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想法很劳神。有了这想法,人会忧伤无奈。他没有像往日那样,一起床先检查铁丝网和别的军用设施,再提水洗脸、生火、做饭,而是把目光从一号峰上收回来,搁在通往张家崖村的黄土马路上,很痴情明亮的不再动了。
这当儿的太阳,也正如伟人毛泽东所说,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极富激情地照耀在马路上。村里的钟声响过不久,一群到了出阁年龄的村姑和媳妇们便拉拉扯扯走了出来,一个个懒洋洋地揉着睡眼,扛着锄头,从春生前面摇荡过去。张家崖村地处大山深处,山高林密,太阳出得晚,落得早,土地阴气大,粮食连年不丰,一年口粮计划着喝汤,也只能维持七个月。先前,村人们农闲时男人女人刨药砍柴,日子总还可以勉强维持。如今却是眼见得不再行了。政府指示要封山造林。林没造,山是封了,药也不能刨了,柴也不能乱砍滥伐。其结果,弄得连购买返销粮的款子也相当吃紧,细说起来仅仅是为了一口饭吃,人就不得不拉下面子,开始去逃荒要饭。去年,走了半村人口。今年,又走了三分有一,村里就只剩下怕羞不便的姑娘、媳妇做些活路。那时春生立在门口,盯着前面过去的村人,心里荡动着小小一湖欲念的情水,刚平复的夜间的想法,又萌生在了脑际。他感到脸上有些燥热,看看东边的太阳,就把头给勾了下去。过一阵,无以忍耐,仿佛那路上有东西在召唤着他,很强劲,很有力,就终于把头抬了起来,把目光投到马路上去了。
雪梅从后边追来了,她跑得很快,锄头指挥着她的头发、肩膀、腰身,一道儿扭来摆去。
“三嫂——等一下。”
有个媳妇在前面站下来,回过身。
“搂住你男人睡吧,还出工?”
“谁稀罕他!”
“不稀罕?不稀罕还起得这么晚!”
“那死鬼昨儿睡到半夜就跑了,还劝我和他一道去要饭哩!”
雪梅赶上来,又趴在那媳妇脸上嘀咕几句,那媳妇也骂一声,两人就咯咯笑着走了。笑得很尖脆,牛铃铛一样在春生的耳边叮叮当当,使他浑身一震,将眼睁得又大又圆。
雪梅看见他,缓下脚步,脸上莫名地飞过一层绯红。
“春生。”
春生一怔,心里立刻感到如七月的阳光照耀一样温暖畅快。这一声不同往常,她叫得很轻柔,也很甜腻。甜得有些噎人,使他不敢立马应上回声,直到雪梅彻底在他面前站住了脚,他才灵醒过来。
“有事?”
“亮子穿的绿裤是借你的?”
“我不要了,给他吧。”
“不要?”雪梅盯着他的脸,“真不要了,兄弟?”
“真不要。”
“不要了俺也不能白要你的裤……”
不消解释,她说的俺里含了张亮,是指人家两口儿。春生听了,心里马上沉一下,刚才在身上还汹涌澎湃、喘息不止的血液,似乎立刻停顿了。
“春生兄弟,新裤哩,俺不能白要,麦罢请你吃顿饭吧,我给你烙油馍,全白面。”
“算了,不就一条裤。”他说,“我还有……要是你有意,就去给我逮个狗娃喂一喂。”
“狗?替你守库呀?”
“做个伴。”
“做伴……狗吃得多,逮个猫吧。”
“猫也行。”
“好,这就两清啦,一只猫换条裤。真让我给你烙全白面油馍我还真的舍不得。”
雪梅走了,她细腰下的臀部扭得厉害。春生盯了她一会,心里越发感到落寞无聊,血液川流不息地涌过来,便回屋瞟了一眼床里墙上的毛主席像,没烧饭又躺在床上睡去了。说的是睡,其实也就睁眼躺着而已。
日月熬人,但最终还是过去一天,又过了一天。
这时候的青年春生已经会背一百多页的《毛主席语录》,共计二百四十一条。《艳阳天》也已读得很熟,女人焦淑红的形象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想到焦淑红,他就想到女人雪梅,这使他在许多时候,不断产生对《艳阳天》作者过分的崇敬和感激,以致使这崇敬和感激在一些时候,竟远远超过了《语录》作者毛泽东。不过这多是在黑夜之间。白天也就好了。白天里他能克制自己,能把《艳阳天》的作者和女人焦淑红的形象从脑子里赶出去。
猫已经长到半大,卧在门口的小凳上,沐浴着从房角拐来的一片阳光,白色和灰黑间隔的绒毛,都蓬松地竖起来。跳蚤在那温暖的毛间艰难地长征。一日日的,总是这样过掉“一日之计在于晨”的一段美好时光:起床、检查、洗脸,就绪了,趁着头脑清晰,背两条毛主席语录,然后坐下来给花猫捉几个永远也捉不完的跳蚤,挤死,再去烧早饭。这成了规律,有了猫以后形成的,从没有乱过或有意破坏过。
可这天的规律被他破坏了。他依旧是要去给猫捉跳蚤的,刚蹲下,翻开猫肚上的白毛时,突然他看见一个跳蚤又红又大,就像一粒高粱米。他一向未见过这么大的跳蚤,下手时有些心惊。他捏住那跳蚤,两个指头肚儿间,就像捏了一颗石头粒。使了很大力气,才用两个大拇指指甲把跳蚤挤破了。是爆响。砰的一声,血溅到了脸上,在胃里翻一下,他就像吃饭时咽下了一条虫,用手去擦脸上的污血时,手在脸上僵住了。
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脸上竟长出几颗又鲜又大的粉刺,他们家乡俗称“枣疙瘩”。军队是青春集合之地,笼统称为青春痘。他把手搁在那青春痘上,一种骚乱不安立马就占据了他全身心,仿佛六月天气,一个人午间睡不着,在燥火火的太阳光下闲荡那样儿。他的心又急又烦,然而又无事可做。他极想爬在自己脸上咬一口,便回屋从席下拿出一面小圆镜,坐在猫的身边,端详着自己那张不平整的脸,就像端详一幅陌生的人头像。那镜后边,有一张语录画,毛主席的侧面头像才真正如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闪烁,射出一束束光芒来,向下是红色的“斗私批修”四个字。春生从镜子里看见那几粒青春痘,一个个饱满旺盛,一个个鲜血淋淋,像刚下豆荚的红豆儿,嫩生生的灿烂夺目。他有些恨那青春痘,决定把它们从脸上掐下来,可不知为啥又翻开镜背看了看,发现领袖像是头朝下,“斗私批修”四个字竟是倒立着,像四只脚样踩在像的脖子上,就慌忙转转镜,让领袖正过来,本能地抬头看看库大门,才放心掐那痘儿了。
他的手先轻后重,青春痘的尖,在他手里裂开一个口,像挤牙膏一样挤出一条细长的白浮油。再挤就是血。先是血水,后是浓稠的血液,竟和跳蚤肚里的污血一个模样。于是对自己刻骨仇恨起来了。索性狠下手,像挤跳蚤样,一下一个,手一挨着脸,就有道儿白油和血浸涌在脸上,只一会工夫,满脸就变得红艳艳的灿烂夺目了。
从这一日起,他不再给猫捉跳蚤,而是每天这个时候去掐自己脸上那青春痘。也和捉跳蚤一样,仿佛永远掐不完,他就日复一日掐下去,把自己的一张方脸弄得山山岭岭,越发不平整。
中年男人是跌至山墙的天窗前面看见屋里自己准备的新婚床铺的。新婚的床铺,使他进而看见了那两间后屋里多了一张像,李铁梅的戏剧照,独长辫在她胸前飘扬着。他很喜欢这张女人画,那辫子有很强的吸引力。他把这画贴在毛主席像左边的枕头上方,一躺下就能看见。于是,他有了新发现,李铁梅长得很丰满,按理胸脯也该隆起的,可她的胸脯却平整开阔,如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一点他有些想不通,他时常拿铁梅和女人雪梅来比较,雪梅和铁梅年纪差不多,胸脯却隆起得如两座山峰了。说起来,整个夏天他都是如自己从房上跌落一样迷迷乱乱过来的。那时候,三夏大忙,抢收抢种,他必须按时局所需开展助民劳动。“蹲一点,红一片;走一线,红一串”是当时军队提出的热门口号,要求每个士兵都要凝结在思想里,落实到行动上。这方面成就如何,要作为评“五好战士”的条件之一。一方面,做“五好战士”是他的远大理想;另一方面,开展助民劳动也可以见到女人雪梅。跌落着走近死亡时,中年男人想,这多少有些阴谋的黑味,是一种引诱女人的勾当。可那时他没这么想,却这么做去了。
拿上磨好的镰刀,他看一眼李铁梅,嚼了半个蒸馍,吐在一个盆里,又舀了一碗水,放在盆边。给猫儿准备好了饭食,他就去了张家崖村。
几天前是集体割大块田,今儿,要分散包割那些零碎的小块儿。预报天气说后天有阵雨,队长就按人头把麦田分到各门户,要求各家累死也要在雨前把麦收回来,把地腾出来。春生到村头时,社员大都下地走过了。队长在村头催那些动作迟缓的社员们。
“来了,春生。”
“哎。”
“歇着吧,麦地都包了。”
“哪能哩,大忙天。”
“那你随便吧,想帮谁家就帮谁家。”
队长说着,下地了,走得很急。
村头开始空落了。老人们带着娃儿在门口荫凉里守门看户,鸡在太阳地里刨食儿。队长让他帮谁家就帮谁家,就仿佛他想过河,队长给他架了一架桥。他要从桥上走过去,去和女人雪梅在一块。昨天劳累了一天,因为大呼窿,他没法和她在一块,也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怕人看出他的心病来。今儿可以了。他感激地望队长一眼,就朝雪梅家走过去。至今,二十五年后,他还记得那山清水绿,雪梅家房前有一盘坏石磨,不常使用,年久失修,有鸡子在那上边晒翅儿。她家房后是一排箭杨树,再往后,就是荒坡地。整个的房舍坐落似乎有些荒凉冷僻,只有到了院里,有鸡有猪,有堆起的柴火,有乱七八糟的庄稼秧子,才像了一户人家。他来时,女人雪梅正往嘴里扒玉米生汤儿,急急火火,坐在上房门坎儿上。看见他,她慌不迭儿站起来。
“哟!春生,稀客呀。”
“我来磨镰……人家说你家的磨石好。”
话很流畅地出了口。这是他来前想好的一句台词儿,念完了,便一脸红热地看了一眼雪梅,忙把头扭到一边去,去找那埋了半截在地下的大磨石。
磨石就在窗台下。春生在磨石前蹲下后,雪梅把洗过脸的剩水端过来。
“今儿帮谁家?”
“队长说让我随便帮谁家。”
“呀,好兄弟!”雪梅大声说,“帮我吧,我那死男人,要饭不知到了哪片宫殿吃香喝辣了,忙天也不回。”
春生抬起头。
“还没回?”
“没回呀。”
“那就帮你吧!”
那就太好啦。雪梅站在春生身后,穿一件又旧又薄的花格儿洋布衫,胸前挺起的峰像卖豆腐人用手拍的软豆腐。春生抬起头看她,看见她脸上又光又亮,水润宽阔的额门,明亮乌黑的眸子,挺拔俊秀的鼻梁,一一对称起来,显得又年轻又活脱。我昨儿夜里还发愁今天的活哩。她说今早一起床,听见喜鹊叫,心想我男人说过收麦子不回来,咋会喜鹊叫?没想到是春生兄弟来帮我出力了。
盯着她抖动的胸脯子,听着她甜酥酥的话,春生的手不自觉地搁在磨石上面不动了。他觉得全身有些紧缩,血液一泻千里,东闯西撞,似乎要冲出身子,像水管一样喷将出来了。他低下头去,不敢再望她胸脯一眼。他怕再看下去自己真的受不了,就又低头磨镰了。镰本是磨过的,风快。眼下,他磨得不经意,装得一点也不像。好在雪梅说完话,回灶房送碗了,等她从灶房出来,手里也已拿了一把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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