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了不少日子,死的人总还活在活人心里。破除迷信是那次革命的又一个浪潮,大约全国上下、五湖四海都被冲击了。不知道张家崖是不是也在浪潮里,这么偏僻的村落,活人哭死人,白天无声无息,晚上却彼一声,此一声,在村外坟上,此起彼落,缠绵凄切。
每每到了深夜,春生都可以听到惨痛烈烈的哭叫,撕裂人心。也许是因为革命,也许是夜里更容易使人想起那些为嘴而死的亡灵,这些来自黑夜的哭声,使春生睡不安稳。他不怕,身边有枪,子弹就在膛里,打开保险就可击发。他什么也不怕,但那哭声使他感到孤单,刚刚平稳的心会因为那哭声更加不安,不安得彻夜里辗转反侧,一夜睡不着觉。
那哭声里有雪梅的声音。
一次,村里按照人民政府的指示,召开忆苦思甜大会,连队让他也去受教育,他便去了。雪梅坐在最后,手里拿个鞋底,并不纳,一直静静听着台上的贫农代表泪水涟涟讲深仇大恨。那贫农代表是公社派来的,旧社会的日子水深火热,他讲起来穷日子山呼海啸,滔滔不绝,很能教育一代新人,于是,人民政府派他巡回做忆苦报告。那代表口才的确好,表情丰富多变,说掉泪就大雨倾盆,说哭泣就哭得声动山河。春生是被村里人当作宾客排在前排的。后来,口渴了,去一户社员家里喝水,回来时他看见了雪梅。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见她看她了。自打高烧那三天,他在那间小屋的病床上,仿佛被磨炼成精了。好像那三天,他真的走了一次地狱,再出来时,对世间情爱冷暖都已看得很淡漠,很无所谓了。他不像以前那样想见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见她就想入非非,难以自制了。也许是因为眼下正召开群众大会,又光天化日,阳光明媚。总之,见到她,他不再如以前那样心潮澎湃了。他从她面前走过去,瞟了她一眼,觉得她脸有些黄,头发也乱,没别的异样。他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她可怜,可待他要从她面前过去时,她却叫了他一声。
后边的事情都是从她叫这一声开始的。
“春生兄弟。”
他站住。
“雪梅嫂!”
她端过一个小凳递过来。
“你坐会儿。”
他稍加迟疑坐下了。
“你说旧社会好,还是新社会好?”雪梅问。
春生猛一怔:“当然是新社会好。”
雪梅惨淡一笑:
“新社会好?啊,你说新社会好,那我问你为啥旧社会都是外地人到张家崖来讨饭,新社会却变成了张家崖人去外地讨饭吃?”
春生噎住了。
“答不上来吧?”
“你也别太想张亮了。”他说,“自己身体要紧。要说他死得是冤枉,可革命的事情谁也说不清。他死了,你的身体也跟着哭坏了,那就更不合算啦。”
“我才不哭他,”雪梅脖子梗一下说,“他无情无义把我丢下了,我才不哭他。”
他盯着她的眼。
“你连着七个半夜都去坟上哭他了。”
她略微怔一下。
“听得清楚,我每夜都从你哭的第一声起,听到最后一声止。”
“我一个人睡在屋里怕,白天我看到他的啥衣裳,半夜就拿到坟上去烧掉……你的那条军裤我没烧。”
春生忽然扭过头。
“那猫长大了,给你吧……”
她怀疑地看着他。
“我不要,人还没啥吃,说不定我也要挎个篮子走那要饭的路。”
“喂着吧,是个伴儿,猫也通人性。”他说,“我每月粮食吃不完,给你点。”
他把猫真的送给雪梅了。她喂得很精心,哪天花猫没有抓到老鼠,就围着她的腿脚转,喵咪喵咪叫得很可怜,她就舀半碗饭汤放在门口上。它不喝,它在春生那里吃惯了军粮的细米白面,口福大了。
那夜,春生正在被里背“北国风光”,猫来了,溜着墙根,到他面前站一会儿,很小心地叫两声,跳上床,卧在他怀里不动了。回想起来猫的模样极情真,就如久别的儿子重见了母亲那样儿,头一个劲儿抬起来,看着他的脸,求情恩典一样“咕噜噜噜”叫得很伤感情。
盯着花猫,春生心思漫漫热热地动,猫瘦了,眼下卧着,筋骨很高地凸起来,像筷子般一根一根架在猫皮上。
你怎么不和她做伴儿?
猫依旧咕噜咕噜叫。
是她不喂食给你吃?
猫的脖子像酸困了一样扭一下。
还是她没啥儿喂?
那猫仿佛真的听懂了,突然不再咕噜,脖子勾一下,头便弯进了前腿间。
春生明白了。他记起张家崖麦季一人统共分了六十九斤二两麦;记起他的家乡,每一件红白事,都少不了三二百斤小麦吃。他盯着瘦猫愣一会,不再问什么,从枕头下拿出一沓儿粮票数了数。他每月有固定的四十五斤给养,百分之七十是细粮,略一节俭,每月都可以节出十几斤,略一浪费,每月也可超出十余斤。那一叠粮票是他两年节约的。拿上粮票,就可直接到连队食堂买粮食。春生心里算了一笔伙食账,没有犹豫,就下床从床头把一袋四十五斤的白面撂上了肩,用左手抱着花猫出库了。
有月光,是下弦月。星涛也稠密,山上山下,峰里峰外,到处都洒满月色。季节正值仲秋,夜间凉意浓重,玉蜀黍像松林一般在夜风中摆动,摩擦的声音骇人地从地里传出来,远处的山沟,有点点鬼火闪闪灭灭,一上一下地来回跳动。已是夜半时分,张家崖人都睡了。连狗吠的声音也没有。春生背着面,步子走得极快捷,山野熟路,他不需要把头勾在地上就知道哪是岗,哪是凹。到村子的时候,他四下打量一番,见只有树木在村街上拖着长长的暗影晃来晃去,才放心地直到雪梅家门前敲了几下门。
“谁?”雪梅在屋里叫唤了。
没有答话,春生把胳膊一松,花猫跳下来,从门缝钻进了院子里。一会,屋门响了,雪梅站在了院子里。
“是春生?”
“哎。”
“来送猫?”
“还有面。”
门开了。雪梅站在门后的月光里,像一株单单的细杨。春生看了她一眼,见她只穿个瘦布衫,就把头扭到一边去。一个门外,一个门里,一个坎儿相隔着,月色镜子样的亮。村落那般的静,蛐蛐夜鸟都睡了。想到一个村落就他们两个没睡时,春生的心跳了。病那三天在心里筑下的堤坎,一时间仿佛被雪梅摧垮了。她那双眼水汪汪地亮得很奇怪,正对着月光闪在银色里,如圆圆的两点火。那三天,他曾下死心不动女人雪梅的一点心思。一夜的痴呆寒冷使他病了一场,他真的在心里垒了一条坝。可这会儿一见她的那双眼,他心却又热了,被那两点火光点燃了。这一刻他猛然感到自己筑下的防护堤原来竟那么虚软,如同全是用黄沙堆的一条细埂,防防细雨还可以,真的洪水来了,是一冲即毁的。他有点恨自己不争气,堂堂小伙子,青年士兵,优秀团员,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被她看一眼,心竟乱了,血也流得不再顺畅了。
“给你送点面。”
“猫能吃了这么多?”
“给你的。”
“进来吧,别站着。”
“你把袋子倒掉吧,我在这等着。”
“进来嘛。”
“我不进。你把面袋儿快倒掉。”
雪梅的眼皮耷下了。
“我是寡妇。你既然害怕不敢进,就把面扛走吧。”
他喉咙哽一下,想说啥,又没话儿说。春生只好跨进门里,又提起面袋进了土瓦屋。
这屋子他是第一次进。一盏油灯下,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几个凳子、几个纸箱外,就是盛粮食用的草泥缸,并排三个放在界墙下。桌子是褪色的旧式抽屉桌,床是没经漆的白椿木,年长日久,脏污了,成了灰黑色。床上用品是一个新枕头,一条新粗布格儿床单和一张新编的苇子席。这就是她家的全部家当了。新婚不久,屋里没有一件红漆家具,足见她娘家的贫寒和男人家的穷白了。
她看他环视屋子了,就爽朗地自嘲着笑了笑,说我是穷命鬼,不瞒你兄弟,二十二了,没吃过一次全白馍。嫁到他家那一天,有白馍,可因为是新娘子,我又不敢吃,后来就不见白面影子了。说着,她把一张条凳递给他,自己扭身坐在床沿上,抱着猫,火辣辣地盯着他的脸,就像去商店买东西时挑挑拣拣那种样子。她嘴上挂着一丝笑,眼珠一转一转,一直把他看得勾下头,才冷不丁儿说:那死鬼走了,撇下我,他们张家说我没给他留下一条根,要我三年不嫁人,给那死鬼守上三年孝。
他不知道她为啥说这些,抬头望着她,他就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昭示和暗语。他仿佛真正理解了她的话的意思,竭尽全力说了半句:
“其实,新社会……”
“就是,”她话音提高了,声调很坚决,“新社会还想让我守活寡,我也没有卖给他张家。”
这话里分明有种意思,他已经听懂了,明白了。他感到条凳下好似有钉儿,扎得屁股疼。他很想离开凳子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哪怕是去赴汤蹈火。他感到自己已经爬上了火焰山,心火开始在身上燃烧了,难以克制的焦急,像漫山遍野的山火烤焦了他全身,血也滚沸了,烫得他极想跳起来。他看了她一眼。她正在看着他,似乎还有话要说,情意深长的笑挂在嘴角上,挂在脸颊上。她的眼始终盯着他,像是表面上平静的两湖水。事实上,那平静下面满是流动的激情和旋转的渴求。他看见了那激情和渴求。她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像一口气儿跑了几里山路刚刚停下那样儿。她仿佛就在等着他,脸上的淡黄不见了,代之的是红晕和热情。猫在她怀里咕噜咕噜叫。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到底该咋办,咬了一下似乎已裂口的干嘴唇,有一股力气朝上冲一下。他决定真的去赴那火焰山,然而未及屁股离开凳子,他又朝下一蹲,把腰和肩膀全都弯下不语了。
她倒像是经过了大场面的人。
“春生,村里人都穷,你为啥单单给我送白面?”
这问话是给了他过河的桥。只要他说一句心里话,她都会扶着他,达到彼岸的。可是,他却张了张嘴,什么话儿也没能说出来。
她动了动身子,像要站起来,恩爱宽厚地说:“你咋偏给我白送面?这么多,一大袋。兄弟,你不说我就不要面,说漏嘴了嫂子我不怪你。”
他仿佛经历了一段险路,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她,狠狠心才开了口:“你别问我……我不知道为啥就想给你送面吃,日后我有余面还要给你送……你别问我为啥。”说完,他像解脱了,轻松了,就大胆地看着雪梅怀里的猫,那一刻的样子反倒自然些,就像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说话一样儿。
雪梅脸上的热情立刻减退了,胸脯也如缓过气儿似的平复了。她静静地重新打量他,眼神里有很厚的感激,就像她渴望一匹野马,得到的却是一匹柔静温顺的马,虽没有满足,毕竟有马了。她知道,他心里念着她,只不过他不是野马那种人。灯光晃晃的,他们一时谁也没说话。过了很大一会儿,她把猫放在床上,过去把油灯头儿用针挑大点,屋里立时又增下几成光亮。她没有坐回原处儿,而是有意把自己的脸放在了灯光的最亮处,然后,就像闲聊那样轻声问:
“春生,我老不老?”
迟疑一下,春生说:“你长得面嫩。”
“我人样丑吧?”
他说:“不丑……”
她说:“你肯娶我吗?”
他呆住了。
“我大你半岁。”她说,“你娶我我就像姐样百依百顺侍候你一辈子。”
春生慌了。他日日夜夜想过自己和她的很多事,连最邪歪的事都想了一遍又一遍,偏偏就没有想过和她成亲的事。他想答应,想一口应下来,还想再给她跪下说些感激的话,可他知道他办不到。要是连队知道他在驻地有相好的,那就一切都完了。会不让他当“五好战士”,会年底就把他打发回家的。他想问她他要退伍回家她跟不跟他走,张开口,却是极其窝囊地说:“不敢的……组织不允许……”
他说得很轻,结结巴巴,就如短理求人宽谅那样儿。
“真的,不允许……”
他以为雪梅听了会难受,会恨他,谁知她却微怔一会儿,跟着淡淡地笑了笑,说:
“听说你以前的那个守库的兵就带着一个媳妇回家了,我知道不是不允许,是你不敢。你嫌我是二婚,不配你。”
他有些急,想解释,抬眼一见她满脸的笑,竟自然随和得如阳春三月温暖的风,也就笑了笑:“不是这样儿,真的不是雪梅嫂,主要是怕我立不了功,评不上‘五好战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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