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自由落体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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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强——战——备!

    准——备——打——仗!

    春生一个人唱了一支大合唱。他静静听着一号峰的方向,希望那里的夜哨也能给他回唱一首歌。哪怕“啊——啊——”两声也可以。

    可却很静。

    连蟋蟀、溪蛙的叫声也没有,不知为什么。

    也许是哨兵睡着了。

    他又唱了一支歌:

    读毛主席的书,

    听毛主席的话,

    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这是一首抒情歌曲。春生拉开嗓子,把情感挥霍极尽,半沙的嗓音,就得全部沙哑了,声音像滚山石样在几个山峰间隆隆串响,回音久久不肯消尽。唱完了,他静静听着,没有听见哨兵的回声,却听见自己的歌声像狼嗥一般在头顶萦绕。他有点泄气了,觉得很悲哀,沮丧得想用双手揪脖子。走走吧,他想,随便朝哪走一走。

    路像一条污水河,灰灰的,在几粒星光下,勉强可以辨认得清。云彩如失火的浓烟,在山顶上、头顶上、树顶上翻卷得很厉害。很远的哪儿,隐约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吓得人没法儿说。收割过的庄稼地,被黑夜吞食得只剩一张毛茸茸的黑皮挂在他眼前。他的脚步很重,咚咚山响,过后很大一会儿,才会有几声孤独的虫鸣。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只管自地朝着前边走,好像有预定方向那样儿。

    突然,有了狗吠声,很狂烈,愣愣神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张家崖的村口时,站住了。要进村?夜半三更进村干什么?不进村你往哪儿走?进村撞见人怎么说?就说你获得了背诵毛主席语录第一名?神经病!就说我年底一定能被评上“五好战士”?碍人家人民群众啥事儿!回去睡?能睡着?那干什么呀?反正不能睡,那就再随便走走吧。去哪?都一样。春生站一会,折转身子,沿着一条小路,朝西走去了。路很窄,像是没有路,隐隐约约,时隐时现。起风了。风在头顶刮,不是耳下那种微微吹。云彩开始慢慢散开去,慢慢消失。他抬头看看摆动的树梢,好像刮的是西南风。“风西南,雨不见。”他想起了一句谚语,觉得无聊,对自己说:不想吧。也就果真不想了。前面有一只鸽子从房檐下的梁窝里飞出来,扑棱棱的声音非常响,仿佛遭了枪击那样儿,咕咕的叫声极古怪,像人有痰了,从喉咙里挤出的呼噜声。接着,有几线、几点灯光从一家房墙裂开的缝里和没有泥糊的椽洞下面透出来。也许是鸽子的扑棱声惊了房主人。点灯了。春生想着朝那有灯光的房屋瞅了瞅,怔住了。这是女人雪梅家的三间土瓦房,娶她时新盖的,房檐滴水瓦上的白灰都还没变色。他想起了雪梅和她男人白日荒野干过的事。想起了他帮雪梅收麦子,挑麦子。想起了他俩在一块一问一答,日光走得特别快。想起了雪梅那张红扑扑的俊俏脸。想起了她男人在外讨饭发财了,不仅捎回几袋干馍干米饭够他一家吃半冬,前几天竟还捎回二十多块钱。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讨到的,喜得雪梅当天就去扯了一件花布衫。她还没睡着?她为啥儿睡不着?他瞅着那墙缝的灯光想,男人不在家,她也一定很孤单,结了婚,日子多好呀,又新鲜,又温暖,夫妻俩在一道说说笑笑,摸一把,拧一下,吃糠咽菜也比分着好。他对雪梅的男人不理解,他觉得那男人不会过日子,不会体贴人,为了一把剩米碎馍竟舍得把雪梅留在家。换了他,饿死也要把自己系在媳妇的裤带上。这人呀!春生不知想到了哪一点,被一种遗憾缠绕着,心里渐渐热起来,就像体内烧起了一堆火,先还是几条火焰温暖着他,慢慢那火就越烧越旺,烈火熊熊,把春生的浑身燃烧了。他感到血液滚沸得很厉害,把肌肉、骨头都给煮疼了,喉咙仿佛已经烤焦了,干烈得几乎要炸开。他朝那房下走了一步多。这是雪梅家的后房檐,一排杨树齐整整地站立着。手扶在一棵光滑的树皮上,凉生生的感觉一下就浸到了手心里。手心出汗了,他在树皮上擦了擦。身后是夜色和旷野,庄稼地开始袒露出它那光秃秃的胸膛了。月亮也从云缝中挣出来,从西向东滑。上弦月,像是一张弓。风低了,从树梢降到地面上,不再大,很凉爽。春生觉得浑身就是热,躁极了,烦极了,面前如若出现一潭水,即便淹死他也要往下跳。时候不短了,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他盯着雪梅家后墙没有眨巴一下眼。中年男人跌落到山墙上的天窗对面时,他看到了后墙下放了他准备新婚的床。他知道那时候雪梅的床就贴着后墙放,农村都是贴着后墙放床的。他似乎透过夜色,透过那一尺多厚的土坯墙,看到了雪梅的床,看到了那床上有几条晶莹的白玉柱。那玉柱有柔柔亮光,照射着他,引诱着他。他从那玉光里,看到了三月春阳,又大又圆,灿灿金色普照着从冬眠中苏醒的大地万物。地面上是一片淡蓝的初春的颜色,草、花相伴着笑在田野上。杨柳鼓胀着枝条,勃发着青春的气息和色彩。一切都醒了,连死多少年的枯树也忽然明白自己还没有寿尽,春汁还没有彻底枯竭,重新吐出了几点嫩绿,在春天里探头探脑,寻找着该归属自己的那一片天空。鸟群从孤寒的窝里飞出来,结队从东飞到西,从南飞到北,唧喳着情语和思念,嬉戏出一阵阵极尽的欢乐声。醒了,万物被那明亮柔静的灿灿玉光唤醒了。到了这时候,春天总要到来,冬天总要退去,没有办法能够阻拦她。春生呆着,他透过土墙,看见了一轮月亮,从月牙到满月,从弯弓到银盘,从灰暗到明亮,从模糊到清晰,从云天雾地到碧空万里,从一丝幽光到满天生辉。过程没有了,一切都完成在一瞬间。升华只是眨眼间的事。明亮只需借助一点星火就成了。这么快,这么迅速,其中准有无数的秘密。他看见一轮月亮,不圆在十五,也不圆在十六,而圆在奥妙里,充满了新奇和诱惑,兴奋和刺激。人若一辈子瞧不见那一轮明月,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无数的黑夜度过去。瞧见明月的人,是死也不会重新走进黑暗里。他被那月光引导着,从一个地方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从山下到山上,从地面到云天,从河东到河西,从北方的寒冷到南方的酷热,从荒凉的旷野到长满了果实的林地,从干渴的沙漠到绿茵茵的草地,从人生的这端到了人生的那端。他一步也就跨越过去了,也就完成了。他一抬脚就走过了一段漫长的人生。他是完完全全被大火烧焦了,被阳光唤醒了,被月色救活了。他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有抬脚,就离开了杨树,到了雪梅家的后墙下,把脸贴在刺扎的泥墙上。他用力把那张长了不少青春痘的脸压得又扁又平,左眼挤着,右眼用力睁大,对准透光的墙缝。他竭力想看到那床上的一切。除了她,还有那被子、枕头、衣服、床单。他好像真的什么都看见了,一清二楚,山清水秀,就像是他把脸贴在了窗户的玻璃上。然而那毕竟是一堵墙,他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他也没有一丝遗憾。进入他眼里的是一团黄昏的灯光。他把眼睛贴在墙缝前,就知道他只能看到油灯光。过一会,他又把耳朵贴在墙缝上,用力压着它,把耳朵挤得又热又疼。他听到了一声响,是床的吱吱声。像雪梅在翻身。这声音告诉了他一件别的事,自然那事也只能发生在床铺上。这样儿,那声音并不大,却像雷一样在他耳朵里爆炸了。他慌忙把头倒下来,把双眼放在同一条视线上,使劲狠睁着,对着那竖着的墙缝瞅,心跳得如山崩地裂一样儿,仿佛要把他整个身子炸裂开。

    可是……灯灭了。

    看到的是一团漆黑。

    春生怔一下,后退一步,一动不动地呆立着。那团黑色遮住了灿灿日光,也遮住了柔柔月色。

    中年男人从山墙上的天窗边一闪而过。山墙下新婚的备床也一闪而过。床上的大红被子、天蓝床单,新制的家具,新买的水瓶,等等,皆都一闪而过。明天晚上,中年男人就要在这儿同女人雪梅洞房花烛。虽都是四十多岁的一双男女,可在他说来,不要说同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让情爱的风雨电闪雷鸣,就是连同女人语言上的真正体贴,也是极少有的。

    一切都从他面前一闪而过,脚步匆匆,快马加鞭。连这新盖的瓦房、新置的婚床,也不肯在他和女人雪梅之间住下脚。明天东方日出时分,女人雪梅就来了。她终于成了自己的女人,活鲜鲜的女人,能给自己烧饭,能陪自己睡觉,能让自己欢天喜地,把自己载到欢乐世界的女人。可是,自己却先一天朝着死处跌落了。对面山梁上跳动的红袄女人到底是谁呢?中年男人极力想朝对面山梁努力望一眼,挣着身子在空中翻动着疾落的自己。可没有看到那红袄女人,看到的却是青年春生,从女人雪梅家房后,回到库房的一场重病。

    三天三夜未曾走出过那两间小屋。他病了,低烧。谁也不知道这三天他在屋里是怎么过去的,仿佛外面的日常琐事和惊天大事都和他不见牵挂了,对他没有意义了。从山墙的天窗前坠落过去的时候他还想,那三天他倘若死了,倘若离开人间了,怕也是没人知道的。待他病轻再从屋里出来时,山依旧是青翠欲滴,溪依旧是潺流,军用设施依旧是威严森森的。七号库里唯一变化的,是他自己,人日渐消瘦了,眼窝深陷许多,脑门顶上骤然有了一撮白发,百来根,俗称少年白。脸上的青春痘也忽然少了许多,余下的几个,不再饱满,不再青春。他人似乎老了点,那样子,好像经过在女人雪梅后墙下的一夜熬煎,再经过三日高烧,使他付出的精力,不亚于他的前辈越过的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出屋子,太阳西偏,暖暖和和,他站在门口朝四野张望一阵,又回到屋里搬出一个小凳,沐浴在日光之中,晒着日光那困人暖和的舒适,读着毛主席的语言摘录。他读得极认真,像信徒手捧经书一样儿,完完全全把整个人都化在了语录里。后来他说,他就像经历了三天死亡之后,脑子突然好使了,记性好得十二分可人,几乎是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每读过一页,就能完整地背诵一个春华秋实。稍长的语录,他一般只读两遍,最多读三遍,就能瓜熟蒂落,在脑子里落叶生根了。

    这三天,张家崖村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出了大事,死人了,一下死了三个。其中一个就是雪梅的男人张亮。他们是讨饭到南方的一个县城时,被一群打败仗的武斗队裹走的。人家要从县城撤出去,开了一个车,车上装了二百多斤炸药,到城门口时车胎放炮了,就连哄带吓要他们当苦力,说把炸药扛到城郊的一个学校,每人给他们一个全白馍。炸药扛到了,馍也给了,问题是他们走时,发现学校的食堂堆了几篮馍,又大又白,像是雪球。夜里,他们就起了邪念,三个人把裤子脱掉,穿着裤衩,用绳子把裤脚管儿扎死,到三更时分,摸进食堂,一人偷了一裤子白馍,翻墙走时,被乱枪打死了。

    葬埋张亮那天,天气不好,阴着,风没刮,但气温凉丝丝的。雾很大,各个山峰都被压得又低又矮,峰巅不见了,峰脚趴在地上,如瘫在地上的一摊软泥。那时候秋庄稼已经吐芽,生长在峰峦之间,嫩生生的,还算旺势。玉黍叶上的露水,夜间挂上去,到了上午还不肯退尽,到处都有点点水亮。屋子里昏暗,春生吃了早饭,就把猫抱在怀里,坐在门口,让猫卧在大腿上。简装本《毛主席语录》他已经会背了,从头到尾,背起来就像说书人背大鼓词,不打嗝儿,眼下,他正攻读毛主席诗词《红军不怕远征难》。他不懂“五岭逶迤”是啥意思,正拿着诗词小册子,苦心思索五岭是指五个山岭,还是有个岭叫五岭。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哭,站起来看时,见张家崖人一下抬了三口棺材,白的,缓缓从村里移将出来,一步一步朝他靠近着。过一阵,他看见每个棺材后边都有几个男女孝子,都是年纪不大的娃儿们,明白了这是少丧。白棺小孝。可等棺材到了眼前,他怔住了,那哭声里,有一个女腔很刺人,又嘶哑又尖利,就像她在揪着头发叫,听来分外伤感。春生拿着毛主席诗词,把猫赶下身,朝那路边靠了靠。这是这三天他第一次走出七号库,跨过铁丝网的大门栏,站在马路边的一棵栗树下,手扶着那粗糙栗树身,直瞪瞪地盯着孝子群。当第三口棺材过去时,他看清了,那棺材后边只有一个女孝子,是雪梅。她一身白衣裹身,跟在棺材后边,哭得黑天黑地,她脸上的眼泪青一块紫一块地朝着地上落,被两个男人扶着走得跌跌撞撞,似乎那两个人一撒手,她就会哭倒地上起不来。

    春生呆站着,一世界的惊疑。

    那时候,他不知道她哭谁。她从他面前过去时,她没有扭头,专心致志地只管哭。他知道她没有看见他,就转过身子看了她老远。他听见她哭着说,你好狠呀,你走了让我咋过呀?咋过呀!我的命咋会这样苦……娘啊……我命好苦啊……究竟起来,好像她不是哭那口白棺材,而是哭自己命运不济,人生多难。好像白棺材的出现,使她突然感到自己命薄如纸了。

    队长从后边走来了,步子很快,走着大声叫:“快些,都走快些!埋完还得开会哩,今天公社来人检查,发现迷信活动还得了!”

    春生朝路当中靠了大半步,“队长……”

    “拦不住,毛主席说人死了要开追悼会,可他们非还要搞九叩十二礼的送葬活动。”

    “雪梅哭谁?”

    “她男人。”

    “张亮?”

    “哎。”

    “怎么啦?”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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