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悲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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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叙的故事开始时间是上午,季节正值仲春,天气异常明快,晴晴朗朗,到处都孕满了生命的绿。这个时候,阳光比任何一个日子都显得晶莹和蔼,可人心意。你在这种天气里,会感到生活格外地诱人,格外地温存,又格外地充满活力。你会不自觉地生发出对人生的赞叹和对生命的厚爱。一切都源于自然,尤其对老年人,特别是那些戎马一生的老年军人。

    他坐在作战室里,懒散地坐着,没有军姿,就像一个乡间的晒暖老汉。四周的阳光,给他敞亮出一个无际的阔野;四壁的巨幅地图及面前的边境地图上,呈出红、绿、紫、蓝、赤、黄、橙等各种颜色,一根根纵横曲弯的线条,如乱了的细绳,在他心上缠绕着,心在胀大,绳在收紧。地图上的山、水、沟、壑、湖泊、路道,从阳光的阔地靠过来,把他挤到了一条狭小的深谷。他感到了孤独。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落魄的心情。

    早先,他从没有过这感觉。

    一只冬眠了的蟋蟀,对着阳光跳上窗台,蹬着一个吐芽的花盆沿,翅膀扇起来,把阳光藏下几丝,咯咯地叫着,像挑战似的高高昂着头颅,隔着窗玻璃,安闲在安闲里,凝视着他不动了。

    他想过去一脚把蟋蟀踩在脚板下。

    “咯咯咯!”

    “咯咯咯咯……”

    这叫声嘹亮得如号角似的,在他耳朵里回响,掀动了他内心深处久按不动的军人的积怨。也许完了,他想,那一线希望只不过是你军人生涯最后的一丝光亮,一闪即逝,永不再来。这就是你生命最后的火光,最后的色彩……看清了吧,你一生身着军装,只不过是身着军装,战争对你就像牛郎织女的故事——定期的隔河相会,并不是为了让牛郎织女胶漆相爱,而是为了提醒他们之间那种永远不能分离也不能结合的残酷情缘。

    完了,也许又是一场诱惑。你对自己说:我和战争命定就是这样永远地不能会面,总是这样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太阳在悠闲地走动,透过窗户的光线从你面前移到了背后。另一窗面的阳光,从桌下爬到桌上,边境地图上的山山岭岭都跃进你眼里。地图上你标的红绿圈、三角旗、指示箭头,都如眼睛样盯着你。

    这些活,都是参谋们该干的,可是你干了。

    “到边境上有你们标不完的图。”你说。

    三天以前,你信心百倍,一代英豪,似乎要指挥一场战争非你莫属。眼下你清楚了,很可能你连一场战斗也不能参加。这对别人,也许是莫大的幸运,而在你,则是一种嘲讽,一种戏弄,一个军人生涯中暗黑的结尾。

    你又叹了一口气,匀称而悠长。

    蟋蟀还在咯咯咯地叫。

    把目光凝在蟋蟀身上,不动了。这时候,你的姿势很像一个受挑逗而发怒的老军人的雕塑像,眼珠滚暴、眉毛爽开,脸上突出着青色。其实,蟋蟀咯咯的号角,是它的天性,战斗是蟋蟀的生存形式。没有厮咬和战斗,没有引逗挑弄的号角,也就没有蟋蟀的生存意义。你没有必要为蟋蟀能自由地争斗而嫉恨愤怒。看吧你,坐在椅子上,如同僵硬一般,一动不动地用目光和蟋蟀较着劲儿,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厮杀。花盆里的几片绿叶,嫩黄如韭,蟋蟀叫了一会儿,冷丁儿从那绿叶上又冒出一只蟋蟀来,一样地凸着眼珠,和原来盆沿上那只对叫起来。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你被排除到了战斗之外。两只蟋蟀的叫声,组成了它们自己的一个完整天地。一个扬翅怒叫,一个怒目圆睁;这个落下翅膀,那个又抬头昂首,吹起号角,骂阵一般。

    终于,两只蟋蟀咬斗……

    你浑身一震,仿佛在几米之外,目睹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火光熊熊,烧红了天地,烧焦了山脉;枪炮声、嘶鸣声、拼杀声,交织成一股滚滚洪流,从你耳畔一泻千里,滔滔流去;士兵在火光中冲杀,敌手在火光中颤抖;你站在一个山顶上,如当年诸葛亮手摇羽扇一样从容地指挥着战争,欣赏着你自己创作的战争油画;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前所未有的快慰兴奋,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你看到了你生命中那不熄的火焰,不褪色的光彩,不衰老的青春……于是,你意识到了你一生活着的真正意义,看清了几十年军人生涯的真正价值,就给了生命晚年一个深长的微笑……同一轮太阳下,在作战室前面办公楼里所看到的朝日,是另外一番景象。推开窗子,就猛然发现太阳极为鲜嫩,白白亮亮,轮廓融化在天地之间,如同煮在清水中的荷包鸡蛋。宣传处的玻璃窗,镶嵌在晴朗的天空里,办公室坐落在极度明净中。从窗口流来的清气,弥漫着办公室的全部空间。水磨石地板上嵌的白石子,在窗光里闪闪发亮。墙面上新刷的绿涂料,清爽出一种清爽来。列队立正的八张办公桌,被湿毛巾洗了一遍,晨光在桌上铺了一层金色。每个桌子角,都镶了一杯热茶,清气悠悠,徐徐升腾起来,在日光里过滤着。靠墙的一边,都砌起了一堵只有军队政工干部才有的教育人的书墙和资料库——这标志了他们工作的繁忙和责任的重大。若是往常,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左手握着茶杯,右手握着钢笔,各自进入工作里那种“忘我境界”。然今天是绝对不行了。

    处长把自己在日光里埋一会儿,拿起一份材料,没看,又扔掉,叹了一口气:“妈的越南……竟比八年抗战时间还要长。”

    干事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观察着处长。各自脸上的表情,都极为复杂。他们感到百无聊赖,工作没有了任何意义。这样的时候,军机关似乎没有机密可谈,连军区上午最后确定哪个军调防到云南前线的绝密会议大家都已知道。军区召开绝密会议的消息似乎是从哪个耳机里传来的,又似乎是从军长的举动里发现的。三天来,军长把自己关在作战室里不出来,这就告诉了机关干部这一切。人们很容易从军长的喜怒哀乐里揣测出什么来。军长独自在作战室里,给机关的每个办公室都投射了阴影,使大家的心情都有一种压力,似乎换防准定换到这个军,战争准定落到大家头上来。

    宣传处长说了那么一句话,就不再说话了。

    “奶奶,说不定真的会把我们拉上去。”一个干事说。

    “不会。”另一个干事接。

    “为什么?”

    “很简单。那几个军每年军事考核都比我们分数高。军素质好,当然军区和总训会把他们送到云南的。”

    “这你就错了……训练好的还是我们军,只要军长在考核中,能把一只眼睛闭起来,稍稍让部队掺点假,那我们的成绩就上去了。”

    “军长……听说军长是为了能把部队拉上去,才从疗养院回来的。”

    “操……他又不是没老婆孩子!”

    这么议论时,入伍十二年的沙干事一直坐在最后没有动。他有心事。他不断对自己说:可别真的把我们拉上去!爹要过十周年大祭了。在他的家乡,人死后,一周年为小祭,三周年为中祭,十周年为大祭。一周年、三周年若儿子不回,十周年是非回不可的。战争对他说来,无疑还是没有的好,而十周年若没有他,则是决然不成。可以不去打仗,但不能不回去给爹过祭。整个儿上午,沙干事就盯着一个窗格。将尽的柳絮杨花,蝴蝶般在窗格里起落。他想先前没有找吴处长请假,突然说怕大家生怀疑:部队还没走,就想往家跑!事情很明显,无论心中如何乌七八糟,只要你身着军装,每月按工资的百分之一交着党费,在这有可能开拔的时刻,出口的话都必须富有觉悟,让人感到你一身无畏精神和革命正气。

    也许,纯粹是为了儿子的一份孝心;也许,是战争前的一种心理反应。后来,沙干事对我说,其时,他没有二心,就想回家。他说:要换防是很早酝酿的,就像一场雨,早就阴云密布了。然当雨落时,人们总还是措手不及。半年前,说换防到云南,只是议论的谣传,或谣传的议论,可军长真的从疗养院乘专机飞回了,机关反倒都觉突然了,意识到很多事情没有办,就此真的到前线,将会留下很多不可补救的人生遗憾。我别无他求,仅仅想回家给父亲过个十周年,到前线是国家的事,过祭是我沙家的事,我想我能不把祭事办一办?这个时候,一心为国的军人大有人在,而最关键的时刻还记住自己丁点小事的军人也不是没有。也许这些人压根就不是军人,仅仅是户口写在军籍上而已。就如我,说我是穿军装的农民也许更为合适些,我到底在那个时候,凭着农民的机智,去找处长请了假,还没有使处长生出怀疑来。

    “处长,那个事怎么样?”

    “什么事?”

    “休假呀,父亲十周年……你忘了?给你说过半月啦。”

    处长一怔。

    “你……说过。”

    “那天在你家,你正在读小说……”

    “哎呀……一点也没印象。非要这时走?”

    “再有几天就是祭日了。”

    “你看这形势……”

    “又不是临时请假,给你说得早……过不了祭,回家看看父亲的坟,上了前线,死掉也没遗憾。”

    处长沉默一会儿,起身就去给我请假了。

    蟋蟀的争斗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它们从花盆上打到了花盆下,窗架把他的视线切断了,他心里闪悠一下,眼前的战火熄灭了,活战场的油画消失了,继之而来的,是心中的空落和虚无。作战室的房子又高又大,整个司令部的处长、参谋全部在作战室作业,也同样可以趟马射箭。昨天以前,这里有参谋长、作训处长、通讯处长、炮兵处长、军务处长和十二名精干参谋在这里审查开拔计划、路线及换防后的防守谋略,等这一切都完了时,他让他们都走了。我要好好地静一静,他想,对于一个戎马一生的老军人,能独自在四面绝密地图的作战室里静坐着,那是一种独有的享受。他就这么坐着,从早上八点坐到午时十一点,又坐到蟋蟀斗到盆子下,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窗下走过去。

    这窗子是五扇四格的大窗,到窗下时,他又站住了。他本想推开窗子,把蟋蟀争斗看个究竟的,然到窗口时,他却呆愣了。

    窗台上只有一只蟋蟀,且是母的。

    母蟋蟀是不会叫也不会斗的。

    他一脸木然,想起这是仲春季节,蟋蟀一般是不会争斗的,蟋蟀一般都斗在秋天。再回想刚才两只公蟋蟀的长相和斗争的阵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就终于明白,刚才的一切,是对战争的渴念而创造的一个幻象。想到自己竟会在青天白日生出战争的幻象时,心里不免生出苍冷之气。

    一连几年,南线的某些地段一年一换守,笼统的说法叫轮战。今年轮到他们军区了,要抽调一个军的一个甲种师和半个军机关。军区的四个军,唯他们军没有参加七九年的自卫反击战;四个军长,唯他年龄偏大,而又一生没有指挥过一场战斗。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侥幸,也是耻辱。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天赐良机。军区首长已经给他吹了离休风。父亲死在“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的那一刻,就始于那一刻,他从骨子里成为一个军人了。他开始渴望一次如父亲一般指挥人马、谋策划略的机会。然当他成为一名军官,有这个条件时,已经是一九四九年九月,没几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宣告成立了。那时的他,心里有种难言的苦涩和遗憾。一九五七年,他是连长,在鸭绿江边住了七天七夜,然仅仅是住了住,就又随回国援军,带着他的一连人马回了营房;一九六二年,中印战争,中原部队一级战备,他像上弦箭样等着出发,然出发令没有等到,却等到了一营之长的任命。他在等,每时每刻都在等……到公元一九七九年,他是师长,和父亲大笑一死时同一职务。从二月初反击战的第一声枪响开始,他整整等了二十来天,终于接到了上级的开拔令。七天七夜的火车,部队才到达云南的一个边陲小站,一种渴念将得到满足的快意刚刚在他身上扩散,中央军委就下了一道命令:撤军!

    那时候,没人知道你心中是何种滋味,但都见你一脸苍白,从指挥车上慢慢摇下来,脚踩着被炮轰过的地面,默默注视着越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静静过了许久,却突然转过身子,拔出手枪,冷丁儿开了一枪,骂了句“奶奶的……”就回到车里,七天七夜再没下过那节车厢……一年一年过去了,终于到了这一天!你不能错过机会了……伫立在作战室的窗下,你盯着高悬的太阳,忽然生出一种想把太阳揽在怀里的欲望,就真的把窗子推开了。就在这个时候,蟋蟀走了,作战室门口有了敲门声。

    “报告!”

    “进来。”

    “军长,你的电报。”

    是机要处长。他亲自给你送了一份密码电报。你想立刻知道电文,就把目光落在处长脸上,那张脸如同一块木板,电文的一个字也没能写上去。你有点儿失望,疑心换防任务落到了兄弟军,没有上去接电报。

    “定下了?”

    “还没有。”

    极平常的一句话,把你的心稳下了,就很从容、很有大将之风地接过了电报夹。

    各集团军军长并政委:

    军区近日拟对各集团军所属序列第一师第一团进行全面考核。调往前线之部队待考核后最后确定。

    军区司令员:×××

    军区政委:××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七日十时

    看完电报,你稍微一怔,合上电报夹,摔向作业桌,把地图上边境一线的一个箭头摔破了。地图上圆圆的洞像一张受惊吓张开的嘴。

    “奶奶……当断不断。军之大忌!”

    机要处长直着身子,想退又不敢,就只好木桩一般在呆滞里。

    反剪着双手,盯着边境地图站一会儿,你毅然把头抬起来。

    “把参谋长叫来!”

    “参谋长就在门口等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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