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是春生吧?”
他说:“是啊,你是雪梅?”
她就笑了,脸上荡起一层红晕,放下手中的篮子和秤,朝他走来。他也慌忙折回身子,朝她走去。两个人就站在秋末的路边,让飘零的树叶从身边旋旋落下。她说你怎么又到了这里?他说分部开庆典大会,他们让我来的。他说你上了哪儿?她说上镇上卖些水果,做些小本买卖。她又说你那年为啥儿退伍回家,不是立了个二等功嘛,为啥儿没有提干?他便默着不言。她说是因为有一夜你在我家坐到天亮被他们发现了?他说是误会了。她便进一步问将下去,他就简简单单告诉她,说他那年一离婚,指导员就怀疑我是为了你,是因为你比我媳妇长得好。没有处分,也没有批评,因为自己是功臣、是模范,怕造成不良影响,便悄悄处理我退伍了。
“你走时咋就不给我说一声?”
“我敢吗?”他说,“指导员派个党员天天跟着我。”
“有天夜里我半夜去找你,”她说,“敲开门才知道那仓库换人了。”
他问:“你现在跟谁过?”
她说:“一个人。”
他问:“没有找一个?”
她说:“你知道我名声不好,谁敢要我。”
他就不再问啥。年轻的指导员在远远地盯着他看,一脸的惊疑又硬又厚。从村头流过的一条溪水,潺潺出清脆哗哗的声音,一群鸭子在水边嘎嘎地欢叫。
她问:“你呢?”
他说:“也一个人。”
她说:“没再成个家?”
他说:“离婚后满世界都知道我是废人了。”
她说:“也许换个女人就好了。”
他说:“谁肯拿一辈子的大事跟我试一次婚。”
这当儿,那指导员等不及了,老远扯着嗓子叫,催说快一些,回到分部还要举行一个欢迎老兵归队的仪式。中年男人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可那指导员就是立着不动,岿然得很。女人雪梅瞟了一眼等急了的指导员,说:
“你走吧春生,夜里来我家坐坐。”
他说:“吃过饭他们还要开传统教育座谈会。”
她说:“开完会人都睡了你来,别让人看见,我名声不好。”
他说:“我是废人,怕啥名声。”
她说:“我给你留着门,主要是怕你们部队知道。你们部队每一任干部都教育这些守库的战士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和我来往。”
中年男人点了一下头,就去追那年轻指导员了。追上指导员,指导员便怀着善良的好意,说那女人不是好东西,专拉当兵的下水,听说曾经有三个部队干部为她受了记过处分。中年男人问她是为了钱?指导员说她不缺钱,一分钱也不要,纯粹是为了快活。
红色石头的角棱,是穿过中年男人新剃过的发茬而快速冲破他的太阳穴的。石尖穿过头发的声音,仿佛是一支响箭穿过一片浓密的林地,接着那响箭便射穿靶子,使中年男人感到犹如一块尖利的弹片,飞速射来,击中了他的脑壳。终于,他扯着嗓子,面对对面的山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雪梅——”
他便闻到了他那苍白而有力的叫声中,染带了猩红的血气。仿佛一股热血,从他的唤声中喷将出来,洒落在石头上,又飞溅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满脸是又黏又稠的红色。热暖的腥臊气息,铺天盖地般弥漫了整个世界。就在他人生的最后一瞬,他看见那火苗一样的红袄,在他的唤声中朝着自己,红色的轮子一样滚了过来。然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身子,如装满沙土的麻袋样,重重地摔在乱砖碎石之上,仅弹一下,由于麻袋太重,没有弹将起来,只弹飞了许多沙粒似的血滴。就在一落一弹之间,他心里一个震颤,滑过一道亮光。在那亮光的下面,他看见了在张家崖服装仓库那一夜教育座谈会之后,他熬至夜深人静,悄悄走出库房,到张家崖村,摸到女人雪梅家里,雪梅果然没有插门。他走入那所二十五年一成不变的宅院,就仿佛穿过一条他熟悉的胡同。到胡同的尽头,方见一方洞天,桃红李白,阳光灿烂,春天的气息方兴未艾。正怀疑自己是一时迷失,雪梅却啪一下拉了开关,屋子里猛然灯火通明起来。在眨眼之下,他看到了她如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赤裸裸一丝不挂,用被子半围半披地包着自己,盘腿坐在床上,活脱如盘腿打坐的菩萨,半带微笑,半带端庄,实在是圣洁得无以言表。他怔在门口的灯光下面,盯着她赤裸的身子一动不动,脸上如二十五年前一样,硬了极厚一层僵呆,正还不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又啪一下拉了开关,屋子里立马黑乎乎一片潮润,秋天的凉气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于是他一下灵醒过来,便扑了过去。
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一句言语,好久一阵情爱的狂风乱雨之后,她才在黑暗之中,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不是说你是一个废人吗?”
他在黑暗中怔怔地坐将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啥这就好了。”
她扳着他的肩膀让他重又躺下。
“你二十五年没和女人睡过?”
他惘然地望着满满当当的黑色。
“没有,真的没有。”
她说:“是我让你好了,你想不想娶我?”
他说:“想。我不走了,我就住这儿,一辈子住这儿,一辈子替你做牛做马做驴都行。”
她说:“想一辈子和我过,你就得娶走我,娶到你家,让我离开这儿。”
他说:“为啥?”
她说:“在这儿我名声不好,你把我娶得越远越好,说不定还能给你生个娃儿。我一辈子怀过两次孕,因为名声不好我都去镇上做掉了。”
他说:“我家没房子,二十五年我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看山守林子。”
她说:“我有钱,你拿走盖,一个月内把房子盖好,盖好了,一封电报我就嫁过去。我们安安然然过日子。”
中年男人终于死了。村口的邻人们听到他的尖叫,飞样跑将过来,那新房的山墙下面,已经满地红血。他趴在血摊里边,面对着对面山梁,脚蹬着新房的山墙。村人们看到这般情景,站在旁边大叫了几声他的名字,慌忙去报告了兼村长的村党支部书记。因为他是单身,因为他是退伍军人,因为他是功臣,村支书慌忙组织群众进行收尸,翻开他的尸体,准备给他换掉血衣时,才发现他的头、腰、腿、肩,浑身上下,都伤痕累累流血不止,有一根手指活脱脱摔断不知丢到了哪儿。有人去新屋找到了他的一套老式军装,想趁着身上还有丝温暖,各关节都还能够拉弯,把那套二十五年前的军装当作寿衣换到身上。然怎样拉他的胳膊,那胳膊却死也不肯动弹一下,又去拉他的手,才看见他的双手捧金抱银般护着男人的那样东西。他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无缺。十个手指,一个丢了,其余九个,没有一个不流血破皮。而他双手护着的男人的那样东西,却一丝破损没有,齐齐整整、完完备备躲在他双手建筑的窝里。
给他换衣服的人指着他的双手唤:
“支书,你看。”
兼了村长的村支书走将过来,朝着他双手捂的地方瞟了一眼,朝着他手下的那样东西踢了一脚,说:
“妈的,什么东西,废人还爱这玩意,咋就当了功臣!走,都走。让他的那个女人来给他换衣服,让他的那个女人来这葬埋他。”
本来,不时兴工分了,又不挣钱。村支书这么一说,大家便都骂骂咧咧散着去了,让那中年男人的尸体晾在血地,捂着他的那样东西,在新房的山墙下面,在光天化日下面,静等着女人雪梅的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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