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走了,终于走了。
脚步声清清脆脆,如山林上落下的什么果儿,不轻不重地砸在山坡上,由近及远地消失去了,如同败谢在山林里的几朵野花,无影无踪了。
来日,他心神不宁地去了分部,参加了由营里专门为他组织的表彰大会。当教导员在会上宣读了他的简要事迹和“五好战士”、三等功的嘉奖命令时,他举手敬了礼,却再也没有先前的激情和兴奋,脸上如日光下的一片灰白色的云。灰色被日光照淡了,光亮被灰色遮去了。心里既不为昨夜间的事情遗憾,也不为今天的荣誉光彩。去政委手里接那“五好战士”的证书时,他从那红皮证书上看到的,却是雪梅最后离开时那张轻轻一笑的脸……是夜,他没睡,等着她去,她却没有去。
他一直以为她会在哪个夜半再去的,可过了很多夜,她还是没有去。
他等不及了。他感到七月的阳光就要西落,感到三月的春风就要消失,初一、三十的星涛也不再灿烂,十五十六的月光也不再碧辉,就像一样东西要从他手里溜走那样,他终于感到女人雪梅再也不会到七号库房来了。
他便去了。是一夜的两点以后,又背了一袋面。他很有把握,好像到彼岸桥面宽阔、桥梁结实,只要不慌不忙走几步,就可以走向对岸的。一切都已到季节,花开了,果熟了,伸手一摘就是了。心平气和,像往日无聊时到张家崖走门串房那样,在树头站一站,听听动静,就拐进了胡同,到雪梅家的柳木门下,如往常约定俗成的那样,砰砰砰敲了三下门。
没有应声,他便又敲了三下。
过了好一阵儿,院里有了开门声。她出来了,走路的脚步极轻,到大门后边时,站住了。
她问:“谁?”
他说:“我。”
她说:“是春生?”
他说:“听不出来你?”
她问:“有啥事?”
他说:“你把门开开。”
迟疑一会,门开了。他咚的一下把四十五斤重的面袋卸下来,竖在她脚前,正要跨门进去时,她忽然拦住他。
她说:“别进来。”
他说:“我‘五好战士’当上了,功也立过了,我什么也不怕了。我等了你多日,以为你会去……”
她说:“你别进来。”
他问:“怎么啦?”
她说:“队长在屋里。”
他浑身一震。
“谁?”
“队长。”
“干啥?”
“还能干啥。”
“雪梅嫂……”
“我有粮食吃,队长给的,你把这面背回去。他还答应把以前你给的面都还你。”
他哑然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我不是好人,”女人雪梅说,“你别和我来往,春生兄弟,当姑娘时我就为了十斤小麦和我们村的会计睡过了,我早就不是好人了……你走吧。春生,你走吧,别叫嫂子我染坏了你,别让嫂子我害你一辈子……”说着,她将他背来的面提起来放到门外,把他朝后推了推说:“没有粮食的日子,我谁都可以睡,瞎子瘸子,只要真的他像个男人,可我就是不能和你睡,我不能害你一辈子!”
说完站一会儿,她又说你走吧,便把门给关上了。
他怔在门外,很清楚地听见她回屋去的脚步声。
已经看得非常的清晰,距地面只还有半米距离,距头上的那块石头还有尺余。那是一块红色的三角石,石头正对着他头部,不消说,落地时他的头是要开成一朵红花的,腰也要如春桃绿梨一样结出许多青皮的果。必死无疑了。盯着头下又红又锋利的三角石,中年男人看到了自己的脑浆开花,也看到了二十五年前那段往事的最后一幕,就是那年家里接到他立功的喜报不久,从老家来了人,专门来给他撮合媳妇的。女的没来,来人也没带女方的照片,说女的长相不错,就是照相不上相,一辈子没有进过照相馆。家里是贫农,身体很好,没什么病,人家看上你当“五好战士”了,还立了三等功,对你没意见。
春生同意了。
家里人说,没意见了就早点办婚事,夜长梦多,最好来部队操办,省钱省粮食。
春生说那就办了吧。
家里人就走了。
指导员在家里人走后第三天,来了七号库,对他说政委有意把自己的外甥女介绍给他,说那外甥女有工作,人也长得好,说政委主要看上你的表现了,不在乎你是农村人,要你对今后的前途用不着多忧虑。
“要慎重,”指导员说,“三思而行,家里那女的一封信就解决问题了。”
春生想了想,说:“算了吧,何苦换来换去,女人都是一个样。”
指导员感到不可理解。他在七号库住了两天,闲时在张家崖村走了几遭,谁也不知他听说了什么,后来就对春生理解了。当时国家规定的晚婚年龄是男二十六,女二十四;双方相加五十岁,指导员走了不久,不知是按什么特殊情况上报的,组织上就批准了春生和家里那姑娘的结婚报告。
结婚时他才二十一岁半,女方刚二十。
婚礼是在七号库房举行的。教导员、指导员、连长、班长们和几个同他一块参加背诵语录赛的战友都来了。张家崖村没人来,他们不知道。教导员是结过婚的人,知道的事情多,没有让大家久闹房,天一黑就把大伙带走了。
他媳妇只在这里住了三天就要回家去。走那天,她哭丧着一张脸,背个小包袱,那里是她准备常住的换洗衣服什么的。她慢慢走在前边,春生小心地紧跟着。
他说:“你好好想想,我不拖累你。”
她就哭了,眼泪流得落地有声。
他又说:“你回家跟你娘说一声,来信我就回去和你办手续。”
她只哭,不接腔。
“这是一辈子的事,离婚了,你再找个好的男人过日子。”
她还是不吭声。
“我不是存心坑你的,先前我是好好的,没病,不知怎么的……这就废了,不能用了。”
这时候他们已快到张家崖了,女人雪梅在自家房后杨树下用长镰钩那干枝当柴烧,看见他们,就放下活儿走过去,站在路边等一会儿,待春生媳妇过去了,把春生拦下来。
“你可真是没良心!”
他不吭。
“办喜事也不给我说一声。”
他依然不吭。
“我哪儿对不起你春生兄弟了?没有害你你还恨我呀。”
他照旧是不吭。
“眼下去哪儿?”
他低着头说:“送她。”
“去哪儿?”
“走。”
“咋啦就走?”
“她……不想住。”
女人雪梅想了想,笑一下:“我见她哭了……初房你不要太狠……她还小……”
红一下脸,抬起头,春生默默看她一会儿道:“不是……是我不行了。废了……一点也硬不起来了。”
怔着,她问:“病?”
他摇摇头说:“前不久还好好的……这就不行了……”
雪梅不再说话,不知想了哪些,脸有些白。春生也不说话,看着她,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他在她面前说了那个说不出口的话,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双手没处搁,只好插进口袋里,右手在袋里碰到了随身带毛主席语录的红色塑料皮,不自在地颤一下,忙慌慌地把双手抽出来。他媳妇已经走远了,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也不等,只管自地朝前走。他俩也都扭头看了下。那里是一片树叶早已开始枯落的野林子,林下的杂草丛生在石缝之间。溪岸上的水草,也都开始黄枯起来,季节已经是秋末,冬天前面的几步已经踏了过来,山梁上已经光秃秃成一种灰黄的色调,一世界都是冷冷清清颓败的灰色,连人心也紧随时局的季节变化,转换成了阴雨的气候。
她说:“你找个医生看看,春生。”
他说:“不用,我自己知道我是怎么废的。”
她说:“因为我?”
他说:“不是,是因为我自己。”
她说:“你女人在回头看我们。”
他说:“我是废人她什么也不用怕。”
她说:“日后你咋办?”
他说:“什么也不想了,争取当全军的背诵冠军,立个特等功。废就废了吧,占着一头就行。”
中年男人是头先着地的。死亡来得急促而又快捷,似乎他的太阳穴刚刚挨着那块三角石头,死亡便紧随其后,不期而至。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来得及仔细回忆,死就把他的回忆打断了,使得他仅仅记住了石头挨着太阳穴的当儿,那石头凉冰冰的,有一股冷风吹着他的耳梢,仿佛是寒冬腊月的穿沟风从他耳边一掠而过。他来不及去想那风是从房上跌下时就有的,还是他的头挨着石头时产生的。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奋力扭头朝对面山梁望了一眼,终于又看见从房上坠下时看见的那个红袄女人,果然极像女人雪梅。他想对着红袄女人大叫一声,可张开嘴时,风却像一团乱草样塞进了他的喉咙。他用力咽了一口冷风,看见那红袄女人一团火样跳到了他的面前,竟是女人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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