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自由落体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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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麦地是在七号峰后的一面山坡上。麦子不好,出苗时候雨水正常,可肥料不足。到了麦要扬花,补追过一次草木灰,又恰遇天旱,半月三十天的不见一滴雨水,日晒风吹,粪干了,草被风吹出了田地,麦子仍没得到肥力,终于就长得一粒种子一棵秆,稀疏疏的像点播的啥儿草。大的地块割完了,光秃秃的,只剩下“抓革命,促生产”的应时语录牌儿还插在田头上。小的地块,不是在沟里,就是在梁上,很远才有一片儿。雪梅分的这一块,属阴地,不到午时见不到太阳光,四周围除了麦茬地,就是清风嗖嗖的山野林子。上午,地里没日光,春生和雪梅并肩挥镰刀,亩把地,一人割着紧巴,两人就割着轻松,于是不慌张,说着闲语。她问他老家是什么县、什么村,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亲身体好不好,妹妹为什么小学毕业不读初中了,他都一一作了答。时间过得快极,春生冷丁儿发现,原来和女人在一块时间过得流水一般快,手头的活儿也那样轻松自如,惬意十分。地是三角形,一转眼就被割剩下一个小角儿。太阳从山那边转到了山这边,一抹日光洒在田野里,荫凉变得温暖,变得热人,变得烦躁。渐渐他俩也就全都被晒在了日光里。雪梅出了汗,额门油亮,她起身埋怨地看看太阳,摸摸口袋,好像忘了什么,撩起衣襟擦了擦脸。春生突然看到了她撩起那一片衣襟下的赤裸裸的肌肤,虽只一瞥,使他又一次想起了她和张亮在白日荒野演下的那一幕。这使他仿佛在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绿洲,他愣住了,脸上便一层痴呆,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自己把自己推进一道极其险峻的峡谷里。那峡谷是前后无路,左右绝崖,内里满是狼畜虎豹,人只要掉进去,便就必死无疑了。然而,那峡谷却又充满了诱惑和刺激,那是一种人生境界,人总是想要走近它,去征服狼畜虎豹。尽管多少人都死在峡谷里,活着的却还都是下足决心,偏执孤傲地执迷不悟。春生已经到了峡谷口,进而就可以深入进去了。他双眼微微上翘着,模糊不清起来。也许他什么也没见,峡谷、绝崖、虎豹、尸骨、寒风,什么也没走进眼里。看见的只是一道阳光,从七月的晴空中走将出来,又明亮,又暖心,使人感到精神爽朗,心旷神怡了;他摸到的只是抓不进手的三月春风,轻轻从他耳下一掠而过,给他留下一道漫长的严冬过后的第一丝温馨和沁人心肺的芳香。谁知道呢,是深是浅,是苦是甜,是灾是难,也都未可知。人生在这一刻变得五彩斑斓又满道荆棘,缤纷的春光诱惑着人们从荆棘中挺胸走过,无论前面是一片鲜花,还是一片枯草,无论是一片明亮的开阔地带,还是深渊沟壑,是人都要走一走。事实上,探险精神在这一刻得到了升华和超越,深刻得无以言表,使人变得视死如归充满信心。跌向生命尽头的中年男人回想起来那时就是这样儿。他被一种欲望控制着,脑海变得狭小而偏执,思路被固定在一条又窄又小的危险轨迹上,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就单单地渴念着一种举动和作为。

    “春生兄弟,歇歇吧。”

    女人雪梅说着,把衣襟放下了。这就像云来雾遮,阳光突然消失了,明亮走去了,代之的是雨前的一片灰暗。

    “歇吧。”

    “饥不?”

    “不饥。”春生眨了一下眼,回答得很木然,话仿佛不是从他口里道出,而是从山的那边飘然而至的。他不知道饥不饥,只感到一道灰色在眼前晃动着,幸而把他的欲念遮住了。雪梅朝田头的坡根靠了靠,把镰放在阴凉里,坐在镰把上。燥热使得她的脸庞变得红艳阵阵,像秋后的红柿叶。她看着木讷讷的春生,把话说得很体贴。

    “过来歇吧,歇起来一口气也就割完了。”

    春生没过来,把脸转向了山坡的那一边。

    “春生兄弟。”

    “哎……”

    “你这么好,那当官的要时常表扬你的吧?”

    “只要开会,指导员就拿我做典型。”

    “表现好了,回家能安排工作吧?”

    “‘五好战士’退伍回家都是正式工。”

    “你能评上吧?”

    春生噎住了。这一噎使他的眼睛睁大了,眼前的灰色慢慢退下去,心倒开始从迷人的热浪中漂出来,慢慢浸入了冷水里,变得清醒且冷凉。前两年,他都没被评上“五好战士”,指导员说他已经基本够条件,只要政治学习再自觉地抓点紧,就完全够条件。他说不准自己的条件够不够,也没有把握自己能评上还是评不上。这忧虑时常像一条蛇样缠着他。这会儿,这蛇倒使他灵醒了,也使他忧伤了。总之,使他一下站在了人生命运的一个新高度,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挣扎和超越,跋涉了崇山峻岭,转眼间看见了那条大峡谷,看见了绝崖和虎豹。他已经会背二百多条毛主席语录了,他曾私下调查过,眼下分部最优秀的士兵背语录也才比他多背十一条。十一条,只要他稍加努力,坚持不懈地背下去,是完完全全可以超过的。这一点他有把握,信心十足。学习好是五好的第一条。现在是农历六月,阳历八月,离年终总结只还有四个月。这四个月是冲刺准备的时候,一星半点也马虎不得的。学习、工作、生活,半点纰漏都出不得,否则两年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顺水东流,沦为泡影。他看了一下女人雪梅的脸,忽然显得很平静,刚才的激动平复了,消失了,余下的只是对她的愧疚和她对他的提醒的感谢了。当然,这感谢和愧疚还都很肤浅,很表面,但毕竟是他眨眼间就完成的一次心灵跋涉。一段里程走完了,心灵暂时升华了。

    女人雪梅看着春生像看着自己家的什么人。

    “你能评上的,我想着。”

    春生望着女人雪梅的脸。

    “不一定,一个连队一年才评一两个。”

    雪梅挪挪身子,让出块树荫儿。

    “和当官的关系弄好点。”

    春生坐在雪梅身边。

    “不在那个,全在表现。”

    雪梅盯着春生的脸。

    “你别死心眼儿呀兄弟,嫂子可啥都知道的。”

    春生盯着女人雪梅的脸。

    “部队可不是地方啊,要不就不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了。”

    雪梅笑了笑。

    “渴了吧?我去打点水,下面有眼泉。”

    春生说。

    “不渴。割吧,上午割完,下午挑回去。”

    雪梅站起来,一脸嬉戏样。

    “这儿都把上午、下午说成前晌、后晌,你别给我摆那学生洋腔调。”

    中年男人清晰地看见了二十五年前的青年春生脸红了。他家乡也一样把上午下午叫做前晌后晌,把昨天前天叫做昨儿个、前儿个,把太阳叫做日头。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她,说不渴,你别提水呀。

    “我还有私事哩。”她依然是笑着说。

    春生愣了愣,明白了她的“私事儿”,看着她去了,朝着沟底,因是下坡,她的腰肢就扭得更厉害,更好看。他一直看她到看不见。当她最后在他眼里消失时,他的心里闪了一下,就像她永远从他心里消失了,立马浑身都觉得轻飘飘地失落了。他想跟着她走过去,又想起“五好战士”什么的,站起来了,却终是没有去。

    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这房是为娶中年女人雪梅才盖的,是女人雪梅给他的一笔钱,让他抓紧盖三间新瓦房,盖好她就立马嫁过来。明天她就要来了。可刚才他看见山坡上跳动的火一样的红棉袄。也许是她提前就来了。闻着新砖出窑的清新温暖之气,他看见了军事重地那儿的又一天,是他一生里非常重大的一个纪念日,颇有些类似国庆节或者建军节。那一天的太阳金黄灿灿,像一张烤焦的饼。这是个好日子,阴历初九,属黄道吉日。春生接到一个通知,让他上午八点半前赶到连部,参加毛主席语录背诵会。他去了,昨儿一夜没睡,复习了背过的二百多条语录,今早天不亮就起床烧了面汤,吃了蒸馍,又把花猫的午饭留在一个小碗里,放在床腿边,就匆匆上路了。

    他到连部时,是八点三十一分,一个小迟到,算不得大事情。部队已经集合好,在兼做会议室的饭堂里。百十来个人,从干部到战士,全体官兵人人手捧一本红皮书,嘴里无声地咕咕哝哝,学生背课文般一脸严肃紧张,十分肃穆庄严。他在队列前边望下去,饭堂里是一片红色的海洋,领章和帽徽像语录皮一样红,语录皮又像领章、帽徽一样艳。

    指导员在那红色里演讲了背诵的意义、规则、要求、注意事项,比赛也就开始了。先是班赛、排赛,最后是连赛。整个连队的营房,各个角落都充塞着五光十色的琅琅书声和被淘汰的灰白遗憾。那一天,青年春生过关斩将,像田径运动比赛一样,以背诵一百二十条的成绩,取得班里第一名;以一百四十九条的成绩打破排里三班长保持的一百二十八条的纪录,取得排冠军,成为连队的种子选手。以一百七十七条的成绩击败排与排之间的对抗赛的对手——上一届比赛时的连队冠军九班副,最后进入前两名,和连队文书并肩进入冠亚军的决赛圈。下午三点零三分,文书背诵完毕,以二百三十二条的成绩夺得冠军;春生以二百三十一条的成绩,屈居第二,以一条之差,铸成终生之憾。

    要说遗憾也就遗憾吧,只怪自己少用一点功,再多背一条不就同样冠军了?可自己硬是不会,站在讲台上,怔了大半天,下台才发现自己急得尿了一裤子。不过话得说回来,第二名青年春生也是满足的。这之前,他在连队是排不上名次的。还多亏这些日子觉得空虚无聊,才把读语录当作读小说来打发时光了,才取得亚军宝座。春生心满意足,又不无遗憾地准备离开连队时,他去厕所解小溲,谁知事情在厕所发生变故了。他裤子刚解开,突然看见文书在厕所里边洗手帕。擦脸手帕不在洗漱间洗,为什么要跑到臭气冲天的厕所洗?春生心中一怔,立刻警惕起来。他蹑手蹑脚朝里边走了走,见文书异常专注,水管开成如筷子样一股细水,不见哗哗之声。他到文书背后,瞄了一眼,见那手帕上写满了圆珠笔字,已洗得几分模糊,仔细辨认,他看清了写在下边的一行字是:“230人民是我们共产党的母亲……231斗争是永恒的斗争……232共产党人的生活……”春生醒悟了:他自己是站在讲台的桌后背诵的,文书是坐在讲台的桌前背诵的。他记得文书背得大汗淋漓时,曾拿出一个手帕擦了擦汗,那手帕就放在桌上再也没动过。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桌上放的手帕就是文书洗的这一条,那上边标着号,按顺序写的都是毛主席语录的第一句话。

    怪不得文书背得行云流水一般,流利得哗哗啦啦响。

    春生上前拍了一下文书的肩。

    “你可真行呀!”

    文书一惊,把手帕团在手里。

    “嘿……洗洗手。”

    “别装蒜啦。”

    “春生……”

    “你把手帕亮出来。”

    “何苦呢……”

    “这是大事,是政治问题!”

    文书脸白了,像缺血。

    “咱当新兵时就在一个连,你不能不讲一点交情,这个月背诵语录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哪狗日的睡过囫囵觉!”

    “你要讲出去,我今年的‘五好战士’就评不上啦……”

    “入伍两年半,你当了两次,我一次还没被评上过。”

    “春生,这关系到我入党,指导员已经给我谈话了。”

    “你才写了三份入党申请书……我写了七份,七份!”

    说罢,春生转了身子一副欲走的模样儿。

    “春生兄弟!”

    “说。”

    “你他妈的不能这么狠心。我是从农村入伍的,你不能毁了我一辈子!”

    春生回头盯着他。

    “你他妈才狠心,我也是从农村入伍的,我们家比你家可怜得多。我不去报告你是我的政治问题,我去报告了,是你的政治问题。我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说着,春生就出了厕所,径直到连部去找指导员,步伐和态度坚定强硬。他没有解小溲,已经没溲可解了,他被一种激情和希望鼓动得心潮澎湃起来了。

    是夜黑极。没有月亮,点点星光弱得和没有星光差不多。睡不着,太兴奋了,文书不仅被取消背诵冠军,还被勒令在班务会上做检讨。春生成了名副其实的毛著背诵第一名,并被营里指名定为全营的唯一代表,过些日子去参加分部的毛主席语录背诵赛。柳暗花明,这就是又一村了。在黑极的小屋里,花猫熟睡的呼噜声,念经样均均匀匀回响着。春生在黑极里,看到了一束光,那束光是为他而生、为他而闪射在夜色里的。他为此激动得彻夜不眠了。这就是希望,是人生命运中的一盏路灯,照亮了他脚下的路,照亮了他远大的前程。似乎,也照亮了他的人生。

    痛苦憋在肚里痛苦,幸福憋在肚里也是难受。他想跟谁说说话。拉开灯,光线很强烈。有一只老鼠从桌子下边钻洞了,把碗里的猫食吃得净光。一个屋子就猫睡得香。领袖在墙上对他慈祥地笑着。李铁梅在墙上咬牙拽辫子。毛主席语录再也读不进去了,连焦淑红和肖长春麦田那火热的情爱都不再有什么吸引力。他就想找人说说话,把兴奋分出去一半儿,或者三分之二,或者更多些。穿上烂了又补,补了又烂的传统衬衣,推开屋门,灯光迅速流到外面,铺成席似的一片。有风从七号峰的林里吹过来。他打个寒战,摸了一个脸上新生的青春痘,身上连夜色给人带来的那点自然睡意也没了。必须得找人说说话,不然会兴奋得被憋个倒气儿。他对着空旷寂静的山里咳一声,又咳一声。是干咳,是和大山对话儿。回声不大,但他知道声音传出很远。远处是黑色,低头才能看清脚下的一片凸凹之地。站一会儿,他扭身对着一号哨楼方向不动了。

    唱支歌吧?就唱支歌吧。

    加强战备,准备打仗。

    加强战备准备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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