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军旅系列-寂寞之舞(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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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说,村长,你别说了,收各家的钱你都给退回去,松刚去住院的费用我一家全拿了。不图名,不图利,就为了那一年我和松刚一块去验兵,他验上了,我被退了回来,临走时我去送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兄弟,你回去吧,我郭松刚到部队干不好我就不是人,没有出息我就对不起咱们一个村。我说松刚,你走吧,你记住到部队上你一个人身上用的是两个人的劲,你一个人要实现的是咱们两个人的信念就行了。

    村长说,松刚咋说?

    人家说,松刚没说啥,搂着我就哭了哩。

    村长说,就是嘛,你们不光是同学,还是兄弟哩,没有成战友,可松刚在部队上为出息替你努力了,你不把他治病的钱拿出来,心里能安吗?

    四

    说话间暑假就到了。放假的前一天,村长老蔡叔来到小学里,那时候郭松刚老师正在向学生们公布期末考试分数。村长说咋样哩?郭老师说不错,平均成绩比我来以前的上学期涨了十二分。村长说,进步不慢,可咱们学校要当上典型,必须平均分数上涨十七分半。郭老师说,别着急,慢慢来。村长说,能不着急吗?要当上典型有五万块钱奖金哩。

    郭老师说,学生们以前基础太差。

    老蔡叔说,县里通知明天让你到地区参加一个会,去介绍你在山区如何以开放式教学带动学生娃们努力学习的经验哩。

    郭老师说,明天?明天我想组织学生们徒步拉练,进城参观学习。听说城里有人出大价钱买了一架空军淘汰的旧飞机,专门让人去照相挣钱,我让孩娃们去看看,说不定谁就能发明出一个啥儿呢。

    参观呀,好!好!可这是县里的通知呀,你不去开会咋办哩?我说,正好村里你同学的汽车明天又到地区拉货,我和治保主任、副支书到地区买化肥,你还是准备准备吧,明儿一早走,午饭时县教育局长在地区第三人民医院门口等着你。

    第三人民医院,也就是地区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第二天日将出来时,郭松刚老师就到村口搭上了车,和村长老蔡叔、副支书小秦及身强力壮的治保主任一道往地区去了。傍晚日落时,那辆车没拉货,拉着村长、副支书和治保主任从地区的精神病医院那儿回来了,老师郭松刚被留在那里了。

    结尾或者开始

    郭松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是在暑假后的前三天,来接他的还是那辆东风牌汽车和送他的那些人。他从医院大门出来时,身后跟了两个医生,说这个病人是医院三百多个精神病中治疗效果最快、最好的一个了,唯一不太理想的是他刚进来时还和医生说说话,后来话越来越少,过了半个月,他就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了。

    和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

    精神病院扎在地区所在市的南郊外,郭松刚住进去时小麦将成熟,到处都是白浓浓的麦香味,连医院的药味都被麦香的气味淹没了。待他从医院走出来,不仅小麦收割了,脱粒入库了,连玉蜀黍苗都已长得过膝深。小麦白香的气味不见了,玉蜀黍那青烈烈的苗腥气息像河水样在医院门外流。郭松刚从那挂着巨大招牌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的大门走出来,宛若一个刑满释放犯从监狱出来样,首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医院围墙外碧绿的玉蜀黍地,又抬头往天上瞟了瞟,脸上显得木然而又平静,像下煤窑挖井的人从井洞里走出来,洗了脸,看看环境,明白自己从另一个天地又回到了那原本就是自己的天地里,没有兴奋,也没有什么凄楚,一切都那么安然和平淡。唯一的表情,就是同挖井人知道他还要回到井筒里去而不得不表现出一些无奈样,郭松刚脸色浅黄浅白,且比原来瘦了许多,而这一瘦,使那浅黄浅白色的无奈成了他的几分沉稳和力量。他站在精神病医院那一刻,看见一个真正的世界就在他眼前,他伸手可及,置身其中。公共汽车从东边驶来,就停在精神病医院的大门西侧,因为这儿是终点站,从车上下来的人大都是要往精神病院去的人。当然,因为它是终点,也就是起点,待一会上车的人,也大都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人,要回到那个原本的天地的人。这个地方在将来的一天,因为世界的变化,会成为一片闹市或者一片废墟,但无论如何,精神病院是继续扩建或者一举迁走,哪怕成为废墟中的一片瓦砾。那些牛皮纸建成的病历档案中,都会记载着一个特殊的病员,他进院时间短,见效快,效果好,出院早,变化大——所有精神上的问题几乎全部治愈,就是变得语言太少。确切说,是变得无言无语,如哑巴无二。当这家医院的发展无限繁华或最终消失时,会有更多的精神病理学家、心理学家,乃至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和一些特殊的军事学家对那个封皮上写着五个A字的牛皮纸档案袋发生浓厚的兴趣,而最终研究的结果,将是一团迷雾和一无所获。

    公共汽车已经在那儿调头靠边,停在医院大门以西,准备返回进城。

    郭松刚看见那辆半新的东风牌汽车就停在公共汽车前面十几步,在医院的大门以东,车下站着他的同学,那汽车的主人和村里的治保主任以及副支书,他们远远地望着他,似乎想过来接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样尴尬地立在车厢下。这时候,在郭松刚身后提着行李的村长老蔡叔说:“走吧,他们在那儿等你哩。”

    郭松刚抬脚走了,不快不慢,可他去的方向却是公共汽车那边。

    老蔡叔唤:“你去哪儿?车在这边哩。”

    他仍然朝着公共汽车走,像没有听见老蔡叔的话。“车在这边哩,郭老师,是村里专门弄车来接你回去呢。”老蔡叔越唤越急,看郭松刚头也不抬,他就提着行李从后边追过来。那边的治保主任和副村长看见他们接的人朝另外一个方向去,也都急忙忙地朝着这边走过来。

    这一刻,大家正急时,郭松刚走到马路中央却当的一下站住了。他看见从那公共汽车上最后下来的是十几个小学生,有男有女,下了车就朝他迎过来,走近了才看见他们都是他教的一、二、三、四年级里的几个班长、副班长和最爱跟着他做打仗游戏、学习也进步最快的几个日常最调皮的学生们。他们一看见郭老师就都跑过来,到老师面前又都突然立住脚,齐声说:

    “郭老师,我们都来接你哩。”

    郭松刚没说话,望着他的那些学生,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村长老蔡叔从后边上来了,望着孩娃们有些吃惊地说:“你们咋来了?你们咋知道郭老师在这住院哩?”

    学生们像被捉了的贼样都把头勾将下去了。

    “回去谁也不能说郭老师是来这儿住院了。”村长吼着说,“都去那边上车吧,一块把你们拉回去,每人给你们省一张车票钱。”

    学生们也都高兴了,慌不迭儿过去拉着郭老师的手,接过村长手里的行李,往汽车那儿跑过去。郭松刚像被他的学生抬着样,轻轻飘飘、不由自主地就被簇拥到了东风牌的卡车下。来接他的其他人也都热情而又兴奋地和他说了话,好像都是说让他坐到驾驶室里去,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接,没有答,一个一个把他的学生扶着抱着,送到汽车上,最后他的学生们唤:“上来呀,郭老师。”他迟疑一下,就蹬着车轮上到了车厢里。

    车就走了。

    副支书小秦和治保主任坐在驾驶室,村长和郭老师及学生们都坐着或站在车厢里。副支书说:“老蔡叔,郭老师不坐下来你坐下来嘛。”村长说:“走吧,我在上面和郭老师说说话。”

    车就开走了。

    天热得火烧火燎,日光像烧着的麦秸样在车厢里旺得刺目扎眼。有学生用塑料瓶儿灌了水,递到郭老师面前说:“喝吧,老师,甜的,我娘在瓶里放了白砂糖。”郭老师望望那装了水的塑料可乐瓶,没有喝,却摸了摸递水的男学生的头。

    车从郊区的马路开过去,一个三年级的女学生从车那边挪到车这边,到郭老师面前仰着头,盯着郭老师的鬓角说:“老师,你的头发咋过个暑假就白了?”

    郭老师摸摸自己的鬓角,又摸摸那女学生的脸,算是作了答。

    老蔡叔扶着车厢板往郭老师身边靠了靠。

    “松刚,”老蔡叔说,“你瘦了,回去好好养一养。”

    又说:“你得成个家,得有个女人在身边。”

    还说:“后岭的赵小娥,是副支书的表姐,比你小一岁,当寡妇多年了,有个孩子,是男孩,村里人都认识,长得不错,也识字,整个耙耧山没她看上的人,可一说你,她就同意了。”

    再说:“我是村长,是你叔,替你答应了。全都安排好了,一回去就把婚事办了,让她也到学校教书,替替你,烧饭呀,洗衣呀,男人离不了女人哩。”

    接着说:“别嫌人家离过婚,人家也没嫌你离过婚。你两个把村里教育搞上去,年底学校成了典型,那五万块钱奖金,你们拿走一万买些家当啥儿的,眼下婚事就简单一些办,将来你们个人也成典型了,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个例子呢。”

    村长说了许多话。一路上村长的话都如零零散散撒豆样,落了一车厢,可郭老师一直靠在车厢边,抱着他的两个学生,望着马路外边的山水、庄稼、树木和远远的天空没有接话儿。没有接一句。他脸色平静,木然有力,在车上像漂在河面的一块锈铁板,直到那两个学生在他怀里头被抱疼了,热得汗如水一样,他才松开胳膊,自己手扶着车厢板,仍然脸如铁板样望着看不见的精神病医院那一边。

    村长说:“你想想,我有些瞌睡了。”

    老蔡叔就坐在变黑了的白塑料汽油桶上睡着了。

    天黑前回到小学里,他住的那间房子果然面貌一新。旧桌子换成了新桌子,方木箱换成了大立柜,床里墙上和窗户上都贴了红喜字。

    按照村长老蔡叔和村委会的计划安排,明天后岭村的赵小娥来和郭老师见一面,也顺便看一眼这洞房。后天他们就举行婚礼,到了大后天,学校也就开学了,郭老师就成了校长兼丈夫,领导着另一个女教师兼他的妻子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有几个年龄大些的学生来校打扫卫生,以迎接新娘和新的学期时,他们发现黑板上写着一行字——我回部队了,再见,同学们;再见,战友们!学生们知道老师这一离去,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慌忙回村报告了老村长。村长和村干部又跑回学校,看了黑板上的粉笔字,集体怔了一会,副支书小秦突然问了句:“我表姐小娥来了咋办呢?”

    问话间,一个模样已年近中年的乡村妇女就走进了学校里,她一手扯个小男孩,一手提了几双手纳的千层布底鞋,到那贴有喜字的门口先和副支书小秦说了几句话,又有些惊讶地听村长老蔡叔说了几句话,她突然转过身,指着学校门外的梁上大声说,我见了,可我没想到那是他——就在梁上的岔路口,一个穿了军装的瘦高个儿,从村里出来在那呆站着,一直朝着山脉外边望,像等人找人样,俺想过去和他说些啥,问他早饭吃没有,立在那儿干啥子,可俺朝他过去,他却像没有看见俺娘俩,冷丁儿朝着山外的方向跑,大声地叫着:我回去了——我回去了,——他边跑边唤,那样子就像前边有人在等他,有人从山外来接他,两只胳膊在半空张开来,像翅膀一样上上下下扇动着,双脚飞快,脚不挨地,远看着就和真的飞了起来样。

    老蔡叔说:“那就是他,就是你男人,你咋不一把拦住他?”

    妇女把孩子抱在怀里道:“我又不认识他,咋能去拦呢?”

    老蔡叔便领着一村人们,急忙忙从小学出来,往梁上妇女说的路口奔过去,可刚走了几走,便看见有一辆小车朝着村里开过来,是一辆铁壳的小轿车,小卧车,车上边坐了几个当兵的人,年龄都在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军装上有肩章和帽徽,官阶最大的是大校,最小的是少校,他们把车停在立正着的村人面前,问郭松刚家是住在这个村里吗?村长老蔡叔就上前走一步,说我是村长哩,你们找郭老师有啥事?人家说天呀,你们这小村真出人才呀。说我们是第二炮兵生化研究所的人,说郭松刚在部队时把一个谁都没有算出来的生化方程证明出来了,说部队现在要重新招他回去当兵哩。

    老蔡叔的眼睛瞪大了:

    “你们来接他,他知道不知道?”

    人家说:

    “还没争取他的意见哩,不知他愿意不愿意。”

    老蔡叔把嗓门扯开来:

    “他等你们都已经等疯了,等出了精神病,为治病我们村里花了好大一笔钱。”

    人家说:

    “他人呢?”

    老蔡叔指着山梁上:

    “他飞着跑着去迎你们了,你们路上没碰见?就那么窄的一条路,咋会没有碰面哩?”

    来的人和村人一道都扭头朝着山梁上望,都回身快步到山梁上的那个岔路口。也都看见郭松刚跑去的那个方向的土道上,只有来人的两道车痕儿,其余是庄稼、日光和静谧,还有在寂寞、清静中飞舞的秋蛾和鸟雀啥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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