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自由落体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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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水一般流得有声有色,转眼之间近了年底。分部的背诵比赛会从早上八时开始,至午时十点四十分结束,春生以惊人的成绩获得后勤分部的背诵冠军。中年男人坠落至距地面三尺高低时,他看见山墙下那零乱散开的一片碎砖乱石,呈红呈黄,或红黄相间,有棱有角,都十分尖刻地等他落将下去。于是,他更加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死,不是一般的迫在眉睫,而是自己已经跨进了死亡的大门。在空中翻动着身子,他没有看到对面山梁上的红袄女人,却看到山梁上那牧羊的老人,仰躺在白光里,如同一段枯木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一群灰白浊浊的羊,懒散地在他周围的荒草坡上游动。中年男人不假思索就明白那是羊倌四伯,羊倌四伯已经六十三岁,放了一辈子羊。先前替队里放,后来大队改为村,土地分到各家名下,那羊群也各有了新的主人。有了新的主人,仍然归他放牧。只不过每放一只羊,各户人家年底给他一些粮食而已。年初,他的老伴死了。死了老伴,在他就如死了一只绵羊。人说四叔,四婶死了你要想开些。他说我想得开,她死了,我还有一群羊。人说羊终归不是人,他说都一样的,年轻时她侍候我,夜间比白天侍候得还好。以后老了,干不动那事了,我就觉得她不光夜间不侍候我,白天也不想侍候我,连给我端碗饭她都懒得动了。

    人就笑着问:

    “你那么喜爱那号事?”

    四伯笑着答:

    “你们不知道,人生在世,没那号事做伴,那活着还有啥滋味!”

    四伯六十多岁,有那么好一个女人,有那么一段几十年有女人日夜侍奉的好光阴,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可是自己呢?中年男人想,就要有一个女人日夜侍奉了,就要可以随心所欲做那女人男人之事了,却走过了生死地界儿,跨进了人世的那一边。他有一种来不及深刻思索的悲哀和叹息,看着地上的石头闭上了眼。闭上了,他却看见了那时候的一个辉煌而又灰暗的时刻,耳边的风声,宛若那时发奖台上如海如潮、经久不息的掌声。

    奖品是用红绸包了的精装《毛泽东选集》四卷本。发奖时特别是本营的干部战士们,被青年春生给大伙赢得的荣誉鼓动得骚动不安,几乎人人手掌都拍红了。连春生自己都惊疑,那四十分钟的时间,他的记忆,他的反应竟是那么敏捷,神速!比赛形式是点背,二百七十一页的《毛主席语录》和三十四首的《毛主席诗词》,由分部首长点题点页,说到哪页背到哪页,点到哪条背哪条,每个营的代表各有四十分钟的比赛时间。在四十分钟的红色时间里,首长共点四十次,其他代表一般会背点数的二十几条,而春生,不仅那四十次点背全都背对了,最后附点了十八条,也背得一字不漏。当然,仅仅这些也就算了。正如俗言所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中国大地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者,人才济济,高手如林,你青年春生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他在发奖之后,给干部战士表演的如流倒背,竟果真能倒背如流,一千多位观众面前,分部政委坐在台子一侧,打开语录最后一页,默读了伟大领袖的这样一段话:“学习马列主义,不但要从书本上学,主要的还要通过阶级斗争、工作实践和接近工农群众,才能真正学到。如果我们的知识分子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书,又在同工农群众接近中,在自己的工作实践中有所了解,那末,我们大家就有了共同的语言,不仅有爱国主义方面的共同语言……如果这样,大家的工作就一定会做得好得多。”

    政委觉得这段话不仅主题鲜明,含意深刻,且读来绕口难背。于是,就站将起来,到台子中的麦克风前大声叫:“春生背得好不好?”

    干部战友都是训练出来的拉拉队,见政委亲自来鼓动了,情绪自然高涨。“好——”的回应,如点燃了百吨炸药般山响山响。

    “再背一个要不要——”

    “要——”

    “连标点符号背上妙不妙——”

    “妙——”

    “不鼓掌欢迎礼貌不礼貌——”

    “不礼貌——”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有节奏的掌声在政委的宣传鼓动下,响了一个周期,又响了一个周期。最后,春生在政委的“上台是难不倒,不上台是难倒了”的牵拉下,重新上了舞台,这样的场面他已经过多次了,在麦克风前并不十分紧张。他平视着台下那两千只羡慕的眼睛,站着一想一顿,政委回到了原位上,宣布说请背《毛主席语录》最后一页的末一条。

    立马,台下响起一阵翻书的波涛声,人手一册的一千多本红语录,都翻到二百七十页,盯住政委说的那一段。

    春生咽口唾沫润润嗓子,这一会儿他在女人面前的拘谨、窝囊全部没有了,变得又洒脱,又大方,仿佛是一位靠演讲从政的大人物,环顾一下讲台侧坐的首长们,对着台下说了句“请首长和同志们把这段语录倒着看”,不等大家明白倒看是怎么回事,他就朗朗烂熟地倒背了。

    ……

    干部战士皆都抬起头来,盯着这位七号库的服装仓库保管员,完全彻底被他的倒背惊呆了。一千多张脸,仿佛是一千多张木头的雕刻儿,一个个脸上僵着极厚一层惊怔,手捧着翻至最后的红皮书,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竟有人能将语录一字一字倒背如流。直到春生标标准准向首长和大家敬了一个半旋式军礼,退下舞台时,才有人最先醒过神,率先拍了一下手,才把人们从木呆中拉回来,跟着那掌声也就春雷轰鸣,天崩地裂了。回想起来,不是经历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那般掌声的人,谁也说不清春生所赢得的掌声,是如何的风雷激荡,轰鸣不止。

    赛后,分部政委请春生和他所在营连的教导员、指导员吃了一顿饭。他被安排在政委身边坐,饭中,教导员请示说:“能不能给春生记个三等功?”

    政委没考虑:“当然要记三等功。”

    指导员想了想:“功是肯定单向成绩的,‘五好战士’是肯定全面的,是不是……”

    “给什么样的荣誉都不过头,”政委说,“明年全军学毛著背诵比赛他要夺魁,给他报请特等功,请求上级授他一级学毛著积极分子荣誉称号。问题是你们给他荣誉时,要号召全营学习他,多涌现几个‘难不倒’和‘倒背手’,要‘一点一片’,‘一路一线’,使我们部队成为全军的集体冠军。”

    那天午饭,春生在政委身边吃得格外多,还陪着政委喝了两杯白酒,回去时头晕得天旋地转。

    春生从分部回到七号库时是晚间,约有十一点钟左右。月亮还没升上来,星林光涛已经形成,在山顶上湖面一样荡动不止,山梁上一片辉煌。兴奋和酒劲儿一道儿使得他有些头重脚轻,走路歪歪斜斜的。一路上,他仿佛到了人生的彼岸那样儿,自鸣得意使他感到了人生命运突然意气风发起来,唱了一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一遍又一遍地声嘶力竭着,到张家崖村口时,心里闪悠一下,突然歇了歇声,朝雪梅家的住处瞟了一眼,就又声嘶力竭地唱着去了。

    队长还没睡,在站着纳凉,摇一把极烂的蒲扇。

    “春生有啥高兴事?”

    “第一,”他说,“背语录我是全分部第一名,只会倒背两条,偏巧有一条还被政委点上了。”

    “背那么多当吃当喝?”

    “也当吃也当喝!”春生神秘地笑一下,“‘五好战士’我当定了,还要再记一个三等功……政委还有心给我报请特等的,明年,就明年,明年我的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到七号库里,春生在路边站了站,知道回屋准定睡不着,又要一夜合不上眼,就站在那里欣赏了一会儿星光夜景。事实上,这夜色对他是十二分熟悉,可他却向来未感到过夜色有如今夜这么舒心的美。几丝浮云在南峰顶上船样游动,披上一层亮色,就像船上升起几柱炊烟。从一号峰到七号峰,在那皓灿的星光下,白云悠悠似乎相互不停地变幻着位置和高低,如起伏的白色波浪。在七座山峰围起的一窝盆地里,盛满了流水的青色声音和夜虫的白色鸣动,夹裹了凉意的潮湿漫漫浸润在他身上。他知道这会儿已夜深人静了,无论如何唤也不会有人听见的,他便昂起头来,嘶叫长鸣——“我背了个第一——操你奶奶,听见没?我要当‘五好战士’啦!”

    “我背了第一奶奶的,一个人也没有!”

    “首长要给我记功喽——记功喽——你娘的没人听见吗?!”

    连叫几声,觉得身上还有多余的气力,便又转身子,背对大山,面向张家崖,嘶鸣着叫:

    “春生要当‘五好战士’喽——”

    “春生要当‘五好战士’喽——”

    然后,再转身,背对张家崖,面向群山叫:

    “要立功啦——喂!我要立功啦——”

    唤够了,叫累了,身上没有多余的气力了,他就像进行了一次有特别意义的助民劳动那样,觉得疲乏得很轻松,很惬意,才慢慢进了屋。这一会儿,那件事情发生了。他刚拿着钥匙去开门,门却一推即开,花猫从门缝挤出来就像家狗一样绕着他的裤腿转。心里闪一下,他忙把门开圆,在门柜边上拉一下开关绳,灯一亮,也就傻呆了。

    女人雪梅在他床上端坐着。浑身上下赤裸裸一丝不挂。她用被子盖了下半身,挺直的上身,光洁如玉的晶莹着,白白亮亮、柔柔和和。有一股他从未闻过的女人那半酒半糖的香甜的气息,浓浓重重在屋里漫散开来。春生的眼睛有些发花。他看见她雪似的身子,就像太阳突然落地了,一下掉在他眼前,落在他床上,不仅把他好端端的一个肉体化成了水,还把他汁水烤干了。这一刻,他的一双眼睛盯着她赤裸裸的上半身,饱览了七月阳光的明媚灿烂,三月杨柳的拂动摇摆,月初月底的星涛流动,十五十六的银盘生辉。他实实在在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红颜色,明白原来他朝思暮想的女人,竟大出意料地是美成这模样,白白亮亮的一湖柔水中,耸立了白白亮亮两峰山,如同霞光照射下的一团云。

    他僵直了,像寒冬的冰柱冻站在门口上,内心深处却煮沸得骨架儿立马要散开。他双手仿佛攥住了初春气候的温暖,汗渍渍的,颤抖不止,如同突然中了羊角风,两眼自见她开始,就直勾勾地没有从她胸前移一下,浑身上下的肌肉这一会也都骤然缩紧了,一张处女原始兴奋的脸,在木呆中激昂着。屋子里这一刻奇静无比,他俩的呼吸声惊天动地。这时候她脸上清风浮动宛若九月朝阳灿烂明媚,轻声说过来春生,我等你大半天了。说着她把胳膊抬起来,在空中轻轻划一下,手腕稍微的弯曲着,又朝他摆了一下手,可他看见的却是一条光柱在床上猛然闪一下,就像雨天的电闪在他鼻尖上闪过一样,一下使他的眼睛完全昏花了。接着,她又对他笑了笑,牙齿白得如同大米粒,又像一朵淡红粉花中分散排开的花蕊儿。他仿佛闻到了春日花卉的香甜味,不是纯正的香,也不是纯正的甜,不是他在七座山峰间闻到过的那种真正的花粉味。他不知道那属于什么味道,但他知道那是她身上的女人味,他一向没有闻过的味。那味儿在他一怔间扑过来,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了,突然感到精疲力竭得似乎要倒下去,如筋骨被人抽掉了,站着的身子只剩下一堆皮肉。他慌忙扶住门框。有股风吹进手心,他感觉像突然抓住了一根刺骨寒冷的冰条。

    “过来,”女人雪梅看着他说,“你过来吧春生。”

    突然春生裤间有了一种未曾有过的异样,是一种急迫放射的感觉。他感到裤前有了凉润的一片湿。他不敢低头看,知道自己终于被女人的气息击垮了,生命耗掉了一部分。在不该耗去的时候耗去了,就像千古支撑着的大山就要倒下了,双腿软起来,颤得很厉害,连站立的力气也没了。

    “我等你半天了,”她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啥,我雪梅从来不多占别人一点儿小便宜。村里人大都出去讨饭了,只有我不讨饭还能吃白面。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不能白吃你三袋面。我没别的报答你。我是女人,我只有这东西。你过来吧春生,我只有这东西。”

    春生心里古怪地动了一下,像一股怪味入了肚。他站着没有动。

    “来吧春生,没人知道。我防备了,不会生娃的,你来吧,我没别的报答你,只有这东西。我只和你一人好!你过来呀春生……你快过来好不好……”

    忽然间,女人雪梅的叫声变得急切了,求救似的,低沉而尖利。

    春生终于被这唤声击垮了,一点支撑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迟疑一阵,迈腿慢慢走过去。掀开被子,他看见了两条并着的白莹莹的腿,愣一下,就猛地扑上去,死死地抱住,用手在她的大腿上狠命抓着揪着,亲吻着,嘴里却说:“雪梅嫂,你等我一天!等我一天!明天我的功就宣布了,我就是‘五好战士’了……等我一天就行了。只一天……”

    她被他抓疼了,用手去掰他的手。

    “雪梅嫂,等我一天两天好不好,眼下我不敢。”春生死死抱住她的大腿不放手,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两天是关键,我真的不敢……不敢呀雪梅,‘五好战士’和立功报告全都报上了,批下来我什么都不怕了,让我退伍我也不怕了!等我一两天,只这一两天……‘五好战士’和立功报告批下来,什么我都不怕了!”

    他这样说着,她就木了,身上也没有了刚才那热暖柔滑。她抬起手,木然地不动,任他在自己身上随便哪儿抓,任他干着嗓子叫。任他了,他反而不动了,突然停下手来,痴痴怔怔地望着她那张变得灰白木木呆呆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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