说喜鹊早叫报捷,晚叫报灾。可早上喜鹊在家叫过了,晚上还没到,这也才临近午时候。她不知道中午喜鹊叫,是报捷还是报灾。她心里很慌乱,抱女娃的手抖得很厉害。她把手塞进女娃的棉袄里遮起来,只让脸上显出一层苍苍的白。她说有事你们就说吧。

    吴干部暗踢了一下村长的脚。

    村长不在地上划写了,他看着二婶的脸。

    “棒子没有来信吧?”

    二婶的手突然不抖了,似乎知道是为了棒子也就放心了。

    “没来信。”

    村长朝院里望了望。

    “日子还好吧?”

    二婶看着村长的脸。

    “吃不完的粮。”

    村长说:“十三奶不在家?”

    二婶说:“许是去镇上找棒子的来信了。”

    吴干部这时接了话,说早饭前后他在梁头碰上了十三奶,不认识,后来见了村长才知道她就是十三奶。说早知是,他会骑车把她带回的,不会让她往镇上跑大远的路。吴干部说话时眼光虚,不知他要看哪里,瞟房上,瞄人脸,瞅院落,看门外,不把目光落在一个实处死盯着。

    二婶却盯着吴干部那双虚飘飘的眼。

    吴干部被盯得心慌了,说村长,这家里哪儿需要照顾了,你们就直着跟我讲。二婶已经明明白白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大事,人命关天的事。她又一次想起十年前她和婆婆被叫到十三里外的支部院,一院人和眼前一样躲闪着,不去说那发生的事。别人不说,她也不语,似乎都不说就等于那事情没发生。

    终于村长熬不下去了。

    村长说:“二婶,家里出事了。”

    二婶说:“啥事?”

    村长说:“要塌天了。”

    二婶说:“是妮子还是棒子?”

    村长说:“是妮子就好啦。”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村长说:“是坐了飞机赶来的。”

    二婶说:“人呢?”

    村长望了吴干部。

    吴干部说人在县上。我是接了电话先赶一步到来的。说吃过午饭也许就进村了,乡长也要来,县民政局长也要来。还说我先来一步是让二婶和老人心里有个底,没想到老人已经为孙子想疯了,你看真是的,我刚调到乡里管民政,不知该对你说些啥儿好。说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你有难处尽管朝我倒出来,解决不了我可以替你去找县里民政局。

    二婶没有说她有啥难处。

    二婶只是静静地听,压根儿没有插话。

    二婶这一阵子死死看着怀里女娃的脸。女娃睡着了。睡着了就格外显出和妮子的像。妮子睡着时也像二婶的脸。二婶看见女娃左眉间藏了一颗痣,很小的,如尘灰中飞落的一颗小黑点。乡里人都知道眉间藏痣了,女娃是要富贵的,说古人杨玉环眉间就藏了一颗痣,貂蝉眉间也藏了一颗痣。都是说的,并没谁当真见过。不过有了总比没有好。二婶倚在土墙上,等那吴干部把话说完了,她说我去把娃放床上,就抱着娃儿进屋了。

    二婶进屋好一阵子没出来。

    吴干部说:“她不会出啥儿事情吧。”

    村长说:“都是熬下了日子的人,她不会。”

    可是二婶仍是没出来。

    二婶不出来,总归是叫人心慌的。村长在外间屋咳了咳,还是没有将二婶咳出来,他就对着里间屋的门框说:“出来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后沟李姓家,一共五口人,一月不到死了三口,翻车的,砸死的,闹病的,前后相差几天连着死,留下孤寡二老,不也挺着把日子朝前过了嘛。一辈子不见灾遇难,那哪算人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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