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
我真的想离婚。
再说一遍。
我说过几遍了。
为啥?
你别把孩子吵醒。
哎,你说我做那幼儿小便报警能用吗?
能。
孩子发烧它也报警吧?
报。
我把它改进一下,让它报警时响音乐。
不用改了,我想离婚呢。
为啥?口口声声,就是想离婚。
我当初选择错了,我想改过来。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写作业,错了改过来?
我不该嫁给当兵的。
晚了,来不及了。
能来及。
对你说,上个月我们连在导弹发射中集体立了个三等功。
你别给我说这些。
队列比赛我们连全旅第一呢。
你别说这好不好?
我是一连之长,这是我的功劳。
我烦你说这些。
说别的吧,领导和我谈了想提我当营长。
不说别的,我们就说离婚。
看来你是铁心了。
我想了几年,从领了结婚证就想。
因为分居?
不是。
因为没钱?
我没那么俗。
那……你有外遇了?
我没那么俗,可你有那么俗。
分居、钱、外遇,都不因为你为啥?
我不知道我为啥。
不为啥,就是想离婚?
对。
不行。绝对不行。你跪下我都不答应。
离婚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我不要。那些存款也给你。
不要。
房子也给你,我只要孩子。
你想都别想。
我要想。我天天都在想。
想了也白想。
那……孩子也给你,我只要我孤身一人。
你是生病了,中魔了,需要把你送到神经病院看一看。
喂,她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他想想,有意思。
她说,没意思。
他说,我又有一个理想实现了。
可我的理想没实现。
我当发射营长了,整个基地最年轻的发射营长呢。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评上高级职称。
不是。
是啥?
离婚。我不知为啥从结婚那一天起就想闹离婚。
离婚是你的理想?
我就想孤身一人,上班下班。
你得去医院检查检查。
你要答应和我离婚,房子、财产、孩子、存款,什么都归你。
我要不答应呢?
那你是想把我折磨死。
谁折磨你了?
我自己。
你背后肯定还有一个男人。
说话要有根据。
没有你就不会这样子。
新婚之夜我说过我想离婚那话没?
说了,可你说不出为什么。
现在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休假前,我又在那间屋里搞实验,你猜怎么着?
你别把话题岔开来,我们正说离婚呢。
是说离婚?
是。
我只给你说一句话,说不出原因,你给我跪下我都不答应。
房子归你,存款归你,财产归你,孩子也归你,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只要孤身一人,上班和下班,和这世界上谁都不来往。
喂,你说生活有意思没?
有。
啥意思?
你没来部队前,我们到戈壁滩上进行最新型号的导弹发射实验,没想到导弹在发射前十分钟出了故障,观察室里正坐着中央首长和中央军委的大将,专家们个个急得满头大汗,连我都不敢相信最后那故障原因竟然是我找到的。
军委首长和你一块合影了?
中将司令员搂着我的肩。
这就是意思?
对军人来说,这就是意思。
对我来说,离婚才是意思呢。
你说,生活到底有意思没?
不好说。
离婚吧。
你还想着离婚?
死了我都想离婚。
真的?
真的。这是心里话。
要离婚我有一个条件。
啥条件?
你会答应吗?
只要离婚让我孑然一身,独自上班、下班,啥条件我都答应。
房子归我。
哎。
财产也归我?
对。
孩子呢?
你不带了我带。
他是我的血脉,我当然要带。
归你。只让我想孩子了能回来看看就行了。
我们有多少存款。
一万多块钱。
一万几?
一万二。
就这么一点?
还能有多少,我一分都不要,全归你。
除了这些,要离婚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吧。
你再给五十万块钱。
多少呀?
五十万。
五十万?
我没向你多要,只要了五十万,要拿不出来你就别想离婚。
我什么都想到了,没想到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当过那么多年兵,结果会变成一个无赖呢。
你知道我是被处理回到地方的,我除了部队那一套,训练、发射和业余实验,我什么都不会——最重要的是我什么都不爱,我什么都不愿干,从我现在的年龄算起,没有意外,最少我还能活三十年,加上养活孩子上学、读书,一年一万五千块够我们用吗?三十年我给你要五十万算多吗?可我要再活四十年、五十年呢。
你不是男人,哪个男人都不会像你这样子。
给不了五十万块也可以,你重把我送到部队上,你让我第二次入伍,我就和你离婚。
靠女人养活,靠女人生活,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像什么?
猪。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了,像猪就像猪,像狗就像狗。
喂,他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她说,你说什么?
他说,我问你,你说生活有意思没?
她说,这是以前我问你的话。
他说,现在是我问你。
她说,昨天,孩子在班里考试得了第三名。
他说,你说到底生活有意思没?
她说,你去孩子屋里看看,老师奖给他一个小红花,他规规正正贴在墙上呢。
他说,你别岔开我的话,我问你生活到底有啥意思呢?
她想了一会,说想说啥你就直说吧。
他说,我想离婚。
她一怔,你说啥?
他说,我想离婚。
她说,你再说一遍。
他说,我忽然想离婚。
她说,你不是说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这工作有意思,你很喜欢吗?
他说,我是真心想离婚。
她问,为啥?
他说,啥也不为,我就是猛然体会到了孤身一人的好处了。
她说,你刚上班一个月,就在公司有了……外遇?
他说,我没那么俗,没那么有福气。
她问,到底为啥呢?
他说,你后半生的愿望不就是想离婚?
她说,我是。可你不是。
他说,我现在是了。
她说,要是我变得和你原来一样不同意呢?
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房子、财产、存款、孩子全都归你。想孩子时你让我回来看看就行了。
她说,你肯定有病了,神经上有病了。想离婚了,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把你领到医院看看病。
他说,你抓紧和我离了吧,夜长梦多,别过些日子我又反悔了,不离了。
她说,要真这样,那就离了吧。
他说,抓紧写离婚协议书吧,你去把纸笔拿过来,说打就打,说干就干,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比比看。
她笑了,说没想到你还会幽默。
他说,纸在桌上你去哪里找?
她说,我来取笔呢。
村长与乡战
一
村长老蔡叔决定把郭老师送进精神病医院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支部会,把村干部全都召集在一块,摆事实,讲道理,经过耐心地说服教育,才把大家说服了,思想统一了。
会议自然是在村委会的会议室。村委会就在村西原来的小学里。后来老蔡叔把准备盖村委会集资的钱在村南山坡上盖成了小学,把小学改成了村委会,这样一个颠倒,一个置换,小学搬进了新房,村委会搬进了小学的老危房,因此,他得到了县长和县委书记的表扬,成了全县抓乡村教育的典型。
老蔡叔是全县抓乡村教育的模范村长,老蔡叔就不能不把郭老师送进精神病医院里。老蔡叔用半个月的时间进行了认真观察,发现郭老师的确精神上有些问题,他总是在上课时领着班里的孩娃不上课,到校园里以体育课为名,把孩娃分成两拨,一拨是好人,一拨是敌人,一拨是蓝军,一拨是红军,两拨儿攻山头,炸碉堡,捉内奸,庆胜利,和真的打仗一样,闹得校园里尘土飞扬,欢声笑语。校园已经不再是校园,而是了乡村的戏园子,是乡村早些时候游击战的土战场。老蔡叔为此感到特别伤心,不说你郭老师,可你这样耽误的是下一代,是国家和人民的未来,孩娃们都是祖国未来的栋梁,正是成长、学习的好时候,哪能经得起你一日一日这样的延误呢?
老蔡叔去找了郭老师,说松刚,你不能这样啊,县长和县委书记都要树咱们小学为贫困山区自费办教育的典型呢,说只要下年小学升乡中的平均分数一上去,升学率达到百分之百,就把咱们村办教育的事迹报给地区,地区教育部门一同意,一签字,咱们村就成了地区的典型了,就有几万块钱的奖金呢。
郭老师说,你放心,老蔡叔,我保准下年让大家的考试分数都上去。
老蔡叔说,能吗?你这样领着孩娃们闹。
郭老师说,不是闹,是实践。实践完了要给他们布置作业哩,要每人写一篇日记哩。
老蔡叔对具体的教育方法并不懂,但他明白一个真理,孩娃们不天天待在教室,趴在他给孩子们新做的柳木课桌上,那是绝对考不出好成绩的。后来,他又找了郭老师,郭老师说让孩子们有体验,才能写出好作文。再找郭老师,郭老师又说,让孩子们到大自然里去,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到这里,村长老蔡叔开始怀疑郭老师脑子有问题了,或多或少是有些精神病。没有精神病,怎么会天天都领着孩娃做一次、两次打仗游戏呢?没有精神病,怎么会教孩娃们打仗时,自己还亲自参与,指挥完好人指挥敌人;指挥完红军又指挥蓝军,弄得自己一身泥、一身水,还躺在地上哈哈笑。没有精神病,怎么会有一次全天不上课,让孩娃们丢下书包,带着干粮,到十几里外的山林里,以一棵大树为目标,把孩娃分成四个小组,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出发,遇河趟水,遇崖爬藤,看哪个小组最先找到哪棵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哪的老柏树。结果呢?结果孩娃们从天亮离开家,到月亮升起都还没目标。半夜他领着孩娃们回来时,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全村四十二个小学生,有三十七个衣服挂破了,有九个布衫丢掉了,有十二个走时穿一双鞋子,回来时只有一只,还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脱光过河时,衣裳、鞋子全被冲走了,回村是借了别的孩娃一件大布衫。这一下全村各个家长都有些生气了,都去找了村长老蔡叔,都说郭老师哪是老师呀,他是精神病,不把他换掉我们就不让孩娃上学了。
村长老蔡叔彻底生气了,他第二天一早端着饭碗到村南小学里,把饭碗摔碎在了郭老师面前。
“你到底还想不想当老师!”
“我怎么了?”
“你昨天带着孩娃去了哪儿?”
“练找点,培养他们的独立能力和吃苦精神。”
“找啥点?是找一棵老柏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孩娃们是都回到村里了,可要少掉一个哩?掉进河里淹死一个或在沟里摔死一个哩?要路上碰见狼呀野猪啥儿呢?不要说你这老师当不成,就连我这村长也当到了头。”
郭老师倒是不发火,他说:“村长,你放心,我在部队什么演习没有参加过?你说那些我们出发以前全都考虑过了,都有安排呢。”
村长火消了,说:“这样吧,你向我保证今后不再带着孩娃们弄你在部队学过那一套。要不然我就换了你。”
郭老师反倒有气了:“那你换了我吧,只要让我教好,我就有我的教法。”
老蔡叔一时没话说,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来:“松刚呀,你是不是有些精神病?没有精神病部队怎么会让你转业哩?你媳妇和你过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和你离婚呢?真有病了你就给你叔说说,这儿没有外人。”
郭松刚老师脸被气青了。那时候他已经吃过早饭,提前到教室自己擦了黑板,准备上午学生们一到校,组织大家分级讨论昨天找点训练后各有什么收获,每个同学都写一篇心得体会,没想到村长一早找过来摔了碗,还说他有精神病。郭老师忍无可忍了。他立在教室门口,盯着村长老蔡叔,扶着教室门框的手气得叮里当啷直发抖。可面前是已经将近六十岁的老村长,是小时候他进城上学曾经一家一家跑着为他收过学费的老蔡叔。他实在拿他没办法,木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把教室的课桌一张一张掀翻在地上,大吼着说,“我就是精神病!”“我就是精神病!”“我就是因为精神病才被转业的,才和媳妇离婚的,才从城里又回到农村的,你让我教书了我就教,不让我教书了我去逃荒要饭行不行!”
他唤着叫着,掀翻了十一张桌子,弄断了三根桌子腿,最后把墙上挂的黑板拉下来摔裂成两半时,老村长看见他唤叫得一嘴白沫,忙不迭儿冲进去把他抱住了,求他说:
“松刚,你别这样,算你老蔡叔没说行不行?算你老蔡叔多嘴行不行?算你老蔡叔对不起你了行不行?”
二
村委会开在一个上午里,白光透过窗户照在原来三、四年级合用的教室间,把偌大两间屋子照得通体透亮,连裂墙缝中爬的蜘蛛、虫子的肚子都成白色了。这已经是仲夏,凉爽中含着炎热,来开会的村干部,像副村长、副支书、治保主任、妇女干部、经委会主任等,都在屋里拿着旧书、报纸当扇扇,只有村长老蔡叔一直在那闷头抽着烟。待他烟抽完了,扫一眼大家,明知道大家都来了,还是问了一句:“都到了吧?”
副支书小秦,也明知道大家都到了,还是又站起来用手指点了一遍人头说:“都到了。”
老蔡叔又问:“到齐了?”
副支书说:“到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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