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自由落体祭(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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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团女人之火,在他生命的最后,照亮了他人生命运的一个重要情节。他想到上月初时,他家里忽然来了两个部队的干部,说是他老部队的机关干事,说分部要进行建部四十周年大庆,要编写“分部史”,计划用八十万块钱筹建这项活动。要把全分部转业回地方的团以上干部和二等功以上或被总后勤部授过荣誉称号的英雄、功臣全部请将回去,一方面举行一次隆重庆典;另一方面请他们回忆一些情况,以供编写“分部史”之用;第三,还要开展一场空前规模的讲传统教育活动。来人说,他们是专门来请中年男人的。中年男人万不得已,迫于对盛请的无奈,也就去了。中年男人到分部一看,分部早已今非昔比,繁华得连往日的影子也不再有了。就是分部所在地的那条大街,也鳞次栉比地建了高楼、商店。热热闹闹开了几天会,想起来也是又孤又寒。原来回去参加庆典的团以上干部,不是厅长、局长,就是处长、科长,有一位当年点过他背语录的分部主任,居然就当了一个省会的市长,连那些当年的功臣、模范,最不济的也是一个厂长或者矿长,甚或经理什么的,唯他自己,还是一个农民。终于他就明白,请他回去,不过是表示着请了一个农民代表罢了。他怀着几分自卑的羞愧,去张家崖服装仓库给战士们回忆当年自己如何学习毛主席著作,安心军营,扎根深山,艰苦奋斗,奉献牺牲的共产主义高尚情操时,不想却在张家崖村口,碰到了人至中年的女人雪梅。那时候,她去分部所在地的镇上卖苹果回来,在村口同人说话,他坐着特意为他派的北京吉普212,到张家崖村时,他说想下来走走看看,就让小车先行开去,自己徒步往服装仓库走着。陪他的是仓库的指导员,刚刚二十四岁,未婚,大学毕业。他们边走边说,本已从女人雪梅身边走将过去了,他又觉得那站在路边的女人有些眼熟,回身一望,才发现那女人也正呆呆地望他。

    她说:“你是春生吧?”

    他说:“是啊,你是雪梅?”

    她就笑了,脸上荡起一层红晕,放下手中的篮子和秤,朝他走来。他也慌忙折回身子,朝她走去。两个人就站在秋末的路边,让飘零的树叶从身边旋旋落下。她说你怎么又到了这里?他说分部开庆典大会,他们让我来的。他说你上了哪儿?她说上镇上卖些水果,做些小本买卖。她又说你那年为啥儿退伍回家,不是立了个二等功嘛,为啥儿没有提干?他便默着不言。她说是因为有一夜你在我家坐到天亮被他们发现了?他说是误会了。她便进一步问将下去,他就简简单单告诉她,说他那年一离婚,指导员就怀疑我是为了你,是因为你比我媳妇长得好。没有处分,也没有批评,因为自己是功臣、是模范,怕造成不良影响,便悄悄处理我退伍了。

    “你走时咋就不给我说一声?”

    “我敢吗?”他说,“指导员派个党员天天跟着我。”

    “有天夜里我半夜去找你,”她说,“敲开门才知道那仓库换人了。”

    他问:“你现在跟谁过?”

    她说:“一个人。”

    他问:“没有找一个?”

    她说:“你知道我名声不好,谁敢要我。”

    他就不再问啥。年轻的指导员在远远地盯着他看,一脸的惊疑又硬又厚。从村头流过的一条溪水,潺潺出清脆哗哗的声音,一群鸭子在水边嘎嘎地欢叫。

    她问:“你呢?”

    他说:“也一个人。”

    她说:“没再成个家?”

    他说:“离婚后满世界都知道我是废人了。”

    她说:“也许换个女人就好了。”

    他说:“谁肯拿一辈子的大事跟我试一次婚。”

    这当儿,那指导员等不及了,老远扯着嗓子叫,催说快一些,回到分部还要举行一个欢迎老兵归队的仪式。中年男人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可那指导员就是立着不动,岿然得很。女人雪梅瞟了一眼等急了的指导员,说:

    “你走吧春生,夜里来我家坐坐。”

    他说:“吃过饭他们还要开传统教育座谈会。”

    她说:“开完会人都睡了你来,别让人看见,我名声不好。”

    他说:“我是废人,怕啥名声。”

    她说:“我给你留着门,主要是怕你们部队知道。你们部队每一任干部都教育这些守库的战士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和我来往。”

    中年男人点了一下头,就去追那年轻指导员了。追上指导员,指导员便怀着善良的好意,说那女人不是好东西,专拉当兵的下水,听说曾经有三个部队干部为她受了记过处分。中年男人问她是为了钱?指导员说她不缺钱,一分钱也不要,纯粹是为了快活。

    红色石头的角棱,是穿过中年男人新剃过的发茬而快速冲破他的太阳穴的。石尖穿过头发的声音,仿佛是一支响箭穿过一片浓密的林地,接着那响箭便射穿靶子,使中年男人感到犹如一块尖利的弹片,飞速射来,击中了他的脑壳。终于,他扯着嗓子,面对对面的山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雪梅——”

    他便闻到了他那苍白而有力的叫声中,染带了猩红的血气。仿佛一股热血,从他的唤声中喷将出来,洒落在石头上,又飞溅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满脸是又黏又稠的红色。热暖的腥臊气息,铺天盖地般弥漫了整个世界。就在他人生的最后一瞬,他看见那火苗一样的红袄,在他的唤声中朝着自己,红色的轮子一样滚了过来。然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身子,如装满沙土的麻袋样,重重地摔在乱砖碎石之上,仅弹一下,由于麻袋太重,没有弹将起来,只弹飞了许多沙粒似的血滴。就在一落一弹之间,他心里一个震颤,滑过一道亮光。在那亮光的下面,他看见了在张家崖服装仓库那一夜教育座谈会之后,他熬至夜深人静,悄悄走出库房,到张家崖村,摸到女人雪梅家里,雪梅果然没有插门。他走入那所二十五年一成不变的宅院,就仿佛穿过一条他熟悉的胡同。到胡同的尽头,方见一方洞天,桃红李白,阳光灿烂,春天的气息方兴未艾。正怀疑自己是一时迷失,雪梅却啪一下拉了开关,屋子里猛然灯火通明起来。在眨眼之下,他看到了她如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赤裸裸一丝不挂,用被子半围半披地包着自己,盘腿坐在床上,活脱如盘腿打坐的菩萨,半带微笑,半带端庄,实在是圣洁得无以言表。他怔在门口的灯光下面,盯着她赤裸的身子一动不动,脸上如二十五年前一样,硬了极厚一层僵呆,正还不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又啪一下拉了开关,屋子里立马黑乎乎一片潮润,秋天的凉气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于是他一下灵醒过来,便扑了过去。

    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一句言语,好久一阵情爱的狂风乱雨之后,她才在黑暗之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不是说你是一个废人吗?”

    他在黑暗中怔怔地坐将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啥这就好了。”

    她扳着他的肩膀让他重又躺下。

    “你二十五年没和女人睡过?”

    他惘然地望着满满当当的黑色。

    “没有,真的没有。”

    她说:“是我让你好了,你想不想娶我?”

    他说:“想。我不走了,我就住这儿,一辈子住这儿,一辈子替你做牛做马做驴都行。”

    她说:“想一辈子和我过,你就得娶走我,娶到你家,让我离开这儿。”

    他说:“为啥?”

    她说:“在这儿我名声不好,你把我娶得越远越好,说不定还能给你生个娃儿。我一辈子怀过两次孕,因为名声不好我都去镇上做掉了。”

    他说:“我家没房子,二十五年我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看山守林子。”

    她说:“我有钱,你拿走盖,一个月内把房子盖好,盖好了,一封电报我就嫁过去。我们安安然然过日子。”

    中年男人终于死了。村口的邻人们听到他的尖叫,飞样跑将过来,那新房的山墙下面,已经满地红血。他趴在血摊里边,面对着对面山梁,脚蹬着新房的山墙。村人们看到这般情景,站在旁边大叫了几声他的名字,慌忙去报告了兼村长的村党支部书记。因为他是单身,因为他是退伍军人,因为他是功臣,村支书慌忙组织群众进行收尸,翻开他的尸体,准备给他换掉血衣时,才发现他的头、腰、腿、肩,浑身上下,都伤痕累累流血不止,有一根手指活脱脱摔断不知丢到了哪儿。有人去新屋找到了他的一套老式军装,想趁着身上还有丝温暖,各关节都还能够拉弯,把那套二十五年前的军装当作寿衣换到身上。然怎样拉他的胳膊,那胳膊却死也不肯动弹一下,又去拉他的手,才看见他的双手捧金抱银般护着男人的那样东西。他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无缺。十个手指,一个丢了,其余九个,没有一个不流血破皮。而他双手护着的男人的那样东西,却一丝破损没有,齐齐整整、完完备备躲在他双手建筑的窝里。

    给他换衣服的人指着他的双手唤:

    “支书,你看。”

    兼了村长的村支书走将过来,朝着他双手捂的地方瞟了一眼,朝着他手下的那样东西踢了一脚,说:

    “妈的,什么东西,废人还爱这玩意,咋就当了功臣!走,都走。让他的那个女人来给他换衣服,让他的那个女人来这葬埋他。”

    本来,不时兴工分了,又不挣钱。村支书这么一说,大家便都骂骂咧咧散着去了,让那中年男人的尸体晾在血地,捂着他的那样东西,在新房的山墙下面,在光天化日下面,静等着女人雪梅的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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