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国外曾有人提出,居住在喜马拉雅山腹地的夏尔巴人可能是中国内地的某个神秘消失的民族后裔,之后这一推测便频频出现在国内学者的论著中,一再讹传。
佛家有一句禅语说:要听黄莺的啼叫,就要到宿有黄莺的树下;要想闻夜来香的清气,就要夜晚坐在夜来香旁。那么,要想知道喜马拉雅山腹地里埋藏的秘密中哪个和西夏有关,就得深入进去。
当我在川藏交界对党项人的最后行踪进行追寻时,又一次断了线索。那时我是一个郁闷的、没了方向的人。2003年,中央电视台直播“纪念人类攀登珠穆朗玛峰50周年”,镜头中出现了珠峰脚下靠负运为生的夏尔巴人,我的心猛然间被什么撞击了。林清玄在《大秃大悲大酒色--林清玄自传》中这样说:“你说你要看风景吗?那么,你必须自己走到山上去,打开你的心眼。你说你要闻到花的香气吗?那么你必须站在有风的位置,打开你的心眼。你说你要听大地之音吗?你必须在纯净中倾听,打开你的心眼。”要找到党项人最后的归宿之地,我就必须踏进那片神秘的地方--地球上人类居住的最高点。这就是我再次进入西藏的原因。
2004年4月8日,从甘肃靖远县一个叫北滩乡王家庄的小村庄打来一个电话,是赵兴敦与赵兴中兄弟俩,他们去西藏跑车已经好几年了。接完电话,我立即坐上长途汽车,赶往王家庄。凌晨两点多我到达109国道在北滩乡的小红门。汽车很快消失了,我被扔在了清冷的夜色和无边的孤独中。我走完10公里的乡村夜路,才抵达他们家。
2004年5月4日晚我们从兰州出发,沿着新修的高速公路,在茫茫夜色中穿越着西部高地,到青海境内时是凌晨一点多。长期跑夜路的司机往往到这个时候开始犯困,但高速公路上又不能停车睡觉,只能强忍着往前行驶。我把自己所知道的能让人笑起来的笑话以及手机上的小段子拣最搞笑的讲给他们听--这也是我一路上对平时不怎么在意的手机段子开始依赖、并让朋友们坚持每天发给我的原因。
出西宁高速公路,车子暂停,好让司机睡一睡。我下车待了一会儿。当时气温很低,来往的车辆很少,不远处就能看见西宁城沉浸在一片辉煌的灯光里,身边则是当年西夏人和吐蕃人决战的湟水。3个小时后我们继续赶路,途中车胎又爆了,司机下车去补胎。我迷迷糊糊地睡到6日上午,司机提醒我已经到日月山了,这才下车。
从汉朝开始,日月山就是汉政权统治区域和藏政权统治区域的分界线,出了这里就是真正的藏区了。这一分界线因文成公主入藏时在这里摔碎了那象征不再回头的镜子而更加明晰。
我一个人,在一片清寒中爬上山顶。整个日月山显得很寂静。许多人以为日月山有险峻的峭壁、峥嵘的奇峰,其实它并不高。山顶有一块刻有“日月山”三个字的大石碑,日亭和月亭在两个山头遥相呼应。
昔日的日月山一片荒芜,“过了日月山,两眼泪不干”的民谣反映了从这里跨过后路途的艰辛和人生命数的无定。日月山也是青海农牧区的分界岭。登上峰顶极目远望,其东麓是富饶美丽的湟水流域,清澈的响河水蜿蜒曲折,盘山绕岭,滋润着两岸丰腴的田野--那里是整个大河湟农业区,为青海以及西藏地区供给粮食;西北方则是波澜壮阔的青海湖;在其西南山峦绵亘,草原无际,帐篷点点炊烟袅袅,牛羊骏马犹如五彩斑驳的珍珠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滚动。距日月山40公里的西山脚下,便是闻名遐迩的倒淌河了;南面几十公里处,是奔腾咆哮的黄河和举世闻名的龙羊峡。日月山是这一系列景观的制高点,被称为青海高原的“皇冠”!
上午9点,车在倒淌河再一次爆胎,司机修理车,我下车在街边拍照采访。这里是当年文成公主漫漫长路中进入真正藏地的第一个集镇。如今它属于青海共和县的一个镇,小是它的最大特点。
中午时分抵达青海湖,我是第二次来这里。离开青海湖,沿青藏公路西去80公里便是茶卡,茶卡在蒙语里是“盐海”之意。遥望雪峰脚下是一片泛白光的盐湖,凝固成粉末的盐在烈日映照下像冰天雪地的南极。茶卡是个小镇,以盛产盐而闻名。这个小镇日照很强烈,人们的肤色在强光照射和砺风的劲吹中黑得很厉害,但生活很闲适,街面上摆满了台球案子。我和一个50多岁的女案主打了两盘,没想到她的水平很高,我根本不是对手;她叫来9岁的孙子,他打得比她还好。
在青藏高地穿行,与狼彻夜对峙
车在青海第二大城市格尔木休整了两天,我和司机拿的信用卡在这里都用不上,取不出钱,而从这里到日喀则加油需要的钱近3000元。最后,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凑够了油钱,这意味着我们在以后的几天伙食要降到最低水平。9日下午,我们从格尔木出发,踏上真正的青藏之旅。
接着是一个清寒的夜晚,天空黑漆一片,赵兴中知道我沿途需要在什么地方停留。车正在寂静的高原上行驶,他突然指着路边一所不起眼的小房子说道:“进去看看?”摸着黑走到那个小房子前,一看是索南达杰保护站,这是我国由志愿者建立的自然保护站,志愿者可在此开展野生动物调查和环境教育培训。过了这里,才算是真正进入西藏高原。
时间是深夜时分,当时站里只有站长文尕和管理员松森郎宝两个人,他们在简易房里烤着火。还好,这里能看电视。文尕告诉我,偷猎藏羚羊的人仍然很多,他们大多是甘肃或青海的,装备有武器,甚至比他们的还先进。他们常年在这里,出去巡逻,一去就是很长时间,能去一趟格尔木就算是很大的享受了。他们和外界书信联系只能通过格尔木市通宁路88号的可可西里管理局。文尕送给我一张他们的环保宣传画和一本青藏高原旅游手册。
五道梁是青藏线上重要的中继站,原来人们常说“过了五道梁,不见爹和娘”,如今随着青藏线的繁忙,这里的晚上一片灯光,像是个小集镇。
在沱沱河,车要加油,加完油后司机要休息一会儿。我一个人走向不远处的沱沱河大桥,周围一片死寂。我想看清楚老桥上的落款,打火机由于缺氧而打不着,手也冻得拿不稳了,打完了3个打火机才算把上面的字看清楚。这里是长江干流上第一个居民点,有万里长江上第一个桥、第一个兵站、第一个乡、第一所学校、第一个气象站和第一个水文站。
气温越来越低,所有的衣服穿上都不顶事,只好拿出白酒--也顾不上在青藏高原上不能喝酒的说法--这个时候人对酒的需求量很大。到凌晨4点多,司机仍在睡,气温低到了我不能适应的地步,只好选择步行。这时整个青藏高原进入了睡眠,来往的车辆没了。一个人走着,明显比在内地时慢,但不敢加快速度,走一会儿,喝上一口酒。走着走着,身子热了,明显感到体能消耗大。天与地几乎是相接的,远处不时传来狼的嚎叫。就在一个转角处,我发现真的有狼蹲在路边。当时我心里紧张极了,只能停下来。或许是我那红色冲锋衣的色彩对狼有一丝威慑--据说狼很狡猾,最怕人类给它设圈套。我拿出随身带的小吊床,抖开了就像一个网,或许这起的作用更大,最终那头狼没有往前来。高原上的狼厉害,尤其孤狼是最可怕的。我有些紧张,想点一根烟来给自己壮胆,但手抖得拿不稳打火机,又是缺氧打不着火。
我和狼就那样对峙着,拿着吊床的手在寒冷中开始麻木了,我担心自己挺不住,但又不敢走动,心里盼着快些来车。之前我听说过,整个青藏线上这里是狼出没最多的地方,这里的狼不仅凶狠而且很狡猾。听说有个司机跑车累了,就把车窗锁好在驾驶室里睡着了。第二天,人们发现司机被狼吃了。狼已经通晓司机到这里时一般已经很疲倦,加上缺氧,睡着了一般不容易醒来。幸好这时东边的天际开始发亮,我的红色冲锋衣、手里的酒壶与吊床可能让狼发怵,也可能正好它不是很饿。
天越来越亮了,从远处驶来了一辆车,那头狼才不慌不忙地走下路基,向远处荒野走去。
雁石坪,是离长江源头最近的集镇,也是各拉丹冬牧民心中的“城市”。太阳升起来了,一个小馆子刚开门,我就去买吃的,只有冻得硬邦邦的白馒头。在国道109线3333米处,我再次选择徒步行走。这里的海拔是5231米,很适合挑战,我一边喝着已经剩得不多的酒,一边徒步走到唐古拉山山口,过了唐古拉山就算是进入西藏了。
到当雄才知道,恰好碰上拉萨到日喀则因为修路而封路,这意味着要进入后藏先要翻越路况极差、海拔比唐古拉山还要高的雪古拉山。到了羊八井已经是晚上的11点多了,司机要休息,准备天亮再翻越雪山。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实在困得受不了,就在路边拉开睡袋--由于没有带帐篷,只能用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钻进睡袋里睡觉。高原上夜晚温度很低,明显缺氧,也可能是自己疲倦至极,很快就睡着了,直到司机早上叫我。
从雪古拉山穿行,幸运地看到了一些更原始的牧区和牧民生活状态。其时正是春播季节,看见我们的车辆经过,路边在河谷旁耕种的藏民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向我们挥手问好。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停了下来,前面有车陷下去了。乘这个机会,我到路边的一个人家去。主人不怎么会说汉语,当我提出要拍照时,他做出了要钱的手势,我便拿出了随身带的糖果,起的作用是我没想到的:他一挥手,好家伙,出来了好几个女的--高原上有强日光照射,这里人常年不洗澡,我无法判断她们的年龄。我用简单的藏语和她们交谈,得知她们是那个藏族男人的阿夏(妻子)。拍完照片后,我比画着要他们的地址,日后好给他们寄照片。男主人拉着我到他们家唯一的帐篷里,郑重地拿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后取出一支铅笔,原来他以为我要的是笔。我哑然了,是啊,这里哪来的地址?他们是流牧的,看着那帐篷,帐篷里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孩在地上爬。
我们沿着河谷而行,看到藏民在河谷地带春播。他们每耕一趟就停下来,坐在田埂上喝酒、唱歌;喝得差不多了,就继续耕;耕到地头了,就继续喝酒唱歌。在内地需要干半天的工作,他们能干一个月;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件伴着岁月慢慢走的事。
在日喀则,需要办边防证。我先到边防总队办理,没成功;就又去日喀则地委宣传部,刘银岗先生给了我很大的支持,直接请示部长给我办理了一个边防申请证,还给我开了一个在沿途县区采访可提供接待及翻译的介绍信,他说我是国内第一个来这里采访夏尔巴源头的记者。
108塔,从宁夏青铜峡到西藏白居寺
白居寺是一座塔寺结合的典型藏传佛教寺院建筑,位于江孜县西北宗山脚下。
白居寺真正为更多国人所熟知是因为电影《红河谷》曾在这里取景拍摄。到达江孜县是临近中午了,夏初阳光里的高原显得很寂静,寺院里没多少游人。寺中有塔,塔中有寺,寺塔天然浑成,充分代表了13世纪末至15世纪中叶后藏地区寺院建筑的典型样式。
白居寺始建于1418年,全称为“吉祥轮上乐金刚鲁希巴坛城仪轨大乐香水海寺”,藏语称之为“班廓曲德”,意为“吉祥轮大乐寺”。
白居寺由大殿、吉祥多门塔、扎仓和围墙4个组成部分,是西藏少见的集格鲁、噶举、萨迦、宁玛四大教派为一体的寺庙,每个教派在这里都有自己的扎仓(僧院)。主殿里供奉着释迦牟尼铜像,高约8米,用铜28000斤。主殿两侧的罗汉堂内,有上百个罗汉造像,神态各异。
从主殿一个不起眼的偏门旁边进去,有一个藏得很深的密室,我在那里见到了正在密修的噶萨巴活佛。活佛8岁时就出家,以前在山南的众多寺院都修炼过。他说白居寺的建筑和西藏其他地方的寺院是不一样的,这是神灵落在这里的旨意。
高42.4米的万佛塔,共有108个门,76间佛堂、神龛,每层都有大量近似汉地佛教的壁画,不像其他地方纯粹是藏传佛教的内容与形式。依塔而上,层层布满佛堂神龛,五层以下四面八角,六层以上则呈圆形,龛室面积逐渐变小,直至塔顶。这里和西夏具体有哪些关联?
第一,正殿里的巨型壁画,尤其是正门两侧,大多内容是非纯粹藏传佛教的,浣洗图、朝拜图,尤其是手执牡丹的供养人像和敦煌石窟、榆林石窟里的西夏供养人像非常相近,正殿里的雕花与拱顶的风格也不同于藏族建筑。
第二,佛塔一层东面的一个塔洞中出现有党项人的形象。壁画纹底为蓝色,画上白居寺旁有高大的绿树,一个赤身裸体、中间秃发的党项男人躺在一个巨大悬空的石板上,有6只老虎正扑向他;他的左边是一株巨大的莲花座底的树,两个穿着红色藏袍的男人,右臂裸露在外面,其发型也是党项人的中间秃发。或许这幅壁画正反映出当年逃亡到这里的党项人的心理:独自来到藏族人的地盘上,保持党项人的习俗与风格就有老虎吞噬般的危险;如果能像藏族人那样,归顺他们的生活方式,就能在莲花座底的树下得到护养。
第三,我在夏尔巴最纯粹也最集中的立新村,见到寺院殿里供奉的是一尊高大的欢喜佛,怀里抱着个披发女子--其神情和装束都不是藏族人的。不难理解,如果逃往到这里的是党项人,那么在经过如此漫长的跋涉后已经所剩无几,繁衍后代成了十分重要的事。旁侧第三层是秃发的党项人像,右手持一卷经文,神情忧郁。
第四,白居塔共有佛像约十万之多,故有“十万佛塔”之称,共有108个门,建筑风格和坐向、甚至在“108”这个数字上和宁夏青铜峡108塔都有莫大关联。我们不妨这样设想:当年,那些从四川西部翻越过座座雪山和条条大河进到西藏境内的党项人曾在今天昌都落居,由于受归附蒙古人的西藏地方政权的压迫,他们可能向更偏远的地方进发,于是便来到了这里。后来,西藏人追杀到这里,他们只能再次撤退,向海拔更高空气更稀薄的喜马拉雅山腹地进发成了唯一的选择。于是,在从定日到昂仁、定结、聂拉木的沿途,留下了一个个迥异于当地风格的碉楼--底座呈现出八角的高达数丈的土夯建筑,在青藏高原上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千公里碉楼群”。
在有些地方碉楼是紧挨着的,而在空气稀薄、材料缺乏的高海拔之地进行这样的建筑是不可思议的。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些建筑不是藏族人建筑的,这些碉楼是由一层一层地夯出出的,既有着十分明显的类似北方汉人修筑长城的土夯技术,也有四川境内理县、丹巴等地羌人修建羌碉的技术,把军事功能和民居功能结合在了一起。集成如此技术的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党项人,他们长期生活在北中国的草原地带,那里缺少石头,修筑城池锻炼了他们土方夯建技术。
而在这里,条件不允许他们以城池的方式围居一起,但又不能分散力量,于是就出现了长达数千里的土碉建筑群。
清朝时,赵尔丰率军进入西藏,就曾利用这些土碉和藏军进行战斗;而藏族人在1904年抗击英国军队时,这些土碉建筑也再次发挥了作用。
永远吉祥,驮负神音的圣地歌声
在拉萨往西往阿里地区去和往聂木拉的去的分路口处,有边防人员例行检查过往车辆。我下车后突然发现雍强的车也在那里停着,就上他的车前往萨嘎--日喀则地区最西北的一个县。
雍强来自宁夏中卫县香山脚下,酷爱学习,尤其是历史和社会学方面的知识;
4年前中学毕业后由于家境贫寒他只能辍学,随舅舅赵兴敦、赵兴忠前往西藏,给日喀则石油公司开车。这是我第一次坐他的车。在车上,他给我讲述沿途的风土人情。比如到了桑桑,他说这虽然是个小镇却是整个西藏出酥油茶最好的地方;到了昂仁,他又特意停车让我了解这个“中国的藏戏之乡”。法国藏学家石泰安在其《西藏的文明》一书中说:“西夏王朝的奠基者、木雅的掌权家族在王朝覆灭和被成吉思汗征服该地(1227)之时,曾迁移到了藏地以北和昂木仁一带。该家族还把其国和与此有关的宗教民间故事也带到那里。”藏族学者桑珠在《西夏王族迁入西藏时间献疑》一文中也指出,石泰安所说“木雅的掌权家族”即是指后藏的木雅司乌王族,拉堆县就在今日喀则地区昂仁县境内。拉堆在阿里和后藏交界处,以雅鲁藏布江为界,分成南北二部分。“这一支西夏人以终昂木仁寺为中心,在后藏形成了一个较有势力的地方割据集团,是元代皇帝诏封的乌恩藏十三万户之一。”据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黄领教授所撰《藏文史书中的弥药》一文称:西夏国被蒙古灭后,王统虽绝,但是其后裔仍然存在。如多吉表布之子南喀甸巴就从元朝得到“宽头第三宝国公”、“大元国师”名号及玉印。他卫护萨嘉及昂仁诸寺有功,其孙辈还得到“司徒勤国公”及“灌顶国师”等职务。其他如查巴达泰领古薛禅汗之旨,取得宝印及司徒之职,修建了北昂仁大寺;其子多吉衮波袭父职,掌萨迦本勤之职,声名极隆。
“天地来之不易,就在此地来之;寻找处处曲径,永远吉祥如意。生死总有定论,祸福因缘而生,寻找处处曲径,永远吉祥如意……”听见这首藏歌时,我已经走近了圣地喜马拉雅山。
从日喀则到聂拉木,中间经过珠穆朗玛峰所在的定日县,有几百公里的路程,走起来相当坎坷。我这次搭乘的是许师傅的车,持续一夜地行车,到达定日是第二天中午。在一个小饭馆里吃了点饭后,许师傅倒头便睡。我开始调查这里的夏尔巴。
在喜马拉雅山下,年轻的向导边巴告诉我,居住在山那边尼泊尔境内的夏尔巴,和他们一样都是“来自东方的人”,是从西藏翻越喜马拉雅山移居过去的,在语言、文化和宗教上都和他们相似。山居生活使得登山爬高成为他们的生存技能,1953年腾辛·诺尔基陪同新西兰人希拉里初次成功攀登珠峰峰顶而使夏尔巴名扬四海。从那时起,由于人们对珠峰的向往,登山爬高成为夏尔巴的经济资源。而且尼泊尔境内的夏尔巴在登山协作方面和由此带来的经济收入要强于中国境内的,主要由于开放程度的差异。属于尼泊尔的昆布地区已经建立了萨加玛瑟国家公园,夏尔巴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相当完善的徒步旅行企业。
腾辛·诺尔基站在地球上最高的地方,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看到了前所未有、今后也不会再看到的景象,这种感觉既美好又恐怖。当然,恐惧不是我唯一的感觉,我太热爱这座雪山了!对于我来说,峰顶上所见到的不仅是岩石和冰,所有的一切都是温暖的、富有生气的。”后来的岁月里,当儿子向他表达要登顶的愿望时,他这样回答道:“我已经替你上去过了,你不必亲自登上峰顶。”
关于腾辛的国籍一直存有争议,印度声称他是印度人,尼泊尔则声称他是尼泊尔人。真正揭开他身份之迷的是由美国登山家埃德·韦伯斯特2003年创作的《雪国》一书:腾辛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他生在西藏!
希拉里事后介绍说:“我们登顶成功后,英国向腾辛发出访问邀请,但他遇到了麻烦,因为他没有护照。”这个时候,印度总理尼赫鲁亲自出面,私下保证腾辛将拥有印度护照。这样,腾辛终于踏上了英国之旅。
腾辛的儿子诺尔布后来随登山队进入西藏,找到了一些早就失去联系的亲友,包括腾辛同父异母的弟弟塔什,解开了他父亲的出生地之谜。位于西藏的卡马山口有一座“纯洁之神的宫殿”,围绕着寺院的是一大片牧场,站在牧场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珠穆朗玛峰。这里就是腾辛童年玩耍的地方。
看到起伏的群山和飘拂在山巅的经幡,我更能体会到夏尔巴的悠远和神秘。
走在寂然的喜马拉雅山下,我忍受着饥饿、孤独,没有任何补给,没有人对话,孤独的行走常常被找不到方向带来的巨大懊丧淹没。到了晚上,气温急剧下降,躺在睡袋里有时会在半夜里冻醒,看着寂静的喜马拉雅山脉横在眼前,天地一片沉默,星星仿佛伸手可摘,人和天地似乎融合在一起了……
从“地狱之门”到“云朵上的米尼琪雅”
寻找夏尔巴,他们和党项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我继续向西藏大地深处挺进。
茫茫夜色中,只能看到聂拉木的大概轮廓。聂拉木,在藏语里的意思是“通往地狱之门”,是说地理气候恶劣,平均海拔4300米,年平均气温3℃~5℃。在这里徒步行走,相当与在内地负重25公斤的运动量。这时我既饿又冷,浓重的睡意使我对睡眠的需求超过了一切,住宿的地方选在了县委招待所。招待所里只有一个藏族女孩,她不太会汉语,只能简单而生硬地报出住宿费,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第二句了。
早上起来,我开始在这个县城转悠。所谓县城也就是有一条很短的大街,从头到尾几分钟就走完了。这是个袖珍县城,大街上的人很少,来旅游的外国人比当地的藏族人还要多。
我又上路了。车上有懂汉语的人问我来自哪里,到樟木做什么?旁边一个藏族打扮的年轻人,一听我是做夏尔巴采访的,当即和我搭话。这位叫普布赤列的年轻人说,他就是夏尔巴。他在济南上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文教局工作,他利用周末时间带着妻子去一个温泉洗澡。
普布赤列解释道:“夏”是东方或来自东方的意思,“尔”是语气词,相当于汉语中的“的”,巴是“人”的意思。
“我们夏尔巴是外来的,搞不明白当初我们的祖先为什么来到藏族地区。夏尔巴和藏族人有着明显不同,和尼泊尔人也明显不同。我们希望你这样的人来做个调查,把事情搞搞清楚。”
车越行越慢,在短短的几十公里内,海拔下降了1000多米。路紧挨着山体,外侧就是万丈悬崖,1000多米的山脚下有一条美丽的河流,像一条蜿蜒的白丝带弯弯曲曲地切割着米尼雅山。满眼密集的原始森林,云雾环绕在山间。
出门这么些天了,一路尽是一片枯黄,突然间出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反差太大了。它的遥远与神秘,更适合一个逃亡民族的生存与隐蔽。这一点加深了我对西夏党项人后裔中的一支逃亡到这里的判断,而随后几天的走访成果更是巩固了这一判断。
车上还坐着一个夏尔巴少年,和他交谈得知:村里没有学校,夏尔巴孩子上小学得到镇上住宿;等小学毕业了,要到县城里去读初中;而上高中则要到几百公里外的日喀则。后来我发现,这里不少的夏尔巴都把孩子送到近处的尼泊尔去接受教育。
樟木的下午是绝对值得珍惜的,否则就是一种罪过。这里生活很本真,充满了在淡淡的阳光下悠闲地走在街道上的恬然。到处可见用头背负物品的夏尔巴、背着擦鞋小箱子转悠寻找生意的印度人、跑来度假的尼泊尔大学生、土著居民则坐在临街的铺面喝奶茶……
古典优雅的气息是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尼采说过:“当我想以另一个词语来表达‘音乐’时,我只找到了‘维也纳’;而当我想以另一个字来表达‘神秘’时,我只想到了‘布拉格’。”在西藏,我想到了神秘与辽远;在樟木,我想到了僻静与距离。
马克·吐温到德国著名的旅游休闲城市巴登-巴登时,曾被那里“让人与自然无障碍接触”的魅力所吸引,发出了这样的赞叹:“5分钟后,你会忘掉自己;20分钟后,你会忘掉世界。”
挂在米尼雅山腰的樟木小镇以及其所辖的立新和雪布岗村落--距离尼泊尔最近的村落,就是一个让你一走进就会忘掉自己及时间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通过3年来对西夏党项人影响范围里的12个省区的丈量,通过对这里的宗教、建筑、民俗、语言等各方面的考察,我发现这里就是在西夏学界百年谜团的答案所在。
一直以来,“喜马拉雅山腹地的夏尔巴是西夏党项人后裔”的说法缺乏实证。来到这里,我发现横陈在面前的就是揭开那道神秘答案的契机。
夏尔巴至今仍保持着许多内地的生活习俗,从建筑、语言、风俗、宗教信仰看,这是个很特殊的群体。“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来自哪里?”这一次次的追问被米尼雅山及四周的云雾遮住了。
小小的镇子,每天都有国外游客、印度打工者、尼泊尔朝拜者前来,这个口岸的特殊地位也吸引着国内各个省份的商人。在这里既能买到国外免税的香烟,也能吃到国内很多地方的风味小吃,各色人种和各种商品的集散,使这里越来越“国际化”。
立新村是夏尔巴最大的村落。他们信仰藏传佛教,婚姻习惯和内地的宁夏、甘肃一带近似。夏尔巴能歌善舞,男女都穿白毛线织成的镶黑边的短袖外套,他们也认为白色是最尊贵的颜色。
一般夏尔巴住两层的木制阁楼,阁楼底部一般堆放杂物或拴系畜生,这和阿坝一带羌族人的居住风貌一致。
在这个异域情调的小镇,可以远眺冰雪覆盖的乔巴巴玛雪峰。周围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遍地都是杜鹃树,当地人管那些高大的杜鹃树叫“帕鲁”。玫瑰在这里也是长成大树一般,5月满枝开花,整个山区被浓郁的玫瑰花香笼罩着。
海拔4000米以下、3200米以上则挤满了喜马拉雅冷杉,它们厚实的冠盖形成波澜起伏的林海。
往下海拔2800米以上的地方是针叶、阔叶混合林,高达20多米的白桦树和60多米的铁杉树错落生长,油画般的色彩充满了诗情。
再往下海拔1800米到2700米处是常绿落叶阔叶混合林,密林深处常有珍禽异兽出没,如逗人喜爱的小熊猫--它们着一身棕红色或棕黑色皮衣,睁着一双乖巧的眼睛,拖着大尾巴,三五成行地穿行在竹林里。禽鸟类中有著名的藏马鸡,还有披着黑白花的羽毛的血雉、棕尾虹雉和白尾梢虹雉。
白玛--夏尔巴的走出与回归
白玛宾馆在西藏的名气很大,不仅因为住宿条件,更因为老板白玛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夏尔巴。在樟木的日子,我住在这里,听着山涧传来的涛声,看着对面属于尼泊尔的米尼雅山,一有时间就聊夏尔巴。白玛是第一个到内地做生意的夏尔巴,去过甘肃、陕西、青海、四川等地,称得上是最富有也最有见识的夏尔巴。我问起夏尔巴的来历,白玛说:“我们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们都很想知道这个答案。据口口相传下来的说法,我们是从东部内地来的。可以肯定,我们不是藏族人,也不是那边的尼泊尔人。我们的习俗、建筑、语言等方面和他们都不一样。”如果夏尔巴是当年党项羌的一支后裔,那么他们对羌族的一些东西是应该有保留的,羌历年是在农历十月一,银川至今仍保留着这一天要祭奠祖先给他们“送寒衣”的习俗,又叫“鬼节”。我问白玛他们是否也重视这个?他们小时候过年是什么样的?他说:“我们也很重视十月一这个风俗,有的人搞得很隆重。”他说小时候很穷,一年只有过年期间才能穿上新衣服。村里耕地少,一年有三次收入,主要是玉米、小麦、土豆。流传在夏尔巴中间的说法是,祖先从汉族地方带来了这些庄稼的种子,世世代代耕种。当初是来避难的,选择这里也是看上它的偏僻,外面的人不知道。谈到走出去,他说,以前没人出去,可以说是个完全封闭的地方。解放后这里修路了,人们才往外走,他属于第一批走出去的夏尔巴。他小学是在樟木镇读的,老师是支援西藏来的汉族人,他从小接触汉族的东西多,夏尔巴语反而说得不如汉语。小学毕业由于家里穷就辍学了。回到家后,他办过牧场,养了30头奶牛,全死了;后来学会了开车,从尼泊尔拉香水到拉萨转卖;现在开这个旅馆,很成功。
婚姻习俗是考察一个民族的重要窗口,夏尔巴的婚俗和周围的藏族完全不同。“藏族人把哥哥的妻子叫姐姐,而我们则叫参姆;他们把哥哥叫乌臼,我们则叫臼或臼部。姑娘在结婚前后穿的衣服上也有明显的区别。青年男女如果互相看上了,男方会拜托人去女方家里提亲,第二次上门就要拿酒等礼物订婚。结婚这天,所有的亲戚会来给新郎新娘送哈达,祝福他们婚姻美满。从男方到女方家要走着去,迎亲时在女方家门口要唱歌。”
语言上,他们和藏族既有区分也有相同之处:他们都把水发音为秋;夏尔巴把山叫康巴,藏族人叫囊;他们把脸发音为且,藏族人叫冬巴;他们把妹妹叫奴姆,藏族人叫均姆。
高原上的人是很能喝酒的,夏尔巴也是很能喝的,有的女的比男的还能喝,这和党项族、羌族一样。
聂拉木县县委副书记兼樟木镇党委书记佟爱冬曾经在定结县陈塘乡工作过,和那里的夏尔巴有过很多接触。他说,那里的夏尔巴和这里的夏尔巴不太一样,有些像云南的摩梭人,他们在服装、语言、建筑风格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
目前樟木镇居住着143户夏尔巴,总计有1539人,占樟木镇总人口的49.8%。夏尔巴主食为玉米稠饭,称为“贡折”,不用筷子,用手直接抓着吃,其他食物还有大米、酥油茶、玉米酒、大麦酒及各种蔬菜和水果。房屋一般是木板盖顶的二层阁楼,用石头或木料垒墙,壁间开一小窗。楼下多用以关牲畜,楼上住人,房内有火塘烧水做饭和取暖。夏尔巴去世后,都要先请喇嘛念经,为祝逝人早日进入极乐世界,然后举行火葬或土葬,这一点和西夏时期的丧葬制度一样。
来这里之前,普布赤列就给我推荐过巴桑罗布,说要去夏尔巴村落他是最好的向导,他既懂汉语也懂藏语,还懂夏尔巴语。我第一次找到他是在镇办公室里,他是镇上聘用的兽医。他的名字让我猜测他是个藏族,他说:“不,这是个误会。藏族人一般有名没姓,比如卓玛、次仁等。外界说夏尔巴人有名无姓与藏族名字相似是错误的。我们是有名有姓的,我们这里有5大姓,色尔巴、撒拉嘎、茄巴、翁巴、格尔兹--我的姓就是这个。我们有一个传统,姓记在心里,名是要说出的。一般情况下,我们的姓是不能说的,只有遇上结婚这样的大事时才能说。夏尔巴有一个传统,同姓人不能结婚,同姓人结婚是要被赶出村子的。青年男女要是相爱,到结婚时双方的家长就会问对方姓什么。正式迎娶之前,男方要给女方的所有亲戚拿一份哈达和酒,哪怕是刚出生的小孩也不能漏掉。几天后新娘要回娘家,新郎要陪着去,时间长的要十几天,期间新郎要给新娘娘家干活。结婚前3年,每逢过年新郎必须给新娘娘家送礼,大年初一必须到新娘娘家。3年之后,得到娘家人允许,就可以不按时去了。
普尔巴是夏尔巴中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在西藏社科院工作过,后来下海经商。据他说,西藏文献中有过夏尔巴的记载。以前有个尼泊尔的夏尔巴叫巴桑,在这里的寺院里修行了十几年,翻阅了大量的西藏文献,回去写了一本书,提出夏尔巴是从西夏来的。”我们夏尔巴和西夏是有联系的。藏文文献中称西夏为‘minia’,而尼泊尔还有‘minia’这个姓。“离别的日子来了,我真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上最幽静最美丽而让人能忘却时间和自己的地方。黄昏细雨里,在要出门的刹那,我发觉自己对这个地方,对夏尔巴的留恋越来越深。办理完手续,我下到一楼,前台的小伙子跑过来,拿出一条白色哈达挂在我的脖子上--在蒙区和藏区行走很多次,我接收朋友的哈达不少,可这条哈达在我心中的分量是最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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