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只要符合条令条例。”
直工科长掐灭烟,将烟头丢在地上,又拧了一脚,收起面前的工作笔记,旋紧茶杯盖子,说郁林其,我选你任警卫连长时,以为你军事素质好,管理能力强,是很不错的军人呢……现在看马文枪伤事故的发生,是完全合理的。在你们警卫连,和平年代,就是死上三五个兵,也是合理的。说着,他将椅子一拉,撤身出去了,退出了他主持的警卫连紧急干部会。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身,说散会吧,这些问题怎么办,有司令部党委和师首长一起定。然后,身子一闪,消失在了走廊里。
会议室奇静,烟味流动的气息清晰可辨。副连长和四个排长坐着不动,看看郁林其又看看指导员。外面响起了开晚饭的哨音。吃饭吧,郁林其说,晚上班务会,各排组织讨论,我们警卫连如何站好岗,放好哨,迎接好人家外宾的参观。
副连长和排长们出去了。
指导员问,九班副真的向你请假了?
郁林其说真的请假了。
指导员说,他对象是个体户,领了结婚证,也没人给她分房子。
郁林其说,今夜让三排长去郑州,把九班副死活找回来,再告诉九班副,花上三百五百块,也得买一张结婚证让直工科长看一看。老郁,指导员从凳上站起来,说你不能把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为九班副你压根犯不上。郁林其说,非法同居,按条令那是要记大过的,记了过九班副退伍就别想安排工作了,我郁林其横竖已经账多不愁了,对什么都无所乞求了,不能害了九班副。
指导员不再言声,叹了一口气,悠悠长长。
十二
和老婆办完离婚手续,是在星期三的上午。前一夜郁林其心里有阵死痛,觉摸难以活至天亮。天终于亮了,却又活得和往日一样。不过,一夜血红的疼痛,倒使他灵醒了死的逼近,所以,上课号一吹,安排了连队工作,他就拨通了老婆的电话。
“我是林其。”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
“你给办事处说了没有?”
“说了。”
“咋样?”
“负责离婚的是我的高中同学。”
“你今天忙吗?”
“忙。”
“我想抽空咱们去把手续办了。”
“你来吧,想离婚我随时恭候。”
约好上午十点郁林其回到豆芽胡同,然后一道去办事处。八点二十分,郁林其找给养员预支工资一百元,匆匆出了兵营,乘七路公共汽车,又转三路,到新街口下车,径直走至育新幼儿园。女儿玲玲在育新幼儿园大班。育新幼儿园,是老城区育新村的上佳幼儿园。隔一道城墙,就是吴萍的娘家。玲玲的接送、食宿,都由她姥姥、姥爷负责,他们只在星期天接回豆芽胡同,带她上公园一游,便又送回育新村。由于上两个星期天的争吵,郁林其已经半月没有来接女儿了。半月里,或多或少,玲玲总要有些变化的。他想,不定这半月二十天,女儿已经变得不认识他是父亲了。
育新幼儿园的大门,和工厂一样是铁门,只是门新焊了两个熊猫盼盼,才显出了它不是工厂。郁林其来到时,那门从里边锁着,他拍拍门上的熊猫,走出一个阿姨来,他说他是郁玲玲的爸爸,想来看看郁玲玲。那阿姨瞟他一眼军装,说你是当兵的,更应该懂得纪律,孩子刚上课,要看等接孩子时候再来看。我要出差,他说一走就是几个月,想来给女儿说几句话。阿姨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出差又不是打仗,好像一去就再也不回了。他朝那阿姨笑了笑,挂一脸苦相,阿姨开了大门,让他在门口一间屋里候着,自己去大一班找了玲玲。
玲玲被那阿姨领过来。
领进屋里,那阿姨说快一些,别影响孩子学习,就朝别处去了,样子很像她领玲玲来探监。女儿玲玲穿了裙子,红色,又俗又鲜地立在门口。她直直立着,看见了郁林其,却不肯走过来。郁林其过来蹲下,拉着女儿的双手,说爸爸来看看你。女儿玲玲说,阿姨讲了,上课时候不准家长来看的。
郁林其说,爸爸要出差,要走很长时间的。
玲玲望着他的脸,如端详一块图画版。看够了,她说爸爸不是出差,是不要我和妈妈了。
把女儿的小手紧紧捏着,仿佛握了两把柔软的棉花。郁林其心里一阵哆嗦,想我何苦要离婚呢?毕竟吴萍还是有些爱我的。他问:
“你妈妈给你讲了些啥?”
玲玲说,妈妈说爸爸不是好人,爸爸不配做我的爸爸。说着,女儿看了一眼空荡的屋子,又说妈妈说对不起我,说她一辈子没有给我找一个好爸爸。说爸爸走了,妈妈再给我找一个好爸爸,好爸爸会给我买一个钢琴放家里。
郁林其松了女儿的手,他闻到一丝血腥的气息,在他的喉咙里游动。
他问女儿:“玲玲,你说爸爸坏吗?”
玲玲说:“坏。”
郁林其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也咽了那股漫出胸腔的血腥。这屋子是幼儿园的游戏室,墙上挂满了水粉画,每张画上都写了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我们是民族的未来、各民族团结起来那样的意思。墙下是齐齐整整一圈绿小凳。他从门口拉过一张小凳坐下,仔仔细细望着女儿的脸、女儿的眼,就像望着一张水粉画。女儿的眼极水灵,乡下的姑娘少有这样的眼。不消说,女儿和她妈一样,是这都市的人。
“爸爸哪儿坏?”他问女儿说。
妈妈说爸爸把家里的钱,全都偷偷寄给奶奶了,玲玲说,要不妈妈早就给我买钢琴了。
郁林其不再端详女儿的脸,平平地瞅着幼儿园的院。那里有滑滑梯、转圈椅,和钢筋焊漆的山羊、白兔、鱼和大象。这动物都是硬的,不见脸,只见身子的骨头,就如同人的一个骷髅。他盯着一条只焊了鱼刺的大白鱼。
“姥姥、姥爷给你说了啥?”
女儿玲玲说,姥姥、姥爷不让我姓郁,要把我的名字改过来,让我叫吴玲玲。
收回目光,看了女儿,想她真是不认识我是她的父亲了,才二十天不足,变化竟这么快。郁林其默了一阵儿,从军装下兜里抓一把泡泡糖塞给女儿,女儿不接,说妈妈说了,爸爸给什么都不能要。郁林其的手在半空僵一下,有两块糖落在地上。玲玲把目光落在地面的糖上,他把玲玲往近处拉了一把,将泡泡糖塞进玲玲的裙兜,说你走吧,要听阿姨的话。
女儿走了。
郁林其盯着女儿头上透了洋气的剪发。
女儿走至门口,突然又转过身子,问:
“爸爸,我叫郁玲玲,还是叫吴玲玲?”
“叫吴玲玲吧。”郁林其说。
女儿玲玲仿佛得到了征求的同意,轻轻快快离开了游戏室,一条小红裙,一束火样烧在幼儿园的院落里,由近至远,成为一星火点,化在了明明朗朗的阳光里。郁林其以为自己会流泪,可女儿消失了,他却很平静,如同结果预先知了样,压根流不出泪来。以后很长日子,郁林其都为自己眼看着女儿最后走去,自己却流不出眼泪而想不通,心里只是有一股白白的苍凉。
十三
吴萍先郁林其一步到家。郁林其推门进屋,吴萍在看本市的下周电视报。那个时候,市台正播《编辑部的故事》,葛玲和李冬保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全市工农商学兵,都为他俩不能结婚可惜,觉得这对人精相结合,活在世上该是多自在的事。郁林其手里提了一包东西,放在吴萍身后桌上。
郁林其说:“你回来了?”
吴萍看着报纸:“你让我回来我敢不回来。”
郁林其说:“就你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去办事处吧。”
吴萍说:“你把条件再重复一遍。”
郁林其说我没条件,无条件离婚,只想离完婚,让你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吴萍把报纸放下,用鼻子哼出一口粗气。不放心地问:
“东西?”
“我一样不要。”
“存款?”
“我一分不拿。”
“女儿?”
归你,郁林其说,我从今天起,也不再回来看女儿一眼。女儿是姓郁姓吴,都无关紧要,以后姓了别姓,也无关紧要。然后,他把手放在桌上的一方纸包上,说这是我给女儿买的书,小学、中学、高中全部课程的参考资料,语文,数理化,历史地理,全有,也算她爸爸的一点心意吧,她上学后讲到哪里,你就把哪些书拿出来给她。说完了,他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转下一个铜的,递给吴萍说,咱们去办吧。
吴萍接了那钥匙,顺手扔在桌上,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纸张,郁林其接过看了,见是她写的离婚协议书,就取出笔来签字。吴萍说你看一遍,郁林其说不用看,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郁林其将协议书掀到最后一页,要签字时,忽然看见最后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的时间,不消说,这些离婚条件,三年前吴萍都想过写好了。郁林其猛然对三年来自己感情的不悟感到羞愧。他旋开笔,在男方二字后边,写了郁林其三个字,又把钢笔递给吴萍。
吴萍没有接他的笔,用自己的笔,在女方二字后面,写下了吴萍二字。
一切都清了。了结了。
郁林其说:“走吧?”
吴萍说:“这些书多少钱?”
郁林其说九十一块二,吴萍便从自己乌黑的牛皮夹子中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票,递给他说我能养得起女儿,也能买得起书。郁林其没有接钱,他说这是我做父亲的责任,我永生不再来看女儿一眼了,你不能不让我给女儿留些什么。你要不接钱,吴萍说离完婚,我就把这书烧掉,我不能让女儿记住,她一辈子有过你这样一个爸爸。郁林其盯着吴萍的脸,他冷丁儿觉到,这张脸又丑恶,又可憎,他极想极想朝那脸上抽去一耳光,让她的嘴角流一行血,可他只瞟了一眼,便接了那张钱,说:
“走吧。”
她说你找我八块八毛钱。
他找了她十块钱,她说没零的?他身上有零的,他回她说没零的。她拿着那十块钱,到外面去了好一儿阵,换成碎钱回来了,一进门就递给了他一块二毛钱。接过那一块二毛钱,他确实觉得和她再没瓜葛了,和这豆芽胡同再没瓜葛了,和这个都市也没瓜葛了,以至觉得,和这个世界,也极少再有瓜葛了。他忽然想回家。回伏牛山区的老家。他觉到山下的那方村落,才是他扯不断的瓜葛之地。从那里走出来,也该回到那里去。那里有他的老娘,有父亲留给他的舍。当兵走的时候,娘说最后你给你爹烧炷香吧,他就跪在爹的牌位前,点了一炷香。那当儿,娘说你出去别忘了家,天变地变,家是不会变的;走千里,行万里,家总是你的家。他忽然想回来。他想离完婚,办一些在部队该办的事,算好时间,觉到寿终到了,便请假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屋里,埋进老家的土里。他才三十有余,叶落归根的念想,骤然间占满了他整个身心。他还想起了李妮子,想,当初要是和李妮子结婚,也许会有一个很好的家,夜间洗过了脚,让李妮子去把脏水倒掉,妮子会很乐意去做的。他四下看看生活了六年的这个家,陈设、家具、被褥、衣架,还有他从连队带回来的吃饭小凳,那上面还印有军用的字样。这屋里的一切,他都流连一眼,至尾,把目光又落在吴萍身上。
吴萍静静默默坐在床上,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两眼平淡地望着门外。院落很空,人都上班了,有麻雀在门口蹦跳,啁啾出单调的响叫。
他说:“两清了吧。”
她说:“清不了,为啥你早几年不同意离婚?我三十二岁了,你熬煎了我八年的青春。”
他说:“算我对不起你好了。”
她突然抬起头,利眼看着他,说郁林其,离我要离个明白,你说实话你为啥突然同意离婚了,比我吴萍还坚决,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找好了人?
郁林其动一下身子,倚着桌角,默了一阵儿,说:
“我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
她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疑疑惑惑的。“什么病?”
他说:“胃癌。”
她说:“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不愿拖累我吴萍的人。”
他说:“信不信由你。”
她说:“胃癌能治的。”
他说:“不行了,后期啦,我不想去治。”
她说:“你治好愿意和我过,我就不再和你离。”
他说:“我不愿了,我够啦。”
她从床上坐起来,挖他一眼。“你够啦?我还够了呢!”就锁了门,出了二十三号院胡同里塞满阳光,天空晴晴朗朗。吵嚷的声音,温温暖暖漫过来。街道办事处,只在前面百来米。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拐弯时,吴萍追了几步,轻声说郁林其,你可以再想想,进了办事处,就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只不紧不慢朝前走。
十一点十分进了街道办事处,十一点二十就办完了手续。吴萍的同学,还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他们都喝了。接过离婚证书时,吴萍对郁林其说,你铁石心肠,不得好死,真的有癌,是老天有眼。说着,吴萍就大步出来,朝自己娘家去了。
郁林其什么也没说,他走出办事处,在那门口默站一阵儿,坐公共汽车回了师部大院。
十四
马文的哥哥要走了。
下午,师部召开了师机关和直属队连以上干部会议,师长做了“干好工作,迎接外宾,为国争光,为军争荣”的动员报告。在会上,司令部参谋长宣读了师党委对郁林其的处分决定:职务由正连降至副连,上尉军衔随之降为中尉,并记大过一次。宣布命令的时候,指导员塞给郁林其一张纸条,上写老郁,我对不起你。郁林其接过条子,在那句话下面写道:这世界上没有谁对不起我郁林其,又将条子还给了指导员。
这件事发生在郁林其和吴萍离婚的第二天。马文的哥哥对组织上给郁林其的降职、降衔、记过处分,还算基本满意。他是晚上八点的火车。七点钟,指导员、直工科长及马文所在的班、排长都来给他送行。郁林其要来时,通信员忽然进来,说来了一个妇女,是连长的同乡。郁林其走出宿舍,便见李妮子立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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