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和平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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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一巷出双龙,这巷口便是世代的热闹去处。李妮子就在这巷口卖凉皮。郁林其来到巷口时,太阳已经越过城墙,升至城空,城里的街街巷巷,都人声潺潺,响动着温暖的日光。双龙巷的口对面,是一座带电梯的人民大楼,经营日用百货。他先从百货大楼绕了一圈,出来站在大楼门口,穿过公路上的人流车堆,看见李妮子系一条护身白色卫生腰布,不时地拿碗拿勺,把切好的凉皮抓出一碗,浇上汁水佐料,透过手推车的小窗,递给她的市民顾客,动作竟很麻利,作派也很像这城里的人。手推车上镶了玻璃方框,在日光中灼灼发光。一路之隔,郁林其看得清清亮亮,见她人显老了,胖了许多,脸上没有当年的水灵,乌黑的漆发,也不知去了哪儿。看着她的脸,郁林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扎手。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胡子。瞅瞅左右,找见一家芳芳发屋,又懒得进去,只在门中遛了几步,便横过马路到了李妮子的车前。

    吃凉皮的人很多,都自觉依照顺序排成一队。在这队列里,郁林其心里有些扑突突地跳,生怕李妮子一眼认出他来,又怕她竟真的认他不出。一九八四年郁林其领着老婆回家,在镇上赶集的人群里,曾看见李妮子迎面走过来,手里提了一篮鸡蛋,她是去赶集卖鸡蛋,可他那时,却身子一转,走进厕所,躲她过去了。那时候,她也许已经出嫁,然身子还依旧细苗,脸上也满是水色,决不是眼下光景,一副做做吃吃的模样。队伍往前移得很快,人人手里准备一块整钱,到车前小站一会儿,递了钱,接一碗凉皮,端到一棵槐树下品尝。郁林其一步一移,到手推车的窗口下,李妮子将头勾在车内,用刀切着凉皮。凉皮又圆又大,如一轮早日,薄薄亮亮,被她切成一条一条,堆在一块板上。堆满了,她拿起一碗,有斤有两地抓了一把,没有抬头,问说:

    “要几碗?”

    他说:“我是林其。”

    她抬头瞟他一眼,平平淡淡,如看一般顾客,然后一勺勺往碗里舀着蒜汁、姜水、香醋和芝麻酱,又说:

    “你要几碗?”

    他想抬高嗓子,说妮子,我是林其,可后边有个女人捅了他的脊梁骨,说人家问你要几碗。他慌忙低下头来,把脸映在那一方窗口,说一碗一碗。

    李妮子把那一碗凉皮递了出来,平平说:

    “一块钱。”

    他口袋一块一张的小钱有几张,可他抽出了一张十块的递过去,不等她找钱,就端起碗去了树下。这古城的槐树,不是乡下的家槐,而是自宋朝盛行的皇家槐树,人们叫它国槐。国槐木又弯又硬,几十年长成碗粗,除了遮阳,少有别的用途。郁林其坐到远处的一张凳上,将碗搁在小桌边沿,面对妮子,把她仔仔细细打量个够。她穿的是深蓝的直筒裤子,直筒裤在这古城已过时几年,他老婆有四条只穿了几水的直筒裤,都叠好放在箱角。有次他说,让我拿回老家给亲戚们穿吧,老婆说也没见你家亲戚给你拿过啥儿。他说那就卖给收旧衣服的乡下人,她说好像你有花不完的钱,对乡下人那么大方。他不再对她的旧衣服生什么主意。她把旧衣服存着,等时装潮流的轮换,说到了另一个周而复始,这衣服照样是新潮的式样。可好像除了旗袍,还没有见到哪种衣服死而复生。眼下,妮子就穿了这过时的衣服。然穿在她的身上,又恰恰地合了她的身份。郁林其忽然发现,妮子虽比老婆胖些,但腿却比老婆的腿长,且长出许多。到此,他冷丁儿想起来,和老婆结婚六年,相识七年,他从未见她穿过一双平底鞋。每次逛商店鞋柜,她看的都是高跟鞋。郁林其心想,原来这就是都市女人的聪慧,结婚六年,她能不让你看出她的腿短。盯着妮子来回走动的双腿,郁林其忽然对老婆有些可怜,想幸亏她有一双短腿,如果她双腿修长,不知她该如何不认识自己了。想着,郁林其开始吃凉皮。他吃不出妮子的凉皮,比别人有更好吃的味。不消说,她生意兴隆,只是因为占了这块黄金地皮。

    巷子口有呼呼一股凉风。别的人都吃完走去,将位置让给新客。郁林其却细嚼慢咽,等着妮子一阵忙完,过来收拾残碗。他终于等到了。凉皮车外暂时没了客人,槐树下也只剩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坐定。妮子又切了几张凉皮堆着,拿毛巾擦了双手,从腰布兜里数出一叠碎钱,都是一块一张,整整齐齐捏在手里,过来放在郁林其的桌边,说:

    “找你九块钱。”

    郁林其猛地抬起头。

    “妮子,我是林其呀。”

    妮子收起边上几个残碗,倒掉剩汁。她说: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我早就看见你站在百货楼的门口。”

    妮子这样说时,把残碗往怀里抱了一打,到大树下的桶里去洗。那水桶里有一条丝瓜筋,她洗得很快,洗得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郁林其碗里的凉皮,只剩三分之一。他把凉皮倒在地上,过去将碗给她。妮子接他的碗时,没有看他,脸上淡出日常颜色,这使郁林其感到伤心。他坐到她的身边,像吃完了凉皮,坐下歇口气的顾客一样,说:

    “你这凉皮味道不错。”

    妮子没有理他,一心地洗碗。

    他说:“我们部队在南郊,离这儿不远。”

    妮子说:“远不远与我何相干?”

    郁林其心里一惊一凉,堵得发慌。

    “你来这卖凉皮为啥不去找找我?”

    “找你干啥?”

    “我在这人不熟地熟,不定能帮你一些忙。”

    “人世上谁离谁都能过活的。”

    妮子话语不重,只含了冰冰的凉气。她边说边把洗净的碗收捡到一起,倒过来空净水,看又有人来买凉皮,就抱碗回到车子边。太阳已经透了些微的火焰,买凉皮的人,端着碗走到树下,脸上的汗立马落了,三口两口吞了一碗,又招呼妮子端来一碗。郁林其说你该找一个人,来做你的帮手,妮子说庄稼人,还怕啥儿忙,啥儿累。话不能这样说,郁林其说七八年不见,我不是来找你吃风喝雨的。你找我干啥?李妮子昂着头,竖在郁林其面前,正正经经瞅着他。这是这半晌子李妮子第一次正眼瞧他,她说你是来找我可怜我?我李妮子不用你可怜,实话跟你说,我来这城里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城里比洛阳钱好挣,我一天除了税钱、卫生费,最少还能挣下五十块,一月就是一千五。我家里也一样盖了青瓦房,买了电视机,一样有了好光景,真幸亏你当初不要我,要了我,我现在还得在你家给你娘端吃端喝的。可我眼下,有儿有女,我男人还得给我去倒洗脚水,细想想我还得谢你当初不娶我。

    早先,李妮子说话没有这样快,如今她说话显得很干练,很利落,一字一句都不偏不倚敲到郁林其的胸疼处,且目光也冰寒,说话时没有眨动,死死盯着郁林其的脸。郁林其感到身上又热又粘,出了满身汗,脸火火一层烧,仿佛把国槐的荫凉都给烤焦了。他后悔自己不该来这双龙巷。他说要打我你就掴我一耳光,用不着这样风凉我,早知这样,我压根不该来找你。

    她说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

    他说我是来想跟你说件事。

    有人买凉皮,她让那人稍等会儿,又望着他的脸。

    郁林其说:

    “我有病了。”

    李妮子问:

    “啥病?”

    郁林其说:

    “癌。”

    李妮子说:

    “是真的?”

    郁林其说:

    “真的,胃癌。”

    李妮子说:

    “胃癌好,算老天有眼,你活该有此报应。”

    说完,李妮子转身子,冷冷走到凉皮车前,给人抓搅凉皮了。后边又接上几人来买,她就如初时一样,仿佛啥事情也没发生,招招式式,都有板有眼地做着生意。马路上汽车往复穿梭,喇叭声接续不断,鼎沸的行人的吵嚷一阵一阵卷来。盯着冰冷的妮子,郁林其默默坐了一会儿,回到最初的位置。那儿树影已移,太阳晒出一地热气,小凳上微微发烫。李妮子找的九块钱还放在一个碗边。留下这钱已没有必要。郁林其去捡那钱时,他看见几张一块的,其间夹有一张五元票,细一打量,那叠钱不是九块而是十块,不必说,这不是李妮子找错了钱,也不是她不愿收他的钱,而是她瞧不起他的一块钱。郁林其拿了那钱,迟疑一阵儿,抽出一张一元票,压在那个碗下,将那九元塞进口袋,默默走了。走过李妮子凉皮车前,没有做声,汇进了马路上的人流里。

    他不知道他走时,李妮子在他身后,深深望了一眼,还湿了眼角。

    十一

    连里发生一样事情,星期六夜间零时,轮九班副上班。唤他上哨时,发现被窝叠得齐整,人却不在床上。文书找到厕所,不见人影,便知他是钻进了连队招待房。他对象仍住在那招待房里。文书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算算时间,自己十一点查铺到三排,曾晃过九班副的肩,要他记住上哨时间,他却一鼻子鼾声,指导员便没有喊醒他。这样看来,那时他压根没有睡着,只等指导员查过了铺,就溜进了对象房里。指导员到招待房敲敲窗子,九班副对象在屋里应声,说谁?干啥儿?指导员说我,是指导员,找九班副。接着屋里一阵慌乱,穿衣声传来,待指导员从后窗赶到门口,九班副刚好开了屋门,正系着裤带往外走。指导员把他堵在门口,说简直不像话,没结婚就住到一块儿!

    屋里没有开灯,九班副黑在门框中间,说这有啥,又不误了站哨。

    指导员压低嗓子,说你还想入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犯法的!

    九班副轻轻一笑,说合理不合法吗,我知道,除了军营,满社会许多是合理不合法的事。说着,他关上门,要从指导员身边擦过去。指导员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要站岗了,连夜写一份检查交给我。指导员走了。九班副却没有写检查,而是给指导员屋里塞进一张条子,上写我送对象回家了,下个星期天零时返队,便连夜领着对象离了营房。

    事情不知溃了哪条渠道,一下子张扬了一个世界,连驻连整顿的工作组组长、司令部直工科长也知道九班副和对象非法同居,且又私自离队。

    郁林其知道这些,是在星期天的下午。那时他离开李妮子回到兵营,天空些微阴暗,似有雨无雨。机关的参谋、干事们,都领着随军的家属和儿女,从市里公园回来,儿女坐在车前,军官推着车子,随军的妻子跟在车后,提一兜青菜和一条鱼,或一只鸡,一路上撒着生活气息,从他身边走过。他走在路边。他是被生活挤到路边的。默默走着,如一只失群的羊。入营房时,大门哨告诉他,说九班副和他对象睡觉了,指导员捉奸成双,九班副又领着对象逃走了。

    郁林其训斥哨兵,说你不要瞎说。

    哨兵说没有瞎说连长,直工科长气得拍桌子。

    在营房走着,郁林其心里响一路嘀咕。今儿是星期天,法定的休息日,兵们却都在大院劳作,扫地的扫到墙角树下,擦窗的爬上了办公楼的顶端,俱乐部的兵们,拉了一车彩旗、横幅,急急忙忙了一串脚步。军务科的参谋,在训斥衣服不整的士兵。戴了“纠察”袖章便神气活现的士兵,在兵营四处游动。样子是不屑说的,必然将有上级首长光临,其阵势不是军长到来,也是军参谋长将要来到。通讯连、防化连、汽车连,所有大院的直属分队都出动了。警卫连在首长小院里拔草扫地,整理各个首长门前的菜畦和花草。郁林其问防化连一个排长,说谁来检查?那排长说不知道。

    郁林其预感师部大院将有一次仅次于出兵打仗的大活动。

    他匆匆走回连队。

    直工科长正在警卫连主持连队干部紧急会议。会议室里塞满了肃然,蒸腾的香烟味,被阴沉的天空压进屋里,粘粘稠稠在屋里流旋。看见郁林其,指导员说通讯员找到你了?郁林其说没有。指导员说他派出去四个兵,兵分四路,到豆芽胡同、老城公园、吴萍娘家和百货商场去找他。他说我哪儿也没去,我去看了一天连场电影。他自然不会说他去双龙巷找了李妮子。

    “还有这份闲心。”直工科长乜他一眼。

    他望着直工科长:“有事情?”

    直工科长说军长在北京开会,中途坐飞机回来,对大院纪律和环境进行突击整顿,说一周后,中东地区国家有位国防部长要来参观我军建设,参观点就选在我们这个甲种编制师。说外军高级将领参观我师是组建以来第一次,军区司令员说,哪里出了纰漏,哪级军官用他的军衔做抵押。说完了,直工科长把军帽摘下来,喝了一口茶,盯着郁林其。

    “九班副的事情怎么办?”

    屋里闷着一房死气,大伙全都勾着头。

    指导员说:“今夜就派人把他找回来。”

    直工科长说:“不是找回来,是事情怎么办。”

    郁林其向一排长要了一支烟,点着,深吸两口,说:“九班副走前向我请假了。”

    满屋的目光,都穿射烟雾,看着郁林其。直工科长抬一下眼皮,说你批他假了。郁林其说我批了他一周。直工科长问谁给你这么大的批假权?你竟敢批一周假不给我直工科长打招呼!

    默着不言,郁林其埋头吸烟。

    “非法同居的事情咋处理?”科长问。

    郁林其抬头瞟一眼大伙儿。说:

    “他领过了结婚证,是我给他开的结婚证明信。”

    直工科长愣住。满屋人都愕然。

    “你知不知道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能结婚?”

    “知道,”郁林其说,“他是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领过结婚证,他对象单位能分给她一间房子。”

    “为啥不向我报告?”

    我超越权限,郁林其说,这与九班副没有责任,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给的任何处分。屋外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窗上映的天空,比原来愈加浓黑。树梢摆来摆去,云彩走得极快,一团一团向北卷去。在云彩的缝间,有一条条亮光,如镶嵌在天空的玻璃。直工科长一手握着茶杯,却一口不喝,一手夹了香烟,一口不吸。他双目冷在郁林其身上,脸上凝冻一层冰色,过了许久,淡漠地问:

    “你简直胡来,要撤你的职,你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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