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立在门口的一棵树下候他,大声说:
“我就知道你会顺着电话线出来。”
鸢孩说:
“上次去镇上该给妮子称半斤棉花做袄。”
小菊说:
“不用。吃过饭我给你去查这线路吧。”
鸢孩说:
“冻死妮子不是。”
开始到小菊家喝小菊煮的红枣玉米糁儿汤,又滚又烫,烧得嘴唇大红亮,身上却渐渐暖得有了热气。看那床上坐着的妮子,抓着什么吃着,身上的棉袄棉裤,都是一个色儿,红底儿白色素花,想起来那原来是小菊的一件棉袄,鸢孩就把碗从唇边端下。
鸢孩说,我还有一条军用棉裤。
小菊说,不穿就拿来拆了,军用的棉花好。
折回去拿来棉裤,又喂了黄黄,在哨楼上垫了一捆热暖的干草,让黄黄卧在草上执勤,鸢孩又开始去查他的线路。走了一程,回头望着仍然立在大门口的小菊,说你不是说要陪我去查线路嘛。
雪停了,有浅红的太阳挂在天空。满目的白雪上浮着薄桃色的光亮。小菊用一个小被裹了妮子,跟在鸢孩的身后。他站在山腰的线下,她站在山腰路边。鸢孩每举一次竹竿,她都要抬起头来看上一眼,问:
“是这儿断了吧?”
答:“不是——”
问:“哪儿断了?”
答:“还在前边——”
问:“不查不行吗?等雪化了多好。”
答:“你不懂不要多说,这不是种庄稼,屯柴火,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
小菊有些生气,说这么重要你让我陪着干啥,冻死人了,我没拿你们部队一分津贴。鸢孩就说,谁让你陪了?是你死乞白赖要跟着我来。于是小菊更加生气,说谁跟着你呀,我现在就走。真的就转身要走,鸢孩立马又回心转意,说急什么,说不定线就断在前边,又说你晚上睡着冷吧,我那儿一夜暖不热被窝。
小菊说,不冷,我有妮子。
鸢孩说,昨儿夜我差点让黄黄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让妮子睡到你脚头。
鸢孩说:你也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不脱衣服了行。
鸢孩说:脱了我就吃了你呀?
小菊说:我才十七。
鸢孩说:十七还小呀,有的十七都做了妈。
小菊说:我也做了妈。
鸢孩说:妮子又不是你生的。
小菊说:长大她也不知道不是我生的。
鸢孩说:谁是她爹呀?
小菊说:你不是天天都说要和我结婚吗?
鸢孩说:大冷的天,你都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小菊说:今儿夜?
鸢孩说:睡哪儿呀?
小菊说:你来我家。
鸢孩说:洞口哪敢离了人,连长每夜都要挂电话。
小菊说:你是让我和妮子去你那儿?
鸢孩说:啊。是这儿线断了。
鸢孩唤着,把地上那断了的线头从雪中抽出,举起来让小菊观看,就像让小菊看一件丢了多日、找了多日的贵物。小菊抱着妮子爬上山腰,看着鸢孩用牙齿咬了线皮,绕着结上,又把手摇步机上的两个夹子夹在两根电线的伤处。
鸢孩说:你不要说话了。
小菊问,怎么了?
鸢孩递着眼色,说我要给连队通话了,也别让妮子冷丁儿哭叫。小菊便抱着妮子远远地走开,觉摸就是妮子哭出声来,也传不到那电话里时便站住,转身,唤道鸢孩你说吧,妮子嘴唇冻得发青。鸢孩估算了一下小菊与自己这边的距离,把步机挂在一棵树上,摇了机柄,又摇了机柄。
“喂,我是四号。”
“有什么情况?”
“指导员吗?电话线通了。”
“电话线本来就通嘛。”
“昨夜大雪断了,这刚刚接通。”
“通了就好,要维护好线路,我们不是一般的部队。”
“你放心指导员。”
“还有别的事吗?”
“上次回连队匆忙,也没顾上见你。”
“给你嘉奖一次,我多次在连队表扬了你,已经让文书把嘉奖卡放进了你的档案。”
鸢孩还想给指导员说些什么,可指导员忽然又说到了那次嘉奖,好像鸢孩打电话就是为了落实嘉奖卡是不是已经存档,别像有的老兵那样,军旅三年,有奖有功,回家打开档案,才发现档案里一片空白,原来是文书疏忽,忘了存档工作。事实上鸢孩不为这些,鸢孩就为着那次回连,见了连长,而没见指导员以表歉意。可指导员把事情弄偏了,鸢孩在电话上不知如何是好,指导员又说还有事情吗?
鸢孩说:“没有了,谢谢指导员的关心。”
回去的路上,飞风把浮雪刮得漫天起舞。太阳也已升至头顶,原来时间已经临了午时,飞起的雪,在午时的日光中,凌乱出一片光亮。鸢孩的脸上硬了一层怅惘,小菊说当官的批评你了?
鸢孩说:“表扬。”
在小菊这儿吃了午饭,妮子在床上睡着,鸢孩和小菊烤了一下午火炉。门外是白雪茫茫,门里炉火灿灿烂烂地黄亮。
响出一片噼啪之声。
鸢孩说:“像打仗。”
小菊说:“爆玉米花儿。”
从火烘的热烫中,烧烤出来松木的香味,红艳艳流满一间屋子。鸢孩望着一根松柴上流出的红油,用棒子挑了点子,说小菊,谈个正经事儿。
小菊说谈吧。
鸢孩说我在县城见一个姑娘,黑辫子耷过屁股。跟着从街这头看到街那头,那姑娘骂我流氓。我说我就看看你的头发,你猜那姑娘说啥?
小菊说说啥?
鸢孩说人家把耳光扇在了我的脸上,说想看了回家让你娘养去。
小菊说这是你说的正经事儿?
鸢孩说这就是正经事儿。
小菊说我把我的头发养得比她的还长。
鸢孩还想说句啥儿,又想伸手去摸小菊肩上的头发。犹豫一下,妮子醒了,哭了一声,那声音清脆白亮,连天扯地,长得如从冬到春的一个季节。鸢孩望着妮子,听那长而又长的哭声,想起来黄黄还未喂上中饭,忙起身离了小菊。
夜里,鸢孩把洞房、哨楼、电盘等处查看一遍,见一切都安然无恙,想继续手抄条令。按往日速度,眼下都该把《纪律条令》抄到第三章第四节。然而秋天至今,自打小菊爷爷死了之后,自打这四号禁区只有小菊和自己之后,委实是抄得慢而又慢。有时连续数天数夜,都未曾想起过去抄。今夜,铺开纸,倒上墨,用剪子剪了岔开的笔毛,正欲抄写,鸢孩听到门外的风声急而又急,冷得黄黄哼哼叽叽,直往那一炉火边去靠。鸢孩用鼻子哼哼黄黄一下,黄黄走了,鸢孩又不忍心,加了柴火,把火盆端得离黄黄近些。回过身时,又见门缝风把桌上铺开的纸张吹到桌下,捡起那纸,用嘴哈哈冷手,想我还是睡吧,便又拉被子,把大衣盖在脚头,在一个葡萄糖水瓶里灌了开水,放在这端被下,脱掉裤子,脚蹬着水瓶,让瓶儿沿着被窝的通道,慢慢朝那头滚去,将被窝的寒气碾成热热的一层气片,浮在被的里上,也就自然不觉被窝冷了。这样子鸢孩刚刚睡下,小菊在门外用手拍了几下门板,唤:
“鸢孩,睡了?”
鸢孩说:“小菊,有事?”
小菊问:“脚头冷吗?”
鸢孩说:“你抱着妮子呀?”
小菊说:“妮子睡了,你脚头冷吗?”
鸢孩说:“不冷,你走吧,这儿是阵地。”
小菊说:“我给你想了一个法儿,在瓶里灌上热水,塞到你的脚头。”
鸢孩说:“我塞了,你走吧,妮子在家。”
小菊说那我走了。鸢孩果然就听到了门外雪地拔脚的声音,由近至远,落谢的粉淡花儿一样,慢慢地消失在了被风吹得发颤的冬夜里。鸢孩似乎是为了捉住那脚步拔雪的声音,披上大衣,拉开屋门,看见远处有盏越来越小的马灯,灯光里是一个用被子裹了身子的一丁点儿身影。不及鸢孩有什么反应,那马灯和身影就转了一个弯儿,消失了。
八
一切都日日常常、平平淡淡。
说考查团要来,却没有来,鸢孩白白在洞内做了许多卫生和简单维修工作,打发走了秋末和寒冬。冬天在转眼之间便近了尾声。春天的到来,是又隐没在悄无声息之中。直到春节那天,鸢孩伴着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才发现春天把冻了一冬的黄土暖得十分松软,彼此啊了一声,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
过年前,营长和教导员在电话上给鸢孩拜了个年。当然,鸢孩也有个回拜。旅长和旅政委通过电话,向鸢孩表示了崇高的敬意。政委还在电话上问他:
“听说你书法很好?”
鸢孩说:“不好。”
政委说:“我送给你一副对联,你写好,贴在门上。”
上联是:居深沟伴青山一人辛苦万人幸福;
下联是:守阵地戍边关一人分离万家团圆。
横额:战士心愿。
鸢孩拿笔抄了政委说的春联,说谢谢政委,您还能再给说几副吗?政委又在电话上说了几副都一一抄了。至大年三十,鸢孩便把这春联书法在巨幅大红联纸上。又给小菊家门框上写了:
国安民安军人是泰山
国威军威人民是后盾
心心相连
在树上贴了“树木兴旺”,河边贴了“源远流长”。贴完对联,在小菊家吃了团圆饺子。初一连长陪着营长到哨所拜年,小菊就抱着妮子到爷的坟上躲闪。因为连长和营长工作深入,在鸢孩这儿过了整整一天,不像往年一样,拜了就走,蜻蜓点水。连长说怎么不见了那八十三的老人?
鸢孩说村里的侄男侄女接他回新村去了。
营长说,老兵去住院咋样,也没一个消息。要不要再派个兵来给你做伴?
鸢孩说不用营长,听说老兵的病刚有好转,再说这儿还有那个老人和他的孙女。
营长说,老人八十四了,他一死就让他孙女回村,这是禁区。
连长和营长走了之后,太阳已经西偏。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昏昏欲睡。妮子在日光中玩耍,一会儿又安安静静。过了一个年头的坟堆,黄土已褪了它的艳色,土腥气也淡了许多,冬雪把那黄土结成了一层皮儿,罩在墓堆上如墓的一个壳儿。小妮子把那壳儿一把一把抓碎,让细土如沙粒一样从她的手缝流着。鸢孩一步一步,从坟的左侧走来,看见八十三岁的老人,从妮子抓破的土壳中走出,坐在日光下面,拉着妮子的另一只小手,和孙女小菊说着院落房屋,树木土地,充满了亲情和乡土气味。
老人说鸢孩这孩娃不错,这辈子你可靠他。
小菊说他太依那部队的规矩,自个儿没有主张。
老人说做兵的人只能这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小菊说他对我还不如他的黄黄,还有那洞。
老人说这样的人才可依靠,总比你爹你娘对你要亲。
他们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儿,如妮子是不是常头疼感冒;房屋该翻修一下,不然雨季一来就要漏水;还问了柴火是否够烧,粮食是否够吃,说爹娘对你不好,就设法在这沟里住下,等鸢孩退伍了同他一道回鸢孩老家,如此等等,一问一答。鸢孩看见他们的对话,青枝绿叶,散发着一股春暖秋温的味儿,后悔自己来得早了,惊扰了他们。正欲收脚,小菊睁开了双眼,望着鸢孩,脸上露出桃花灿烂的微笑,说当官的走了?鸢孩说走了。小菊说他们在这陪你过了一个初一,能比我爹娘亲了。鸢孩说其实习惯了部队生活,连队和家一样儿。人都亲情,济同舟,共大业,有难同当。
小菊低了头去,说还是你们的日子好过。
鸢孩给小菊取了一兜食品,都是营长来时给鸢孩捎的营养,也无非糕点、午餐肉之类。小菊吃那午餐肉时,说我梦见了我爷,鸢孩说我看见你梦了你爷。
小菊说爷让我和你结婚。
鸢孩不言,从口袋取出那个抄了大半的红皮书本,掀到其中一页,递给小菊。小菊接过看了,见有一行字鸢孩用红笔划了,是“战士服役期间不准在驻地谈恋爱”的一项规定。小菊把那小册子还给鸢孩,说我压根儿不懂。
鸢孩说这就是我抄的条令。
小菊说:“你抄你的,它关我们屁事。”
鸢孩说:“下周全旅检查条令落实情况。”
小菊说原来我们这也叫恋爱?
鸢孩说你说叫啥?
小菊说我们是个伴儿,连手都没有怎么拉过。又说我去过县城,见过人家恋爱,天冷时两个人的手插进一个裤口袋,不管大街上人多人少,想了还敢抱着亲呢。说到这儿,小菊把妮子抱在怀里,塞给她一样东西吃着,肯定地说了一句话:我们这才不是恋爱。
鸢孩说我们都说到了结婚。
小菊说你不愿了,那话只是说说,我不求你鸢孩。话语毕了,小菊抱起妮子回家,脸上僵了一层青色。鸢孩连连叫着小菊的名儿,小菊不理不搭。鸢孩无奈,欲追未追,看见坟上的黄土块儿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在那土下拱着。掀起那块土层,看见一颗芽儿黄嫩嫩正往外面长着,先还是米粒般一滴幼芽,及至鸢孩把那黄土拿开,那芽儿响出一个滴水落地的音儿,长成了一指长的一棵三叶青苗。鸢孩惊了一下,回转身子,唤小菊小菊,你看你爷的坟上。
小菊慢悠悠转了身子,看啥?
鸢孩说,你来看,你来看看。小菊不情愿地转了回来,走到爷的坟前,果然看见那绿芽儿三叶、四叶、五叶地朝外生长,立刻间有了一指高低,在西去的日光中竟有了它的影儿。
是棵柏树。
春天就这么来了。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日渐暖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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