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也是这样结束的。少校郭松刚的命运就在这时进入了尾声,同时,也拉开了关于命运的真正序幕。
多少年月之后,对于整个世界来说,这一天都是无法忘怀的一日,犹如历史上被永载史册的事关世界各民族命运的重大事件。当这段时日所有国家的所有报刊、杂志进入各自国家历史的档案之后,谁有幸翻阅其中任何国家的任何一页,都会感到有股震颤的力量被尘封在发黄的纸中。但是,当年这段炎热的夏时,东方这块被人家神化、巫化的土地上,无人知道也正发生着一场惊人的事件。就是这一天,驻守在中国某山脉峡谷导弹部队的发射一营,如往日一样,在晚上九点三十分熄灯休息,各连排也都很快地齐步走着步入梦乡。只有哨兵的脚步声,仍像落入水面的船桨样,使潮湿的声音在营部周围,有节奏地起起落落。空气中,有鱼塘的腥味。营部以东山坡上的一连、二连、三连的红色瓦房,在腥味中显出深灰的颜色。各连营房前的单杠、双杠、木马及晾晒衣服的铁丝拉绳和砖砌的一溜儿晒鞋的架子,都在静夜中歇息安卧,一动不动。能听到空气游移的细微响声,也能听到树叶在月光中磨擦的幽怨私语,还能听到夜莺在十里之外山谷中的呢喃鸣叫。远处,通往这里的公路,像水浸的一条黑色布带,蜿蜒随意,遇物赋形。近处,草和树木,脱去白天的炎热,在夜晚散发着蓝绿的气味。有只从草地走出的野兔,大摇大摆地到营部面前的一片沙地平场上,东张张,西望望,然后绕开哨兵的脚步,径直到营长郭松刚的窗下,奇怪地站一儿会,看那扇半开的纱窗数秒钟,打下一个轻巧、响亮的喷嚏,突然撒腿向北跑去,像受到某种惊吓一样,细碎密集的脚步声,宛若一路撒下的豆粒,叮叮当当落在营部门前的月光下面。
就是这一瞬间,营长郭松刚突然从硬板床上折身坐起,急快地拉亮电灯,脸色惨白,额门挂汗。他在床头愣了片刻,旋即穿衣下床,抓起武装带、手电筒和他当排长时就已开始使用的黄哨子,从屋里冲出来,朝野兔跑去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是他惊动了野兔,还是野兔唤醒了他),立刻连续不断地吹响了哨子。像汽笛长鸣一样,转瞬间,这条山谷便充满铜黄的哨音。整条山谷,在他的哨音中,哆嗦着颤抖起来。
营部的哨兵是有三年军龄的山东潍坊地区的一名老兵,他军旅经验丰富,军事素质上良,听到哨音后,朝营长这边跑了几步,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快疾地跑去。到一连他破门而入:
“快!一级战备,紧急集合!”
到二连:
“快!一级战备,紧急集合!”
到三连:
“快!一级战备,紧急集合!”
三分钟后,全营官兵集合在了营部的平场上。在值班连长的口令声中,所有的士兵一边挪动脚步,一边整理着衣帽。这时,三连的志愿兵饲养员,从鱼塘那边的猪圈旁跑将过来,有一只鞋子跑丢了,他到队列的末尾收住脚,揉揉眼,嘟囔说“拉他妈啥儿紧急集合呀,我脚上肯定流血啦”。话刚落音,有个人在他腰上猛一脚,要反抗发作时,回头一望,踢他一脚的竟是营长郭松刚。
他二话没说站进了队列里。
营长一脚踢完就迫不及待地到了队列前。营长在队列前压着嗓子,前后共讲了半分钟的话。在这半分钟里,队伍中先还有些穿衣扣扣的声,可他第一句话一讲完,声音便都僵住了,像凝住不动的云样硬在队列的半空里。营部前廊下的一个灯泡是由教导员拉亮的。三分钟前,教导员从营长的哨音里起了床,有些生气地说老郭,你想拉紧急集合也该提前给我说一声,我虽不是少校军事主管,可还是发射一营的中校党委书记呢。
营长没有生气。营长把他所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几句,教导员顿时呆若木鸡,脸色白亮,如持霜的月光落在他那张瘦脸上。
“是真的?”
“千真万确。”
“不会吧?”
“一点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这个。”
“要出了差错呢?”
“我姓郭的用军衔、用人头去顶着。”
到这儿,中校系扣子的手在胸前不动了,脸上的惊异由白变成冰青色,人就像木了一般,呆呆地扭动着,回过身不知干什么,却把廊下的电灯拉亮了。拉亮了才意识到,夜间一级战备的紧急集合,是绝然不能有光的,于是他对少校努力释然地说:“想不到,真叫人想不到——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要管规定,只要能打赢,只要部队拉入阵地,能又快又准地把导弹竖起来,一声令下能把导弹打出去。”
郭松刚看见教导员说这话时,把第三只扣子扣到了第二个扣眼上。
看见了所有士兵们的脸都像不久前教导员的脸色时,少校营长把目光盯到了站在各连最前的三个上尉连长的脸上去,他发现三连长和教导员一样扣子扣错了,一连长穿戴整齐,军姿严整,脸上却是淡然稀释的笑。那笑的后边,郭松刚知道是对他向大家通报紧急情况的不信任,是对他郭松刚的不信任,是他郭松刚对自己梦中突发在西半球的战争的恐慌和过敏。郭松刚没有对那淡然的冷笑做出任何反应。他没有时间再去向连长、排长、士兵们过多的证明他急情通报的确凿和真实,就像最先感到了地震来临的人,没有时间再和人们去讨论地震降临之前诸多征兆一样,郭松刚以最简要的神速,明确了各连的实战任务,最后下达了“发动汽车,进入阵地”的口令,以为部队会如往日演练一样,迅速地扩散开来,各就其位,两分钟之后,登上汽车,向二十四里外的导弹阵地迅速进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下达了命令,部队的官兵却无一人动弹,和没有听见他的命令一样。
郭松刚朝营直属的汽车排长走过去。
汽车排长是有十五年军龄的老排长,是由汽车老兵转为志愿兵,又由志愿兵转干担任汽车排长的。他在发射营的资历,比教导员早一年,比营长早三年,仿佛是一片树林里不是最高,却是最粗的老树,在任何风雨面前,它都比别的树木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往日,这样的情况下,命令下达之后,最为先行和紧张的该是他汽车排长和他的汽车排,因为从营房到导弹阵地的这段路程,靠的是汽车排的六辆大卡车。
郭松刚冷冷地盯着汽车排长。
汽车排长说:“营长,到底是真的还是演习?”
郭松刚吼:“李大树,再不发动汽车,你就不再是发射一营的汽车排长啦!”
叫李大树的汽车排长怔一下,猛地转身,拉一把身边的汽车教练班长,迅速往车库的方向跑过去。毫无疑问,事后汽车排长没有被撤职,但正是他这一跑,证明了发射一营所面临的军事形势的严峻性,使人们从木呆的怀疑中醒过来:即便是演习,他们现在该做的,也不是对营长急情通报的怀疑,而必须是对其命令的执行。否则,他们所面临的,将不仅仅是个人的撤职和生死,而是可能的一场战争时机的贻误和拖延,是不堪设想的后果造成的隐祸,甚至,是错失一个国家在命运的十字路口的选择和确定——这话对别人,空军、海军、步兵和老百姓,听来都有耸人听闻之嫌,但对导弹部队、尤其是导弹部队中的这个发射一营,每一个士兵都不怀疑,这话里没含有丝毫的夸张和教育。从他们走进发射部队的新兵连开始,当他们看了一九四五年美国在日本的长崎和广岛那两枚原子弹爆炸的内部黑白影像资料之后,他们谁都坚信不疑,他们深居在山脉中的这支队伍,同样有着左右世界命运的可能和力量。
事情就是这样,偶然而又盲从。形同一次军事的集体梦游,部队很快地依照建制登上汽车,像故事的速度一样,向山脉的四号禁区开始进发。山谷中的营房丢在身后。路两边的树木被疾速行驶的车队一一抹杀。月光在车轮下被轧得又薄又软。草地里的野鸟,被坚硬的汽车声砸得四处乱飞,只有活跃在这个夏夜的猫头鹰敢于在汽车迎面灯光下睁着惘然的双眼。营长和教导员坐在最前的指挥车上,颠荡的二十几里山路中,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事后许久,在基地司令的亲自盘查中,少校能够回忆到的仅是这么几句。
教导员:“老郭,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有点玄。”
营长:“教导员,我是军事主官,军事上有天大的事情我姓郭的都顶着。”
教导员:“我不是那意思,出了事情还是党委集体负责任。”
营长:“你比我在导弹部队时间长,你知道,就怕过了今夜,我们发射营连出事负责的机会也没啦。”
然后,车队过了一座沟桥,驶进了四号禁区。禁区内是沙土车道,沿着沟底起伏延伸。路边和山坡上的茂密松树,在允许范围内的微弱灯光里,在月光乳白山坡上,呈出浓烈的黑色。禁区外边左侧的村庄里,有激烈的狗吠。车轮下沟底的溪水河道上,有清明的水流。就是在这里,在这河道拐弯,路也拐弯的地方,他们行驶的速度是每小时六十公里。六十公里对于夜深人静急行军的一支机械化又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并不算太快,何况,他们又要争分夺秒地进入导弹阵地,使每个士兵,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操作发射状态,完成全部的发射准备。可就是这个时候,行进的车队中发生了一丝意外,宛如车轮一不小心开进了一个浅浅的水坑一样。
营长和教导员坐在前排沉默不语。指挥车后边的通讯联络员扶着车栏到前排,对营长轻声急切地说,六号车拐弯时有个兵的头摔到了车板上。
教导员问:“严重吗?”
联络员说:“不停地流血,他们想停车包扎。”
营长说:“放屁。还以为这真是演习呢,慢一步进入阵地,完不成发射准备,要的可不是一个人、一个营的命。”
教导员说:“通知他们,不能掉队,就在车上急救包扎。”
没有谁能想到,命运是被偶然中的偶然构成的,而且,许多时候,偶然中丝毫不含必然。发射一营是在深夜一点二十七分三十秒到达四号禁区中一号阵地的。阵地上的阵管连,在部队没有达到之前,已经接到少校的电话通知,已经完成了启动阵地的管理准备。待部队下了车,很快地也就踏入了一号阵地的二号洞库。深隐在这座山脉中的这座导弹阵地——洞库内灯火通明,钢筋混凝土的洞壁上涂了绿漆,使那灯光显得柔和而又明亮。在恒温和恒湿的主洞里,那枚最为先进的大型号远程导弹,如同睡熟的巨蟒,安静而又祥和。但是,这一夜,一点四十五分,它被发射一营唤醒了,像巨蟒睡醒后开始了如蛇一般灵动的活动一样。
全部的过程,都在少校指挥的口令声中进行,如同一台交响乐都在指挥的指挥棒下。阵地里低沉轰鸣的发电机组的隆隆响声,把配电房洞壁上挂着的水珠,震得沿壁而落。阵地两边的地缆电线,在那声响中,有轻微的晃动,使电缆线上那层潮润的薄尘滑动的纱绸样落在地下。从主阵地笔直向东X米,就是竖井的放射架。少校郭松刚就站在放射架的指挥台上,他着装严整,表情肃然,中等略高的身材,在那1.5平方米的圆台上挺胸而立,像有了生命的一具直立的活动雕塑。而他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则都是发射架的钢铁森林。那森林中的每一根林木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方或圆,再或三角,都涂着最新技术生产的防锈漆,一律是浅得乳白的混合色,像被月光照透了的云。少校的口令就是穿过这片夜云色的钢铁树木,而指挥着发射营的每一个发射的号手和操作员。
“二号手——准备!”
“一号手——开始!”
“四号手——上!”
“三号手——瞄准!”
“五号手——启动!”
“各号手汇报”——
一号手:“2064!”
五号手:“2064A,2065B!”
四号手:“8000公里甲,12000公里乙,16000公里丙!”
三号手:“精确——0.001!”
二号手:“一切正常——状态——甲!”
“各号手注意,第二步操作开始:一号、二号、三号——启动!”
少校的口令声和各号手的应答声,在这个山脉的最深处、心脏里,宛若轻重有序的雷鸣,白亮亮地朝四处扩散,撞在发射架前边的钢林上,又弹回来落到后边钢林上,使那声音愈加的轰鸣和嘹亮。每一个在阵地洞中的军人,都仿佛是置身于旋律中的一个音节,他们的心跳、呼吸、动作,都随着那连续不断的口令的旋律在运动和操作。
谁都知道,到了一个非常的时刻。而这样一枚导弹,从主阵地的平台运送、连接,到竖井中的起竖、瞄准、测试,再到在发射架上完成一切发射准备的每一个环节,除了在第三步的四号手误报一次数据以外,没有发生任何差错。他们用了最短的时间,每一组数据都达到了最精密的限度。当这枚导弹在完成起竖和测试,完全进入发射状态之后,发射一营的全体官兵在刚要松下一口气时,守在阵地高频电台旁的教导员出了一身冷汗。
早上六点三十分的新闻联播,果然乌云压顶般报道了一条令世人震惊的消息,那消息的内容和少校营长向一营通报的急情一模一样,而他国之战的开始时间,也正是郭营长吹响集合哨音的三分半钟之前。
冷汗之后,教导员迅速从电台室跑出来,到发射架的指挥踏板上,惊喜地说:“老郭,新闻联播报道了,和你说的一模一样,我们一营该立大功了,你郭松刚也准要记功加上晋级了。”
那时候,少校正在核查汇总数据的精密度,他听教导员的话,手里的汇总仪差一点从发射架上掉下去。盯着教导员的脸,他说你说啥?教导员说新闻联播报道了,连他们使用导弹的枚数型号和炸死炸伤的人数都和你说的一模一样呢。
郭松刚的脸白了:
“教导员,我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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