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曲是羌人遗留的一方精神版图,在这里,析支古国留下许多待破解的秘密。
闻名世界的瑞士王牌乐团“班得瑞”在其《蓝色天际》专辑中收入了《玛曲》一曲,那飘逸空灵的音乐带给人以非凡的享受。而雪山之神渐远,昔日的“亚洲第一牧场”被卷走了覆在身上的绿毯。
黄河出了青海的门堂县,进入甘肃的第一站就是这个现今人口只有3万多的小县城。足以使其自豪而声名响亮的是,这里是真正的“九曲黄河第一曲”,特产有河曲马。
离开合作时,扎西才让和阿信告诉我,到玛曲一定要找索昂南杰--一个汉名叫“瘦水”的当地诗人。在郎木寺时,我就给他打电话。没想到他说他知道我,他读过我在甘肃时写的诗。
离开郎木寺前往玛曲时,天气变好了,但心中的孤独却越来越强。在翻越西倾山时,遇到两个藏族少女,都是18岁左右,她们一边走一边用藏语唱歌。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聆听未经任何包装的醇净之音。她们用自己的心灵在歌唱,与金钱、荣誉、掌声和鲜花都无关。
玛曲是个小县城,街上多是藏族人,建筑却有很明显的汉化风格。索昂南杰当天下午就邀请我到他家。在他家里,我发现了几本很重要的书,它们帮助我打开了一扇审视西夏王朝的新窗户,这些是在内地很少见的《安多正教史略》、《青史》、《西藏王臣记》、《红史》,记录了藏人对西夏王朝的独特观察视角。我完全迷进去了,之后几天除了采访调查外,基本上就是在索昂南杰家里看书并整理资料。
《玛曲县志》关于羌族的最早记录是从秦时蒙恬受命西征诸羌开始的。能够证明羌人最早的生存之地“析支”的中心就在这里:
第一,汉代时这里就出现过羌人国家,即首曲流域的岭王国。
第二,《列子》中记载:“秦之西有义渠国,其亲戚死,聚柴而焚之,熏则烟上,谓之登遐。”可以看出,羌人秦时就在这里建立了“义渠国”,当时羌人死后实行火葬。《荀子·大略》中也记载有“羌族之俗,死则焚其尸”。
第三,1990年,玛曲县文化馆干事陈拓在采日玛乡和齐哈玛乡两处发现了铁剑、箭头、铜刀等器物,经有关专家认定,是汉代时羌族的遗物。
那么,青藏高原的析支之地是不是岭王国呢?岭王国天子珊瑚城位于采日玛乡东北约10公里的下乃日玛村山南坡上,这里极其偏僻,是纯粹的藏民生活区,外人一般无法到达。索昂南杰说,就算是他这样的藏族人,当地人也不理不认,那些土著语言他也听不懂。几乎每家都有凶猛的藏獒,汉语在这里也成了无法沟通的“外语”。
常年的高寒与积雪使得这里与外界的交往几乎为零。这里的民风很剽悍,自然条件的恶劣使得当地人常以力量来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从乡政府到这里,走捷径只有5公里,但路途很艰难,要经过一片沼泽地,如果没有当地向导领着就会有危险。
古城遗址东西长约100米、南北宽约80米,被荒沙遮掩。沙堆中间有一条东西长约20米、厚约3米、高约0.8米的土墙,土层呈暗红色,土质坚硬,里面拌有烧焦的木炭。土墙周围还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石块。当地牧民说在这儿常常能捡到一些珠宝、兵器等物件。
汉代时,羌族在这里建立过另一个小国,都城就在岭王国天子荼城,位于欧拉秀玛乡以西、逆西曲河而上约20公里处的喀尔科河与西曲汇合之地的荒草滩上。从地势上仔细观察才能发现有古城的存在迹象:它坐南朝北,南面是巍峨高大的喀尔日德木山,北面是直合干木山,东面临着阿尼玛卿主峰的余脉,西面是河曲通往青海境内的果洛、玉树并连接“唐蕃古道”至拉萨的西曲河流域的唯一通道。
整个古城呈居高临下之势,周围水草丰富,攻则可借此向东面及北面开拓,退则可守整个丰饶的玛曲草原,甚至可以一路退守到阔大丰腴的青海果洛草原与玉树草原。由此可见当时的党项羌已经熟稔在军事上的巧妙布局。这座见证党项人军事能力的汉代古城,千百年间却一直为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所忽视。
不吃鱼的一族,羌中畜牧甲天下
在距离玛曲县阿万仓乡乡政府以西10多公里处,有一个叫赛尔峡的沟,沟顶有一处遗址,传说是当年吐蕃赞普的军事指挥部。这里东、西、南三面环山,是玛曲通往木西合进入青海果洛的重要通道。据当地县志记载,这是公元701年吐蕃赞普赤德松赞率领吐蕃军队进攻安多时留下的遗迹,如今在这里还可以捡到当年的残瓦烂砖。当年吐蕃军队从西面和北面完全控制了党项人给自己预留的退路,这就是后来党项族从这里出走为什么往东的原因所在。
玛曲县位于甘肃省西南部甘、青、川三省交界之地黄河首湾地区,以藏族为人口主体,是一个纯牧业县。它东与甘肃省碌曲县、四川省若尔盖县接壤,南与四川省阿坝县相邻,西与青海省久治县、甘德县、玛沁县相连。这里以盛产黄河鲤鱼出名,尤其还是甘肃著名红鳟鱼的产地。然而这里却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即当地人不吃鱼。这一传统党项人也有,并影响到了后来西夏王朝紧挨着美丽而富饶的黄河却没有发展渔业。关于这一现象,在宁夏大学西夏研究所所长杜建录的专著《西夏经济史》里有相当详细的论述。
他们为什么不吃鱼呢?在对当地采访中我了解到,当地人信奉水葬,尤其是古羌人最初生活集中地,人们在死后尸体会被置放在水中随流水漂向下游。之所以不吃鱼,一则是他们认为鱼吃了他们的亲人故不能食用,二则可能认为这种情况下鱼是不卫生的。
当初,羌人选择这里,除了在面对汉人强大的军事压力时攻可进退可守的地理要素外,还有另外一个军事上的考虑,那就是玛曲一直有优良的草场,是“远古披毛犀牛”的故乡,河曲马的主产地,欧拉羊、阿万仓牦牛和“河曲藏獒”的唯一故里。自汉代起当地就以“羌中畜牧甲天下”著称,特别是河曲马以体格高大、适应性强、挽乘兼用、善爬高山走水草地而闻名天下。欧拉羊则以体格高大、膘肥耐寒、肉质好、生长快而著称。这里还有高原牧民生产生活的重要资料--“高原之舟”牦牛,它以耐寒冷耐低氧且全身皆宝而闻名国内外。这些在当年都是能够支持一个正在崛起的部族的重要物质基础。
玛曲,对于外来者是一片令人神往的自然净土,对于生活在此者是一个生存之地,对于离去者则是梦牵魂绕的精神家园。当地有个宣传册上这样写道:“玛曲,古称羌区析支河流域,以白鹿为图腾的党项羌所属玛柯部繁衍生息于此。663年,吐蕃统一青藏高原后遂成为藏民族的游牧之地。”集中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居住的羌人,至今还保持着对白色的崇拜,这显然有着一贯的承续。党项族的迁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汤开建先生在《隋唐时期的党项部落迁徙》一文中曾这样说:“(隋唐)期间,由于各种内部和外部的原因,党项部落或主动或被动地掀起了一次又一次大小规模的迁徙浪潮。它们始步于祁连山下,没有留恋青海湖畔的湖光山色,踏着青藏高原的积雪,穿过若尔盖草地的沼泽,翻过秦岭山脉的大壑,踏上了古老的黄土高原。”很显然,关于这次迁徙的起始地他没有弄清楚。羌人从这里开始的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被动迁徙,而不是我前面所说的内部分野。汤先生所主张的党项羌迁徙的第一站是“青海湖以西地区(东进与南下)甘南、川西北地区”,这种说法忽略了最起码的地理常识,青海湖以西地区和甘南是距离有上千公里的两个地理概念。他接着又说:“吴景敖先生在《西陲史地研究》中将在甘、青、川三省交界区将早期党项族之拓跋、细封、往利、颇超、野辞、房当、米擒等部的遗址都找了出来。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党项族的发源地并不在甘、青、川三省交界区,而在青海湖以西的地区。”这个观点更是站不住脚,如果他到这些地方去一趟,亲眼看看就绝不会这样说了。
古析支之地在何处?《后汉书·西羌传》记载:“赐支者,《禹贡》所谓析支也。南接蜀汉徼外蛮夷,西北接鄯善、车师诸国。”当时汉王朝是陆地上最大的国家,照这些说法来看,羌人建立的国家比汉王朝还要大。当时由于受交通条件限制,史料记载者无法抵达这些地方实地勘察,所以不排除这是对羌人所建立政权的夸大。
通过亲身实地考察后我认为,古析支之地的核心就在今天的玛曲。析支,是一把破解党项秘密的钥匙。此时我已经渐渐走近它,不禁想起了唐望的那句话--对“战士”旅行者而言,选择其实不是去选择,而是优雅地接受“无限的邀请”。
接受党项寻秘的“优雅的邀请”,我再次动身,接近玛曲。在这条孤独而兴奋的路上,沉寂是一种高度,它让我从最初的浪漫激情中撤身。随着向党项人历史纵深地带的逐步逼近,我没有在这种巨大的寂静中沉睡、迷失。这不是我上路之前一直埋头于史籍资料的那种深入,而是从内在寂静中发掘自己的方向。
雪是高原上的精灵
这里的山山水水隐藏着空旷而高远、宁静而生动的别样韵味。黄河进入甘肃的第一个县就是玛曲,这里是羌族从大夏河流域南下逐渐强大起来的根据地,是当年析支故地三角地带的核心所在。黄河为此地添加了更多的自然因素与人文因素,在黄河甘肃段913公里中玛曲县占了443公里。
黄河在滋补两岸各个时期的各族民众后,现如今已渐渐呈现出生态疲倦,暴露出人类在生态整体主义上的缺失。20世纪20年代,利奥勃德所提倡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生态整体主义的三原则已经归入历史,至于其后罗尔斯顿所倡导的“完整”、“动态平衡”和深层生态学代表奈斯补充的“生态的可持续性”也已经遥远了。
站在玛曲境内的黄河边,我不由想起生态主义的核心思想: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并以此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其实这一提法并不是泊来品,在中国“天人合一”的传统思想里早就有过类似的表达,关键是我们在几千年当中并没有落实过;直至在当今经济发展时期,我们的现实做法与这种思想的距离越来越大。我们总是为了人类自身利益,而不是从生态整体利益出发自觉主动地限制超越生态系统承载能力的物质欲求。我们的物质欲望和近几年提出所谓“走进自然”的旅游发展战略,超过了一些地方生态系统所能承受、吸收、降解和恢复的范围。
索昂南杰现任职玛曲县旅游局局长,他的角色是“为了当地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从文化保护到发展旅游,本来是很谐调的事情,可在西部一些地区就成了一种尴尬--发展经济必定将破坏文化与生态。生态学家贾斯丁有两句话很值得我们思考:“可持续的说法太普遍了,让我们先停下来问一问,可持续是什么……我们要警惕,不要只简单地把可持续发展当作时髦词来谈论经济和消费的继续增长。”
黄河在玛曲境内留给我们这样的一组数字:黄河从青海省久治县流入玛曲时水量为137亿立方米,只占黄河总水量的20%;而流经玛曲境内再从欧拉秀玛乡返入青海省河南县时流量增加到164.10亿立方米,占黄河总水量的65%左右,补充地表水27.1亿立方米,补充水量达45%。玛曲在黄河的给养方面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优越的地理使得玛曲曾以“亚洲第一牧场”而闻名,然而目前玛曲县境内的黄河沿岸已出现长达220公里的沙丘地带,沙化草地面积达80万亩,当年羌族人生活时的丰美景致已经永远地留给了历史。在欧拉乡的昂格卜草原,沙丘最高处达30米,当地人戏称为“甘南的鸣沙山”,而且这些沙丘以每年超过一公里的速度继续向草场推进。70岁的玛多吉告诉我,50年前的昂格卜草原尚没有一点沙化,到处都是一片“牛羊踩在绿毯上”的景象。1997年国际湿地组织的专家到玛曲考察,他们对这里的草场沙化深感忧虑。我和索南昂杰前往黄河拍摄时,发现大桥下面也出现了大块沙丘,这在之前是不可想像的。
玛曲位于甘肃、青海、四川的交界地带,是当年古羌人生活的中心地带。在完成对玛曲北边的合作与临夏、东边的郎木寺的考察后,其西南方的久治和南边的阿坝那片神秘的土地也在呼唤我向其走近。前往久治、阿坝只有一条路,车从玛曲出发向西南行进,到了黄河边上车上的人都下来了,步行经过黄河上一座看起来有些危险的吊桥,从那边过来的车也同样如此--两边的人相向跨过黄河,在桥那边各自坐上对方的车。
2004年10月4日清晨5点多,我早早起来赶到车站。高原早晨的气温很低,整个小城一片沉寂,感觉很冷。所谓车站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有两辆车,其中一辆就是我将要乘坐的。三等两等,到车走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车往西走,不久就到了黄河边。黄河在这里并不是外人想像的那样细小,这里河水很丰盈,尚且没有下游地区那么多工农业大量抽取其血脉。
这里的黄河是本色的,地势上的舒缓使它显得凝重而清澈。一过黄河,就进入了很传统的牧区;除了一两根电线杆和行驶着的公共汽车能提醒你还置身在一个工业社会里,其他没有什么能让你脱开这里的原色与本态。这辆车上除了我和一个喋喋不休的四川籍女生意人,其余的都是穿着本民族服饰的藏民,以及一些喇嘛。
地势越来越高,车行驶的速度越来越慢。天空也不像内地那样能露出亮色来,那里的天一直是内地黄昏时分的样子。路边会出现一两个帐篷,不时地跑出几条藏獒。车行进了山区。整个山野里还像在冬天里一样,常年的积雪使得这里白茫茫的一片,车速很难快起来。车里的人或许是起得太早,都昏昏沉沉地睡着。
慢慢地,路边的帐篷没了,整个世界陷入了一个巨大空白中--没了人烟,寂静而空阔的山谷里只有这辆车缓慢地行走着。大约8点多,车行到一个山腰时车轴突然断了,这种平时很少出现的事故偏偏出现在这荒无人烟之地。车上的人都醒了。出车一看,整个山里是白茫茫一片。奇怪的是,在内地能看见雪花是怎样飘下来的,而在这里你根本看不见雪花形状以及它是怎样落临的,只在车外面稍微待了一会儿身上就全白了。手机在这里也根本没用,一点信号都没有。司机跑到山顶上打电话求援,可那里也没信号。看来大家只能在这里等了,只能凭运气看有没有过往的车辆。
开始司机考虑到车上的人冷,还时不时把车发动着,让大家暖和一下;后来怕把油烧光,干脆也不发动车了。气温越来越低,我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还是有些冷。车外能见度越来越差,身上带的奶糖和几块牛肉干吃得差不多没了,还不敢一下吃完,因为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儿心里实在没底。大家都感觉到越来越冷,但又不敢出去过度地活动,那样对身体的消耗更大。看着他们身穿厚厚的藏袍,吃着随身带的食品,我当时心里很苦。就在这时,在一旁一直诵经的一位喇嘛洞察了我内心的焦躁,他走到我的身边,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安慰我,说雪是高原上的精灵,是福祗和祥音,又说我与佛有缘在。
雪仍在飘落,大地越来越白,但经过喇嘛指点我心里已经释然了。有时候,生命中类似这样的开启是将我们带向另一个彼岸的船舶,是一场浇熄内心急躁火焰的细雨,是一轮驱除无助幽暗的皓月。就像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里谈到“精神之路”时所言:“不管是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回忆起他,或被他的手触碰,只要和他结缘,就可以带领我们迈向解脱。对他产生信心,就可以保证在觉悟之道上有所进展。他那智慧和慈悲的温暖,将融化我们的生命之矿,提炼出内在佛性的黄金。”
一番交谈后感觉时间过得快了些。一直等到下午,有一个农用车慢慢地沿着山路过来,解救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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