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秘史-知色慕少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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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话本源头已查明。”

    “何处?”

    “西京。”

    “我知是西京传来,具体出自何人之手?”

    “西京姜氏名下一间书坊。”

    “姜氏……”

    “莫非姜氏有所图?”

    “若无所图,怎会族出太傅,家出凤君?时至今日,便是储君,亦有一半姜氏血脉。”

    “姜氏既已是外戚,出此话本影射太史,有何目的?难道是威胁?”

    “区区史官,于姜氏而言,轻若鸿毛,何足为虑。”

    “兴许姜氏并不这样想……有人来了!”

    持盈推开房门,强势闯入,房中交谈戛然而止。灯烛昏暗,但显然有人,而且是一男一女。持盈想着是打扰了别人,很礼貌地道歉:“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躲一下?”

    “你身上什么味?”女子抬袖掩鼻,“你都知道打扰了我们,所以当然是不方便。”

    “为什么?”持盈没想到会被果断地拒绝,小小的吃了一惊,明明从小到大只要自己可爱一点乖一点,什么要求都会得到满足。

    “这都不明白?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你觉得是做什么?”

    “谈理想?”

    “虽然不知道你这小丫头是哪里冒出来的,但是跑到姐姐跟前无理取闹,希望你有即将挨揍的觉悟……”

    “要是我觉悟不够呢?”

    “管你够不够!”

    一个要逃,一个要追。灯影里走出一人:“别闹了。”

    持盈回头一看,那人无论身影、嗓音,还是拿手杖的姿势,都再熟悉不过。原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夫子竟然上青楼寻欢作乐!她愣在了原地。

    白行简也是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持盈,这闯祸精果真是无处不在:“你怎么在这?”

    “夫子可以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可以?”语气里有些不太好的情绪。

    白行简自动将其理解为不服管教,声调便严厉了:“冒冒失失没点约束!这是你来的地方?”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凭什么我不能来?”持盈顶嘴到底。

    白行简被气着。

    女子旁听到此刻,有些觉得不妙:“王?丫头你是什么人?说来倒是有点眼熟……”

    “本宫是储君!本宫要封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哦,原来是羡之的女儿呐,我说呢。”

    “你认识我父君?”持盈稍压怒气,心生疑惑。

    “老相识,回去记得跟你爹转达一下我的问候。”女子掩口而笑。

    持盈从衣服上摘下一物,顺手一砸,正中女子发髻。

    女子惊呼:“啊——什么东西?!”

    “替我父君送你的榴莲。”

    “什么?榴莲!”女子尖叫一声,“我今日就替羡之管教一下熊孩子!”扑过去逮住了持盈,也不顾因此碰了满手的榴莲,扬手要打持盈屁股。

    一柄手杖格住了她手臂,白行简嗓音一沉:“别闹!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

    “可这熊孩子扔我榴莲!我得管教管教她!”无法下手,女子不忿。

    “她是储君,由得你管教?”他身为夫子尚且管教不了,旁人有什么资格管教。

    女子愤愤罢手,狠狠瞪了持盈,摔门出去。

    持盈逃过了一顿揍,但在方才落入恶毒女子怀中时,挣扎中碰到了她傲岸的胸怀,尺寸正如舅舅所言,难以掌握,所以才讨男人喜欢?不仅夫子,就连父君都跟那女人有点莫名的关系。

    房内安静下来,白行简准备责问闯祸精,但见她脑袋低垂,一脸沮丧的模样,与平日不知天高地厚的做派全然不同,奇了怪,不知是何缘故。

    “你在躲避什么人?”结合她冒失闯来的样子,白行简不难判断,卿月楼发生了骚乱,只怕即将波及此间。虽然储君充满着榴莲的味道,但白行简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拉开与她的距离,拄着手杖,停在她面前。

    “御史台主。”持盈闷闷不乐答道。

    卢杞?白行简心知肚明,此人绝对是冲着他来的。他向来谨慎,只是今夜有点心神不宁,让人察觉了踪迹,跟了来。如果是他一个人,要甩掉卢杞的跟踪也不难,但眼下还有个临时加入的不稳定因素。

    喧哗已经传入所在的楼层,持盈反倒镇定下来,被抓住把柄就抓住好了,有什么所谓。一旦自暴自弃起来,倒是无所畏惧呢。

    她脸上的表情直接反映心态变化,白行简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既不理解,也有些生气。好端端的储君,不顾忌名声,还是说她对卢杞抱有最后一线希望?无论是何种,都足见她的幼稚心理。不知轻重,不分敌我。

    咫尺的夫子似乎突然阴沉了起来,持盈敏感地觉察到。卢杞跟夫子是死对头,夫子肯定是因为她把卢杞引来而怪罪于她。不仅如此,她还打搅了夫子和那个女人……

    持盈委屈地嚎啕大哭:“我又不知道夫子在这里,又不知道夫子要跟那个大尺寸的女人做不可描述的事情!”

    被她突然爆发的哭声吓了一跳,白行简刚要柔声安抚,又被她乱七八糟的言语弄得瞠目结舌。

    “谁怪你了?不准哭!”

    “我还给她扔了榴莲,夫子肯定在怪我……”继续大哭。

    “这点小事,谁要怪你?这会儿你倒不怕卢杞抓住把柄了!”

    “让他抓住好了,我才不怕!”方才夺路而逃已经被她选择性遗忘。

    “……”对付不讲道理的人,白行简有点无计可施,学着她自暴自弃,“罢了,卢杞是冲着我来的,看在他如此辛苦的份上,就让他得逞吧。”

    持盈暂停哭泣:“这里有藏得下两个人的地方吗?”

    “没有。”

    “那有藏一个人的地方吗?”

    “没有。”

    持盈懵了:“那可怎么办,我被卢杞抓住也没什么大不了,要是夫子被他抓住,不就糟糕了!”

    “哪里糟糕?”

    “卢杞会往死里弹劾夫子的!”

    “让他弹劾好了。”继续自暴自弃。

    持盈急得冒烟,满房间寻找可以藏两个人的地方,但是房中除了一架鹊桥会屏风、一张桃木床、一方梳妆台、一座落地大铜镜之外,再无多余家具。

    没有可藏两个人的地方,但有可装两个人的地方。

    持盈望向了双人大床。

    白行简察觉到她视线的方向,有种不好的预感。

    御史查楼,楼中顿时空了一半。京师风月场所怎会如此萧条,卢杞心知肚明,但他此行对一众官员没兴趣。卢杞一层层盘查,查到榴莲雅间,推开门便被里面的榴莲战场惊住了,来不及细看,掩着鼻子就退了出来。藏身榴莲雅间的众官员逃过一劫。

    卢杞上次落败,白行简对他御史台里的柏树都了如指掌,回去后卢杞就下了一番苦功,多方挖掘到白行简的习惯与喜恶。

    兰台令白行简因体质缘故,最受不得各种具有刺激味道的事物。比如香菜、韭菜、芥末、榴莲、香料等,所以遍是榴莲的房间,他是不可能待下去的,哪怕只是勉强躲一躲宿敌,以他的性情也是做不到的。

    卢杞来到了卿月楼顶层,一间间查看。走廊尽头的房间,被他的直觉锁定。步步靠近,猛然推开一扇门,喧哗声顿止。房中央一张麻将桌边围坐四女,个个眼带血丝与黑眼圈,女鬼模样,齐齐转头看向卢杞。卢杞捂了捂心口,若非一阵刺激味道冲鼻,提醒他尚在人间,真要怀疑误入地狱。

    刺激味道正是其中一女鬼啃食的榴莲,该女边揭脸上贴的纸条边大快朵颐。卢杞无法忍受这家青楼的品味,匆忙退了出去。

    麻将桌下,贤王与豆包儿听见关门声,总算松了口气。俩皇室贵胄从赌鬼们的裙裾下爬了出来:“多谢姐姐们……”

    “知道谢,还不脱光躺平以身相许?”

    贤王一呆,没有想到会是这种展开:“可是,我们还只是个少年……”

    “姐姐们最喜欢水嫩嫩的少年了!”

    贤王捂胸:“你们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

    “喊呀,喊破喉咙把那人喊回来呀!”

    贤王张嘴便要大喊,被豆包儿一把捂住嘴。

    豆包儿表情沉痛:“舅舅,要是被御史抓住,外公很快就会知道的。”

    “救……唔……”

    同一时间,卢杞盯住了对面的一扇门,直觉越来越强烈,终于等到今日了!

    嘭!撞门!

    没有拴好的门彻底洞开,卢杞跌了进去。房内幽暗,灯火将灭未灭,一座落地铜镜照映着床帏间的身影。

    衣衫单薄,发丝泻在肩头,只露出隐隐娇美的脸廓,原本是绝妙佳人,却俯身在一人之上。一手撩起身下人覆面青丝,一手举着一物,凶悍道:“口口声声说爱人家,可是怎么证明?这榴莲,你要是不吃,就是不爱我!你吃不吃?你给老娘张嘴!”

    被她压在身下的人不堪折辱,亦无法抵抗,终于屈辱地听令于佳人,微启殷红薄唇,吃下了她喂来的爱之证明——榴莲!

    卢杞看不下去了,这座青楼的品味彻底不能好了,更糟糕的是,他跌倒在一件满是榴莲味道的衣袍上。

    屁股着火一般,卢杞跳了起来,岂有此理,床上喂榴莲,是可忍孰不可忍!无法忍受的御史,压抑着胃里的翻腾,逃走了……

    顺便还给这对重口味的男女关上了门。

    “夫子,他走了!”持盈从床上坐起,赶紧扔了手里的半个榴莲,忐忑地盯着他,“夫子,你怎么真吃啊……”

    白行简撑着床沿坐起,抽了手绢擦拭嘴角,一脸的不想搭理。

    方才,她急中生智,号称有个好办法,要他到床上配合。这种要求,一开始他当然是拒绝的,但她目光诚恳,一片赤诚,拒绝的话,肯定会大哭。他勉强同意,艰难登床,听她安排。

    第一步,散下发髻,遮盖面庞。第二步,躺平。

    听来倒也简单,他姑且一试。

    持盈脱掉了一身榴莲的衣裳扔到门后,将铜镜对准床榻,同时注意摆放角度,使门口得以看见镜像。再上床放下轻纱帷帐,散下自己的发丝遮脸,趴在床头,挨着夫子,手里备好了道具,同时也是杀手锏。

    然后便是卢杞闯入,持盈临场发挥。

    事先根本没有交代榴莲的用途,以及要他如何配合,连个演习都没有。若当着卢杞的面,不吃她喂来的榴莲,岂不是惹人起疑?

    “夫子生气了吗?”持盈进一步忐忑难安,探着身问他,“要不,我也去吃一口榴莲,当做扯平了?”

    “好啊。”白行简面无表情回应。

    持盈一脸惊诧,万万没想到夫子不按套路走,正常情况难道不是应该说“算了,我不怪你”这样的对白?但是夫子好像是认真的,又严厉又不可理喻。持盈委屈地捡起床上被夫子吃剩的半颗榴莲,抬头看他一眼,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持盈悲壮地在半颗榴莲上咬了一口,吃着吃着……咦……好好吃!

    “夫子,你找找还有没有榴莲……”

    白行简被榴莲的味道弄得行将窒息,持盈却吃上了瘾,馋得不可理喻,非要再吃一块,口里嚷嚷让他帮忙找。他掀开被褥勉强找了找,没有更多榴莲。再说床上怎么会有多余的榴莲,还不是她自己乱扔的。

    翻找榴莲的白行简忽然觉得有多动症的家伙安静得反常,狐疑地瞄了一眼,坐在床中央的持盈表情凝滞,不复片刻前的活泼好动。

    “夫子……”持盈脸上头一回出现了绝望的神情,“榴莲……有毒……”

    听闻此言,白行简心中一紧,但旋即怀疑,他吃了几口并无特别的感觉,除了榴莲本身的刺激味道,可是持盈吃得比较多,难道是量的不同?

    他神色随之一变,拉过她的手,撩开袖子,数指搭脉,“榴莲有毒”四个字化作锋刃冲击他心口,窒息的感觉加倍袭来。紧张把完脉,头上已有薄汗。

    “胡说八道!”他收了手,虚惊一场。

    “是真的。”持盈眼中一颗泪珠滚来滚去,缓缓挪了挪身体,腾出底下一片床单,雪白的床单上一块血迹赫然在目。

    白行简低头看见了她出示的中毒证据,怔了怔,再看见她强忍着的泪滴,一时间也找不到言语了。

    “看来是我吃了榴莲有毒的部分,夫子帮我告诉母上和父君,我是吃榴莲死的。”交代完后事,她决定毅然赴死,忍不住哭了几声,倒在了床上,蜷缩起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哭声渐转悲戚。

    身为夫子的白行简处在了尴尬的境地。传道授业解惑,究竟有没有范围?超过了范围,当如何?

    “榴莲没有毒。”他柔声劝慰,轻拍她的背,以作安抚,“别怕,你没有中毒,吃榴莲不会死。”

    持盈不信,在血的事实面前,夫子的话太没有说服力,但是被抚慰的感觉比较受用,朝他身边缩了缩,她继续哭:“夫子不要骗我了……”

    “夫子怎会骗你?你在这里等一下,夫子先出去。”他要起身离开。

    持盈拽着他衣摆不放,大哭:“我要孤独地死去,夫子却不送我一程。”被褥一角都被她的泪滴打湿,脸上也是泪珠滚滚,睫毛湿透,害怕到了极点。

    白行简重又坐回原处,好使她放心,进一步放轻嗓音,抛开脸皮同她讲:“你听夫子说,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明白么,不是中毒,也不会死,只是长大了。若不信夫子,可以回宫问你母上或是宫女们。”

    持盈暂缓哭声,泪水收了收,夫子诚恳的语调让她觉得似乎可信,虽然依旧听不太明白,而且她发现了逻辑漏洞:“可我都十五岁了……”

    这种时候还纠结这点小细节,白行简无奈,再耐心解释:“虚岁十五,尚未及笄,严格来说,还是十四,并且就算差几岁也不要紧,这句话是说大体情况,并非人人适用。”

    “不严谨。”终于不哭了,她抽噎了几下,揉了揉泪眼,刚释然,又委屈地趴下去,靠近他腿上,“可是那又怎么样,我还是不舒服,一动好像就要死了。”

    “那就先别动。”说完这话发现他自己也动不了,腿被压住了。

    持盈侧脸枕在他腿上,大概觉得自己此刻虚弱,怎么耍赖都不会被拒绝,就怎么舒服怎么来,管他是不是平日可怖的兰台令。白行简也只能如山石一般坐着,没法动。腿边蜷缩着一只大猫,撒娇耍赖样样在行。

    终于待她呼吸平缓,睡着了,他将她从腿上缓缓搬下,盖上被褥,再捶了好一会儿麻木的腿,才撑着手杖站起来,饶是如此,也半晌迈不动步子。

    持盈是被一阵浓烈的香味刺激醒的,潜意识里觉察到这不是夫子身上的味道,很没有安全感,她霍然睁眼,一张艳丽的脸庞便闯入了视野。她惊起,想远离,被摁压住。

    “别乱动。”是那个大尺寸的女人,饶有兴味地打量持盈,“看在你爹的份上,姐姐就不跟你算榴莲的账了。”

    “我父君才不认识你!夫子呢?”

    “回宫问你爹还记得卿月楼上的卿歌阙吗。”艳丽风情的女子趴到床上,面向持盈,“你夫子让我来帮你,小殿下,你让太史给你讲解了女人天癸的知识?”

    “是又怎样?”持盈不喜欢她,扭过脸。

    脑后传来女子抑制不住的笑声:“好了好了,不怎样,来,姐姐告诉你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处理。”

    白行简叫来卿歌阙帮忙,自己出了房门,得知卢杞无功而返,卿月楼继续营业,他却不认为此事已终结。卢杞在楼里未寻到他,必然会在楼下蹲守。不过眼下另有状况——对面有榴莲的气息。

    持盈不太可能独自跑来青楼玩耍,胆敢将储君诱至卿月楼,又使其走失,近来也只有一人做得出来。白行简推开了对面的门。

    被外甥出卖,又被众女扑倒的贤王眼看节操不保,天降兰台令。

    豆包儿明哲保身,此时惊见夫子,原来夫子采集史料连青楼也不放过,不由深深敬佩。

    逃出生天的二人纷纷对白行简表示了崇高的敬意。

    “原来夫子在卿月楼也能说上话,那四个赌鬼都不敢阻拦夫子!”仿佛重新认识这位阴沉的夫子,其背后一定有许多外人不知的曲折,豆包儿发自内心的敬佩。他虽身为皇子,这几年不在京中,觉得与京师渐行渐远,摸不清上京的喜恶。微服在外,也不能任意披露身份,没了皇子亲王身份,连自保都难。

    “兰台令的救贞节之恩,本王感激不尽,不过那四个女人怎么也跟朝官似的忌惮兰台令?”行动不便的白行简竟在青楼游刃有余,但观其作风,不似浪荡之徒,贤王对此很感兴趣。他此番来上京,除了贺豆包儿册封,也有被太上皇与太后嘱咐的观察时局与百官的责任。

    对于两个少年的询问,白行简的回复则是:“两位殿下拐骗储君入污秽之地,若陛下与凤君得知,可知会是何等下场?”他语气平板无波,内中严厉的示警毫不遮拦,面对亲王也不存心慈手软的打算。

    当然一半是因为两个家伙无自保之力还敢鲁莽造次被青楼女要挟,一半是因为他们不能自保便罢了还敢拐带持盈到这污秽之地,万一惹了更大麻烦连累储君名声,当如何收场?即便抛去名声不论,万一储君遭遇其他男宾歹人,岂不是软嫩小面团落入虎口里?被吃掉了怎么办?

    白行简越想脸色越不好看,盯得豆包儿和贤王战战兢兢。

    “我们再也不敢了!”贤王惨白着一张脸,求饶,“兰台令这样说,一定是知道团团在哪里了,请兰台令千万不要告诉陛下凤君!”

    “立即带储君回宫!”白行简转身往前走上廊道,就连身侧木杖都带有余威,不可接近,“卢杞定然在楼下候着,不可贸然出去,待我稍作安排,你们从侧门离开。”

    两少年赶紧乖乖跟上,诺诺称是。

    白行简带着他们到一扇门前候着,也不解释,两位殿下猜想持盈就在其间,不知在做什么,也不敢多问。

    率先出来的是卿歌阙,忐忑的贤王眼前一亮,碍于阴沉的兰台令在旁,他压抑着上前搭讪的想法。卿歌阙目光从两少年面上掠过,落到豆包儿眉目间,啧啧称叹:“真与羡之一脉相承。”

    两少年闻听此言,各有心思。贤王失望地想,原来是姐夫的人,看来搭讪无望。豆包儿则皱了眉头,父君与青楼女相识,这在世家公子中虽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心里总有些隔阂,不知母亲知不知道。

    卿歌阙让开门,换了深色襦裙的持盈别别扭扭地走了出来。贤王和豆包儿见她除了脸上有些不太爽快外,并无什么大碍,都放下心来。

    “三位殿下请一同回宫,从侧门走。”白行简以手杖指了方向。

    贤王和豆包儿自是不敢有异议,持盈不太乐意,虽然身体不舒服,方才又在夫子面前犯蠢说瞎话,此刻面对他有些丢脸的感觉,但她不想走。

    “卢杞肯定在外面,我这样回去,会被发现。”她找了个合理的借口,一脸认真地担忧。

    “我会让他看不见你们。”白行简为之解忧。

    “那夫子呢?”

    “他也不会找到我。”

    “那好吧,就让可靠的舅舅带我们回去好了。”大势已定,持盈以退为进。

    “放心吧,做舅舅的我一定把团团和豆豆安全带回宫!”贤王自信满满。听说自信的男人最帅气,务必要在卿歌阙面前保持帅气的面目,给美人留下深刻印象,方便来日方长。

    白行简反倒沉默了。这个安排,真的可靠?

    “我送三位殿下一程。”立即改变计划,没有丝毫犹豫,白行简旋即安排卿歌阙,“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好了,几时开始?”

    “即刻。”

    持盈奸计得逞,乖宝宝一般跟在白行简身边,随他从楼侧缓步下阶梯,不时充当乖弟子搀扶一下师长。楼梯狭窄还要并行,白行简无法避开,只能任由她自作主张,擅自搀扶他手臂或手杖,只是不敢碰手。

    跟在后面的贤王和豆包儿无不纳闷,团团这么有礼貌?不是说她跟兰台不对付,被禁足就是因兰台而起?这样一想,持盈的动机十分可疑,肯定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以便她攻其不备。这样一想,就很合理了。

    没想到储君攻略兰台之心仍然不死,也算是储君十来岁的生命里除了搜集玩具以外,坚持得最久的一件事了。

    四人一同下到卿月楼一楼时,夜空忽然砰砰作响,一朵朵绚烂火花凌空盛开,散成无数瓣,旧的火花湮灭,新的火花盛开,层层叠叠,不绝夜空。楼上楼下,宾客乐妓挤在栏杆前,行人驻足,一齐仰望夜空。

    “烟花!”持盈扔下白行简手杖,脸上生出兴奋之色,仰头专心致志观赏烟火,目不暇接。暗夜烟花的光芒照彻夜空,也照亮她光洁粉嫩的脸蛋,倒映出眸子里的点点星光。

    “准备走了。”白行简自己撑好手杖,待她看一小会儿,才催促。

    贤王和豆包儿也想多看会儿,但没持盈撒娇的胆量。她一边观赏一边指点哪处烟花最漂亮,拉扯别人衣袖迫得别人赞同,同时为继续逗留找理由:“现在这么亮,走出去就曝光了,会被御史抓住!夫子快看,那片烟花好大,是不是最好看的?”

    “嗯……”白行简无心在这里陪他们看烟花,勉强应付,再将自己衣袖理理平。

    “才不是!”持盈出尔反尔毫无压力,又拉拉他袖角,指向另一片天,“快看那里,那朵紫色的,开了好多重呀,落下来的时候像流星,啊……要不要许愿呢?”

    “又不是流星雨,许什么愿。”白行简再理袖子,因被她胡乱抓着,也没法理。低头见她裙裾下的脚动来动去,简直就是个手舞足蹈的模样,好几次撞着他手杖,他把手杖挪到另一只手,盼她早些停歇,这个日子蹦来蹦去真的好么?

    “那什么时候有流星雨?”话题转嫁依旧毫无压力的储君。

    “问司天监。”虽然是在应付,但是有问有答对于他来说已属稀罕,了解兰台令个性的豆包儿甚至怀疑曾祖父编撰的官员手册有误。

    “夫子不知道吗?史官不是也很清楚星象的吗?还说我是祸星降世呢!”持盈语气里听不出是反问还是设问。

    果然还是很在意这个?夜中烟花映照下,白行简表情依旧是无动于衷,淡淡开口:“天文志亦包括在史书中,史官秉笔记载,殿下出生时,彗星入北斗,此为异象,朝野惊异。至于其中联想,并非史官作俑。”意思很清楚,这笔账跟史官无关。更隐晦的意思,与他无关。

    虽然是陈述事实,但总有点推脱之嫌。不过,他肯隐晦地解释,持盈姑且接受这个推脱的说辞,但并不代表她对自己被指责为扫把星而释怀。

    “烟花照亮夜空,也照着夜里的每个人,这不是让卢杞不要大意地来捉我们吗?”最讨厌什么史书的贤王掏掏耳朵,打断这师生二人莫名其妙的学术探讨,道出对白行简此计的不解。

    回应他疑惑的,便是下一个异象。卿月楼前,忽然下起了花雨,仔细一看,原来是众多青楼女如散花天女,凭栏抛洒各色花卉。

    “得花者,可入楼免费品茶品酒品美人!”卿歌阙当楼宣布免费体验计划。

    眨眼间,便是喧嚣一片,抢入楼前夺花的行人如潮,仿佛一个大集市。

    贤王把持不住,就要一个箭步窜出去抢花,被豆包儿拉住了:“舅舅别闹,趁现在,赶紧走啊!”

    时机已到,白行简也不耽搁,领着三位金枝玉叶从人群中穿梭,怕他们走散,特意交代:“跟紧我,别乱跑……”话没说话,视野里陡然空了一块——持盈不见了。

    虽然是预料之中,但未免来得太快了!他忙将视线四下巡视,身前左右全是人潮,全不见小祸害人影。他如同立身激流,被冲撞来去,被迫接触了无数人,手背瞬间泛了红,空气混浊,各种味道交织也让他呼吸困难。

    “不要逗留,一路往东,到半里外的老柳树下等我。”他迅速交代二人,转头去寻持盈。

    豆包儿拉扯着不甘心的贤王,从推搡的人群中挤出去。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挥袖成云。白行简有点晕眩,头上爆出冷汗,一线清明迫使他支撑着意识,万一储君遇到歹人……

    不该出这个主意,还是不该让她自由行动,他已经分不出心神去想清楚。空中不断有鲜花洒落,落地后片刻便被碾压成泥,慕色而来的人潮源源不绝,要在汪洋之中寻觅一人,这份挑战,他看不见一点赢的希望。

    卿月楼外的某个隐蔽角落里,御史台主卢杞正因烟花照明而欣喜,谁知形势陡转,人海横流,再犀利的视线也无法锁定目标。

    “娘的!这要不是白行简搞的鬼,本官就不姓卢!你个心思阴沉的男人,坏到骨子里了!活该单身旷男一辈子!”抓住宿敌把柄的丰功伟绩功亏一篑,御史大夫怒骂死对头。

    跟班小御史没敢说,台主你自己也心思明朗不到哪里去,何况也是单身旷男。

    旷男何必为难旷男。

    置身人潮,白行简闭上眼,从浑浊杂乱的气味里分辨持盈身上独特的香味。

    这种事当然不容易,需要精神非常集中,短时间内提升嗅觉灵敏度,极为耗神,却也是眼下最便捷的方法。滚滚浊浪将他淹没,夹缝中熟悉的一缕幽香,自远处曲曲折折微弱飘来。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晕眩之光,稳住身形,定了方位,他逆人潮而行,迈一步被挤退三步。便是这样锲而不舍,才在人群里发现那个浑然不觉危险还在弯腰捡花的倒霉孩子。

    并未横生是非,这是唯一放心的。令白行简气恼的是她竟为捡花而孤身落入陌生人群,毫无安全意识,太不知轻重!他怒气隐隐站到了她面前。

    持盈胳膊里抱了一大抱花,犹不满足,在地上的花被人踩烂之前抢救花朵,伸手正要去捡的一段花枝忽然被人踩住了,衣摆样式眼熟,旁边戳在花瓣上的棍子也好眼熟。顺着往上一看,持盈仰着热出汗的脸:“夫子,你跑哪里去了,我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这话竟叫她抢了,白行简压着怒火:“不见了不知道找人?还有闲心在这里晃?”

    语气里迸射出的火星被持盈敏感地接收到了,鼻子一抽,她委屈了:“我准备捡了这些花就去找你们,我知道回去的方向,你们在人群外等我就可以了嘛!”

    竟然有女人少有的方位感,白行简有点意外,虽然她自有安排,但这个不顾忌别人,只一味任性的毛病,依旧令人火大:“你在人群里走失,谁能放心只在外面等你?万一遇着歹人呢?你能应付?”

    “豆包儿和舅舅不就放心在外面等我了。”持盈没见着白行简身边有那两个家伙,所以很显然是这样。毫无逻辑地对她发火,她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歹人无缘无故干嘛找我麻烦,夫子怎知我不能应付?”简直太无理取闹!

    “……”白行简气得哑然无言,提起她胳膊,便往人群外挤。他完全不想同她讲道理,赶紧送走方为上策,不然他在这浑浊空气里会气到晕眩。

    持盈被拖着走,不能继续捡花了,虽然很可惜,但她同夫子力量悬殊,做对抗不明智,她放弃抵抗,却不忘记护住怀里的花。人群推搡,竟有一些女人混入其中,于是便有不少登徒子浑水摸鱼,不时传来女子被咸猪手揩油的骂声与扯皮声。

    白行简担心持盈遭遇这些,把她给提到身侧,拿胳膊护在她外围。纵然有这些保护措施,青楼附近的浪荡子不乏其人,持盈又是招惹眼球的体质,便有几个好色之徒故意挤过来,往持盈身边挤,趁机上下其手——嗯?为何会摸到坚硬的东西,还挺长的样子?

    接着便听一声闷哼,瞬间被淹没在鼎沸人声里,同时,好色之徒弓起了腰,从此人道无力。

    白行简出手自然快准狠,收回手杖也是不着痕迹,整个过程,持盈还完全无所知觉,压根没注意到身边兔起鹘落的变故,也想不到就在咫尺之间,别人的人生轨迹已然改写。

    钻出人群,趁着烟花渐消的夜色,白行简一直拖着持盈到约定会合处。

    持盈全程不开心,白行简抓着她手臂就跟拎只兔子似的,懒得同她讲一句话,也完全不顾她的情绪,冷冰冰的一个人。

    两人的脚步声惊醒了柳树下席地打盹的豆包儿和贤王。

    “夫子,团团,你们可算来了!”豆包儿揉揉惺忪睡眼,爬了起来。

    “咦,谁欺负团团了,好像不开心的样子?”贤王伸展腰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白行简松开早就麻木掉的手,这一路拖着个完全不配合的家伙,身心俱疲,连说话也有气无力。

    “请三位殿下立即回宫。”

    持盈趁机表达不满同时给他出难题:“我的脚都走疼了,才不要再走路!”

    回应她的,是一辆马车自夜色里疾驰而来,不遂她愿的是,这辆奔来的马车停在了柳树下,用意显然。

    “三位殿下请登车。”

    豆包儿和贤王不客气地爬上了车,有代步工具,乐得逍遥。持盈没办法再挑剔,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回去,便将怀抱里捡来的花递到白行简漠然的面孔前:“这些花给夫子。”

    白行简一愣,没接:“我不喜欢花。”

    持盈坚持不懈:“可这些是兰花,兰台不都是种的兰花么?”

    贤王趴在车口探头看,豆包儿也探过头来,两人都觉得这幕送花和拒花有点诡异,但对于后续会如何发展莫名有些期待。

    白行简脸色十分不好:“你也知道兰台都是兰花,又何必在人群里争抢,为这点小花搭上自己的安危,这便是身为储君的取舍?”

    持盈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说得这样严重,明显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就是憋了一晚上要找个借口训她而已。持盈不喜欢他总是把她当顽劣小孩训,所以瞪着他,眼睛里包满了泪水:“我想怎样就怎样,不要你管!”

    围观群众豆包儿惊道:“团团要哭了!”

    贤王扼腕沉痛:“我总感觉这个路数有点熟悉,好像戏文里那啥啥。”

    “哪啥啥?”

    “情人拌嘴。”

    “……”豆包儿浑身一抖,“你肯定是戏文看多了,看得脑子瓦特了!那可是兰台令,昭文馆的夫子,汤团儿最讨厌的人,侬晓得伐?”

    贤王扭回头看豆包儿:“你们西京话是这么个味道?我怎么没听姐夫这么讲过?”

    这边两人在纠结方言的问题,那边两人仍在僵持。

    白行简依持盈所言,不管她,也无视她手中一捧幽兰:“臣僭越了,不该干涉殿下。臣也不收花,殿下请回。”

    寻常并不自称臣的他今夜似乎跟她较起劲来。

    持盈将兰花砸到他身上,转身哭着跑向马车,豆包儿和贤王赶紧一人一只手拉她上去,宽慰安抚。持盈钻进车里,哭声传出来。

    那些砸到怀里的花,被白行简下意识地揽袖接了,一袖幽香。他看了眼车厢,心中跟夜色一样沉。贤王同他摆了摆手,马车夫驱马奔向宫廷方向。

    疾奔的车厢内,贤王和豆包儿安慰不了持盈,两人痛苦地等待她哭完,然而这个哭声经久不息。

    贤王靠在车壁,皱眉盯着持盈,口出惊人语:“团团,你是不是喜欢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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