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过上了又是一天的日子。
二婶是经过了这些的。天大的灾难,哭上一朝或者三日的,打棺挖墓,将人埋了,也就渐渐不得已地将那人忘了。
日子里是要过活着的人。
二婶很早就立在门口等那出去的小车,等小车要接回的十三奶。妮子已经被车接了回来,在家照看着客人。村里人围着小车看。小车是为着二婶家才开进村里的,且二婶家降了天灾,这在围着看车的时候,就不能不过来劝慰二婶几句,说:二婶你心宽些,人来世上本来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还说:也是棒子命该如此,寿限到了,没法儿的。再说:人死了就完了,二婶你不能便宜了部队上,还有政府,能要几个钱,就要他们几个钱。二婶心里后悔的是,当初真不该让棒子去当兵,不当兵什么事情也便没有了。可二婶却说,这日子不能过了,我还不如死了好!听的人急了,忙拉着二婶的胳膊,说二婶你千万万千不能这样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你那疯子婆婆如何地过?你让妮子回娘家时去哪儿吃上一碗饭?
二婶眼圈就红了。
热闹的人眼圈也红了。
就在这热闹的时候,村头有喇叭的鸣叫,跟着一辆吉普进村了。十三奶被接了回来,村里人慌忙闪到一边。家里的客人,民政局长、乡长、部队来的三个干部,都从上房拥了出来。
十三奶从吉普车上下来了。
很静的。谁家的狗,在车边转来转去,嗅着什么东西,呼吸声很响。有人朝那狗踢了一脚,它就尖叫着跑走了。再就不见了一点声息。人都木着不动,仿佛在等着比棒子的死更大的事情降下来。十三奶下来车,脸上乐呵呵的,布着一层灰土,大襟的棉袄开着两个扣子,脖子下那块黑红的皮肤,一折一皱地叠在一块。是村长扶她下车的,脚一落地,她就对面前的人说:“小车接了我,我坐过小车了,我坐过小车了……”
然而当她转过身子,看见门口还停着一辆小车,静静立下一片不是十三里梁村的人时,她把目光死盯在部队来的那三个干部的军装上,不动了,也不唤了,痴痴地僵硬着,眼里的那种木呆,冷冷地寒得人心打哆嗦。
太阳黄爽爽一片。
没有风吹。
谁说快回家把棒子的骨灰和遗像放一边,别让十三奶看见了。二婶说别动了,迟早都得让她见。
二婶说着朝十三奶走过去。
立着的人都朝十三奶围过去。
妮子从人缝挤进去,扶着了十三奶。
二婶过去把十三奶的袄扣儿扣上说:
“娘,家里出事了。”
十三奶迎着那几身军装朝前挪步子,说:
“出事了,出事了好。”
二婶说:“没有棒子了。”
十三奶说:“我还给他捎着夹肉的烧饼哩。”
二婶说:“棒子再也吃不到你捎的烧饼了。”
十三奶说:“一次不捎他就说我不是他的亲奶奶。”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十三奶说:“不是在前边站着嘛,三个人。”
那部队上的人都是棒子所在营连的,望着走近的十三奶,忽然就哭了,仿佛突然想起了啥,忙紧走几步,过来替二婶和妮子扶了十三奶,缓缓慢慢朝着家里走。
院子很小,人群一团一团静静地拥。
棒子的骨灰盒是一种亡人统用的红木制作的,那上面写了棒子的名。骨灰盒的一边,靠了一尺大一个镜框子,镶装了棒子八寸的放大像。来的人说事情巧得很,团里的新闻干事头天来给每个新兵照了相,来日棒子就跌进雪坑了。棒子在那像上很紧张,绷着一张脸,然眼却极有神。让人想到,春天来到了十三里梁坡上,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绿,羊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吃,棒子在羊群中一动不动地睡。他的头顶,他的身边,他的脚下,含苞的含苞,开花的开花,吐香的吐香。可他那仰脸的上方,云却很浓,低低地卷动,因此燕子飞得低了,蜻蜓也飞得低了。有蜻蜓就落在他的头上,本可以伸手即抓的,可他却睡着了。
还让人去想那夏天的星夜,月是溶溶的,星星缀满了蓝莹莹的天空。
夜一来,蛐蛐就叫,在门墩儿上叫,在锅台上叫,在床的下面叫,在供人纳凉的大树身上叫。青蛙也叫,叫在田里,叫在沟底,叫在房后,叫在人家的坟头。满街都是流水潺潺地叫,可是没有人的说话声。知了的叫声响亮却断断续续,然无声的细雨却像知了和别的虫子的尿样凉荫荫的,从日落下到日出。
棒子的像很年少,也很荒凉。
十三奶走过院落,走进上房,走近棒子的像。没人知道十三奶走近那像会做出什么事。可料不到十三奶朝前走着走着不走了,离那像还有两步远时她站下不动了,两眼死死地盯着像和骨灰盒。
过了一阵子。
村长突然过来拿起棒子的像,在十三奶眼前晃了晃。
十三奶的眼跟着那像迟缓地转动着。
村长大声说:“这是棒子。”
十三奶说:“是棒子……”
村长又抱起棒子的骨灰盒,敲敲盒盖子。
“这是棒子的灰,火化了,外面兴火化。”
十三奶望望那红木盒,扭头看着扶她的人。
“火化了……不火化……带不回来吗?”
一个部队干部说:
“带不回……汽车火车要坐半个月。”
迟疑一下,十三奶旋着身子,找到身后的二婶,轻轻慢慢说:
“这么远的路,你快和妮子进灶房给人家烧饭呀……”
十三、夜
一天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随着一早太阳的到来,都已经不再存在了。梁上的路,安安静静地躺着。吐了一丁点儿嫩芽的杨柳,也不去显摆那早到的春绿。去镇上开咪咪发屋的水浪,回到家坐在灯下,点他一天赚的钱数。野喜鹊不再叫了,小麻雀也不再一团一团地飞。猪、鸡、牛、羊都回窝卧着。
是凡要同月亮来的,都在慢慢来着。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猫头鹰也已落进了人家的坟地,准备着朝哪个方向唤叫。黄鼠狼从梁上的哪儿出来了,卧在村头玉蜀秆垛里,还想不准该到哪家的鸡窝去。
热闹了一天的村落,已经静了下来。出去野了的孩娃们还没有回家。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站下了他的娘,高唤着他的奶名,接下来就是一声骂:
“你咋不也死到外面哩!”
那孩娃就从牛棚或麦秸垛里钻出来,从他娘的身后回家了。
各家的大门都关上了。
男人们上了床,打着哼哼,咬着牙齿,睡得很香。孩娃们也是挨着床铺就睡着了,梦见了一天的热闹:小汽车如何地进村,十三奶如何地下车,二婶如何地和十三奶说话,妮子如何地给客人们让座,村长如何地把棒子的大照在十三奶眼前晃来晃去,十三奶又如何地轻轻慢慢对她的儿媳和孙女说,快去给客人们烧饭吧,走了那么远的路……于是,孩娃们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同棒子一样了,会不会有小车停在门口,会不会有部队上的人坐着飞机赶过来,会不会也惊动县上的局长和乡里的乡长,便对自己的前途深感担忧,小小的眼角有了凄凉的泪。
有了泪,便是睡得很死了。
剩下的只有女人们没有睡。
明日隔一夜就到,时候又是镇上的一个集日。男人们要起早去镇赶集,赶一头猪去卖,或赶一只羊去卖,再或扛几根椽子到木材市上卖掉。换回来油盐、锄耙。春暖了,也该买孩娃们的单衣了。这是女人们的事,就把钱拿回来。女人们小心地拿上钱,抽空又要往镇上去一趟。居多的,是去卖笤帚和刷子。十三里梁这里,有一种草叫荆草,根又长又细,长在田头沟边,刨出来把那根剪齐,用铁丝捆在木棍上,成了笤帚或涮锅的刷子。家家都这样,集集都去卖。刷子一块钱一把,不会卖的卖八毛;笤帚一块八一把,会卖的卖两块。男人们去卖这些,女人们要把这些捆成捆儿,放进布袋,或装进两个大竹篮里,让男人挑上。还要给男人做好干粮。男人们是家里的栋梁,是女人们的靠山。自然干粮是要烙油馍的,于是,和面,烧火,烙馍,忙个不停。忙完了还要将灶房扫干净,把蒸馍布挂起来,把锅碗瓢勺放在很随便的位置上,但总要把这些重新换个位置放着。都做完了,拉开灶房门,站在院里揉揉疲惫之极的眼睛,往天上一看,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一只夜莺从院子上空飞过去,间或又留下一声怪叫,女人心里便嘀咕:我家可千万别出十三奶家里那种事情啊,要那样我可没十三奶和二婶那样撑着日子过下去的能耐啊。
正想着,鸡又叫了。
便该唤男人起床上路赶集了。
二婶家里的灯火一夜没熄。
把所有的客人送走了,十三奶就躺在了床上,后背垫着一个被子,半倚半卧地不动。妮子把女娃放在十三奶的脚头,拉上一个被角盖着,自己坐在一张小凳上;二婶坐在十三奶的床边,用手端着自己的下巴。
十三奶觉得疲乏得不行,累极了,她说都去睡吧,就先自闭上了眼,也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妮子还是坐在床下,二婶还是坐在床边,半岁的女娃还是睡在脚头。她用胳膊撑着翻了个身,望着妮子,说:
“你男人来信没?”
“来了。”
“说啥?”
“说他又转干了,成军官了。”
“还说啥?”
“说……我害他一辈子。”
十三奶欠欠身子。
“离婚吧,离了日子也照样一日一日过。”
跟着,谁家的鸡首先打鸣了。接下是一片鸡鸣,响彻了十三里梁。
二婶说:“不求人的,明儿就离,今儿你去镇上卖笤帚吧。”
妮子说:“卖了回来买些啥?”
二婶说:“买张锄吧,锄该换了。”
妮子说:“那饭勺也不行了,用了十多年。”
二婶说:“饭勺还能用。再买二斤盐。”
妮子便去捆那笤帚,五个一扎儿,放进两个竹篮里。二婶便去灶房给妮子准备干粮,日子还是不错,干粮和别户人家一样,全是白面的馍。十三奶便把她的曾外甥女拉到怀里,拦抱着睡。
十三奶猛然发现,这曾外甥女,长得像妮子,也像她外婆,似乎哪儿,还像十三奶自己。十三奶久久痴着看这个曾外甥女。
这个半岁的曾外甥女,对她的老外婆、外婆、母亲身边的事还混沌一片,迷迷糊糊睡得极尽的香甜,可是来日已经在屋外等着她醒了。
到来的日子也是由不得她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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