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孩说没什么情况。
连长说连里正吃饭,有你一封信在我屋里。
鸢孩说老家的信吧?
连长说忘了看那地址。
鸢孩说,连长,我拾了一样东西。
连长说,什么?
鸢孩说,女孩儿,在丁字路口。
连长说,扯淡。
鸢孩说,真的,有半岁。
连长说,你别给我找事,在哪儿拾的你还放到哪儿去。
鸢孩说,放那儿活活饿死她,饿死咋办?
连长说,人命关天,你拾了饿死你负责,你不拾饿死谁也不负责。
鸢孩说,所以我打电话请示请示你。
连长说,拾一块黄金你就不打电话请示了。
鸢孩还想说啥,连长挂了电话,大蒜的气味戛然而止,空气立刻新鲜起来。鸢孩重又闻到了阵地洞顶的那一束鲜嫩的花。然心里却被连长挂下的耳机压得喘息,想连长嘴上常说人道主义,原来不过也是说说而已。从哨楼出来,太阳已经悄然落山,听到小菊立在岩石上唤他,问去不去吃饭。回唤了一声,说不去,自己已经烧好,吃完了还有工作,就看见小菊转身花瓣一样落下岩石,两手空空,想那女婴一定熟睡在小菊的床上。想到女婴,他又不知如何是好,连长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一是自己不能收养,军纪不容;二是不能随便扔了,人命关天。至夜,鸢孩给黄黄弄了吃食,又一次破例没有抄那条令,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哨楼挂了如柳絮杨花一样的炊烟的遗物,听到禁区星星滑将出来的声音,在天空微细而又清晰。月光普照的声响,也一如清水泼地样洒落在哨楼的门前,潺潺地流进屋里,漫至床前。深秋的夜气,静默悄息地跟在月光之后,爬上了鸢孩的军床。
终于睡了。
六
来日起床,太阳已经被森林萧败了的枝梢,回报似的割成了一条一条,旗帜样挂在树上猎猎作响。已经看不出那太阳原为一圆,而是一堆在剪子下面发光而又凌乱的红色绸布。洗了脸,检查一遍阵地设施,在门前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开始了一日新的生活。
鸢孩已经不再为妮子的去向发愁。昨儿夜做了几个妙梦,最后一个是他的手抄条令也卖给了国外一个华侨。华侨原是一位军界的巨富,十几分地器重他的手抄条令,特意地撕给他一张空白支票,由他自己填写,填多少就付他多少。鸢孩从未见过支票,不知该填哪儿,该填多少,填多了怕华侨说没想到大陆军人也贪得无厌,填少了又怕坐失良机。但鸢孩知道,一般收据之类的纸条,都写汉字繁体壹贰叁肆伍,到拾都是如此,可偏拿起笔又想不起壹字如何写,急得憋尿,醒了知是一场美梦,不免心中一阵空落。然却在这空落之时,想起该把妮子抱回原处,在包裹边放上二百元,或者五百元,路过的人看见那钱不能不拾,拾了那钱,又不忍丢了妮子,为了那钱就也得把妮子抱走。做完广播体操,回味了一段在新兵连学操时的军旅生活,依着惯例,进阵地检查了仪表、洞气、温度、湿度。出来时在那桶防腐油架前站了片刻,想把油桶移至油库,一晃方觉沉重,独个儿难以胜任,便迟疑着回了屋去,打开床头木箱,取出积蓄,为拿五百还是二百,犹豫了一阵儿,最后一刀从中割断,数了三百五十块钱,朝小菊家里去了。
小菊正要来唤鸢孩过去吃饭,帮着给妮子喂奶。路上二人碰面,鸢孩说,我有办法把妮子送回原处,不容别人不捡。
小菊说:“不用了,我养她。”
鸢孩站住。
小菊说:“是个伴儿,有妮子我夜儿胆大许多。”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
小菊说:“你们连长管不了我。”
鸢孩说:“这是禁区,你爷一死谁也不能住了。”
小菊乜了鸢孩一眼,说鸢孩你这是赶我回村?鸢孩忙一笑,说连长来了,妮子咋办?小菊说我抱着躲到山上。二人一路计谋合算,觉得还是养了妮子为好,在小菊,是个伴儿;在鸢孩,省了口袋的三百五十元钱,也就最后决定养了。至于日后妮子长大,该如何处理,那是日后之事,当急的是真的要到镇上一趟,给妮子买回几袋儿奶粉,一个奶嘴。那瓶上的奶嘴眼儿大了,常噎得妮子憋红脖儿。想到连长那儿还搁着自己一封家信,鸢孩说:
“我今儿就去镇上。”
小菊说:“明儿不迟。”
鸢孩说宜早不宜迟嘛。
在小菊家用了早饭,安排了黄黄的饭食,鸢孩往连队走去。歌声一路,到那丁字路口,一帆风顺地搭了百姓的一个货车,行了三五公里,汽车转弯,鸢孩下车步行,又听到身后有车笛的鸣响,正欲转身招手拦车,看到竟是一辆挂了红牌的军用轿车,据鸢孩的见识判断,部队团长才坐北京吉普,这坐轿车的至少是旅长或者师长不等。在这大山中,首长到来,不消说是检查阵管工作。鸢孩旋即整了军容,立正路边,向驰来的轿车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轿车竟猛地停在了鸢孩身边。
司机开门:“搭车呀?”
鸢孩惊慌:“不搭车。”
司机说:“神经病,不搭车敬什么礼。”
车走了,一股烟尘。
鸢孩僵住。路上遇到首长的小车,要立正路边,向小车致礼,虽条令上没有,可也是本部队上的规定,为何就骂神经?准他妈不是一个部队的小车,不然不会不懂这条军规。这么说倒真不如搭那小车一段路程,鸢孩想,搭那车不到午时就会到连队。不过,没搭那车,鸢孩照样不到午时就赶到了连队。他往前走了二里或者三里,有汽车停下问路,鸢孩就自己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里,说我领你去吧,不让你走一丁点儿冤枉路程,也就坐车多、步行少地赶回了连队。
连队所守阵地,其地形之偏狭,不比四号禁区明朗多少。鸢孩踏进禁区时,部队正在进行专业分训,连党支部正在开会。鸢孩到连长宿舍去取家书,见信上落款地址笼统不详,只有一个市名。鸢孩撕开一看,却是一本薄书:《农村致富一百例》。书是绿皮封面,印刷粗制滥造。
打开封面,内里夹了一封短信,竟是四号禁区去基地医院治病的老兵写的。信上说鸢孩,你还每日都抄那三大条令吗?我原没什么病的,现正借住院之机,在我舅的厂里学习驾驶技术。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让连长知道。给你寄上《农村致富一百例》,抄这个吧,抄了终会有用,这是我此次错误悟出的道理。老兵信上还说了别的事情,最后问鸢孩能否熬受日子,不行了他就立刻回到四号禁区。鸢孩在连长屋里坐着,潦潦草草看了《农村致富一百例》,都是写农民张养猪一年收入一万元,村妇李养鸡一年净赚八千元之类的科技知识和故事。其中还写到一个退伍战士回家养蝎子一年卖了二万八,三年赚了十余万。事迹感人至深,动人心魄,可惜书中错字太多,其中有一页印错了一十七个字,把钱字印成了铁字,读起来如同笑料。鸢孩把书合上,将目光投到屋外,望着连部门前深秋景色。
鸢孩想老兵有些变了。
看完了信,正欲出门找指导员汇报思想,碰见从支部会上走出来的连长。连长惊喜过剩,在鸢孩头上掴了一个响掌,说果然是你这鸢孩你这个鸢孩,说接上级通知,要从北京来个军事科研考查团,要考查全营所有阵地,为防措手不及,支部会上正研究对策时,接到新上任的旅长从旅部打的电话。旅长说在路上碰到一个士兵向小车敬礼,说这种做法全军几乎没有,充分反映了这支部队军纪之严明,军容之严整,必有其极强之战斗能力。连长笑着捏了捏鸢孩的耳垂,说你这鸢孩,据旅长说的位置,经连党支部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出了禁区,见了首长;进一步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回连取信,碰见了首长。没料到果然就是你鸢孩回连取信,路上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连长说,考虑到途中向首长小车致礼这一规定,几乎已名存实亡,唯你鸢孩还坚持如初,党支部研究决定予以嘉奖,希望鸢孩你能坚持不懈,戒骄戒躁,为连队、甚至全营全旅做好表率。
鸢孩觉得懵懂,觉得受之有愧,说:
“连长,算了吧,就是一个礼。”
连长说:“礼与礼不同。回头你到文书那里领十块钱奖金。”
鸢孩说:“还有奖金?”
连长说:“组织上规定,嘉奖十元,记功五十。”
鸢孩犹豫一阵:
“钱我就不再要了。”
连长责怪:
“你不要连队账上多出十块,账目怎么写。”
从文书那里领了一张十元簇新的票儿,连长留鸢孩在连队吃饭,说吃饭集合时宣布一下。鸢孩本来计划吃罢午饭返回。可一听说这嘉奖还要宣布,鸢孩就逃走似的离开了连队。
连长说,你吃过午饭再走。
鸢孩说,临时决定来的,没给黄黄备饭。
连长说,小菊的爷爷身体怎样?
鸢孩说,结实哩,能扛动一捆柴火。
连长说,要注意军民关系。
鸢孩就逃离了连队,连指导员和同乡战友,也都未去谋上一面。路上取出那张十元票儿,对着太阳照了,发现票层中隐含有一层虚光,证明不是假的,便唱着歌儿下了山去。走了八里,到公路口上,整整等了一个小时,见有拉木柴的地方车队走过,他不停歇地招手,却没有一辆停下。想起敬礼一事,他就又站到路边,等后边一辆汽车开来,极其正规地向那司机致了一个军礼,司机果然刹了车闸。
“去哪儿?”
“前边。”
“上来吧。”
在车上风驰电掣一阵,和司机说了许多闲话,并以一个士兵的名誉,向司机评价了国际形势,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绝然打不起来。司机疑心,鸢孩就搬用了指导员讲过的理论,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谁就得伴随着人类从这地球上消失;说中国当前军事科研之尖端,有的项目美国、俄罗斯都望而生畏。司机说你是什么兵种?鸢孩说到前面拐弯处,我就下车了,请师傅您停一下车。
从汽车上下来,鸢孩看见不远处天空有硕大一股金色云团,且那云团盘绕在镇子一侧的树林上空麻团着不散。金色云团的中心,是闪亮红光,红光外是黄白蓝的三色混合,混合的外层,如环岛的一圆湖波,有粼粼金光,好看得十分或者十二三分。鸢孩疑心,一时找不到要问的人,就沿着田边渠道,走至镇子一侧,看见镇后山坡上的林地,原来又多了一孔烧砖瓦的窑洞。那窑洞前面,被伐倒一片林木,平出了一个砖瓦的场子。场子后则是乡村卧窑,天空中的金色云团,不过是那窑洞中冒出的滚滚浓烟。鸢孩到那砖场边上站着,看那做砖的机器,一端一个大口,口中是黑胶的输送皮带,这边进去的是一锨一锨干硬的泥土,那边就吐出了一块块方正光滑的砖坯。没想到这山里小镇,也竟用上了这么现代化的机器。鸢孩在机器旁站着看了一阵儿,想世界真是日新月异,不久前这镇上还家家点油灯,牛推磨,部队为完成国家的扶贫策略,给镇上架了三根鼠尾黑线,而转眼间竟都用上了现代化的制砖机器。
突然想到了小菊,鸢孩抬头看了天色,转身往镇上走去。做砖的师傅问他,不看了?他难为情地一笑,说你看日已大偏西了。这才插进镇里,给老兵发了书信,为妮子买了奶粉、奶嘴。在商店转了一周,看有姑娘在挑选仅有的几个落满灰尘的奶罩,说大了,小了,自己先就红了脸颊。还有个姑娘买了一卷新进的卫生巾,和营业员争吵说那是次品。鸢孩看了一阵,想给小菊买上一些,再三再四地犹豫,至尾难以开口,便给小菊买了一条红色长巾捎了回去。
七
日子平静透明如一碗清凉之水。
深秋已过,冬天紧步儿到来。其间小菊回了一趟新村,父亲得了危症。小菊看父后从新村回来,当夜就下了一场大雪。
鸢孩起床推开哨楼的屋门,本欲检查设施,练一套军体操,可看见的竟是没过膝盖的大雪,皑皑地白了一个世界。山上的林地消失了,林地下的山脉,也一样地消失了,树木都白得通体透亮,被雪压得唉唉哟哟。洞顶那株几日前还残有枯红的菊花,彻底地结束了表面的生命。躲在洞门锁边那朵枯萎的败菊,虽避了风雪,却干缩得十二分可以,连从前大大方方一个盘儿的痕迹也不再有了。鸢孩拨着深雪,到洞前看了安然的大锁,又大略扫了一眼埋在雪中的水道、电路,回屋试了电话,七摇八摇了几下,电话静默得无边无际,便扛了一支竹竿,找来一段电话的旧线,挎上手摇话机,沿着线路,掴打着电话线上千里长堤似的白雪,慢拨着朝禁区外边走去。鸢孩奇怪,照说,这雪季中的动物鸟雀,都该不动弹了,躲在窝里巢里,静等着鸢孩从那儿路过,轻易地捡了它们。可不想鸢孩的每一杆竹落在线上树上时,没有则是没有;有了麻雀,麻雀照旧从这个树上飞到那个树上,从这个山峰飞到那个山峰。松鼠也灵活得钻天入地,躲在树洞或一块石崖下面。鸢孩没有发现,踩着它的尾巴它都不动;若是发现了,在松软的雪地上跑起来如履平地。鸢孩还看见一只野兔从雪里爬将出来,挑衅似的从他的胯下扬长而去。他追了一程,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连那兔子的踪迹也不知隐到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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