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悲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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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长脸上隐藏起心慌,镇静地、平静地答:“全训半年了,从去年底下达这次前线轮战要轮到我们军区的通知后,各师就都转入了全训。”

    副司令员没有再问话。

    车子慢慢前进着。

    面前,路中央,有个十人一行共十行的百人方块队,踢着正步,迎着副司令员的车子开过来。齐整的步伐声如同浪潮一般,拍打在“奔驰”上。副司令员感到了车子在抖,感到了好像有只掌在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前胸后背,感到了心跳在加快。“啪!——啪!——啪!——啪……”这过来的不是一个方块队,而是推来了一堵墙,朝着车队,朝着每个人的胸膛压……比这大十倍,五十倍,一百倍的部队,副司令员不知检阅了多少次,他还没有过墙要压倒他的感受,可今天,他有了,这感受不是因为那步伐的齐整,而是那百名士兵迎着他走来的气势,一支普通的部队,一个普通兵种,一个远离军、师的团队,有这样的气势,使他始料不及,因为始料不及,就使他的印象更为深刻,方块队越走越近,小车越开越慢。明明知道是副司令的车子,却偏要轧着路面把部队开过来,这在其他部队没有过。

    刷!——刷!——刷!——刷!——刷!

    离车子已经很近,方块队依然不停地向前开。没有慢下步子,没有立正口令。一百支半自动步枪的刺刀,在同一条线上闪着光。一百块猩红的帽徽和二百块新缀的领章,把一种血一样的光泽,映到小车正面玻璃上,司机瞟一眼军长,拿眼神问:怎么这样?不知道是副司令的车?

    军长没有理会那目光,他只盯着那个方块队。

    司机把喇叭按响了。

    方块队依旧迎着车子迈。

    副司令员似乎要看个究竟。

    “开上去。”

    司机略微加大了油门。

    突然,方块队的左角炸出了一连长的一个口令:

    “敬礼!”

    一百只右手,同时抬起落在了帽檐右角,一百只左手握着的“半自动”没有动。

    副司令员在车上震了一下,那违背了条令——持长枪不致军礼——的礼节使他一时心潮澎湃,直朝头上涌。他忘记了这礼节的犯规,他忽略了条令的这条规定,他为这独有的为他准备的礼节激动不已。原来微弯的身子突然挺直了,似乎要还礼,猛又想起是坐在车子里,一时就把上身如立正的士兵样笔直在一种尊严和信赖里。

    方块队与小车仅剩几步之遥。

    司机的脚尖点在了车刹车上。

    方块队依然持枪致敬向前推。

    要相撞了。

    就要相撞了。四步、三步、一步……司机轻轻地把脚尖点下了。就在这一刻,冷丁儿又炸了一道口令。

    “向后转——!”

    “刷!”方块队突然转过身子,映在副司令和考核组每个人眼里的却是一百个宽大后背上别着的一百张油光发亮、《文摘报》一般大的红纸,一百张红纸上写的是一句话,九十个刊物杂志大的字,十个榴弹大小的感叹号: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我们誓死要求到云南!

    小车停了。

    司机怔着。

    副司令员怔着。

    其他考核组的成员,全都怔着,把头探到车窗外。

    军长不怔,脸上凝固着平静。

    “向左拐就是团招待所。”

    这时候,司机发现方块队向后转的地方,是一个三岔路口,他们并没有真正阻拦副司令员的通路。这时候副司令员发现一团的墙壁上、树上没有一张欢迎军区考核组的标语,要说有的话,就是方块队后背上的那一张。

    这时候,考查组的人,全部在心里暗暗说,几个集团军,当属这个一团的素质最好……考核很快结束了。

    所有项目的考核,成绩全部是优秀。

    考核是按照军长和一团的建议进行的。射击抽考一连,战术抽考二连,队列考三连,军体抽考四连,军事理论抽考五连,政治教育抽考六连……每一个连队都考到了。每一个连队都是一个项目。一个连队一个项目就是一团的全部成绩。

    评定综合成绩那天,作训处长从机关连夜给考核组送来一批字画,全是一流的裱家裱好的。考核组的所有成员,每人一幅。作者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一个理事,中州之地第一位有影响的书法家,曾携书法作品到新加坡、日本、香港展出过。据说在国外,他的一幅字画最高的价格卖到一千八百美元。不消说,名气极大,一字值千金。给考核组送的书法作品,全是写的“萄葡美酒夜光杯,古人征战几人回”、“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之类与军人有关的诗句。给副司令员送的是一幅中堂。画是泼墨国画,名为《天鹰》。画面上方,一只苍鹰高飞,下方是浅墨淡山。对联是岳飞《满江红》中的联句“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大家先还不肯收字画,以为是送礼,后一看这内容,就全都欣然收下了。

    在考核前,一团把全团编制打乱,临时进行了重新组合。善射击的士兵到一连,善战术的骨干到二连,队列好的到三连,军体优秀的到四连……有的训练骨干是全能,就一、二、三、四、五连到处跑,这边考完,队伍一解散,迅速到另一个连队去。这情况似乎考核组有人看出来,但评定成绩时都宽宏大量了,谁也没有提出来,就和没有注意到一模一样。

    考核组离开一团前,我把赶写出来,誊抄好的《关于第×××集团军第一师第一团的战前考核报告》给了军长。《报告》照军长的思路,写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是一团考核的全优成绩;第二层是一团为参战在实战训练中的努力和做法(中间写了其他各师前线模拟训练工作);第三层写了一团求战的决心(也写了其他各师的决心)。军长看完报告,和作训处长带来的《集团军前线防御演练情况报告》一同上呈副司令员。副司令员看后说了四个字:“我看准行。”

    临别前副司令员握着军长的手。

    “看来给我们军区争光就靠你了。”

    军长没说话,只很重地、很久地用双手握着副司令员的一只手。

    其时,我们都站在军长身后,我知道副司令员的这句话,军长的这一握手,已经注定开拔的定是我们军。这一刻,我看到了军长的脸上有了异样的红光,发现他的胡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过了,嘴角的细纹坚毅而又兴奋,他那死鱼眼般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变得和顺了、灵动了,虽然还是充满着冷硬,却一下就能让人感到一种老人的善意。我知道,军长眼角有了善意,就是他的目的达到了。就是我们军的一个甲种师和半个军机关及部分专业分队等万余人马要随他开赴云南前线了。在军长的生涯中要有战争发生了。要有人流血牺牲了。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想到了政治部宣传处是必须有人要到前线的,那英雄业绩的材料,报道必须得有宣传处的人写。我想到了即使宣传处去一人也有可能是我。因为,别人以为我什么都能写;还因为,宣传处仅我一人是无依无靠的真正的农家子弟。想到上前线,我就想到了死,想到死,我就想到了父亲十周年。

    十年了,父亲死得那样从容,那样温馨,那样叫人留恋……秋收了。

    丰秋盛季,玉蜀黍棒槌一般挂在秆棵上,被压弯的蜀黍秆,弓着脖子,在开心地瞧那裂在包外的红粒儿。太阳烤焦的金缨,被风撕揉在棵间。爆在包外的红粒头儿上,每一粒都涨出一个亮白点,那是淀粉,最养人润心的就是那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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