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寂寞之舞(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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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这么两次问,来开会的村干部就都知道今天会议的内容非同寻常了,决不是传达乡里的什么文件,说说计划生育啥儿的。会议室里摆了两排孩子们用过的旧课桌,干部们都像学生样坐在桌子边,可老蔡叔没有像老师样坐在或站到讲台上的那张桌子前,他坐在前排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也正和大家对着脸,扫大家一眼,咳了一下,轻而严肃地说:“今天咱们开会,是商量一件大事,也是研究一件小事;是一件小事,也是一件大事——不说也许大家都知道,国家要以教育为本,省里、地区、县上,一级一级都很重视教育哩,咱们村由于大家心齐路正,小学教育成了全县的典型。小学里不光房子好,课桌好,孩娃们的读书率是百分之百,而且老师——在全乡是独一份的,在全县是独一份的,说不定在全国也是独一份的。小学老师,教一、二、三、四年级的老师是军官、大学本科,说还有一张研究生文凭呢,你们想想,这在全国,说不定在全世界都少见。那一次我给县里一汇报,县里马上就说要报咱们小学为地区的贫困山区教育典型,说这个典型一当上,地区要奖给我们五万块钱,这五万块钱,县里一分不截留,全都交给我们村。”

    村长说:“可是,现在郭老师有病了。”

    到这儿,村长不再说了,又点了一支烟,独自抽着,吐得云天雾地。他不说话,村干部就开始议论,就知道这是老村长让大家自由发表意见,大家就开始议论纷纷了。副支书小秦说,病了,啥病?难道是不治之症?三十几岁的妇女干部——村长老蔡叔家的远房侄儿媳妇的声音比谁都大,她说真病了?前天还带着学生们去山上训练哪,我家顺生跑丢了一只新球鞋,回来还说他们老师好。副村长说我早上还见他一个人在岭上跑步哩,那动作精精神神,胳膊拳头都在正腰间,猴似的,和他们部队上那样的跑步一模样。治保主任说,他有啥病呀,我来开会时还见他去村里代销点上买粉笔。就这样八舌七嘴,说了半天,没有人相信老师郭松刚会有病。

    最后就都鸦雀无声,把目光落在了村长脸上。

    村长拧灭了烟,用舌头舔了一下干嘴唇,轻声说:“今天我们会议的内容,大家谁都不能说出去,回到家都要守口如瓶,谁说出去谁负责。说出去不光是对村里的教育有影响,更重要的是要毁了郭老师,要毁郭老师一辈子。”

    村长说:“郭老师得的是精神病。”

    村干部们一下都呆了,看着村长,就像要审视郭老师到底有没有精神病,一动不动,不发一言,使会议室一下子变得如同没了人,连日光透过窗户的声音都清晰得如风从门缝吹过来。不用说,这会儿,大家都在等着村长继续说下去,等着他把问题说得更清楚,问题的根据更明确。当然,村长老蔡叔也就如众所期地说了个一、二、三、四,谈了郭松刚当老师以来的诸种表现和村里百姓的诸种猜疑,最后提了几个问题。

    他说:“先说吧,郭老师教学生不是让孩娃们好好读书,考大学,当干部,光宗耀祖;他鼓动孩娃们长大都当兵。为了当兵咱们费心费力办这学校干啥呢?谁想当兵到镇上五十块钱买个中学文凭就够了。他还在孩娃们写理想的作文里,谁写想当兵多加五分,写想当干部扣五分,你们说他是不是脑子里有病哩?好,不说这,再说他在部队上。在部队上,松刚可是个人才吧?立过大功,连导弹有问题时专家都要请教他,你们说部队不缺这样的人才吗?改革开放哩,人才是第一,电视上也常说部队要现代化,人才是第一。既然人才是第一,松刚又年轻有为,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他,那为啥又安排他转业哩?再说吧,转业也就转业了,为啥在一家工厂上班不足一个月,工厂就又不要他哩?是工厂不缺这样的人才吗?缺哩,就像咱庄稼地里缺水缺肥一样哩。还有,孩娃都快上学了,夫妻俩过着过着咋就离婚呢?连一句嘴都没吵,更别说打架了。要说,离婚也算常事,这年头,城里人嘛。可你们想媳妇要和他离婚,他反而不要房子,不要财产,不要一分钱,光着屁股手一拍,白去给人家生个孩娃,一转身就又回到农村了,回到村里了,这道理能讲得通吗?”

    最后,村长老蔡叔伤心地默一会儿,看大家还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老蔡叔便有些不高兴,如被人不信任,失去了威信样,他说:“现在,我也不敢真的断定他就是精神上有毛病,你们去个人,到岭上立着看看他在学校干什么,你们也就明白了。”

    村干部们都没动。

    老蔡叔说:“去呀!”

    副支书小秦就去了。小秦最年轻,二十几岁,又是老村长一手提拔的,他当然就去了。他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郭老师在领着学生上课呢,一、二年级写生字,他在给三、四年级讲数学。听我到小学去看了,还趴到教室的窗户上听了听。老蔡叔说现在几点了,等下课铃响了你再去看一看。说话间,就如秋风一吹树叶便落样,下课铃声便飘将过来了,小秦就又跑去看看回来说,郭老师没干啥,在教室门口站着呢,小学生们不是上厕所,就是跳皮绳,或者在地上弹玻璃球。大家又都望着村长不说话。老蔡叔说我一点没说错,上课铃响你们就全都看到了。就等着。等到上课铃响了,小秦和妇女干部一块跑出去,又一块气喘吁吁跑回来,说果然呀,果然三、四年级在教室写作业,郭老师领着一、二年级去了村后的小树林。于是,大家把目光从老村长脸上移回来,彼此看一会儿,就都丢下老村长,往村后林子边上去看了。

    这个季节,村里人大都到麦田去浇最后一次灌浆水,村街上除了妇女、老人,几乎没有闲杂人。村干部从村街上急急过去时,老人和妇女很紧张,悄悄问是不是上边来人又抓计划生育了?村干部们说,别乱猜,抓计划生育的来了能不给你们说。老人和妇女就又都安心适意地坐在街上了。

    村干部来到村后岭梁上,果然就老远看见郭老师带着他的学生们在树林打战争,好像是进攻和反进攻的演练样,他站在树林的一堆高处,手里拿一支小红旗,一支小蓝旗,当他的蓝旗一挥,十几个一年级的学生便在那片树林的深草中埋藏起来了,红旗一挥,二年级的学生便开始从树林外匍匐着朝树林里边走,他们手里举着木棍,端着乡村常见的那种自制手枪和木刀,边前进,边唤叫,叽叽哇哇,呢呢喃喃,兴奋得如鱼得水,像饿牛饥羊钻进了草地里。村干部们半明半暗藏在山梁上的几棵树下,对树林里的景况看得见却是听不清。待那些进攻者接近了一年级隐藏的深草区,郭老师左手的小蓝旗突然从空中向下一压,深草中又突然飞起一片草弹子和嘴里叫唤的砰砰啪啪声,随着那些声响,进攻一方中弹的,便就应声倒下去。终于也就在郭老师的红旗挥动下,红军的进攻失败了,开始组织正面强攻不能取胜后的第一轮迂回进攻了。

    这时候,副支书小秦独自蹑手蹑脚往小树林边靠了靠,躲在郭老师身后小麦地的一个地角上,离郭老师只有几步远,看不见郭老师正面表情,却能清楚地听见郭老师对二年级的几个学生说:“正面攻打不行,就必须立刻想办法,从侧面佯攻嘛。为了防止敌人发现你们佯攻的目标,你们还要留下一部分部队,继续从正面攻打,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让佯攻的部队从敌人屁股后面出其不意地打上去,这样两面夹击,让敌人前后受敌,你们不就胜利了。”说完,二年级的红军就高兴地又退回到树林外边了。接下来,郭老师蓝旗一举,一年级又来了几个学生,他说:“你们不光要挡住敌人的第一次进攻,还要挡住敌人的二次、三次进攻。要特别注意,敌人从正面攻打不上来,他们就会侧面,从你们屁股后面突然扑上来。”一个小秦支书家的侄儿尖着嗓子问:“那老师,我们咋办哩?”郭老师说:“你们应该派出哨兵,看身后有没有敌人偷偷摸上来。”那个小侄儿高兴了:“我们爬到树上,哪都看得见。”郭老师说:“爬到树上敌人一眼就能看得见,一枪就把哨兵打下了。你们应该让哨兵找一个你们能看见敌人,敌人发现不了你们的地方,让哨兵躲起来。”

    副支书小秦的侄儿和另外两个同学也就又高兴地回到草地了。

    第二轮的佯攻和发现佯攻的阻击开始了。看着郭老师在那高处其乐无穷地摆动着红旗和蓝旗,小秦像端起蜜罐却喝了一肚子白开水,失落地从那地角又回到了山梁上的几棵树下边,对那几个村干部说:“郭老师要没有精神病,把我的头割下来挂到这树上。”

    大家就又回到了村委会的会议室。

    村长老蔡叔一直坐在那儿没有动,见大家回来了,他说:“都看见了吗?”

    大家说:“看见了。”

    他说:“大家说咋办哩?”

    小秦说:“开除他。”

    村长瞪了一下眼。

    副村长说:“我们总不能让一个精神病来当孩娃们的老师呀。”

    村长说:“我都想过了,咱们村地处偏僻,外边的老师不愿来,村里又没有哪个人独个儿当老师能把一至四年级的课同时负担着,要弄四个人教四个年级,村里又负担不起四个老师的费用。再说,郭老师是大学生、研究生,他回到贫困山区当老师,早晚有一天他就会成为一个大典型。所以么,我就想,暑假马上就到了,暑假一到,咱们就让郭老师去住院。从这到地区也就二百多里路,那儿的精神病医院是个大医院,把郭老师的病一治好,他也就能更好地教书了,我们村也算为留住教师,培养典型,为办好山区教育,又做了一件大好事。”

    治保主任说:“他去吗?”

    村长说:“想办法。去也不能让他知道是去精神病院哩。”

    经委会主任说:“看病可以,可住院费从哪出?村里的账上只还有五十九块二毛钱。”

    村长说:“各家集资,为了教育,为了下一代,为了郭老师,我看谁家不出钱。”

    三

    集资是村长老蔡叔亲自出面组织的。他从村东开始一户一户走,凡有学生在校的人家,一颗学生人头五块钱,两颗学生人头十块钱。他到第一家说,喂,学校的教室不够用,要再盖两间新瓦房,你们家要缴五块钱。人家说,学校去年才盖成,咋又要盖房哩?村长说,过完麦天不就又有了五年级,不就又招新学生了?你说那教室会从地上冒出来?人家就从衣服口袋里翻找出了五块钱。

    到了第二家,他说喂,你家两个学生,要缴十块钱。

    人家说,去年盖学校就数我们家里缴得多。

    他说,你们计划生育超生的事情,村委会不提,你们倒自己先提了。

    人家忙不迭儿从屋里床席下翻找出来十块钱。

    到了第三家,他说喂,该你们家缴建校费了。

    人家说,我没媳妇、没孩子,缴钱干啥呀。

    他说,你一辈子不娶媳妇不生孩娃了?

    人家说,村长,你给我说个媳妇要多少钱都行。

    他说,学校门前的路你出村不走呀?人家都缴五块、十块,只让你缴两块你还不缴呀?要不缴你真娶媳妇了村委会不给你开登记介绍信。

    到了第六家,这家是村里唯一的运输户,村长到院里拍拍人家的东风牌汽车,说你们家应该多缴些。

    人家说,干啥用?

    村长说,为教育。

    人家说,是送郭老师去住精神病院吧?

    村长慌忙前后看看有人没人,回头说别乱说。

    人家说,我和松刚是同学,他自小就爱动爱打仗,爱看打仗的小说和电影,松刚他压根不是病,我三个孩娃从学校回来都说郭老师好。

    村长说,你孩娃没说部队为啥让他转业吗?

    说,没有。

    村长说,没说他媳妇为啥和他离婚吧?

    说,没有。

    村长说,没说他有一次和我正说话,说着说着病犯了,就吐白沫,疯子一样,掀了十几张课桌,砸了新黑板?

    人家说:是真的?

    村长说,亏你还是松刚的同学,一家有三个孩娃读书了,人家穷的不犹豫把钱都缴了,村里数你最富却舍不得这点钱。村长说你拍着胸口问一问,你能对得起松刚吗?他自小没父没母,现在又没妻没小,空有一肚子学问,你就这样忍心看着他轻病变成重病,变成一个疯子废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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