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寂寞之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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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导员的嘴角挂着笑: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郭松刚说:“我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教导员又笑:“当了旅长别忘了我就行。”

    郭松刚跟着苦笑一下,突然脸上冒出了一层汗粒,他把汇总仪啪的一下扔在指挥桌面上,说,“教导员,快——在六号车上碰伤的那个三连的老兵怕是不行了。要抢救不过来,我们就是错上加错,罪上加罪,处分我怕还要连累你。”他快疾地说完,从发射架那钢铁林地的缝隙中如猴子样爬下去,撒腿就沿着洞道往阵地外面跑,身后留下一路震荡的巨响和教导员及一营所有官兵那惊异、木呆、惘然、白亮的目光。

    于是,一道闪着电光、划着弹道的身影,开始了交响乐尾部的苍凉演奏。

    后事

    有三种疑问,少校面对旅长和基地司令等一级又一级上司的提问,他无从回答,也无从辩解。一是你是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那场属于别国的战争敌情?更何况他得到情报的那一瞬间,整个民族和这支军队的最高领导都还在睡梦之中,对所发生的事情还处于一无所知,而你却已了如指掌,这其中的机关是在什么地方?二是你接到了谁的起竖导弹的命令?而真正实战导弹的起竖,甭说你是一位微粒少校,就是一名将军,又有谁敢擅自下达一言急战通知?三是六号车上的三连,三次请求停车对头部摔伤的战士进行包扎,你为何三次拒绝,从而延误抢救时间,致使这一山东潍坊的优秀老兵,年仅二十一岁,就如早晨的落日一般不应有地结束了他含苞欲放的年轻生命。

    面对上校、大校和将军们的反复提问,少校营长意识到他酿成的大祸决非是失误和过错,再或严重错误那样的评判能够结论。

    郭松刚陷入了泥沼般的懊悔之中。在将来的岁月里,人们来重新审视过去的历史事件,这一年的它国之战给这个民族所带来的醒悟,会使人们重新结识一个天才的英雄,当人们举着鲜花到一个老人面前,重新赞誉他当年的壮举之时,人们不会记起他当时所遇到尴尬无奈的任何细枝末节。而那时,最为容易被人忽视的,是少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亡者的后事。最为切实具体的,是那位牺牲的老兵的父亲马上就要从山东老家赶到发射一营。

    处理后事的一切安排都由教导员前后左右,而少校在上校参谋长、大校旅长的分头谈话询问之后,他苦苦哀求,重又回到一营,目的是要亲自给老兵的父亲赔罪解说。而今日的现在,老兵已在营部后面一间闲置的库房里安然躺下。今天他的父亲赶到营部,不久,他将由那位乡村老人伴随着走进城里,火化后躺在一个精小的骨灰盒里魂归故里。太阳已经高悬,七月天气中的酷热,在这座山脉中开始劈剥剧增,那些被晒蔫在路边和营院中的槐叶、榆叶、楝叶,都已同山坡上萎缩的小草一道,开始在炎热中耷下脑袋。昨夜昂翘起它们深绿的脖颈,眼下已经无力地软弱下来。空气中鱼塘的气味更加浓烈腥稠。知了的叫声,苦闷焦躁地在树与树之间响来走去。郭松刚最后走过烈日,去那间被整成太平间的营部库房看了死去的老兵。他躺在那间房子的中央。原来堆在库房里的,连养猪、种菜的农具和一些盆盆罐罐、水桶料缸,都不知被码到了哪里。屋子里宁静无比,有一股潮暗的阴气。十几个营、连、排统一由战士自己制作的花圈摆放在老兵的周围和库房的门口,两个三连的哨兵带着黑纱在门口守灵站哨。营长来的时候,他们向营长举手敬礼,那动作虚幻缥缈,仿佛怕搅醒了他们睡熟的战友。

    郭松刚没有还礼。

    他们又一齐立正,说:“营长好!”

    郭松刚淡下脚步,望望他的士兵,迈腿走进库房。老兵躺在他睡过三年的那块铺板上,身上盖了一面新白的床单,床单上又盖了一面上级组织下发至连队的制式军旗。透过那红亮的薄绸,能看见白布上闪着有一层浅青的虚光,还能看见,白布粗粝的线头,架空着红绸的光滑。陪营长来看老兵的是中校教导员,他立在营长左侧,二人在老兵的铺前半晌无语。

    纸扎的花圈上,有一股淡淡的凉气。

    营长慢慢掀开了盖在老兵脸上的旗和白布,他看见那绷在头上的白纱仍还一圈圈地裹在老兵的额上,除了白纱留下的一丝如深夜寂静的不安之外,老兵的脸别无他样,完全如睡熟因为无梦而无表情的面孔一样。轻轻地又盖下白布和旗子之后,直腰时营长的腰脊上发出了挤压变形的咯咯嘣嘣的白色声响,脸上的肌肉撕布般响着颤抖了几下,他便用牙齿咬着下唇,制止那种撕裂的颤抖。

    教导员说:“我有责任。你别老是自责,别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你一人身上。”

    营长说:“老人今天就到?”

    教导员说:“应该在今天白天赶过来。”

    营长说:“我想见他一面。”

    教导员说:“你见他是不想让后事顺利嘛。”

    回到了房间,少校郭松刚开始坐在床沿不知所措。他从旅里明令的反省中要求回来,除了继续反省,就是等待必要时向老兵的父亲下跪赔罪。他知道那所谓的必要,就是惯例中死者的家属提出过多政策以外的要求时,以期真诚的赔罪,获得妥协的谅解。

    郭松刚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就像他没有经过真正的战争一样。

    教导员有过三次处理后事的经验,就像他有过三次调动的经验一样,每一个环节他都谙熟其过程中的可能和意外,所以他向营长下了命令:

    “没有我的通知,你别从屋里出来。”

    他就那么呆呆地抱头坐着,本想考虑一下自己下一步如何解释那三个共同的询问,可脑子里出现的却永远是睡熟在无梦状态中的木然的面孔。他没有料到一个人头在行驶中和车厢碰了一下会带来死亡。那时候他一心想的是进入阵地,起竖,瞄准某一目标。他已经完全被突发事件有可能引来的战争所控制,就像一个人陷入了臆病之中一样,在想象与现实的泥潭中无法自拔。从他入伍开始,他就生活在对导弹的恐惧之中,因为恐惧,又使他开始敬仰;因为敬仰,自然使他进入了某种坚定;因为坚定,又反而使他智慧。而坚定和智慧,又把他推入一种思维的怪圈,从而使他变得盲目而又胆大妄为,竟敢把生活中那句“导弹是我手中枪”的军营俚语变为现实,起竖导弹如操枪训练一样随意而自然。现在,郭松刚回想着死亡老兵那张再也不会有所表情的木然面孔,开始意识到他作为一个发射营长,就像种田的一把好手,去做了教书先生一样的阴差与阳错。他是导弹部队自己培养的第一代硕士研究生,他在一所有二十六个国家院士的工程学院学习导弹生化专业时,就曾经是所有军兵种必须完成的步兵共同课目的优秀学员,而对其自己生化专业的痴迷更宛若一个热爱作画的孩子对五颜六色的着迷一样。可是,他毕业分在生化研究所,第一次在协助生化实验中,把沉淀时间的九十七秒钟,误写为九十一秒钟,从而使那次耗时半年的实验在接近成功时,又一次以宣告失败而结束。这样的实验,失败就像学生作业中把加号写成减号一样,本是一件见怪不怪的常事,所领导除了找他谈话,让他写了一份检查之外,并没有给他什么处分。然而,半年后在充实基层干部的军官流动中,他却被从那座省城,调到了这座山脉深皱中的发射一营。

    调动本是一种事业的滑坡,然令人意料之外的是,郭松刚竟从一个副连长走向营长,从一个中尉走向少校,这三级晋升,正常时间是九年或者十年,而他,仅仅用了六年时间,其原因,除了他在这个营有最高的学历之外,人们没有想到一个学习导弹生化专业的人,会很快酷爱导弹发射,会在三次实验发射中,指挥若定,且竟有两次在发射之前的十几分钟内,排除可怕的线路故障和元件错位,避免了导弹的自焚爆炸,使那两枚导弹,完全按时射出并命中靶标。

    他被导弹部队司令握手接风,亲手从中将手里接过了大功的荣誉证书。

    没有人怀疑他是最为优秀的发射营长。

    也没有人相信,今天他会落到如此的境地。在一营,他住的是套间宿舍,外面的房间里除了床、桌、脸盆和墙上的各种人员和武器的实力报表及导弹发射部队的一些深奥的专业书籍,还有日常步兵共同课目训练的挎包、皮带、哨子,再就是随手扔在桌面和窗台上的几个烧杯瓶子。而里面的房间,仅有六个平方,除了便池和水管之外,其实也是一间库房。这种带厕所的套间,只有他和教导员才可享用,而其余副营职干部,一律都是单间房屋。房子里热得无以言说。汗从郭松刚扶着下巴的胳膊上流下。他想打开电扇,却没有抬手去墙上按一下开关。他想喝水,却没有起身动一下杯子。从窗子里望出去,能看见去参加旅工作组特意到一营蹲点整顿的动员教育大会的官兵,着装齐整地朝山坡下一连的会议室默默走去。因为老兵的父亲还没有赶到,老兵还静躺在库房的花圈中间,为了致哀,所以营连的一切活动,都不再伴有口令歌声。少校隔窗相望,看见了部队的阴郁沉闷,因为自己的过失,正如浓云一般在四处弥漫。他从床沿站了起来。本来看见三连的加注排长领着几个兵抬着从城里运来的冰块往老兵的尸房去时,都朝这儿望了一眼,及至他想隔窗说话,他们却都又扭回了头。他感到了一股痛心的寒气,汗凝在了额上脸上。抬走的冰块在他眼前如月落一般消失远去,脚步声凌凌乱乱,由近至远。

    老兵的父亲也该来了,从县城的火车站到这不过三百来里,坐一夜火车,天亮到站,无论如何这时也该到达一营。想到我应该去公路边上等着老人,待老人一到,就向老人赔罪,哪怕向老人跪下。

    少校要去开门时,却从门缝挤进来一张纸条,打着旋儿落在脚前,捡起来一看,上边写了六个字——千万不能出来!

    屋门被从门外锁上了。他在门后盯着那纸条怔了一会儿,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回身又坐回到床沿不久,听见了有汽车喇叭的响声,从沟口的路边传来,尖细中有些沙哑像喇叭的哪儿有了裂纹一样,慌忙趴在窗上张望,又看见一声尘土飞扬的喇叭声,像从土地中突然飞起的一块石粒,生硬地从他窗下飞速而过。接着,从门缝那儿,又落下一张纸条,上写着——千万不要趴在窗上张望——郭松刚又往窗外看了几眼,最后似乎听到了营部外边隐隐约约有了女人的哭声,如一条决堤的河流,快捷急速地朝着营部这儿飞泻而下。跟着,那哭声就不再单纯是一个女人的悲呼,而是一片由远至近痛哭的海浪,有力地拍打着他的窗户、墙壁和门框。他明白来处理老兵后事的不再是一个老人,而是由老兵的父亲、母亲、哥嫂和小妹等。仔细再听,仿佛那浪涛般的哭声里,还有一个男孩的叫声。营长知道,那男孩的叫声可能就是老兵时常念叨的小侄儿。他立在屋子中央,知道老兵的全家都已从山东赶来,知道老兵的后事,将可能不再仅仅是亡者的一场后事,而可能是生者的一场悲凉的争斗。这让他有些始料不及,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当儿,那水流般湍急的哭声愈来愈近,似乎已经流进营院里边。似乎还能听见教导员、副营长和三连干部们每人搀扶着一位老兵的家属,劝解的声音隔三差五地从哭声的缝隙中挤将过来,且在那劝解的话后,他听到了一个男人对他郭松刚的辱骂,说我日他祖先,我弟弟死了,我要不亲眼看着有一个人被判刑蹲监,我这做哥的就撞死在你们发射一营的砖墙上。随后,郭松刚还想捕捉听些啥儿,却被更为嘹亮的号啕完全湮埋去了。就在这时,他额上汗如雨注,整个衬衣都被汗湿时候,他的身后又有了细微一个响动,像一片树叶飘着落在地下。回头一看,又有一张叠成三角的纸片落在门后。有些迷惑地去打开纸片,那上边的话已经不再是通常的语句,而是一道冰冷的命令——马上给我躲到你的套房里!

    少校嘴上挂了一丝冷笑。难道我在这儿会有人把我吃了?敢进来把我活活打死?他这样嘲弄着那纸片上的命令,眼睛却看了一下套间的那扇褪漆的红门。

    哭声越来越近。

    我就站在这里看谁能把我如何。

    哭声已经到了营部教导员那边的房前。

    难道一场后事能比一场战争更为恐怖?

    哭声到了营部中间的会议室下,像一场风暴袭击着会议室的门窗。他听见了门窗受到拍打后的哐哐当当的响叫。好吧,我就呆在这儿,等着老兵的家人冲将进来,揪着我的衣领,向我质问要人,让我在他们面前跪下赔罪。

    哭声卷过了会议室,到了副营长门下,叮叮咚咚,再过一间房子就到少校的门前。宿舍门都已开始被哭声推得晃动起来,像深夜的大风卷在门口。

    哭声淹掉了营长与副营长之间那间营部值班室。营长的门开始如有人拍打一样啪啪地响个不停,门后灰尘跌落的声音像瓦片从房上掉下一样。隔着门缝,他看见老兵的十几个家人中,女人悲痛欲绝,男人愤怒异常。若不是有营里干部一个个搀着拉着,也许那些男人们早已暴跳如雷,早已冲到屋前,把脚踹到了门上窗上。

    终于,他们到了门前。

    窗台上的一个烧杯瓶子被哭声、唤声、脚步声震得滚落下来,碎在了水泥地上。

    果然有人踢了一脚屋门。

    营长要去开门。他朝前走了两步,手扶着门扇时,手指在门后的拉柄上僵住了。又有一张纸条从门缝哗啦一下落在了门后的垃圾斗上。他猜想那纸条是刚刚塞进门缝,因为慌张才没有落下,这一会儿他一动门它就落下了。

    他没有弯腰去捡那纸条。他似乎不看那纸条就知道那张条上写了啥。他只在那纸条上迅速瞟一眼,就猛然转过身,朝他的套间疾快地走过去。

    走进套间,他砰砰啪啪把套间的屋门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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