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该要,是个伴儿。”
鸢孩:“有兵你就不能住在这儿了,纸不包火。”
开始到小菊家里烧饭、吃饭。鸢孩说烧锅汤喝,小菊煮了一锅玉米糁儿,鸢孩说吃烙馍吧,小菊烙了两个油黄煎饼。鸢孩说拌点蒜汁蘸着,小菊捣了蒜汁,滴了麻油,还切了萝卜生菜,清爽如夏日西风。吃完了,对坐着,说了一夜闲话,天亮又都不知说了啥儿。听到鸡叫,鸢孩回哨楼睡了,小菊和衣躺在床上。
至来日,依然如此。
小菊烧好饭儿,走进禁区,站在一个岩上,对着哨楼“喂——”上一声,满山谷都是一个十七岁少女滴溜溜落水珠儿的叫。黄黄听了,对着天空狂吠一声,鸢孩就从阵地的洞里出来,在阵地日记上写下“同上日”三字,关电、锁门,拍黄黄的头,沿着小菊温润的喂声,从小路上朝小菊家里走去。日复一日,到了葬埋老人的半月之后,鸢孩在阵地内处理毕三日必有一次、每周不低于两回的防锈、除潮、检查温度、湿度一系列单调、神秘的工作之后,正举枪在日光中瞄着头顶的太阳时,小菊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菊说:“我想回家。”
鸢孩怔着,说:
“我烧饭的炉子坏得一塌糊涂。”
小菊脸上硬了微薄青色。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
鸢孩收枪、验枪。
“想。”
小菊说:
“结呀。”
鸢孩一笑。
“结了就得住到一块儿。”
小菊说:
“你住呀。”
鸢孩持枪的手凝在半空不动了。他看见小菊脸上石青色了厚厚一层正经,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看见小菊眼上有一滴清泪,脑里就有了一缝儿蓝天白云。
鸢孩说:“想家了你回家看看。”
小菊说:“不想,我没家。”
鸢孩说:“你夜里睡觉怕吧。”
小菊就果真哭了,吓得黄黄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卧着如隆起的一堆黄土。
鸢孩说:“怕啥,夜里让黄黄去给你做伴。”
小菊说:“老鼠多得翻天覆地。”
鸢孩说:“这洞里的老鼠也多得翻天覆地。”
小菊说:“明儿到镇上买些老鼠药去。”
就商量好相伴着一早去往镇上。事先给黄黄准备了一盆干的主食、汤水副食。小菊挎了山里人出门赶集必要挎的编花竹篮,因状长长,年节走亲戚时又必用此篮装上麻糖,便俗称这篮为麻糖篮。鸢孩依然是一个士兵的做派,穿了小菊帮着洗的军装,挎了还依然新着的军用挎包。待日显东山,离开禁区,说着笑着,上了路道,一世界的欢天喜地。途中,鸢孩说小菊,我昨夜梦见你家有人病了,小菊说是我爹病了我就回去看看。鸢孩说你后娘对你不好?小菊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就岔开话题,为鸢孩唱了“凉水泡茶慢慢浓,想娶嫦娥急不成”;鸢孩为小菊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鸢孩只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新兵连时学的。他们的歌声在空旷深寂的山群里,染了粉亮的日色,翻过林地、翻过河流,越过山丘、越了峰叠,在天空云云荡荡。山路的一边,是一条小溪。清澄澄的泉水,载着深秋的枯叶,追逐着他们的脚跟;另一边,遇形呈状的山脉,红得火烧一般。有果青树的地方,红彤彤了一片湖海;没有果青树的地方,放过火荒的样子,青青紫紫,灰灰黑黑。偶尔有黄雀跟着他们飞叫,追上他们,便落在红树枝上等候。待他们走了上来,又朝前飞去,落在另一红枝候着。鸢孩就跟着那鸟雀唱歌,把嗓子撕得四分五裂。小菊说像破锣,鸢孩说你才像。小菊又唱了一遍“凉水泡茶慢慢浓”,鸢孩又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小菊问:
“谁像?”
鸢孩笑了,拾起一块石头去砸路边的黄雀。
小菊说:
“能砸住我让你亲我一下。”
鸢孩说:
“砸不住,飞得鬼灵。”
小菊说:
“我们这样你不算调戏妇女吧?”
鸢孩说:
“不算吧,我都没有拉过你的手。”
小菊把手伸给了鸢孩。鸢孩拉着小菊的左手往前走。遇到了一个村庄,鸢孩不情愿地松开手。小菊走得慢了些,鸢孩走得快了些,彼此拉开一段距离,形同陌路。鸢孩从小村穿过时,发现小街的墙上,多了几条标语。字好,如书法;内容也亲切,很见水平。标语是:“集资办学好处大”“宁亏我们不亏娃!”“今天勒裤带,明天娃成才”。除了这些,其余依然如故。鸢孩每三个月回一次连队,领津贴,取信和旧报,村里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一些村里人,一律地叫不出名字来。他还知道这村街上,有一个专卖炸酱面的饭铺。开饭铺的是个寡妇,饭铺的名字叫“好再来”。有一个百货小店,专营日常杂用,店名叫“星光商场”。还有“温州理发店”、“半球废旧回收站”等等。这些名目,显现了当今形势,是西方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果。纵而深之,鸢孩想,乡土社会也与指导员课上讲的一样,流水白云的,一天一个样儿,日行千里,至少也解决了温饱问题。
鸢孩从村街上走过去,吃早饭的村人,都懒懒地蹲在门口,一手端了汤碗,一手拿了白的蒸馍,黄的烙馍。他们都问鸢孩吃饭没有,没吃了赶快到家里去;或者,说回连呀,一大早的。鸢孩说,不回连,赶集,早去早回。就匆匆从村人面前过去了。
就这时,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如夜时弯腰拾起一片月光样,鸢孩竟弯腰拾起一个人来,半岁,或多或少,总之是女婴。
穿过村街,向西稍转弯儿,就是丁字路口。那儿有一条红土沙路,凸凹不平地起伏在半山腰上,见物造形,遇沟建桥,把路修进一个镇上,又修至一个县城,终于把这儿连接上了人世的一些繁华。这路是山群里有了驻军才有的公路,有了公路,才有了山群里的许多禁区。鸢孩朝那无名公路上走去时,听到小菊在他身后的脚步声,轻捷得如一叶随风飘动的云。村人们也和她寒暄问题,问她她爷身体好吗?
她说好哩。
问八十三了吧?
她说到冬天就是八十四了。
问牙口咋样?
她说还那样,没有上牙。
问你赶集去?要啥儿就在这村里买些。
她说到镇上,还买别的东西。
村人说刚看到你们那条沟里的兵过去。
她说管他,各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鸢孩把小菊的话听得清清白白,刚想立脚等她上来时,看见丁字路口扔了一样东西,在日光中包着一堆,包裹的红底黄花布,艳得几分耀眼。犹豫一下,他走过去,弯下腰来,打开包袱,看见一个女婴儿红红地睡在温暖的日光中。
五
鸢孩不知所措,抱她起来,如一团要从手中滑落的红肉。忙又放在地上,大叫小菊,说快些快些,拾了一个女孩儿。小菊急步上来,呀了一下,扭头四处找人,看见一片白亮亮的空旷。山脉上除了深红的寂静,还有一群乌色雀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影儿淡淡黑着,从他们脸上滑去,一丝凉意留了下来。
鸢孩:“谁家会把孩子忘到这儿?”
小菊:“专门丢在这儿的。”
鸢孩:“大小是条命,不要就别生。”
小菊:“放着,别动,我们去赶集。”一并儿往路的那端走去。不几步,鸢孩立住,菊说走呀,鸢孩说她好坏是个人儿。
转过了身子,望着那软塌塌散在地上的包袱。鸢孩看见妮儿的手指举起来在半空抓了一下,五个手指,捏了一把被日光晒热的空气,红得晶晶莹莹,如细嫩的五粒扁长的红珠,然后,那红珠就散落在包袱沿上,亮得能照见人影。不由分说,鸢孩回身把妮儿重又抱了起来,从那包袱中落了下玻璃奶瓶和半袋奶粉,且那奶瓶中有冲好的奶水,仍含着几分温热。
小菊说:“准是这村里人扔的。”
鸢孩说:“妈的。”
期望着从包袱中找出一个纸条,那上面写了她的出生年月、详尽时辰,连一句谢谢你收养或救了这女孩儿的言辞都没有。
鸢孩问:“你是哪个村的?”
妮儿哭了一声。
鸢孩说:“你叫啥儿?”
妮儿又哭一声。
鸢孩说:“你爹娘姓啥?”
小菊说:“你神经呀,她会说话?”
妮儿断断续续的哭声终于连接起来,嘹亮稚嫩得如刚出生就在屋檐下叫爹叫娘的燕雀。鸢孩说,你别哭,哭啥儿。小菊便一把把妮儿夺抱过来,说鸢孩,你娘生下你,你就会说话吗?鸢孩望着沿峡谷拉开延长的妮儿透亮的哭声,红了脸,问小菊:
“咋办?”
小菊说:
“送回村里。”
小菊跟在后边,鸢孩在前,二人返回村里,说在丁字路口捡了一个女孩,大小是个人儿,是条命儿,不能扔了去的。村人就当新闻把这消息传开,一时三刻,村街上就有一堆老人孩娃,妇女儿童。都掀着棉包儿一角看那妞儿嫩脸,都呀的一个惊吓,说还真活生生一个人呀。鸢孩说是谁家的你们把她抱了回去。小菊说养大让她出嫁,总是一门亲戚。人们就都望着不言,场面上冷冷清清,有太阳晒不热的凉意。
鸢孩唤:“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小菊说:“扔孩娃要烂心烂肺。”
村人说:“都怪计划生育。”
鸢孩说:“女儿也是传后人嘛。”
小菊说:“女娃就不是人了?”
村人说:“没人要还把她放在丁字路口。”
小菊抱着,鸢孩在前面高唤,走街串巷,身后跟了一堆男女孩娃,如前些年到山里乡下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绕村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至尾,跟在身后的大人、媳妇们都忙去了,孩娃们也失了兴趣。回到原处,仅还剩鸢孩走在前面,小菊抱妮儿跟在身后。太阳已近正顶,光色金黄灿烂。鸢孩和小菊把妮儿又抱到丁字路口,对偶尔过往行人说:
“喂,这儿有个孩娃。”
“男娃女娃?”
“女娃。”
“你们拾起来养吧。”
也偶尔拦下一辆汽车,问司机要不要孩娃。司机说多少钱?鸢孩说,不要钱。司机说,女娃呀。用力踏了油门,忙着运输去了。从日将正顶,至日过平南,反复着几句话儿。妮儿哭了,哭了吃了,吃了睡了,不谙人世的红脸儿,甜得一无所知。小菊抬头望天,闻到午时的日光中,飘散着粉白的奶腥气息。小菊说你闻闻,鸢孩皱了鼻子,闻到白奶味儿被太阳晒得烫嘴。
小菊说:“该吃午饭了。”
鸢孩说:“这妮儿咋办?”、
小菊说:“你说。”
鸢孩说:“你说。”
小菊说:“还放这儿?”
鸢孩说:“抱走吧。”
小菊说:“以后再送人。”
两个人抱着孩娃,到寡妇的店里各吃了一碗捞面,轮换抱着回了四号禁区。没有再说到小镇买老鼠药的事。他们一早起床,说说笑笑,一路的欢天喜地,仿佛就是为了到这丁字路口捡这女娃,仿佛这女娃就是为了他们,才欢欢喜喜地降生到了人世。回去的路上,鸢孩抱着女孩娃乐笑,小菊说:
“你做爹了呀。”
鸢孩说:“你做她娘?”
小菊说:“我还不满十七。”
鸢孩说:“这事儿违反条令规定。”
小菊说:“你们部队规矩太多。”
鸢孩说:“你不懂,都是少不了的。”
扯淡了东西南北,商定给这弃婴暂定名叫妮子。鸢孩说这名有股土腥气息,小菊说人要入乡随俗,进了山里,就不能起名叫方方、圆圆、莎莎、娅娅。至四号禁区边上,听到有黄黄的吠叫,鸢孩一个冷惊,安排小菊照料妮子,自己跑步到了阵地,看见洞口前黄黄正逗着一条蛇玩,喝了一声,蛇便乘机爬进了草里,在黄黄脸上留下了一抹儿遗憾。依着往日惯例,外出回来先要检查所有设施,鸢孩不消说,进屋放下挎包,习惯性地提起枪来,开始检查哨楼、电网、电盘、水道、电话线路和阵地的洞门。鸢孩发现了一个异样,值这深秋天气,万木凋零,一片萧气,连果青树的红叶也一日枯白一日,山里的暗红一天淡将一天,可洞顶的那束野菊,却开得争魁夺艳,黄灿灿每瓣叶儿都柔韧着不肯败谢。旧花未去,新花又来,小碟儿般一朵一朵,一层一层,把一个洞顶弄得有景有色,不分春秋。有一雾香味,见人扑面,串得鼻孔儿发痒。最为奇的,从那串菊花中贸然生出一条细枝,光溜鞭子样耷挂下来,到了洞门的锁处,忽然不再生长,却开了一盘艳菊,手掌大小,严严把那洞锁遮了起来。在那厚重钢筋水泥的灰色大门中央开设的可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上,盛开着这么一朵菊花,实在有了意味。鸢孩把那菊花移开,特号大锁赫然显出。打开这锁,推开小门,扭动几道机关,就能望到那一列火车似的钢铁巨物和它周围的钢铁林地。
鸢孩每每想起洞内的钢铁林地,都有一阵莫名的渴望袭击而来,使他微微地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仿佛古人口干时说不远处有一片梅林。鸢孩望着门上的大锁,摸了摸系在裤上的钥匙,用舌尖在嘴唇上舔出了一层干渴,又用手拨弄一下那盘儿垂持的黄菊,黄菊也就很自然地又把大锁遮掩去了。回身时候,太阳刺了一下鸢孩的眼睛。鸢孩进屋,从枕下摸出那粒子弹。压入弹仓,推上枪膛,站着瞄准了太阳。太阳在鸢孩的瞄准星里,变得软弱好欺,一杆一杆的光线,菊瓣儿一样柔美黄亮,温和得无以言说,如一个女子再三梳理过的头发。那圆圆的秋阳,被准星牢牢地钳了,似乎想要挣脱开来,却又不行,就那么扁住,朝四周漫溢出一摊瓜汁般的汤水。鸢孩就那么瞄着太阳,微微地张开嘴来,让那温热可口的汤水通过枪口、枪膛,沿着一条笔直的发着旋光的通道,流入枪底,盛满弹仓,淹没了撞针、枪机,漫浸上枪柄来,之后,就流进了鸢孩的嘴里,渗落遍鸢孩的全身。鸢孩感到了少有的快活,像儿女情长样包围着他,浸透了他的周身,浸透了深秋的山脉、日月和命运,直至一身徒步的疲劳,在倏忽之间,消失了许多,方才收枪、验枪、退弹,回到了哨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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