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王永庆88岁生日,这一天,将会有一个盛大的生日宴会。按照老人一贯俭朴的作风,他是不愿意搞什么仪式的,但耐不住子女们的软磨硬缠,加上手下那班跟自己打拼天下的老臣们的一再坚持,他就同意了。
不过,这一天王永庆还是像往常一样,清晨两点半,当人们都还在梦乡中的时候,他就早早起来了,开始做他那已经坚持了几十年的“毛巾操”。那条长毛巾已经旧得有点脱絮了,他双手紧握毛巾的两端,前后左右摆动身体,直到全身发热。这样的运动方式,几十年下来了,老人一直都这么认真地坚持着。他现在老了,体力不比从前了,做操时,尽量把动作放得慢慢的。只见他把毛巾拉得很紧,上身后仰,并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锻炼肩、腰、背部的神经。几十年过去了,岁月的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印痕,但他的身板依然挺直、硬朗,这不仅得益于他乐观向上的性格,还和他每天坚持锻炼也有很大的关系吧。
按以往惯例,晨炼回来,他会来到书房。通常这个时候,是他写作的时间。他在报刊上刊出的文章,大都是这个时候写出来的。他经常将平时对台湾社会经济、文化、教育的忧虑,整理出来,并且用企业人惯有的积极态度,提出解决方案,交由报纸刊出。但是今天,他老人家好像没有心情写作,也许是受了孩子们和手下人的影响吧,他的心情没法像往常那样平静,他手握着笔,靠在宽大的靠背椅上,陷入了沉思……刚坐下没一会儿,三太太李宝珠来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提醒他该是出发的时候了。
平时在写作完毕之后,他往往还要睡上一个回笼觉,可是今天不行了,他要到高雄去。
四点多的时候,王永庆和三太太已乘飞机来到了高雄。
到这里,他首先不是去目前台塑南厂区中心仁武厂,而是去那间高雄台塑总公司董事长办公室。这可是台塑的发源地啊,当年,他就是在这里宣布了“台塑”的成立。
每年的农历生日,他一定会回到这里看一看,就像鲑鱼每年回到栖息地一般……
这间办公室不大,48年来里面的陈设始终没有动过。
创业之初的三张简朴的塑胶椅及三人共用的办公桌还在,洗手台、痰盂以及算盘都在,只是颜色斑驳了许多。墙壁上贴着的,是当年南亚生产的塑胶砖。
看得出来,这间办公室是经常有人打扫的,虽然物品已经很破旧了,但是很干净。清洁工昨天还刻意仔细打扫过,因为他知道每年的这一天董事长一定会来。
王永庆抚着已经破旧的桌子,唏嘘不已,身子略微有些发抖。三太太就站在他的身后,挽着他。
想当年,王永庆就是从这处三坪不到的办公室里开始了他称霸台湾、驰骋国际石化业的传奇。
48年前,王永庆和兄弟王永在、台塑第一老臣王金树,就挤在这个小办公室里开始了创业生涯。那个时候是很艰苦的。当年,王永庆坐在主位,王永在坐在王永庆的右手边,王金树则坐在他的左手边,三个人共用一张桌子、一部电话。三人巡视完工厂先在桌边的洗手台洗洗手,然后坐下批公文,讨论企业的发展规划。
1954年3月,王永庆利用自家50万美元和美援67万美元,成立福懋塑胶公司,同年改名为台湾塑胶公司,总公司设在高雄。1956年,王永庆正式进驻高雄的董事长办公室。老臣王金树后来说:“我就是那时与董事长一起坐进那个办公室的。”
在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办公室里,王永庆做过两个重大的决定:一是大举扩产,二是成立南亚塑胶公司。
当时,台塑的许多人认为扩厂是一个很大的冒险,都表示反对,但是王永庆力排众议,决定分阶段扩充,把PVC厂的产能从每月120吨,一下子提升到1200吨,足足提升了10倍。随着PVC产能的大幅增加,单位成本显著降低,因此吸引了大批的客户。
也是在1956年,王永庆又成立了南亚塑胶公司,次年成立了新东公司,生产塑胶二三次加工产品,解决了PVC粉滞销的问题,并且开始外销吹气玩具、皮包、皮箱、雨衣等塑胶加工产品。
10年后,王永庆来到台北发展,兴建了台塑大楼,但他担心这种夜不能寐、食不甘味的艰苦创业的历史,随着企业的快速发展而逐渐被员工们淡忘,于是决定将高雄总公司办公室永久保留,并且严令谁也不能动这办公室的一景一物。
当年王永庆的办公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世界地图。王永庆经常跟员工开玩笑说:“这个地图应该是美国人画的,因为地图的中心是美国,让我们每天都要看美国。以后一定要寻找机会,到美国闯一闯。”没想到,这句玩笑话,后来竟真的成为现实,1980年,王永庆的事业就开始发展到了美国,今天台塑集团在美国的营业额已经超过40亿美元。
半个世纪过去了,台塑已经从当年的小厂扩展为一个石化王国。台塑集团的企业已遍布中国和美国,拥有7.5万名员工,2004年营业收入达到1.2兆元,其中台塑、南亚塑胶、台化及台塑石化四家公司2004年获利预估达1500亿元。
台塑目前已成为全球最大的PVC粉生产厂之一,并涉足石化、纤维、纺织、电子、运输、重工、能源、汽车、生物科技等产业及医疗、教育等公益事业,成为台湾最大的民营企业集团,其产值占台湾国民生产总值的比重达9%之多。
现在的王永庆已是台湾首富,也是台湾企业家中的创业英雄,虽然年事已高,退居二线了,但除了以前的那间办公室,他在台塑还有一间装修简单却比较宽大的办公室,他仍然每年会回到高雄,回到这个当初创业的起点,重新感受当初的那股热情。
想到这,王永庆突然有个念头,他转身对三太太说:“哎,宝珠,你看这样怎么样?”三太太赶紧走到王永庆的面前,拉着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马上就要到台塑50周年纪念日了,我想在台北的‘台塑五十周年纪念馆’中,建造一个和这一模一样的办公室,包括洗手台、痰盂到桌椅的材料与颜色,还有这张地图,都要跟这里一样。”三太太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吃过早餐后,王永庆和三太太来到了仁武厂那宽大明亮的会议室。在这里,他要和他的一干老臣见面,畅谈创业的酸甜苦辣。
走进会议室,他发现,那班老哥们早已等在那里了。看到王永庆进来,他们热烈地鼓掌欢迎,然后一个一个都围了上来,跟他握手,互相嘘寒问暖。
“你也保重!你也保重!谢谢!谢谢!”王永庆有点激动,不断这样重复着,眼眶里噙着泪水。
三太太适时地走上前,挽着他的胳膊,拉着他到主位就座。
看着身边这一班老臣,王永庆感慨万千,他知道,没有他们,他王永庆即使再能干,也不会有今天!
他的这班老臣,无不是资历、能力、操守兼备的人才。在台塑,要想得到提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一位退休的老臣就曾说过:“在董事长手底下做事,想要得到提升,‘能做事、会听话、重细节’是九字箴言。”
王永庆所重用的老臣,可以说都具备了这些素质,深得王永庆的信任。在这些人中,做到总经理职位以上的,只有台塑副董事长王金树、总经理李志村以及南亚总经理吴钦仁三人,杨兆麟虽然只是一个副总,但权利却不在三人之下。王、李、吴三人均是集生产、业务、管理于一身的好手,而杨则是台塑集团的大总管。李志村、吴钦仁和杨兆麟三人还是台塑集团的权力核心六人决策小组的成员。
在王永庆身边,头号老臣要算王金树了。王金树早在1954年就跟随王永庆了。当时王金树跟王永庆兄弟合用一个办公桌,因此他的员工编号是三号,可以说是台塑的头号员工。王金树是PVC专家,他对全球PVC的成本、产销情况了如指掌,他默默做事、不喜张扬的性格深得王永庆的喜欢,并赢得了他的信任。因此虽然他现在已年近80,但仍被王永庆一再挽留,不让他退休。
王永庆想着让他充分利用其数十年的丰富经验,协助自己制定集团的发展计划。
别看王金树一大把年纪了,但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吸收新知识的兴趣依然不减当年,台塑的“科技台塑”计划,发展PDP、LTCC等尖端科技产品,都是他的大手笔。
王永庆待王金树也不薄。在台塑50年,王金树名下拥有近2000张台塑股票,身家已经上亿。
吴钦仁进入台塑前,曾任公职。进入台塑后,他从技术员做起,一直做到现在的南亚总经理。他也是最早一批研究轻油裂解的人员,还曾远赴美国德州建厂,是一个建厂方面的专家。
台塑内部的员工私下里都管他叫“太子太保”,为什么这样叫呢?
过去吴钦仁曾经辅佐过王永庆的大公子王文洋,王文洋因吕安妮事件而被王永庆赶出台塑时,他还为王文洋求过情呢。
在南亚,吴钦仁可以说是一言九鼎。他对南亚的贡献王永庆一直是看在眼里的,从投入PCB,到转投资DRAM的南亚科技,无不浸透着吴钦仁的心血。
58岁的苏启邑则是最年轻的副总。他做事果断、精明能干,有“小杨兆麟”之称。台塑石化成立初期,王永庆把他从台塑调过去,辅佐个性较为温和的总经理王文潮。在他的努力下,台化的燃料油、军方的柴油合约都顺利签下,并一举拿下了中山高速公路沿线17座加油站。
2003年底,苏启邑由总经理室主任直升副总经理,连升两级,这在台塑可是绝无仅有的事,可见他是多么地受王永庆器重。
年近70的南亚纤维部副总经理林振铃,则和李志村一样,有着“EG教父”的美称,对景气的预测有着独到的见解,对EG行情的预测尤为精准。这两年EG大涨,南亚纤维事业部2004年预计获利超过100亿元,这和林振铃居中操盘有着极大的关系。
吴嘉昭,这个30岁出头就当上总经理特助的南亚副总经理,组织能力很强,分析能力也极强,而且待人接物很有一套,很得王永庆的欢心。
总管理处协理傅陈卿,则是王永庆的笔杆子,被称为“王永庆的影子”,他是最能将王永庆的理念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
台塑石化副总经理颜期瑞,则是六轻建厂的功臣。就连他的夫人因病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放下手中的工作,一直坚持在第一线。这一点很得王永庆的欣赏。
……
看着这一个个跟着自己的老臣,王永庆百感交集,正是有了他们,以及崛起的新一代,自己的事业才会这样兴旺。
老友们在一起时间飞快过去,转眼到了午饭时间。简单的午餐之后,老人要按照事先的安排去拜祭先人的祠堂。
拜祭先人每年都会有大的仪式,而这次拜祭是私人的行为,他只是要回去看一看,并不要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所以只有三太太陪同。老人和三太太一起来到办公楼楼顶,他的直升飞机已经准备好了,巨大的螺旋桨发出嗒嗒的声音。直升飞机起飞了,在有些灰色的天空里越飞越远,渐渐变成一个黑点。
半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一片山间的空地,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老人对这些树木并不陌生,他是看着它们茁壮成长的。老人慢慢地迈着步子,三太太陪在身边,像以往那样,轻轻地挎住他的胳膊,顺着石级向祠堂走去。
他恭恭敬敬地在先人的牌位前上了香,磕了三个头,很欣慰地看着各位祖先的遗像。他们踱出祠堂,老人并不想马上离开。这里有太多的回忆,许多亲人都聚集在这里,让他感到亲切和温暖。他想起了爷爷,那位慈祥的教书先生。小的时候,爷爷经常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他从爷爷那里知道了在海的尽头还有一片广阔的土地,世世代代也生活着许多的人。那里有一陌一陌的梯田,有一丛一丛的茶山。他想起了母亲,含辛茹苦,把这一堆子女拉扯大,她从不表达自己的爱,每天只是默默地劳碌着。是啊,这里有太多的记忆,每个人都有许多的故事,他们的命运都背负着两个字:勤劳。只有勤劳是永恒的,经历了岁月的变迁,世事的变化,父辈留给他的只剩勤劳的身影和勤劳的教诲,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成功的原因。他用勤劳改变了世界,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台湾的首富,从私人飞机到豪华轿车,从别墅到摩天大楼,全台湾到处都有他的产业,他已经不再单单为自己而努力,他的信念已经建立在了为人类谋福利的基础上。
他来到山边的公路上,举目远眺,如今这里新修了马路,以前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没有了。崭新的路面,汽车在上面跑得又快又稳。他记得自己曾在这里和母亲一起捡过煤渣、木头,曾经的那些捡煤渣的小孩子多数已经作古了,而岁月只能把他们留在记忆的空虚中。
“还是回去吧!不要让孩子们担心,况且外面有点冷,身体会受不了的。”三太太委婉地劝道。
“好吧。”老人在三太太的搀扶下慢慢走向直升机。当飞机起飞的时候,他仍在凝望着祠堂和远处的山、树,直到祠堂变成山头的一个黑点,公路蜿蜒如巨龙。这里曾是他的家,这里曾有他的欢笑,这里有那么多的足迹,一个一个的脚印,在山上、河边、树林中……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晚上。经过了一整天的活动,王永庆略显疲惫。但看得出,他是很高兴的,他平时很少露出笑容的脸上,今天一直写着笑意。晚宴是在高雄的圆山饭店举行的。饭店周围停放着各种各样的豪华轿车,如加长林肯、豪华奔驰等,台塑、南亚、台化、台塑石化四大公司上百位经理级以上主管都齐聚一堂,为王永庆贺寿。
为了这场寿宴,圆山饭店把上等菜色都搬上了桌,席开63桌,其中有一桌全是素的。
王永庆首先祝酒,他感谢大家对他的关心和祝贺。提到台塑如今的成长,王永庆把所有的功劳都记在了台塑员工的头上,他说:“在台塑企业同仁的努力下,我今天看到了台塑的强大,也看到比以前更美丽的仁武厂。”台塑仁武工会代表首先上来祝贺:“恭喜,恭喜!祝董事长寿比南山!”
王永庆很高兴,让那个代表把酒喝干了,那个代表也很爽快:“干杯!
我听董事长的话,全部都喝光了!”
前来向董事长祝寿敬酒的台塑主管,一个接着一个,王永庆都不在话下,一句话,一杯酒,一口就喝光,完全不像是一个88岁的老人。
寿酒一杯杯喝下,王永庆两颊酡红。晚宴过后,微醺的王永庆走得有点不稳,依然是三太太在旁边搀着他。乘飞机回到台北已经是晚上9点钟了,按惯例,该是他休息的时间了。
但今天他很兴奋,还不想睡,于是他又来到台塑大楼二楼的办公室。
在8坪不到的空间里,摆着一张办公桌和5把式样不同的椅子,从这一点,就可以体现王永庆所奉行的勤劳俭朴来。几十年来,很多台塑的重大决策都是在这个简朴的办公室里做出的。
房间里惟一奢侈的东西就是一棵新西兰南贝壳杉了。这棵植物是老人花了五亿新台币买来收藏的。这是老人的第一件收藏品,因为是万年的自然生成物,象征着台塑企业永续经营的精神。
在他办公桌的后方,放置了4张大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是他与邓小平的合照,上面清楚地标示着时间:1989年12月5日。这张合影比1992年邓小平历史性南巡还早,一直被王永庆珍藏着,因为它对台塑集团在大陆的布局有着历史性的标志意义。
在王永庆的桌子上,还摆着一个有关台塑建厂的剪报,剪报已经发黄了。
“好快呀,转眼都49年了,明年就是50年了。”老人自言自语道。手抚着剪报,王永庆思绪万千,他想起自己这一生走过的路,想起那个贫穷年代里瘦弱的母亲劳作的身影、自己跟在车后捡煤屑的情景,还有父亲亲手种下的那片茶园……似乎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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