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四号禁区(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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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连长来了。

    连长在电话中有了声音和蒜味,说鸢孩吧,我正想找你。连队情况大事不好了,这一回考查团果真要来。明天、后天或是大后天,营长和旅长就带几个从北京来的首长,还有几个专家,到四号论证一个问题,你做好迎接准备。

    鸢孩说论证什么?

    连长说不该问的别问,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

    鸢孩说不会不来吧?连长说这一回说来就来,你做好一切迎接考查准备。

    鸢孩说连长,我这儿出了一件大事。

    连长说啥事?

    鸢孩没有吭声。

    连长又说啥事?人命吗?

    鸢孩说哪有人命,电房进了一只老鼠。

    连长说半只老鼠也不行,连队的命运就在最近几天。

    从哨楼出来,鸢孩的恐慌多少有了些风吹云散,显得镇静许多。他站在哨楼门口,盯着日光看了一会儿,用牙齿刮了几下嘴唇,朝四号禁区的沟口望去。那条被春草覆盖了的路道上,空荡荡只有鸟雀的尖叫,还有黄爽爽的日光。小菊的影子,是绝然没的。

    但鸢孩看见了躺在路边的一张铁锨。

    天黑前,他把妮子装进自己盛被褥的木箱,埋了。埋在了八十三的老人坟边,坟地上充满了初春的温馨和新土腥鲜的红色气息。

    夜里,鸢孩到禁区的沟口等小菊回来,孤独地去,又孤独地回。回来的鸢孩一夜未睡,乘着月光走到妮子的坟边,在那小坟前站了又站,又回来立在洞前。水一般的月光,在鸢孩身上浇了很厚的凉意,使他不能入睡。看了几页终未抄完的条令,接了连长一个电话,说做好洞内的一切工作,迎接军事科研考查团近日到来。又向连长说了几句你放心的保证,更加没了睡意,便痴呆呆地坐在床上。

    满天都是通红。坐着痴呆的鸢孩在下夜时分,看见小菊的爷爷借着月光走了过来。他说你坐着干啥?

    鸢孩说妮子死了,考查团也快要来了。

    老人说妮子她是睡了,你不用想七想八。

    鸢孩默着不言。

    老人说小菊她爹的病轻了,小菊明天回来。鸢孩再未说啥。

    他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十

    现在,鸢孩坐在哨楼上,东来的阳光明灿灿地照着他的眼睛,枪靠在他背后的墙壁上。他就如一个干活累了的乡村老人,把锄头依在一边,自己独自在日光中冥想,歇息着他那垂暮的躯体。在这儿极目远眺,能看到妮子那艳黄的墓堆,在老人坟的脚头,仿佛随意堆起的一团黄土。小菊已经走了三天,她爷说她今天就该回到这禁区。早上鸢孩依往日惯例检查了阵地上的一切设施。登高到这哨楼顶上时,依然看到了两眼空空荡荡。然而,他把目光投到禁区沟口的方向,却再也没有收回。原没料到在这哨楼上看妮子的小坟如蓝天白云样一目了然,连坟土的桔黄色气息也竟那么清晰。于是,鸢孩就坐了下来,把目光永无休止地搁在那儿。

    不消说,小菊回来首先要到这阵地上来,首先要来看看妮子。半年的岁月,是妮子伴她度过了日日夜夜。妮子有一夜发烧,她坐在床前呜呜地哭至天亮。可现在妮子死了。

    妮子呢?她问。

    死了。就这样回答她吗?

    妮子呢?

    在屋里。

    她从屋里出来,说没有呀?

    去了哪儿呢?她还不会走路,会去哪儿呢?跟着她一道慌慌张张地找,屋里屋外,阵地周围,知道这方圆数十里的山上没有恶物,可还是疑心着到山上去唤。唤的时候还说,这儿已经十余年没狼没豹了,自你们部队在这儿终日放炮挖洞,狼兽虎豹都搬家了。鸢孩说,难说呀,去年我还在这山上见了野猪呢。又说还有一次,我夜间从连队回来,月光下看到路中央立了一条小牛犊。想谁家的小牛迷了路呢?先领回阵地去吧。可到那牛犊面前一看,不是牛犊,是个半大的梅花鹿儿。

    小菊说,真的吗?

    鸢孩说,啧,我能骗你。

    小菊又说,梅花鹿又不吃人。

    鸢孩又说,野猪呢?

    小菊脸上惊了一层白色,在山上妮子妮子的叫声更加急迫苍白,唤得群山群林都嗡嗡啦啦,满世界都是小菊霜雪一样凄寒的声音。后来呢?后来鸢孩不知所措,独自愧疚地蹲了下来,或者是跪了下来。小菊的耳光噼里啪啦秋风落叶般地落在鸢孩的脸上。鸢孩感到左脸右脸都热得烫手,红得刺眼。太阳已经从东移来许多,日光温暖惺人。黄黄乖巧地在鸢孩面前卧了一会儿。望望鸢孩脸上的意思,无声地走下哨楼的石梯,朝禁区的沟口走去,接小菊去了。她说过她至多不超过三日,这就已是第三日了。倘若她天不亮上路,五十几里要走到下午。然她起得再早一些,翻一架山,抄小路回来,也就三十几里。这当儿是个该到家的时候。鸢孩从地上拾起一个柴棒,在地上胡画一阵,再抬头时,黄黄已经慢悠悠走了很远,走出了禁区,走过了妮子和老人的坟地,走过了小菊家那三间老屋,变成了一粒黄点,终于消失在了禁区外糊糊涂涂的日色里。

    太阳的移转有声有息。

    鸢孩昨夜一宿未眠,瞌睡被日光催得发酵膨胀起来。他眯了一会儿,为了不真的睡着,以便老远就能看见小菊回来,便拿过枪来,无所事事地对着太阳瞄着,且勾了几下扳机,把时光从那枪中一分一秒射将出去。直至到了日将正顶,看看禁区外的沟口,仍然安静得无与伦比。就从口袋取出了那粒子弹,压上,躺下,让脸和太阳平行,使某一道阳光和他的人中垂直。这时候,太阳最中心射出的那针一样的一支光线,就通过准星、缺口,成了三点一线,牢牢地被鸢孩的右眼固定在了枪上。于是,鸢孩一动不动,通过那一支稍纵即逝的阳光,看见小菊走进了禁区的沟口。黄黄跟在她身后,向她诉说着什么。仔细地听去,鸢孩听到了是向她诉说妮子的死之经过。鸢孩脸上惊白一下,固定在准星上的那支阳光忽而去了,眼前一片凌乱的光华。鸢孩眨了一下眼睛,又闭目养神一阵。再次睁开时,太阳已经移动许多。他拧了一下肩膀,换一个姿势,再次举起枪来,把太阳固定在了射程内一发即中的位置上。这一次瞄定太阳时,他不仅看见了黄黄和小菊进了禁区,还看见它和她走过老屋,站在了妮子的坟前。他听见了小菊的哭声,半青半紫,真真切切地从妮子的坟头传来,其惨其楚,无可以言状。而与此同时,彼处的天空传来了银白色的飞机掠过的一道嗡嗡之声。鸢孩转了一下眼珠,就逮住了那高远的白色的鹏鸟,把枪口移转过去,对准飞机瞄着,待飞机被蓝天丽日化为一个米粒时,四号禁区的沟口,来了一支鸢孩从未见过的豪华轿车的车队,红的、黑的、白的,大约不过这几种颜色。为首的黑色轿车在日光中反光最为厉害,刺得鸢孩不敢睁眼。直至有一块浮云从空中掠过,鸢孩才看清那第一辆车上坐了连长、营长。看出来连长还没坐过轿车,有些微的紧张,用手指着山脉、林地、路道向身后的首长介绍着什么。鸢孩有些慌神,想这么多的轿车,首长,还有从北京来的将军和军事专家,提前来连队也不通知我一下。指导员把专家们都称为军研人员。鸢孩不知道哪些是军研人员,照例他们该穿文职军服。鸢孩见过穿文职服的干部,都跟军营中的乡下人一模一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但鸢孩向未见过将军,不知道将军该是如何的模样。盯着越发近了的一支轿车队伍,鸢孩的脑子里闪过了自己书法的条令上第一百六十三页的全部的军衔标志。闪过这些标志之后,身上的血液由缓渐急地流得如奔如腾,快马一样无可阻止。他竭力想看清有没有大将、上将,或者少将大校,然车子开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除看见了第一辆车上导游的连长,其余都模糊不清。他想既然事关连队存亡,那车队里一定有几位将军和将官差不多的文职科研人员。鸢孩想着,愈加瞪大了眼睛,眼看着轿车到了禁区的铁丝网旁边,心说这发系千钧之时,小菊千万就待在妮子的坟上别动,也别哭,让那车队进来,再出去,你再从那儿出来。妮子死了,人命关天。我鸢孩可以跪下任你在左脸打一百耳光,累了,歇一歇,再在右脸打一百耳光,可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又哭又叫地出现在车队面前。连长说这些人来面临着连队的生死存亡,也许是要打仗了?可连长为什么说此次他们到来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呢?既然事关连队存亡,小菊你千万躲在那儿别动。鸢孩看小菊没有从那儿过来,又看看驶进禁区渐渐逼近的车队,立正整了一下军容,把枪持在手中,与肩高低,准备从哨楼上下去,向车队,向首长一一致礼。可鸢孩准备走下哨楼时,又猛然发现老人和妮子的坟地里没有了黄黄和小菊。他极力地到处寻找,却看见了黄黄在前,小菊在后,一个跟着一个朝阵地跑来。且那车队已经进了阵地,小菊在车前任喇叭如何鸣笛也不肯让路,只管且哭且唤:“我的妮子——我的妮子——你还我妮子!”连长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叫着让小菊让路,小菊竟不理不睬,直往洞口跑去。

    鸢孩惊了。

    鸢孩看见阵地的洞门竟还敞着。是他早晨检查过洞里的一切之后,忘了落锁就径直上了这个哨楼。鸢孩在哨楼上直叫小菊的名字,让她千万别往洞口再走一步,千万千万别再走一步。

    小菊依然唤着妮子的名字冲向了洞口的那扇敞开的小门。

    车队到了哨楼下面。

    黄黄似乎为了告诉小菊妮子之死,不但不阻止小菊进洞,反咬着她的裤管往洞内扯拉。

    连长最先从小车上疯着下来,大骂着什么在寻找鸢孩。

    鸢孩最后警告着唤了一声小菊。

    小菊大叫着我的妮子——我要妮子!

    营长、旅长、将军、军研人员都下车盯着阵地洞开的那扇小门。

    鸢孩举枪又一次猛烈地呵斥了小菊。

    小菊冲到了门前。

    鸢孩右手食指哆嗦得噼噼啪啪。

    小菊的左脚跨进了洞门。

    枪响了。

    砰然一声。如晴天霹雳。

    砰然的枪声,惊涛巨浪样拍打着禁区的静寂。鸢孩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颤,睁开被日光晒得昏花惺忪的睡眼,看见他的枪口正散发着淡淡一股烟尘,那烟尘在日光中呈粉彩之色,有火烧的焦糊气味。他把目光从那气味中穿越过去,发现那哨楼下并没有停着的黑、红、白的几色轿车,更没有连长、营长、旅长、将军和从北京来的军研人员,只有木呆的黄黄,一团泥土样立在洞前。在黄黄的身边奔跑过来的小菊,随着枪声身子摇晃一下,头便减轻了许多的重量,仿佛有一样东西,倏忽间从头上坠落了下来。旋即,紧跟着身子一摇,脸在血红的气味中白成了冷玉的洁素之色。

    八十三岁的老人说:“鸢孩,你开枪了。”

    鸢孩僵硬地立住,听到平南之日在头上洒落阳光时微细炽白的音响,如蝉翼从枝梢上缓缓地朝下滑落。而自己的脑里,一时间穷穷白白,干净成冷茫茫一片。他盯着小菊,看见小菊那养有尺长的黑亮发辫在她的头上如从崖头断落的绳子样坠了下来。辫梢上绕了红绳结儿,跌落时栩栩如生似一只翻飞的蝴蝶。小菊的发辫落在地上,盘在一起,如山地上的一蓬鸟窝,红绳结儿则极如窝旁艳丽的羽毛。鸢孩望着那个艳丽,还看见随着小菊发辫的断落,那粒子弹击中了正往门锁上垂挂的一叶一瓣的黄色小花。那朵将盛未盛的黄菊轻飘飘落在洞门下面,如浅落在阵地上的一团黄里含红的粉淡汁液,有微细如丝的馨香气味,在四号禁区满山遍野地散了开来,无边无际地扩了开去,溢满了一个世界。

    鸢孩的枪落在了地上。

    黄黄也前所未有地突然反叛地狂吠着朝鸢孩扑了过来,撕咬声把那温红的馨香,震荡得起起伏伏。

    十一

    一段时日之后,因为中国和某些国家共同签署的某项条约中的第七条,四号禁区和别的一些禁区一样,阵地封了,驻军撤了,成了新开发的国家森林公园。络绎不绝的游人从这儿爬上峰顶观赏日中瀑布时,桃红李白、山青水绿的气息,就淹没了鸢孩、小菊、妮子及黄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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