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精粹-我所发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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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怨恨的情绪

    ——[法国]司汤达

    如果我要尊重自己,使一般人也尊重我,

    那么,便应该向一般人表明我现在的态度。

    我现在只是用我的贫穷和他们的财富做交易。

    于连匆忙上去,羡慕地看着那个裸露着背膀、身披披肩的美妇。

    清晨新鲜的空气,好似增添了她姿色的妍丽。昨夜的骚乱,只有使她的容貌对于一切的外界印象来得更为敏感。这个害羞的动人的美人,还具有高尚的思想,这在下层社会里是难以遇见的。在于连看来,自从他认识她以后,她在他的心灵上简直展开了一个新的局面,这是于连梦想不到的。她的美貌攫住了于连的贪婪的眼睛。这时候,他整个的心都在欣赏她的美,羡慕她的美,已经忘了他正在等着她的友谊的问候了。当他突然发觉她的高傲冰冷的目光的时候,于连大大地惊骇了,在她这份态度里,明明表现出她自己高贵的身份,要把于连仍旧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欢娱的微笑从他的唇边萎谢了。他记起了自己卑贱的出身,因为这些已经从一个贵族的有钱的继承者的眼睛里反射出来。一转瞬间,他的脸上只有矜骄和对自己愤怒的表情了。他心里涌起最剧烈的憎恶,为了等她,他把动身时间延迟了一个多钟头,难道仅仅为的是受她一场侮辱和奚落吗?

    他暗暗地说道:“我真是个大傻瓜,我应该仇恨一切人,反对到底。一个石子坠地,因为石子本身是沉重的。难道我永远是个小孩子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约束自己,养成良好的习惯,使我能够得心应手地应付这些人,他们给我多少钱,我便为他们尽多少心?如果我要尊重自己,使一般人也尊重我,那么,便应该向一般人表明我现在的态度。我现在只是用我的贫穷和他们的财富做交易;但是我的心和他们廉耻的心相比,距离有几千万里。我的灵魂在天堂里,他们想用小小的恩惠或轻蔑的表示,作为接触我的灵魂的工具,这是可能的吗?”

    当一切的情绪在这个青年教师的心里斗争纷扰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一会儿痛苦异常,一会儿又凶猛刚毅。

    一件小事

    ——[中国]鲁迅

    在一个刮着凛冽北风的早上,

    载我的车夫挂倒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依我的想法,反正没有旁人,溜掉了事。

    但车夫的态度,却使我在若干年后仍觉羞愧不已。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到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边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挽着臂膊立定,问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挽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这也是一个人?

    ——[中国]叶圣陶

    她十五岁嫁给了个赌徒,

    婚后不堪受虐待,离家出走,

    后被夫家追回,像耕牛一样卖了出去。

    伊生在农家,没有享“呼婢唤女”、“傅粉施朱”的福气,也没有受“三从四德”、“自由平等”的教训,简直是一个很简单的动物。伊自出母胎,生长到会说话会行动的时候,就帮着伊父母拾些稻草,挑些野菜。到了十五岁,伊父母便把伊嫁了。因为伊早晚总是别人家的人,多留一年,便多破费一年的衣食零用。倒不如早早把伊嫁了,免得白掷了心思财力,替人家长财产。伊夫家呢,本来田务忙碌,要雇人帮助,如今把伊娶了,既能省一个帮佣,也得少养半条牛!伊嫁了不上一年,就生了个孩子,伊也莫明其妙,只觉得自己困在母亲怀抱里,还是昨天的事,如今自己是抱孩儿的人了。伊的孩子没有摇篮困,没有柔软的衣服穿,没有清气阳光充足的地方登,连困在伊怀里也只有晚上睡觉时候,方才得享受,白天只困在黑黢黢的屋角里,不到半岁就死了。伊哭得不可开交,只觉以前从没这样伤心过。伊婆婆说伊不会领小孩,好好一个孙儿,被伊糟蹋死,实在可恨!伊公公说她命硬,招不牢子息,怎不绝了我一门的嗣!伊丈夫却没有话说,但说要是在赌场里百战百胜,便死十个儿子,也是值得!伊听也不去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朝晚地哭!

    有一天,伊发现了新奇的事了:开开板箱,那嫁时的几件青布大袄,不知哪里去了!后来伊丈夫喝醉了,自己说是他当掉的。冬天来得很快,几阵西风,吹得人彻骨地冷。伊大着胆求丈夫把青布袄赎回来,却吃了两个巴掌。原来伊吃丈夫的巴掌,早已习以为常。唯一的了局,便是哭,这一天,伊又哭了。伊婆婆喊道:“再哭?一家人家,被你哭完了!”伊听了仍不住地哭。婆婆就动了怒,拉起捣衣的杵,在伊背上抽了几下。伊丈夫还加上两个巴掌。

    这一番,伊吃的苦太重了。想到明天,后天……将来,不由得害怕起来。明天朝晨,天还没亮透,她轻轻地走了出来,私幸伊丈夫还没有醒!西风像刀,吹到脸上很痛。但是伊觉得比吃丈夫的巴掌,痛得轻些,就也满足极了。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到了一条河边,方才立定脚跟。这条河里,是有航船经过的。

    等了好久,航船过了,伊就上了船。那些乘客,好似个个会催眠术的,一见了伊便知道是在家受了气,私自逃走的。他们一齐对伊说道:“你总是自己没有长进,才令家里人和你生气。即使他们委屈了你,你是年幼小娘,总应该忍耐一二。这等使性子,碰不得,苦还有得吃!况且如今逃了出去,靠傍谁呢?不如趁原船归去罢。”伊听了也不答应,只低着头不响。众客便有些不耐烦。一个道:“不知伊想的什么心思,论不定还约下了汉子同走!”众人便哗笑起来。伊也不去管他。

    伊进了城,寻着一个荐头。荐头把伊荐到一家人家做佣妇。伊从此得了新生活了。虽也是一天到晚地操作,却没下田这样费力。又没人说伊骂伊打伊。伊便觉得眼前的境地舒服,永远不愿更换了。伊唯一的不快,就是半夜梦醒时,思念伊已死的孩子。

    一天,伊到市上买东西,碰见个人,心里就老大不自在。这个人是村里的邻居。不到三天,就发生影响了。他公公便寻了来。开口便嚷道:“你会逃!如今寻到了,可再能逃?你若是乖觉的,快跟我回去。”伊听了不敢开口,奔到里面,伏在主母的背后,只是发呆。主母便唤伊公公进来。对他说:“你媳妇为我家帮佣,此刻约期还没有满,怎能去?”伊公公无可辩论,只得狠狠地叮嘱伊道:“期限满了,赶紧归家。倘若再逃,我家也不要你了。你逃到哪里,就在哪里卖掉你!或是打折你的腿。”

    伊觉得这舒服的境地,转眼就成镜花水月,非常舍不得。想想将来……更害怕起来。这几天里,眼睛就肿了,饭就吃不下了,事也就做不动了。主人知道伊的情况,心想如今法律,请求离婚,并不烦难。便问伊道:“可情愿和夫家断绝关系?”伊答道:“求之不得,哪有不愿!”主人便替她草了个呈子,把种种事实和如今心愿,都叙个明白,预备呈请县长替伊做主。主妇却说道:“你替伊请求离婚,但伊不定永久做我家帮佣的。一旦伊离开了我家,又没别人家雇伊,那时伊便怎样?论情呢,母家原该收留伊,但是伊的母家,可能办到?”主人听了主妇的话,把一腔侠情冷了下来,说一声“无可奈何”!

    隔几天,伊父亲来了,是伊公公叫他来的。主妇问他“可有救你女儿的法儿?”他答道:“做了人家媳妇,要打要骂,概由人家,我怎能做得主!如今单是传伊公公的话,叫伊回去罢了。”但是伊仗着主母的回护,没有跟伊父亲同走。

    后来伊家公婆托着邻居进城的,带个口信,说伊丈夫害病,叫伊回去服侍。伊心里只是怕回去,主母就替伊回绝了。

    过了四天,伊父亲又来了。对伊说:“你的丈夫害病死了。再不回去,我可担当不起。你须得跟我走!”主母也说:“这一番你只得回去了,否则恐怕你家的人,要打到这里来!”伊见眼前的人,没一个不叫伊回去,心想这番必定应该回去了,但总是害怕。总是不愿意。

    伊到了家里,见丈夫直僵僵地困在床上,心里很有些儿悲伤,但也想,他是骂我打我的!伊公婆也不叫伊哭,也不叫伊服孝,却领伊到一家人家,受了廿千钱,把伊卖了!伊的父亲、公公、婆婆……都以为这个办法是应当的。他们想得个成例:不种田了,便卖耕牛。伊是一条牛——没有自己的主见,如今用不着了,便该卖掉伊,把伊的身价充伊丈夫的殓费,便是伊最后的义务!

    万般皆上品

    ——[中国]冰心

    双胞胎兄妹小鲁和小菲是一对成绩都非常好的高中毕业生,

    他们放弃上大学的机会,

    自愿去开出租,当服务员,

    这使做副教授的父亲大为吃惊。

    小鲁和小菲都是好孩子,听我的话,都参加了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可是今天他们对我说的关于他们就业的打算,很出乎我的意料,也使我很伤心!我能考虑吗?我的同事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呢?我的同事们上了大学的孩子们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呢?

    小鲁说:“爸爸,事情是明摆着的,妈妈教了二十多年的小学,现在病得动不得了。她教书的那个学校,又出不起医疗费,她整天躺在床上,只能靠您和我们下了课来伺候她。那个四川小阿姨都干得不耐烦了,整天嘟囔着说要走。您呢,兢兢业业地教了三十年的大学,好容易评得个副教授,一个月一百一十六块钱工资,开门七件事什么都要钱买,不向钱看行吗?您不要再‘清高’了,‘清高’当不了饭吃,‘清高’当不了衣穿,‘清高’医不了母亲的病!我听了您的话,参加了高考,我的成绩决不会差的,因为我和同学们对起答案来,他们答得都不如我准确。可是我想,我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一个月就要花您五六十块钱的饭费和零用,这还不算,就是毕业出来,甚至留校教书,结果还不是和您一样!

    “我已经和我的开出租汽车的老同学们学会了开车,还考取了执照。我去开出租汽车,一个月连工资、奖金带小费,要比您这副教授强多了。我不上大学了,为着我们一家能过好一点的日子,我决定去开出租汽车了……”

    小菲说得委婉一些(她和小鲁是双胞胎,脾气却不一样),她说:“爸爸,您听,我的在一个餐馆当服务员的同学们都劝我,说我的身材好,年纪轻,文明礼貌方面更不必说。我去当餐馆服务员,连衣服都不用愁,有高领旗袍和高跟皮鞋穿,收拾个房间、端个盘子什么的,都会干得出色。我每月挣的不会比哥哥少,也许还会有外汇券呢。我们一家每月有了五六百块钱,妈妈的病也好治了,阿姨也好请了。您还教您的书,就算是消磨日子,过您的教授瘾吧!”

    他们为我们的家计,想得多么实际,解决得多么彻底!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真是“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低”,面对两个孩子,我心头翻涌着异样的滋味。

    代狗

    ——[中国]沈从文

    代狗在父亲逼迫下不得不摸黑起床上山偷柴,

    一想起昨天庙里老和尚凶神恶煞的样子,

    代狗心里就非常害怕,

    但在父亲逼迫和开导下不得不去。

    “杂种,你莫起来,还要老子捶你罢?”

    “噢……人家脚板心还痛呀!”代狗烂起两块脸要哭的样子。

    但他知道他爹的手,除了拧耳朵以外,还会捏拢来送硬骨梨吃的,虽然口上还想撒一点娇,说是脚板心不好,终于窸窸窣窣从那老麻布蚊帐里伸出一个满是黄毛发的脑壳——他起床了。

    “快!快!放麻利点!”

    “噢!”

    他爹老欧,坐在那趋抹刺黑的矮矮茅屋里一张矮脚板凳上搓着索子,编排草鞋上的耳朵。屋里没有个窗子,太黑了,他的工作,不得不靠从破壁罅里漏跑进来的天光。

    “你不瞧石家小代狗同鸭毛崽不是天没亮就爬起来上坡去吗!”

    “我脚还——”

    “脚痛就不上坡罢?”

    代狗用手背擦了一下眼屎,把腰肩翻了一下,从土墙上取了一双草鞋来坐在他爹左边。

    “我割担草——”

    “这几天鬼要你草。……怕哪样?仍然到后山去砍,和尚来时,脚放麻利一点。实在是翻不过坳来,把毛签朝茨棚里一摔,爬上树去。老和尚眼睛猫猫子,赶不到你们,还不是又转庙里去睡觉了——再慢慢的转来,不行吗?”

    “你讲得容易。”

    “你剁时轻一点罗。”

    “闪不知碰来抓到了,那怎么办?”

    “蠢杂种!”他口上大喊大叫,“什么‘抓到!抓到!抓到帮我捶死这偷柴的苗崽崽!’其实也不过是口上打哇哇,哄哄小孩子!当真你怕他抓到你就敢捶个净死罢?”

    代狗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冷噤。这冷噤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爹是无从注意的。

    ……托,托,托,这边刀砍一下树身,那边同样声音便回响转来。鸭毛崽正高高兴兴唱着——

    高坡高坳竖庵堂,

    攀坡盘岭来烧香;

    人家烧香为儿女,

    我家烧香为娇娘。

    忽地,老和尚凶神恶煞的样子,发现于红墙前了。搂起大衣袖筒的灰布衫子,口中不住喊“抓到!抓到这狗东西!”一直冲向自己所站的地方来。他们都懂得老和尚的意思了,便丢开了未剁完的树,飞一般逃,跳了四五棚茨窠,越过两条老坎,跑跑跑跑,才听不到老和尚“抓到……”的声音。危险固然脱了,但当狂逃的当中,一颗牛茨却趁到代狗脚板踏着它时,一钻钻进代狗脚心了。虽经鸭毛崽设法拔了出来,却已流了许多鲜血,而且到今早脚着地时,还略略感到一点痒疼。

    脚本来不算回事,但和尚那副凶神恶煞的脸在他脑中晃来晃去时,却似乎能够把代狗的身子缩小了,缩到比灶头上正在散步的灶马还小。

    他终于嗫嗫嚅嚅说出他不愿去的意思了。“万一再去被他抓到,纵不当真捶死我,但把我手膀子用葛索一捆,吊到山门前去示众,那是做得到!到那时,让那些朝山的娘女们,这个觑一眼,那个觑一眼,口里还要不干不净骂些‘小强盗应该’,‘这鬼崽那末小就偷人东西,到大时只好砍脑壳’一类丑话,那以后怎么见人?”

    “那时老子会到大坪赵家去请赵老爷讨保。”

    代狗听到他老子的话,没有什么可借口。他若是城里人读过书的小孩,那怕也会再想个方法同他爹来嚼,可惜没有读书的人就这样笨!

    他无聊无赖的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到灶边去把挂在柱上的镰刀往屁股后一别,略注意到灶上那三匹从从容容正在散步的灶马一忽儿,说了句——

    “爹,你进城时多买块豆腐。”走出去了。

    老欧虽说因了自己不大会做家务,又老爱喜欢喝一杯包谷子酒串串筋骨,弄得手边紧紧的,时常要他十岁大的代狗跑到南华山庙背后去做点冒险事情,但他究竟是一个有把握的人啊。他记到杨瞎子在三年前为他推算流年的结果,是命当午水,须过六年才转运,所以这六年中他决定忍耐到等运气来时再戒酒。他也曾想到纵或代狗被和尚一把捞到,真的要绑到山门去示众时,很可以像从前石家小代狗的爹偷竹子事情一样,挑一担松毛到赵大发家去,对大发或大发屋里人磕一个头,天大的事也熨帖了。因为大发的嘱咐“只要有事,关于庙前庙后的纠葛,同我来说,老和尚不敢不遵。我曾见过他炖猪蹄子,一张扬出来,他就不得了!”也还在他耳边。

    不过,老欧的意思,也并不是专以为有大发方面可说情,就斗着要代狗崽去受老和尚恐吓!他实在还有别的主意。他知道代狗崽人虽小,但很伶精,跑得快,决不至会为猫猫眼的老和尚抓到。不然,这面一根柴没有得到,那面倒反而要挑一担值两百制钱以上的干松毛请人讲情,这算盘怎么打法呢?

    看护

    ——[中国]蒋子龙

    探望庄教授的人寥寥无几,

    探望他邻床王经理的人却络绎不绝。

    但当庄教授看到王经理病危时的情景,

    庄教授庆幸自己是“高知”而不是“高干”。

    孤傲清高的庄教授,终于耐不住寂寞,不觉忿忿然了。他是名牌大学的名教授,到国外讲学时生了病都未曾受到这般的冷落!高级知识分子名义上享受高级干部的待遇,可他这个“高知”怎么能跟对面床上的“高干”相比呢?人家床边老有处长、科长之类的干部侍候着,间或还有一两位年轻漂亮的女人来慰问一番。床头柜和窗台上堆满了高级食品,有六个小伙子分成三班昼夜二十四小时守护着他。医生、护士查病房也是先看那位财大势大的所谓王经理,后看他这个不是毫无名气的化学系教授,如果检查经理的病情用半小时,检查他最多用十分钟。他的床边总是冷冷清清,儿子在几千公里以外搞他的导弹,女儿在国外上学,只有老伴每天挤公共汽车给他送点饭来,为他灌上一暖瓶热水。系里更是指望不上,半个月能派人来探望他一次就很不错了。人一落到这步境地最没有用的就是学问、名气和臭架子。庄教授偏偏放不下他的身份,每天冲墙躺着,对王经理床边的一切不闻不问不看。鬼知道这位是什么经理?现在“公司”遍地有,成千上万的大单位可以叫“公司”,一两个人也可以戳起一块“公司”的招牌……

    这一天,王经理突然病势恶化,医生通知准备后事。他床边围着的人就更多了,连气宇轩昂的刘副经理也来了,他不愿假惺惺地用些没用的空话安慰一个快死的人。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几句很实在的话,询问经理有什么要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刘副经理对垂死者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满口答应。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便起身告辞,着手去安排经理的后事。看护王经理的人忽啦都站起身,撇下病人,争先恐后地去搀扶刘副经理,有的抢前给开门,有的跟在身边陪笑,前呼后拥,甚是威风。刘副经理勃然大怒:

    “我又不死,你们扶着我干什么?”

    庄教授破例转过脸来,见孤零零的王经理奄奄待毙,两滴泪珠横着落在枕头上,他庆幸自己是“高知”不是“高干”。知识和钢笔到死也不会背叛他……

    送一轮明月

    ——[中国台弯]林清玄

    禅师眼见小偷光顾自己的茅屋,

    便在门外等候,知其一无所获,

    便将外衣送给他,不知所措的小偷溜走了,

    第二天却又将外衣送回,禅师非常高兴。

    一位住在山中茅屋修行的禅师,有一天趁夜色到林中散步,在皎洁的月光下,他突然开悟了玄妙的佛法的真谛。

    他喜悦地走回住处,眼见到自己的茅屋遭小偷光顾,找不到任何财物的小偷要离开的时候在门口遇见了禅师。原来,禅师怕惊动小偷,一直站在门口等待,他知道小偷一定找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早就把自己的外衣脱掉拿在手上。

    小偷遇见禅师,正感到惊愕的时候,禅师说:“你走老远的山路来探望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回呀!夜凉了,你带着这件衣服走吧!”

    说着,就把衣服披在小偷身上,小偷不知所措,低着头溜走了。

    禅师看着小偷的背影穿过明亮的月光,消失在山林之中,不禁感慨地说:“可怜的人呀!但愿我能送一轮明月给他。”

    禅师目送小偷走了以后,回到茅屋赤身打坐,他看着窗外的明月,进入空境。

    第二天,他在阳光温暖的抚触下,从极深的禅室里睁开眼睛,看到他披在小偷身上的外衣被整齐地叠好,放在门口。禅师非常高兴,喃喃地说:“我终于送了他一轮明月!”

    麦琪的礼物

    ——[美国]欧·亨利

    圣诞节的前一天,

    德拉为给杰姆买白金表链,卖掉了头发。

    而杰姆为给德拉买一套发梳,

    卖掉了祖传的金表。

    钱全在这里,总共是一元八角七分钱,其中六角还是零钱。这些小钱凑起来很不容易,是每次一个两个向杂货店、菜贩和肉店的老板硬扣下来的;人家虽然没有明说,自己总觉得这种交易难免会落个吝啬的恶名,而且当时羞得脸红。德拉数了三遍,企望有所增加,但还是一元八角七分钱。明天就是圣诞节了。

    无奈之下,德拉倒在那张破旧的小榻上大哭起来。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这就使一种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其中抽噎占主导地位。

    痛哭可以减轻悲伤。在女主人的悲伤逐渐地由第一级降到第二级之际,让我们看一看她的家吧!这是一套备有家具的公寓,租金每周八元钱。公寓的情形不难形容,与贫民窟相差无几。

    楼下的过道里有一个信箱,但是永远不会有信件投进去;还有一个电铃,却从没有人来把它按响。那里还贴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杰姆斯·狄林汉·杨先生”几个字。

    “狄林汉”这个名号是男主人先前富裕时,也就是每周赚三十元时,一时高兴,加在姓名之间的。现在进款减缩到二十元了,这几个字看起来也有些模糊了,它们仿佛正在慎重地考虑是否缩成一个质朴而谦虚的“狄”字为妙。但是每逢男主人回家上楼,打开房门时,女主人——就是前面已经介绍过的德拉——总是把他叫做“杰姆”,并且热烈地拥抱他。这使得这个简陋的公寓有了家的气息。

    抽噎声远去了,德拉擦干眼泪,小心地在面颊上扑了些粉。她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灰蒙蒙的后院。在那里,一只灰色的猫正沿着灰色的篱笆走着。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而她给杰姆买礼物的钱却只有一元八角七分。几个月来,她尽可能地节省了每一分钱,结果不过如此。每周二十元本来就不充足,支出的总比她预算的多,总是这样。只有一元八角七分钱拿来给杰姆买礼物。为了给她的杰姆买一件好东西,德拉已经筹划好些日子了。要买一件精致、珍奇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够得上杰姆持有的东西固然很少,可是总得有些相称的吧。

    屋里两扇窗户中间有一面壁镜。读者也许见过房租八元钱的公寓里的壁镜。一个非常瘦小的灵活的人,从一连串纵的片断的映像里,也许可以对自己的容貌得到一个大致不错的概念。德拉全靠身材纤细,才精通了这种艺术。

    德拉猛然从窗口转过来,站在镜子面前。她的两眼晶莹明亮,但是在几秒钟内她脸上的血色陡然消失。她很快地解开头发,叫它完全披散下来。

    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杰姆斯·狄林汉·杨夫妇有两样东西是他们特别引以为豪的。一样是德拉的头发:如果巴皇后住在气窗对面的公寓里,德拉如果把头发悬在窗外去晾干,那位皇后的珠宝和首饰将会相形见绌。另一样是杰姆那祖传三代的金表:如果所罗门王做了看门人,而且把他所有的财富都堆在地下室里,杰姆每次经过那儿时都故意掏出他的金表看看,所罗门会嫉妒得吹胡子瞪眼。

    此时此刻,德拉那美丽的头发披散在她的身上,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一样,波浪起伏,金光闪闪。头发一直垂到膝盖下,仿佛给她披上一件金丝织的衣服。她又神经质地很快地把头发梳起来。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踌躇不定,有一两滴泪水溅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她穿上她那褐色的旧外套,戴上她那褐色的旧帽子。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然后,裙子一摆,她飘然走出房门,走下楼梯,来到街上。

    最后,德拉在一块招牌前停住了。招牌上面写着:“莎弗朗尼姬夫人——经营各种头发用品。”德拉犹豫了一下,继而跑上一楼,一面喘着气,一面定下神来打量店主人。那位夫人身躯肥大,肤色白得吓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和“莎弗朗尼姬”这个名字极不相称。

    “您要买我的头发吗?”德拉问道。

    夫人说:“把你的帽子脱下来,让我看看你的头发!”

    于是,那股褐色的小瀑布泻了下来。

    夫人熟练地抓起头发,然后淡淡地说:“二十元。”

    “赶快把钱给我。”德拉说。

    啊!随后的两个钟头仿佛长了玫瑰色的翅膀似地飞掠过去了。这种胡编乱造的比喻颇不合理,但请读者不要介意!总之,德拉为了给杰姆买礼物,搜索了所有的铺子。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它确是专为杰姆制造的,决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制造的。她几乎把所有的商店都搅翻了一遍,其他各家都没有像那样的东西。那是一条白金表链,式样简单朴素,只以货色来体现它的价值,根本没有什么俗不可耐的装潢——一切好东西都应该是这样的。它还真配得上那只金表。她一看到这表链就认为非给杰姆买下来不可。它简直像他的为人,文静而有价值——这句话拿来形容表链和杰姆本人都恰到好处。她以二十一元钱的代价获得那条表链,然后带着它和剩下的八角七分钱匆匆地赶回家。杰姆有了这条表链,就可以在任何场合毫无顾虑地看看钟点了。那只金表虽然华贵,可是因为他用一根旧皮条来代替表链,他有时只是偷偷地看一眼。

    德拉回到家后,谨慎与理智稍稍代替了陶醉。她拿出烫发铁钳,点起煤气,开始补救由于爱情加上慷慨而造成的灾害。亲爱的读者们,这是一件艰巨的工作,而且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德拉头上布满紧贴头皮的小发鬈,变得活像一个逃学的小学生。她仔细而苛刻地对着镜子反复照了许久。

    “杰姆看见我的样子,也许会把我杀了。”德拉自言自语地说,“他会说我是康奈岛游戏场的卖唱姑娘。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唉!只有一元八角七钱,除此之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时针指向七点的时候,咖啡已经煮好了,煎锅也放在炉子上面热着,随时准备煎肉排。

    杰姆回家一向都很准时。德拉把表链对折了握在手里,在靠近门口的桌子上坐下来,杰姆打开门时先看到这里。接着,她听到楼下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她脸色立刻变白了。她有一个习惯,往往为了日常最简单的事情祈祷几句,于是她默默地说:“求求上帝,让他认为我还是美丽的。”

    门开了,杰姆迈步走进来把门关上。他很瘦削,非常严肃。可怜的人,他只有二十二岁——就担负起家庭的担子!他需要一件新大衣,手套也没有。

    一进门杰姆就站住了,像一条猎犬嗅到鹌鹑似的纹风不动,两眼盯着德拉。这种表情令她捉摸不透,使她大为惊慌。那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惊讶,又不是不满,更不是厌恶,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神情。他只是带着那种奇怪的神情死死地盯着她。

    德拉忐忑不安地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

    “杰姆,亲爱的,”她喊道,“别那样盯着我看。我把头发剪掉卖了,因为我不送你一件礼物,我过不了圣诞节。头发会再长起来的——你不会在意吧,是不是?我实在没办法才这么做的。我的头发长得快得要命。说句‘恭贺圣诞’吧!杰姆,让我们高高兴兴的。你猜不到我给你买了一件多么好、多么美丽的礼物。”

    “你把头发剪掉了?”杰姆吃力地问道。直到此时,他还不敢相信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非但剪了,而且卖了。”德拉说,“不管怎样,你还是一样喜欢我,是不是?没有了头发,我还是我,不是吗?”

    “你说你的头发没有了?”他带着近乎白痴的神情问道,继而向四下张望。

    “你用不着找了,”德拉说,“我告诉你,已经卖了——卖了,没有了。今晚是圣诞前夜,亲爱的。我剪掉头发就是为了给你买件像样的礼物。我的头发可能数得清,”她突然非常温柔地接下去说,“但是我对你的爱谁也数不清。我把肉排烧上好吗,杰姆?”

    杰姆好像忽然从恍惚中醒过来。他把德拉搂在怀里。为了不让读者感到尬尴,让我们花十秒钟工夫谈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吧。每周八块钱的房租,或者每年一百万块钱的房租——其中有什么区别?一个数学家或是一个滑稽家可能给你一个不同的答复。麦琪带来了珍贵的礼物,但是其中没有那样东西。这句晦涩的话,下文将有说明。

    杰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把它扔在桌上。

    “不要对我有任何误会,德拉,”他说,“不管你的头发剪掉与否,我对你的爱是绝不会改变的。但是,你打开那包东西,就会明白,刚才我为什么会愣住了。”

    白皙的手指敏捷地撕开了绳子和包皮纸。接着是一声狂喜的叫喊,紧接着转成女性神经质的号哭。很显然,需要男主人公来安慰她。

    原来,德拉打开礼物包装,摆在眼前的是那套插在头发上的梳子——全套的发梳,两鬓用的,后面用的,应有尽有;那是百老汇路一个橱窗里的、德拉渴望了好久的东西。纯玳瑁做的、边上镶着珠宝的美丽的发梳——配那已经失去的美发,颜色恰恰合适。她知道这套发梳是很贵重的,而且已经向往很久了,但是从来没有想占有它的愿望。现在居然为她所有了,可是,那需要用来装饰的头发却已不存在了。

    但是德拉还是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隔了好久,她才抬起迷蒙的泪眼,微笑着对杰姆说:“我的头发长得很快的,杰姆!”

    接着,德拉像一只挨了烫的小猫似的跳了起来,喊道:“噢!噢!”

    杰姆还没有看到送给他的美丽礼物呢!她热切地把它托在自己的掌心上递给他。这无知无觉的贵重金属似乎闪闪地反映着她的快活和热诚的神情。

    “漂亮吗?杰姆?我跑遍了全城才找到它,从今往后你每天要把表看上一百次。把你的表拿给我,我要看看配上它是什么样子!”

    杰姆并没有照她的话去做,而是倒在小榻上,双手枕着头,脸上带着些微苦涩的微笑。

    “德拉,”他说,“让我们把圣诞节的礼物搁在一边,暂时保存起来。它们实在太好了,现在用了未免可惜。我是卖了金表换了钱给你买的发梳。现在请你煎肉排吧!”

    那三位麦琪,读者都知道,全是非常有智慧的人。他们带来礼物,送给生在马槽里的圣婴耶稣。他们首创了圣诞节馈赠礼物的风俗,他们既然有智慧,他们的礼物无疑也是聪明的,可能还附带一种碰上收到同样的东西时可以交换的权利。我在这里向读者叙述了一个没有曲折、不足为奇的故事;那两个住在一间公寓里的人,极不聪明地为了对方牺牲了他们家里最宝贵的东西。但是,让我对目前一般聪明人说一句最后的话,在所有的馈赠礼物的人当中,他们两个是最聪明的;在一切接受礼物的人当中,他们也是最聪明的。他们就是麦琪。

    我所发现的生活

    ——[美国]马克·吐温

    穷男孩在银行门口拾到一个别针,

    银行家不但将女儿许配给了他,

    还将自己的遗产全部留给了他。

    我效仿那个男孩去银行门口拾别针,

    却遭遇不幸和难堪。

    他在费城长大,童年生活过得很是困苦。那日,他走进一家银行,问道,“劳驾,先生,我可以在您这里工作吗?”一位仪表堂堂的人彬彬有礼地回答说:“不,孩子,我想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够了。”

    难过、遗憾在孩子的脸上表露无遗,他只能拼命吸吮那根用一分钱买来的甘草棒糖,要知道从善良虔诚的姑妈那里偷来一分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孩子面颊上流过,孩子忍着不出一声。他沿着银行那洁白的大理石台阶跳下来。那个银行家用很优雅的姿势弯腰躲到了门后,也许是怕被孩子扔来的石子打到。孩子又拾起一件什么东西,却把它揣进那又破又旧而且颜色褪了一大半的上衣里去了。

    “过来!小孩儿。”孩子真地过去了。银行家问道:“告诉我你拾到了什么?”孩子回答:“只是一个别针,我想你不会喜欢的。”银行家说:“孩子,你是个乖孩子吗?”“当然。”孩子回答。银行家又问:“你相信主吗?——我是说,你上不上主日学校?”“是的,我上,我当然上。”

    接着,银行家取来了一枝用纯金做的钢笔,用纯净的墨水在纸上写了个“St.Peter”的字眼,问小孩是什么意思。“咸彼得。”那孩子在几秒钟后轻轻回答。银行家告诉他这个字是“圣彼得”,孩子说了声“噢”,显然他知道自己先前念错了。

    然而这个男孩并没有因此被银行家耻笑,相反,后来男孩成了那位“绅士”的合伙人,得到了他百分之十的投资利润以及他的女儿。当然,说到今天,银行家的全部都属于他的了。

    听完叔叔的这个故事,我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在城市的一家银行门口找别针儿。我盼着哪个银行家会把我叫进去,问我:“小孩子,你是个乖孩子吗?”我就回答:“当然。”他要是问我“StJohn”是什么意思?我就说是“咸约翰”。然而我今天碰上的这个银行家绝非故事中的人物,而且他并不是仪表堂堂,他的相貌、谈吐让我相信他应该会有一个女妖一样的孩子。因为那天他对我说:“小孩子,你捡什么呀?”我非常谦恭有礼地说:“是一个别针,别针,你知道吗?就是这个。”他说:“让我看看。”说着他把别针拿了过去。我摘下了帽子,已经准备跟着他走进银行,变成他的合伙人,再娶他女儿为妻子。但是,噢,天啊!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别针是属于银行的,我是这所银行的主人,而你这脏得要命的小东西应该滚远点,下次再见面,也许狗会来招待一下你。”看来没有再和他交谈的价值了,于是我离开了,这就是我发现的生活。那个混蛋不但没有给我一分钱,还拿走了我从商店刚买来的别针。

    小布托拉

    ——[美国]罗·吉卜林

    小布拉托带着瞎眼的妹妹四处讨饭,

    在仍旧一天天挨饿的情况下,

    他把妹妹推进了井里淹死,

    而他则被扭送到法庭。

    小布托拉的案子并没有在英国报纸上刊登出来,也许他的死活并不会对英国国民的生活构成丝毫影响。在法院的红房子里,一个酷热得足以令人窒息的下午,陪审员们坐在小布托拉面前。不论什么时候陪审员向布托拉提个问题,他总是行个额手礼,再悲悲惨惨地回答。最后,陪审员们的裁决是证据不足,而法官也同意这个裁决。事实如此,小布托拉的妹妹的尸体是在井底发现的,一个美丽的姑娘就那样永远地躺在那里了,而作为方圆半英里的唯一在场者,小布托拉理所当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幸好,法庭认为小姑娘是偶然掉进井里的,也正因为他们这样认为,小布托拉就被释放了。人们告诉他说,他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去。这是一句多么令人开心的语言啊,尤其是在那样的一所红房子里听到的,而且这句话已经是没有吃、没有穿、没有住的小布托拉先生唯一拥有的了。

    小布托拉在法庭院子里的那口破井旁蹒跚着,寻思着如果跳进井下的黑水里淹不死,会不会导致在苦海般的黑水里挣扎一辈子。有个马夫把一只吃空了的马粮口袋放在砖堆上,现在那也许比跳井更加吸引小布托拉,而且他这么做了,粗糙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搜刮着那个袋子,寻找他今天的“晚餐”。

    马夫喊道:“喂!小偷!刚从法院释放出来的小偷!过来!”小布托拉被揪着耳朵带到一个高大肥胖的英国人面前,马夫对英国人讲了一遍小布托拉偷吃马粮的事。

    “哈!哈!哈!”英国人大笑三声,“用那网把这死猪带回我们的宫殿去。”于是,小布托拉被扔进大车上的网里,毫无疑问他像只猪一样被紧紧捆住,然后被拉到英国人家里。“喂!”英国人大嗓门吆喝着,“用你们的麦粒喂喂这小要饭的,也许他可以为我们赶马车。我的上帝呀!湿麦粒。”

    美美地饱餐一顿后,仆人们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那是主人房后的一块小空间,又湿又潮,老鼠经常光顾这里。这时,马夫头对小布托拉说:“讲讲你自己是怎么回事吧!你不是马夫贱民出身,你要不是想填满肚子,你是不会当马夫的。你怎么进法院的?为什么来这儿?快回答,你这个小混蛋!”

    “这里真是个天堂,不是吗?”小布托拉轻声说。

    “说老实话,”马夫头吼道,“你是不是要和那匹疯狂的大红马呆一会儿?”

    “我说,我家里是以榨油那点钱来维持生计的。”小布托拉一边说,一边在尘土里蹭着脚趾头,“我们家原来是榨油的。我爸爸、我妈妈、我哥哥、我自己,还有我妹妹共同生活。”

    “你说的妹妹是那个案子的被害者,对吗?”一个曾听到审讯的马夫问道。

    “一点没错,”小布托拉阴沉地回答,“我妹妹就是死在井里的那个小女孩。几年前,天花席卷了我们的村子,弄瞎了我妹妹的眼睛。剩下我们几个孩子孤苦伶仃地生活,我哥哥12岁,我才8岁,还有那个瞎眼的妹妹。但是,当时牛和榨油机还在,我们就凑合着跟从前一样榨油谋生。可是索荣·达斯,那个粮食贩子,同我们做买卖,把我们骗了。那头牛是个不好赶的家伙。为了使一切都好起来,我们听了那混蛋的劝告,做了一切该做的,却因此失去了我们仅剩存的东西,那个混蛋!”

    “骗子!”马夫们的妻子都在窃窃私语,“糊弄一群孩子!上帝一定会惩罚他,让他下地狱!”

    “榨油机是台旧机器,而我们——我哥哥和我,也不是什么有力气的人。我们无法把大梁的端部牢牢地固定在槽里。”

    “你根本无法做到那点,”穿着华丽衣裳的马夫头目的妻子加入了谈话的人群,插了一句,“即使是我丈夫也很难做到,你们怎么能……”

    “行了,亲爱的!”马夫头喝道,“讲下去,孩子!”

    “事情就是那样,”小布托拉说,“有一天,大梁压塌了屋顶,什么时候我记不住了。随着屋顶倒塌,大部分墙也倒了下来。屋顶和墙砸在我们的牛身上,牛从此就废了。因此,我们就更加贫穷了——只剩下我哥哥、我自己和瞎眼的妹妹。我们哭着离开那个地方,手拉着手,穿过田野。那时我们身上只剩下七个卢比了。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块贫穷的地方,当然,那儿的名字我们不得而知。结果,在一个夜晚,当我们睡着了时候,我哥哥拿了我们仅剩的七个卢比逃跑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但我相信,他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和妹妹在村里要饭,仍是一天天挨饿。人们都说:‘到英国人那里去,他们会给吃的。’我不知道英国人什么样子,但是人们都说英国人是白人,住在帐篷里。我去了,但我现在说不清去了什么地方。有那么几天我们好像已经不饿了,也有可能是饿惯了,没感觉了。在一个闷热的夜晚,妹妹又哭着要吃的。鬼使神差地,我们来到一个井边,我叫她坐在井栏上,就猛地把她推进井里。我想对于瞎眼的她来说,去天堂也许会使她少受许多的苦。”

    “呜!呜!”马夫的妻子们一块哭了起来,“是他把自己的妹妹推进井里的,因为死了比活着挨饿强。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我也不想活了,但是她当时没死,从井底喊我。我一害怕,就跑了。有个人从庄稼地里跑出来说,我把她给害死了,还把水给弄脏了。人们把我带到一个英国人面前,他是白人,样子可怕、丑陋,住在帐篷里,他和他的伙伴把我扭送进法院,告我谋杀,但是看起来他们的证据并不充分!”

    “多可怜的孩子呀!”马夫头目的妻子说,“我是说你那么虚弱,那么小,你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呢?

    “说实话,刚才饿坏我了,可现在肚子填饱了。”小布托拉一边说,一边躺在土地上伸伸四肢,“我想睡觉了。”

    小布托拉确实累坏了,他很快地就进入了梦乡,仿佛他周围的人们都不存在。

    浪子

    ——[美国]华·欧文

    陶洛丽斯养的鸽子在头一次放飞后,

    便一天一夜没有回来,它的孩子也因此死去,

    作为对它的惩罚和防止它再度离家出走,

    陶洛丽斯剪短了它的翅膀。

    现在,美丽温柔的陶洛丽斯的脸上布满忧愁,就像晴空中的一片乌云,那真是一场灾难,而这一切正发生在阿尔罕拉宫里面。这位小姑娘有一种女性的癖好,那就是喜欢养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阿尔罕伯拉宫有一座废弃的宫殿,那里是她和小动物的天堂。那只雍容华贵的孔雀和它的配偶似乎已经成为了那里的王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统治着爱炫耀的火鸡、性子暴躁的珠鸡和一大群乱七八糟的普通的鸡种。但是,有一个时期,陶洛丽斯的宠爱完全集中在一对最近婚配的小鸽子身上,这使她无法挤出更多的时间去照顾其他可爱的小动物。

    她做了一个非常精美的小房子来作为这对新人的爱巢,窗口朝着一座幽静的摩尔式庭院。这对新人幸福地住在里面,对房子外面晴空万里的天空一无所知,也许也从未想过要飞到城市的上空去和高大的山峰一争高低。后来,它们这种纯洁的结合产生了两枚洁净无瑕的乳白色的鸽蛋,这时,抚育它们的小女主人应该是除了鸽子以外的最快乐的人了。在这段很有趣的时间当中,可说没有什么能比这对少年新婚夫妇的行为更值得赞扬的了。它们轮班蹲在窝里,直到小生命破壳而出。当羽毛未生的雏鸟还需要温暖和掩护的时候,这对父母就开始分工协作,带回来的东西往往可以使全家美美地吃上一顿。

    下面的故事就要谈谈我们美丽的女主人为何这般不快乐了。这天清早,陶洛丽斯正在喂公鸽子,她忽然想到要使它瞧瞧这个伟大的世界。于是,她打开了俯瞰达罗山谷的那扇窗户,一下子把它扔到阿尔罕伯拉宫的墙外面。

    当时,这只受惊的小鸟有生以来头一次被逼得非把全部力量使出来不可。它在空中来来去去,自由翻腾,它从来没飞得这样高过,当然也就没体验过这样的飞行乐趣。这时,它就像一个极度贫穷的人一下子拥有了百万产业不知如何挥霍一般,被面前突然呈现的那片无边无际的可以施展身手的天空,搞得眼花缭乱了。这一整天,它一直在尽情地飞翔,到处盘旋,由这座高楼飞到那座高楼,由这个树梢飞到那个树梢。女主人用尽办法招呼它飞回城堡,但是这些办法的效果显然无效,即使是它美丽的妻子也不能令它变心。使陶洛丽斯更加焦急的是,另外有两只强盗鸽子和它结成了一道,这种家伙专门会引诱飘零的鸽子到它们自己窝里去。这只欣喜若狂的鸽子,正像一般初次踏进社会、毫无头脑的青年人一样,对于那些新结交的堕落的同伴是非常信任,并急于跟随他们去见识广阔的世界。它已经和它们飞遍了格拉那达的每一家房顶、每一座塔尖。暴风雨来了,它也不想回家,夜幕将临的时候,它还是没有回来。它温柔的伴侣有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它要出去,去告诉丈夫,家里还有对它的期盼与等待,它应该回来。但是,她耽误太久,雏鸟由于失去父母怀抱的温暖和掩护而夭折了。

    晚上很迟了,女主人得到了最新消息,有人看见这只游荡的鸽子在琴纳拉莱夫宫的高楼上,碰巧那座古宫的管理人也有一间鸽子棚,其中正好有两三只这种四处勾引的鸽子,好多鸽子都因此而受害。“自己的鸽子被勾引走了。”陶洛丽斯马上得出了结论,认为大伙瞧见和她那只游荡的家伙在一块的两只披着羽毛的骗子是琴纳拉莱夫宫里飞出来的。陶洛丽斯在安东尼娅姑娘房间里开了一次作战会议。琴纳莱夫宫和阿尔罕伯拉宫在权限上各不相干,在这两处的主管人之间即使没有嫉妒的话,当然不免也有些拘束的地方。于是陶洛丽斯先决定由派比——花园里的那个口吃的小伙子,作为去见琴纳拉莱夫宫主管人的大使,要求他,如果发现在他的辖区之内有这样一只逃亡的家伙,希望他能把这只鸽子作为阿尔罕伯拉宫的臣民,押送回国。接受了命令的派比出发了,穿过月光笼罩着的树丛,经过一座巨大的山丘,踏上了外交的旅行。不到一个钟头,他就回来了,带回了令人烦闷的情报,说琴纳拉莱夫宫的鸽子棚里,根本没有这样一只鸽子。但主管倒是满口应允会全力以赴帮助寻找。

    由于那个不负责任的逃犯,它的女主人失眠了一夜,更可怕的是,整个宫殿都忐忑不安。

    当然,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早晨我离开房间,头一个遇上的就是陶洛丽斯,她手里抓着那只游荡的鸽子,眼睛里欢喜得闪闪发光,快乐得足以抵消前一天的痛苦。陶洛丽斯放开了手里的鸽子。它在窗外乱飞,是因为自己的行为而不敢飞进窗户吧!可是它这次回来并没有取得大家的信任。从它狼吞虎咽吃着面前的食物的样子来看,情形就像一个浪子,完全是被饥饿逼回家来的。陶洛丽斯虽然怀着女人的天性,一面给它最知心的呵护,可是一面也在责备它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用各式各样的话骂它是个浪子。我注意到她已经为了使它再不能够远走高飞,特地剪短了它的翅膀。我对这种防患于未然的方法是绝对赞成的。这种经验适合的又岂止鸽子,对于人来讲不也是至诚、至直的道理吗?

    纪念册

    ——[俄国]契诃夫

    在周年纪念日上,

    日梅霍夫受到了下属们的热烈祝贺,

    并被赠送一本珍贵的纪念册,

    深受感动的日梅霍夫把纪念册拿回家,

    任孩子们随意玩弄。

    九品文官克拉捷罗夫,一位极其精瘦的男人,向前迈出一大步,面对四品文官日梅霍夫说道:

    “阁下!这些年来,由于您无微不至的关怀与英明领导,我们深受感动,特向您……”

    “在您上任后的整整十年期间……”扎库辛提示说。

    “在您上任后的整整十年期间,我们这些下级人员感受至深,获益匪浅,特在这个……对您来说……具有重大意义的日子里,把这本贴有我们照片的纪念册赠送给您,以表示我们对您的敬意和深深的感激之情,并祝您长寿,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仍能在您的带领下为国家作出贡献。

    “由于您在正义和进步的道路上给予我们慈父般的教诲……”扎库辛补充说,随即擦擦脑门上突然冒出来的冷汗,显然,他很想说话,而且显而易见,他已准备好了一篇颂辞,“让您的旗帜在天才、劳动和社会自觉的领域内,永远高高地飘扬!”他最后总结道。

    现在,大家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日梅霍夫那历经沧桑的脸上正流着两行泪水。“诸位先生们,”他用发颤的声音说,“我没有料到,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周年纪念日,会受到你们如此热烈的祝贺……我很感动……甚至可以说……非常感动……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刻,请你们相信……请你们相信我的话,朋友们,我比任何人都更加希望你们好,我……如果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那也是为了你们好呀……”

    于是,四品文官日梅霍夫跟九品文官克拉捷罗夫轻轻地互吻脸颊并拥抱,以示对对方的感激。而这举动让克拉捷罗夫先生激动得难以自抑。接着,长官做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说:他由于太激动,说不下去了。于是便失声痛哭起来,仿佛人们不是在向他赠送珍贵的纪念册,而是要把纪念册从他手里夺走似的……后来,他稍微平静下来,也许握手是现在最好的表达方法,而且他已经这样做了。他在众人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中,走下台阶,坐上四轮轿式马车离开了。随着马车的一起一伏,刚才的一幕幕又袭上他的心头,并化成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我们的男主角先生并没有结束他的周年纪念日,回到家以后,他的家人、亲朋好友都热烈地欢迎他,向他鼓掌欢呼,以至他仿佛觉得,他果真为祖国做了许多好事,倘若不是由于他降生于世,祖国的情况说不定就会更糟。周年纪念日庆祝宴上,碰杯声、颂扬声不绝于耳,又是热烈的拥抱,又是激动的热泪。也许日梅霍夫先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受到如此殊荣,也许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时刻。

    “先生们!女士们!”在吃甜点心前他说,“今天我非常荣幸地接受了各位的称赞,但同时我又深深地明白,在为国全心全意、不留余力工作的人中,我又是如何的不足为道。这么说吧,我们不是在为一种形式上或字面上的东西服务,而是在为一种天职服务。在我为国效劳的整个期间,我始终不渝地坚持这么一个原则:不是公众为了我们,而是我们为了公众。今天的一切证明我并没有做错,相反,我成功了,而这个成功是千千万万的人们给予我的,我手中的这个纪念册就是我成功的见证!”

    此时的这本纪念册就如同金子一样闪闪发亮,吸引着大家的目光。

    “真是一本很棒的册子,不是吗?”日梅霍夫的女儿奥利娅说,“我想,它大概能值五十卢布吧。哦,真是太美观啦!爸爸,您把这本纪念册送给我吧。您听见了吗?我要把它珍藏起来……这么好的一本纪念册。”

    午宴后奥利娅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手里拿着那本纪念册。第二天纪念册里换成了奥利娅的好朋友的相片,而那些官员的照片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显得那么无助。

    科利亚,这位“四品文官”的儿子,则把那些官员的照片捡起来,用颜料把他们的衣服涂成红色。没有留小胡子的——他给他们画上绿色的小胡子,没有留大胡子的——他给他们画上棕黄色的大胡子。后来实在没地方可以涂抹了,他便干脆把那些官员们从照片上剪下来,在他们的眼睛上钉上大头针,当做玩具士兵玩起游戏来。他将自己的“作品”收集起来,准备让亲爱的父亲一饱眼福。

    “爸爸,您来看呀!这简直是一座纪念铜像!”

    日梅霍夫哈哈大笑起来,摇晃着身子,仿佛自己儿子正做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好了,真应该让你姐姐学习一下,她应该和你一样聪明才对。”

    劳动、死亡和疾病

    ——[俄国]托尔斯泰

    上帝造人时,是想让他们衣食无忧过此一生,

    结果人们过得并不幸福。

    于是上帝又一次次给人们增设了生存条件,

    但人们的生活反而恶化。

    最后上帝无奈地放弃了世人,人们才开始反省。

    如果说哪一个古代传说值得人们去相信,那么有必要先考虑一下南美洲印第安人的传说。

    他们说,上帝最初造人是使他们没有必要劳动的,他们既用不着房屋,也无需衣食。他们都能活到100岁而不知道疾病为何物。

    一段时间后,上帝去瞧他这些新生的“婴儿”。这时候他发现人们生活得并不幸福,倒是互相吵架,各顾自己,各自之间没有一点爱护与关心,埋怨与诅咒弥漫着整个天空。

    这时候上帝告诫自己:“这是他们各自分开生活的结果。”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上帝就把事情安排成这样:为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人们一定要好好劳动与工作。为了免去受冻挨饿之苦,他们就不能不建造住处,挖掘土地,栽种果树和谷物了。

    “有了劳动协作一切才会真正变好。”上帝心想,“要是他们都是孤身一人,他们就造不了工具,伐不了树,运不来木材也盖不了房子,种不了地也收不了庄稼,纺不了纱、织不了布也做不了衣服。慢慢地他们就会明白,只有团结起来一起劳动,工作才会做得更好,他们的收获就会越多,生活就会越好。这样就会使他们更加坚定信心,彼此协作,共同做好事情。”上帝按照想法作了安排。

    又过了一段时间,上帝又来看人们的生活情形,看看他的孩子现在是否幸福了。

    而这一次令上帝更加沮丧,因为他发现人们生活得比以前更糟。他们劳动在一起(那是不得已的),但也不是大家都在一起,团体之间为了彼此的目的,你抢我夺。不停的斗争让他们变得更加无情与凶残,而且生活并未因此而转好。

    上帝很快又有了新主意,他决定把事情安排得让人们都不知道自己的死期,而随时又都有可能死,并郑重其事地将这个消息告知了他的儿女们。

    “如果人们知道自己随时都会死亡,”上帝心想,“人们就会将自己有限的生命用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然而,上帝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次又失败了,因为当他又来察看人间的情形时,他看到孩子们的生活竟然丝毫没有起色。

    由于知道人随时会死这个事实,一部分人便抓紧时间征服了另一些人,成为了所谓的强者。而后杀掉其中一些人,又用死去威胁另外一些人。结果是最强的人和他们的儿孙后代都不劳动,闲散得百无聊赖,而那些弱者却必须拼死命地干活儿,长年不得休息。仇恨已然演变成了质的对立,不快乐的生活伴随着人们度过一天又一天。

    看到这些,上帝决定使出最后一招来补救了:他把各式各样的病魔派到了人间。上帝认为,病魔袭来或将要来临的时候,他们就会懂得,那些身体强健的人应该怜悯并且帮助那些患病的人,只有这样,同样的爱心会在同样的情况下来光顾你自己。

    上帝又走了,但是当他回来看看人们有了得病危险以后的生活情形时,他已彻底失望了。上帝的本意原是要让疾病使人们联合起来,现在呢,事实恰恰相反。那些强健得足以迫使别人劳动的人,得病时就强迫不如他们的人来侍候自己,但是别人得病时,他们并不会释放一丝一毫的关心与帮助。那些被迫替别人劳动、在别人生病时又被迫去侍候他们的人,工作是如此地劳累,甚至当他们成为病魔的寄生体时,都无法腾出时间去对抗它。为了使患病的病人不致妨碍身体强健的人行乐,人们就把病人和健康的人的房子远远分开。实际上只要有一点点的怜爱与关怀,哪怕是一丝一毫也可以相应地减轻病者的痛楚,而现在这些病人只有在他们的房子里受苦,死在雇来看护他们的那些人的怀里了。这些雇来的人不仅没有热情,甚至还带着厌恶的心情。病菌的传染使人们不得不做出更多的隔离措施,而这一切使人与人的间隙越来越大。

    此时,上帝真的生气了:“如果这一招还不能使人们懂得他们的幸福所在,那么就让苦难来教训他们吧。”上帝放弃了人们,同时也放弃了手中的苦难,将它撒向人间。

    被撇下的人们显得很孤独,他们开始反省,并逐渐开始明白,他们大家是应该,而且也是可以过得幸福的。只是到了最近,才有少数几个人懂得,劳动应该是快乐的而且要积极主动。它应该是使所有的人都联合起来的共同的乐事。他们开始懂得,面对死亡,大家唯一合乎理性的事,就是在团结和友爱中度过我们有生之年的每分每秒。他们开始懂得,病魔来临时,团结友爱比彼此隔开要有效百倍。

    白菜汤

    ——[俄国]屠格涅夫

    在地主太太看来,

    做母亲的在儿子死后还能吃下白菜汤,实在是铁石心肠,

    而死者母亲吃白菜汤的理由是汤中含有盐,不该浪费。

    瓦西亚是这个村庄里一名年轻有为的男子,然而他现在永远地安息了,当然母亲无法去陪他。农家的不幸遭遇被地主太太知道了。为了安慰这可怜的母亲,地主太太决定去展示她那女性独有的同情心。

    那母亲在家里。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中间有一张破木头桌子,母亲稳稳地坐在那里,伸着右手,不慌不忙地从一只漆黑的大锅里盛起稀薄的白菜汤来,一勺一勺地吞下肚里去,她看上去严重营养不良,脸色像是得过肝炎一样。

    她的脸颊很消瘦,颜色也阴暗,眼睛红肿着。然而她的身子却挺得笔直,直得只有在教堂才能见得到。

    “天呀!”地主太太想道,“她在这种时候还能够吃东西……她们这种人真是没肝没肺,铁石心肠!”

    这时,一些回忆浮上心头。几年前,她死掉了9岁的小女儿,她很悲痛,她不肯住到彼得堡郊外美丽的别墅去,她宁愿在城里度过整个夏天。而眼前这个母亲竟把白菜汤看得比他儿子的死还重要!

    至此,地主太太实在忍不住了。“达地安娜,”她说,“主呀,你真叫我吃惊!难道你真的不爱你儿子吗?你怎么还有这样好的胃口?你是如何在这个时候吞下那些让人倒胃口的白菜汤的?”

    “我的瓦西亚死了,”妇人黯然地说,悲哀的眼泪又沿着脸颊流下来,“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给人把心掏了去,然而汤是不该糟蹋的,里面还有盐呢。”

    地主太太无言以对,心想:“真是活见鬼了,那不过是盐而已嘛!”

    幻想曲

    ——[前苏联]高尔基

    树上麻雀在欢快地交谈,

    蹲在房顶的乌鸦不时插上两句,

    灰雀、云雀也加入进来,再加上金翅雀,

    流动的小溪,场面十分热闹。

    清晨阳光普照的时候,树上的麻雀就像久违的友人一样,抓紧一切时间来吵闹。邻家房顶的马头形木雕上,蹲着一只令人尊敬的乌鸦,他一面倾听这些灰头土脸的小鸟儿的谈话,一面妄自尊大地摇晃着头。充满阳光的空气,把每一种声音都送进我的房间:我听见溪水潺潺的奔流声,我听见树枝轻轻的簌簌声,我听见屋外的小鸟正在谈论着什么,而此时,我正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

    “唧唧——唧!”一只老麻雀在对他的同伴说,“一切又过去了,春天始终会为我们而来的……难道不是吗?唧唧——唧唧!”

    “乌哇——是事实,乌哇——是事实!”那只乌鸦故做潇洒地表明自己的想法。

    这种笨鸟一向随声附和,没什么主见。她像大多数乌鸦一样,天生就是一个白痴,而且胆小得很。然而,她在社会上占有一个美好的地位,每年冬天她都要为那些可怜的寒鸦和老鸽子举行某些“慈善”活动。

    相比之下,外表随便、内心崇尚自由的麻雀则显得优秀得多,聪明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在乌鸦旁边跳来蹦去,装出尊敬的样子,但在内心的深处,他们明白乌鸦的丑行,并且私下认为在背后说她们点坏话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这时,在窗檐上的一只年轻爱打扮的公鸽,正热情地说服那只腼腆的母鸽:

    “我是爱你的,你应该明白,没有你的爱,我会因为孤独与绝望而在生死之间挣扎。”

    “我尊敬的夫人,我要告诉你,金翅雀们飞来啦!”麻雀禀报说。

    “乌哇——事实!”乌鸦不知趣地随声说道。

    “看来那帮吵吵闹闹、来往穿梭的金翅雀真的来了,这是一群永远不能安静下来的鸟儿!何况还有尾随其后的山雀……正像往常一样……嘿……昨天,您晓得,我开玩笑地问过其中一只金翅雀:‘怎么,亲爱的,你们飞出来啦?’可他的回答却毫无礼貌可言……这些家伙,交谈起来完全不考虑官衔、称号和社会地位……我呢,不过是一只家雀……”就在这时候,从房顶的烟囱后面,突然出现了一只年轻的大公鸦,他压低嗓门报告说:“作为大家的监督者,我必须不辞劳苦地细听各处动物的交谈,并且严密注意他们的行动,我荣幸地报告诸位,即上述金翅雀们,正在不自量力地谈论着大地的复苏与冬天的离去。”

    “唧——唧唧”麻雀叫了一声,忐忑不安地望着这个告密者。而乌鸦则善意地摇晃着头。

    “我想你应该明白,春天和冬天是在不停地交替着……”老麻雀说。

    “至于讲到整个大自然的苏醒——这……当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假如这能得到那些主管部门许可的话……”

    “乌哇!是事实!”乌鸦说道,它感激地看了这边朋友一眼。

    “这话真是太完美了,当然,仍有一点遗漏,”大公鸦又继续说,“上述那些金翅雀,对他们要饮水止渴的溪流——据说有些混浊——表示不满,其中有几个甚至胆敢妄想自由……”

    “啊呀!真是不知满足的家伙!”老麻雀叫喊道,“这是由于他们年轻无知,说起话来不管不顾。我也有过年轻的时代,也曾经梦想过这一切!”

    “梦想过——什么?”

    “梦想过宪——宪——宪——宪——宪——”

    “宪法?”

    “只是梦想过!只不过是梦想而已,先生!不用说——曾经有所梦想过……但是后来这一切都只能化作一团泡影,出现了另外一个‘它’,更为现实的‘它’……嘿——嘿——嘿!您知道,对不起,对麻雀来说,这点也许比梦想更有吸引力。”

    一声不同凡响的清脆的叫声划破天空。在菩提树的树枝上,出现了一只四等文官灰雀,他体谅下情地向鸟儿们点头行了个礼,就聚在一起相互交谈:“哎!先生们,你们没——没有注——注意到,空气里有股气味吗?哎……”

    “春天空气的气味,大人阁下!”麻雀说,而乌鸦郁闷不乐地把头一歪,用温柔的声音叫了一声,好像绵羊在哞叫:“乌哇——是事实!”

    “噢,是吗?那天我亲爱的世袭的鸱鹗兄弟也是这样发表言论的,当时,我们正在打牌。我就回答说:‘让我们看一看,闻一闻,弄个明白!’我说得很有道理吧?”

    “那当然了,要不然,您怎么会是大人阁下呢?”老麻雀毕恭毕敬地表示意见,“大人阁下,任何时候都必须等一等……”

    这时,碧空中落下一只云雀,落在花园里融雪的地面上,他忧心忡忡地在地上跑来跑去,喃喃地说道:“天亮了,天亮了……黑夜发白了,黑夜颤抖了,于是沉重的夜幕,如同阳光下的冰块,渐渐消失。我们将以愉快的心情充满希望迎接明天,迎接自由……”

    “这——这是一只什么鸟儿?”灰雀眯缝起眼睛问道。

    “是云雀,大人阁下!”大公鸦从烟囱后面探出头来严肃地说。

    “是诗人,大人阁下!”麻雀又轻快地说道。

    灰雀斜眼看了看这位诗人,叽叽喳喳地叫道:

    “讨厌……真是一只讨厌的下流货!什么明天,什么太阳,什么自由,是这样的吧?”

    “对,大人阁下!”大公鸦肯定了一句,“他是想在年轻的小鸟儿心中,唤起那些毫无根据的希望,大人阁下!”

    “既可耻又……愚蠢!”

    “完全正确,大人阁下,”老麻雀应和着,“愚蠢之极!阁下,那么不着边际,不明确的自由,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可是,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好像,你自己也曾经号召大家向往过它。”

    “乌哇——是事实!”乌鸦突然叫道。

    麻雀感到有些狼狈不堪。

    “是的,大人阁下,我确实有一次这样号召过……我是说应该有一次……但也许……”

    “啊……那是怎么回事?”

    “您知道我并不是那种人,是的,我不是的!那是因为……大人阁下!那是在葡萄酒热气的影响……也就是说,在它的压力之下……而且是有限制地号召的,大人阁下!您一定会明白的!”

    “标语是怎么说的?”

    “自由万岁!”然后立即大声地补充了一句:“在法律限制的范围以内!”

    也许可怜的老麻雀此时求助乌鸦是个明智的选择,于是,它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向乌鸦望去。

    “对,大人阁下!”乌鸦回答道。

    “我,大人阁下,作为一只七等文官老麻雀,遵从命令,服从指挥,当然是听从您的指挥才是我的目标,其他的什么自由,并没有列入我荣幸任职的那个部门的研究范围之内。”

    “乌哇——是事实!”乌鸦又叫了一声,要知道,不管她肯定与否定,对她没丝毫影响。

    其间一条条溪水正沿着街道在轻快地流淌着,它们轻声唱着关于大河的歌曲,唱着在明天的某一个时候,它们将在广阔的海洋中汇合,而后过着重复但又快乐的日子!

    在花园的角落里,在老菩提树的树枝上,坐着一群金翅雀,其中有一只带有鼓舞力地正向同伴们唱着他从什么地方听来的一首关于海燕的歌。

    诱饵

    ——[前苏联]左琴科

    电车上一个农妇用一个包作诱饵,

    引诱小偷上钩。

    但这次,却被我的好心无意破坏,

    她败兴而去,我却依然糊涂。

    人们常说:“坐火车不坐车尾,乘公车不坐车头。”在选择电车方面我支持后者。

    因为后车厢的乘客多半是些好心肠的人。

    比起后车厢,前车厢就显得毫无乐趣,郁闷难受,而且老担心踩了人家的脚;在挂车里倒是自由自在、心情愉快,只要没有你特别讨厌的人,基本上你不会去踩别人的脚。

    而且后车厢的人们特别健谈,和他们呆在一起总能听到许多奇闻趣事,偶尔听到些哲学、古文学方面的谈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前不久我乘坐四路电车。坐在我对面的是两个农民,一个拿把锯子,另一个拿着啤酒瓶。酒瓶是空的,这人拿在手里,不是手指轻弹着不成曲的声音,就是左脚还跟着声音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农妇,披着红色的头巾。她神情倦怠,毫无生气。她的眼睛总是缓慢地睁开,然后闭上。农妇旁边放着一包东西,用报纸包着,上面还捆了绳子。这包东西放在离她一尺的地方。农妇不时斜着眼瞅它。

    “大娘!”我对这位农妇说,“当心那包被别人拿走了。您抱着它会不会更好点呢?”

    那农妇厌烦地瞥了我一眼,做了个神秘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多管闲事,接着就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又极端不满地瞅着我说:“你打乱了我的计划,你这鬼家伙!”

    我很生气,本欲与她理论,但农妇却接着刻薄地补充说:“要是我故意把这包东西搁在那儿,你管得着吗?其实我并没有打瞌睡,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圈套呢?”

    “可这是为什么?”我觉得很诧异。

    “怎么,怎么……”农妇用滑稽的样子对着我说,“要是我想用这包东西抓小偷呢?……”

    乘客们此时都很好奇地看着这一奇怪的人。

    “这到底是什么宝贝呀?”拿酒瓶的那位认真地问道。

    “好吧!让我解释一下!”农妇说,“也许我是故意塞些破布烂骨头呢……小偷也搞不清里面装的是啥玩意儿,他见到什么就偷什么……这我知道,你们别抬杠,我做这件事情已经有好几天了……”

    “啊?那么,有人上钩吗?”另一个乘客急忙问道。

    “难道你认为我会白做这件事而毫无结果吗?”农妇神气起来说道,“肯定有……前几天就有个贪心的女人中了我的圈套……年纪那么轻,长得挺漂亮,乌黑的头发……我一瞧,这女人转来转去的。后来,她抓起包就走……‘啊哈!’我说,‘上钩啦!你这个贱东西看你往哪里跑。’”

    “电车里容不下那群混蛋!”拿锯子的那位气冲冲地说。

    “从电车上把他们踢出去有啥用?”一个乘客插话说,“警察局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

    “除了那里,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送,”那位农妇说,“一定要送警察局……还有个男人也上了钩……看样子他倒像个好人,面目和善……但仍经不起诱惑。他先抓起包包,拿在手里,让人家以为是他自己的。我装做什么都没看见。后来他站起来,悄悄地准备溜开。这时,我站了起来:‘喂!先生,你上钩啦!’他当时就无地自容了。”

    “这么说,你是用小鱼钓大鱼啊?”拿酒瓶的人微微一笑,“您一定收获不小吧?”

    “我不是说了吗,”农妇说,“很多人上当!”

    这时电车陡然停住,原来是到了一站,农妇眨了眨眼,望了望窗外,急急忙忙起身下车。

    临下车时,她又气冲冲地望了我一眼,说:“你打乱了我的计划,鬼家伙!你在车里这么一嚷嚷,很显然,如果再等下去我也是一无所获,真不知道怎么会碰上你这种人!”

    她走了以后,有人诧异地说:“伙计们,她干吗要这样呢?是想清除小偷吗?”

    另一个乘客不屑一顾地笑了笑,回答说:

    “不,她不过是想让周围所有的人都来偷那破包儿。”

    拿锯子的人气冲冲地说:“陈旧的制度总会在这种人身上表露无遗!”

    两所客栈

    ——[法国]都德

    两所客栈:

    一所宾朋满座,热闹异常,

    一所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我走进了那所冷清的客栈,见到了愁苦满面的女店主,

    她向我讲述了两所客栈和她的故事。

    要知道七月的午后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而我正走在归途中。酷热的空气低低地压罩着大地,白热的大道向前延伸,直伸至目力不及的地方,那条路高低不平,满是沧桑,在橄榄林和桦树林的园地间,在金辉四射的太阳下,没有地方让你感觉凉快,只觉得燥热的空气在振荡着,周围只有昆虫们不知疲倦地歌唱,令人烦躁,令人不安。我已经在这沙漠中走了两个小时了,突然有一片白色的房子在我面前浮现出来,与暗淡的尘土的颜色相比,真是令人眼前一亮。这就是所谓圣维桑的换马处:五六家农舍,红屋脊的长仓房和一条干了的水槽,在枯萎的无花果的矮林中,那小村落的边界上有两所大客店,像侍卫一样守着“城门”。

    外形相像的两所客栈却展示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大道的那一边,是一所高大的新建筑,尽是热闹、生动的气象,门都敞着,门前停着马车,汗气蒸腾的马已卸下了辔头,远客们在大道旁酣饮畅谈。庭院里挤满了骡马和车辆,车夫在地下躺着,等候那夜间的凉气,屋里溢出狂暴的呼号、诅咒,酒杯在叮当地相碰,拳头在乱击着桌子,瓶塞不时地砰发,台球在滚着。但这一切杂音在那动人的歌声里都显得那么无力。

    “美丽的小玛葛汀,

    和明媚的清晨同醒了。

    手提灿烂的银瓶,

    轻盈地走向井边去了。”

    如果不是眼力极佳,一定不会注意对面的这座建筑也是客栈。大门前乱草丛生,百叶窗扇都已破碎,一株脱皮的冬青树横悬在门上,犹如一束用旧了的帽羽,门阶上堆着没有用的破石头。在这种地方停留喝茶的人,一定不是因为对它倾心。

    推开门,四周满是蜘蛛网,从三个没有帘子的窗口中透进些微光,使得屋子越显得让人无法忍受。几张颠簸的桌子上面放着积满灰尘的破玻璃杯,一张荒废的球台放置一角,四只小袋张着口,我想它们一定好久没有吃到东西了。一张黄色小木床和一张书桌,似乎都在那里打瞌睡,毫无生气。呵,苍蝇!好多的苍蝇,无处不是,有幸见到这么多的苍蝇,也算是一种奇观。我推开门时,嗡嗡声不绝于耳,令人难以平静,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面。

    在这房子尽头,窗子附近,有一个妇人紧靠窗子站着,眼睛茫然地向外边张望,我叫了她两声:“喂!女店主!喂!女店主!”

    她一定非常老了,从她转身的动作来看是这样的,皱痕满面,容色灰暗,她戴着一顶打着补丁的长帽子,和我们邻家的妇人所戴的一个样。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她并不是一个老妇,但重重的悲哀使她完全衰老下来了。

    “你要什么?”她很疲惫地说。

    “我想在这里休息,如果有杯酒或菜那就太棒了。”

    她惊愕地注视着我,还是立着不动,像是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这是个客栈,不是吗?”我问。

    妇人长叹了一声。

    “若你当它是,那就当它是个客栈吧!但是为什么你不和大家一样到对面去呢?那里才有你们想要的。”

    “这热闹可不适合我,我愿意到这边来一个人静静。”

    也不等她的答复,我就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

    确定了我的真实来意,这女店主才显出忙碌的样子。她来回走动,开门放风,打开酒瓶,将啤酒倒进刚擦干净的杯子里。看来,在这些活中,最困难的是驱赶那成千上万只苍蝇。今天这里来了一位客人,显然是一件惊人的事情。这忧伤的老女人不时停步,又重新走开,我知道她是在竭力为我服务。

    随着她进里屋的脚步声,一连串的声响随之而来,我听到她在摸索锁孔,在开面包箱,在擦拭盘子,时时传来沉痛的悲叹和低低的抽泣。

    我已经记不起过了多久,我面前有了一盘葡萄干,一块石头一样硬的干面包,还有一瓶新制出来的美味的酸酒。

    “总算做好了。”这古怪的老妇说,她随即又回到窗口去了。出于好奇,喝酒的同时,我极力和她聊些话题。

    “可怜的女店主呵,不常有人到你这里来罢?”

    “啊!直到今天你还是第一位,比起从前真差得远了。我们这里本是换马的处所,野鸭季里还要替打猎的人们预备晚餐,终年有牛马在这里来来往往,但这好日子只持续到了对面那家开张之前。客人都跑到对面去了,觉得这里太无趣味。不过说实在的,这屋子里确实没有一点儿快乐。我既长得不好看,又爱得病,我的两个小女孩也都死了。对面店里可大不相同,他们终日地欢笑,有一个从阿莱那里来的女人——一个美貌的女人,衣上镶着好看的花边,三串金珠环挂在雪白的脖子上。驿车车夫都是她的情人,所以车夫都把车子赶到那边去了。她又雇了几个轻贱的女孩做招待,怎能不得顾客的欢心?各地的少年客都被引诱得神魂颠倒了,车夫们不惜绕着远道在她的门前经过。但是我呢,终日看不见一个人,除了从窗户向外看,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在她冷漠、失落地讲述这段故事时,她的前额还紧紧地压着玻璃,显然,她很在意外面的情景。

    突然,本就不安静的大街上变得更加嘈杂异常。我听见鞭声在空中爆裂,御者的角声鸣鸣,跑到门外的女孩们都喊道:“我爱你们!记得再来!”那里又发出一种洪亮的歌声,压下了别的声音,就是我刚才所听见过的:

    “她手提灿烂的银瓶,

    轻盈地走向井边去了,

    远处有三个兵士走近,

    这时她还没有看见。”

    这首歌对女主人的影响一定很大,因为她浑身在发抖。她回过身来对我说道:

    “我那英俊的丈夫到老唱歌还是那么好听。”

    此时,食物已经吸引不了我了,我为她这句话惊呆了。

    “什么?你的丈夫?你说他也上那边去了吗?”

    她脸上现出悲伤的神情,但又柔声答道:

    “是的,是这样的。他离开了这里,去了对面那个婊子那里,自从两个女孩死后,我朝夕只是悲泣。这所屋里充满了忧郁和苦痛,怎么会招引客人呢?他受不了这样的烦闷,我可怜的约瑟就跑过大道去喝酒了,后来就成了那阿莱的女人的情夫之一了。”

    她僵直地站着,显得那么无助。她颤抖着,两手伸张,泪珠颗颗地从颊上滚下,她的面容扭曲了。她在静听她的丈夫和阿莱的女人合唱:

    “第一个人向他说道:

    ‘好啊,我英俊的先生们。’”

    “诺曼底”号遇难记

    ——[法国]雨果

    大型轮船“诺曼底”号在深夜离港了,

    当船行至离埃居伊山脉有一段距离时,

    迎面全速前进的“玛丽”号突然撞了过来,

    致使“诺曼底”号船体破损,海水直涌船体,人们乱作一团。

    此时哈尔威船长发挥他的指挥才能使人们安全脱险,

    而自己却与“诺曼底”号葬身于大海。

    人贵在能控制自己,因为那比控制他人要难得多。

    1870年3月17日夜晚,哈尔威船长和往常一样驾驭着他的“诺曼底”号走着从南安普敦到格恩西岛这条航线。浓浓的夜色包围着大海与船只,船只轻微的摇晃丝毫影响不了乘客的睡意。

    在英伦海峡上来往的船可以与“诺曼底”媲美的真是少之又少。它装货容量可达600吨,船体长220尺,宽25尺。由于刚出厂不久,大家一致认为“诺曼底”有着巨大的发展潜力。

    随着大雾的降临,轮船驶出南安普敦河后,来到茫茫大海上,此时相距埃居伊山脉还有一段不少的路程。轮船缓缓行驶着,估计要等天亮还要过一阵子。

    周围一片漆黑,船桅的梢尖依稀可辨。

    本来像这类大货船,晚上出航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忽然,一团黑色的物体出现在夜幕中,如鬼魅一般。只见一个阴森森的往前翘起的船头,穿破黑暗,箭一般地飞驶过来。那是“玛丽”号,一艘装有螺旋推进器的大轮船,它从敖德萨启航,船上载着500吨小麦,行驶速度极其惊人。而年轻的“诺曼底”号就在它的正前方。

    现在要避开它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一瞬间,大雾中似乎耸起许许多多船只的幻影,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要死到临头,葬身鱼腹了。

    全速前进的“玛丽”号向“诺曼底”号的侧舷撞过去,当撞击过后,“诺曼底”号的船身已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

    由于这一猛撞,“玛丽”号自己也受了伤,终于停了下来。

    “诺曼底”号载有数十名人员,其中老弱妇孺占绝大多数。

    那是一次剧烈的震荡。一刹那间,所有的人都奔到甲板上,人们半裸着身子,奔跑着、尖叫着、哭泣着,惊恐万状,乱成一团。没有任何措施阻止海水进入船体,轮机火炉被海浪呛得嘶嘶地直喘粗气。

    船上的补救工具与救生设施不够用,其实也来不及使用。

    此时“诺曼底”的指挥台上出现一个人,他大声吼道:“全体安静,注意听命令!把救生艇放下去。妇女先走,其他乘客跟上,船员断后。大家不要挤,我们完全有时间安全地离开这里。”

    所有救生艇都被放了下来。大家一窝蜂拥了上去,这股你推我抢的势头,险些儿把小艇都弄翻了。奥克勒福大副和三名工头拼命想维持秩序,但整个人群因为突然而起的变故而乱得不可开交。几秒钟前大家还在酣睡,蓦地,就要丧命,这怎么能不叫人失魂落魄?

    然而呼喊与嘈杂在船长的对话下大减,黑暗中人们听到这一段简短有力的对话:

    “洛克机械师在哪儿?”

    船长,我在这儿!”

    “炉子怎么样了?”

    “被海水淹了。”

    “火呢?”

    “灭了。”

    “机器怎样?”

    “停了。”

    船长喊了一声:

    “奥克勒福大副!”

    大副回答:

    “到!”

    “船长问道:

    “船还能坚持多少分钟?”

    “二十分钟。”

    “够了,”船长说,“大家都必须上小艇,大副,掏出你的手枪。”

    “遵命,船长。”

    “和妇女、小孩儿抢先的男人,立刻枪毙!”

    吵闹声顿时消失。没有一个人违抗他的意志,人们感到有一个伟大的灵魂出现在他们的上空。

    “玛丽”号也放下了救生艇,想要极力弥补它刚才的过失。

    救援工作进行得井然有序,人们似乎已经认为自己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事情总是这样,只有伟大的舍己利人才能压倒微不足道的利己主义。

    哈尔威船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指挥台,他指挥着、主宰着、领导着大家。他把每件事和每个人都顾全周到。面对惊慌失措的众人,他镇定自若,仿佛他已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战胜灾难。

    过了一会儿,他喊道:“把克莱芒救出去!”

    克莱芒是见习水手,而且刚满十八岁。

    轮船在深深的海水中慢慢下沉。

    人们尽力加快速度划着小艇在“诺曼底”号和“玛丽”号之间来回穿梭。

    “快!快!快!”船长又叫道。

    二十分钟后,轮船沉没了。

    船头先沉下去,须臾,海水把船尾也浸没了。

    哈尔威船长屹立在舰桥上,没有任何的挣扎,甚至没有说一句话,犹如铁铸般纹丝不动,随着轮船一起在茫茫的大海上消失了。

    人们透过阴惨惨的薄雾,目睹了整个过程。

    哈尔威船长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海上的每一个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他一生都要求自己忠于职守,履行做人之道。在危险面前,他绝不退缩一步,正因为如此他才救了所有人的性命,但不包括自己的。

    神秘的敲击声

    ——[德国]歌德

    一位好心的贵族,收养了一位孤女。

    孤女长大后勤劳漂亮,很受主家喜欢。

    然而,有一天孤女在房间走动时,

    脚下却总会发出一种敲击声,令主家和她自己十分不安。

    后来当贵族取下猎鞭,准备鞭笞她时,响声又神秘地消失了。

    收养这位孤女的贵族是我的一个朋友,他家人口众多,全部住在一座古堡里。

    孤女长大了。当她十四岁时,多数情况下是伺候这家的夫人,其他应是贴身女仆做的事,她也都做得干净漂亮,主人对她非常满意。

    这个姑娘似乎除了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地侍奉她的女恩人,以表示对她的感激之情之外,好像再没有其他任何愿望。姑娘虽说地位低下,但却生得体态秀美,因此周围有很多追求者。不过人们怀疑,他们谁与她结合能给她带来幸福,她自己也没流露过一丝一毫想改变现状的要求。

    后来,发生了一件怪事情:当姑娘做事在房子里走动时,人们有时会听到她脚下发出一种敲击声。起初,这种现象好像只是偶尔发生,但是后来这种敲击声却如影相随,几乎是每走一步就响一声,姑娘害怕了,她忧心忡忡,几乎不敢迈出夫人的房间,只有这间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时,她才得到片刻安宁。

    但她不能老不出门,一出门就有声响,不论是与她同走的,还是离她很近的人都能听到。一开始大家还拿这件事开玩笑,不过最后这声音开始变得让人讨厌。于是这家活跃的男主人,亲自出面调查这件麻烦事。他发现,姑娘只有走动时才发出敲击声,在她落脚的时候和在她继续行走时抬脚的时候,都会发出这种敲击声。不过这些敲击声有时响得没有规律性,当她横穿一个大厅时,发出的响声最大。

    有一天,这位一家之主从附近找来几个工匠,让他们在敲击声响得厉害时,马上从她身后撬开几块地板,然而工匠照办后却一无所获。他们只发现了几只大老鼠,为了追打这几只大老鼠,房子里引起一片喧闹声。

    这件事和这种混乱场面使男主人非常恼火,他决定采取严厉手段,从墙上取下他的一根最粗大的猎鞭发誓说,只要这姑娘再让他听到一次敲击声,就把她打个半死。说来奇怪,从这时起,她在整个房子里到处走动时,人们再也听不到这种敲击声了。

    轻蔑的一瞥

    ——[德国]库森别格尔

    克尔齐警长将不能忍受一个长有红胡子的人的轻蔑一瞥的事报告了警察局长,

    局长便命令抓捕长有红胡子的人。

    与此同时,他们要找的红胡子却刮掉了红胡子,

    并去局长那办理了出国护照。

    当理发师的举报信交到局长手里时,一切都晚了。

    刚忙完上一个案子的警长,在几秒钟前不得不重新拿起身边的电话。

    “我是克尔齐警长。我绝不容忍有人那样侮辱我。”

    “我们是警察。”警察局长要他考虑一下,“由于警察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很容易使自己有一些敏感,甚至会产生误解。”

    “绝对没错。”警长说,“我绝对百分百地确定。他轻蔑地打量我,没有漏过每个部分,好像我是块臭肉。”

    “你为什么没有把他抓起来?”

    “天知道我当时怎么了,当我明白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记得那个人的模样吗?”

    “当然,一大把的红色胡子。”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真想揍他!”

    “不要慌,我马上处理。”

    警察局长打开了话筒。他派出一辆救护车到克尔齐那个区去,同时命令把所有蓄红胡子的公民抓起来。

    配备无线电话器的巡警队接到命令的时候正在为眼前的问题头疼。因为警员中有两个人正在试验哪一辆车跑得快,另外几个正在一家小摊上开怀畅饮,三个人帮着一个同事搬家,其余的也各有各的事情。但一听到事情的经过,他们就一窝蜂似地急忙往市中心赶。他们封锁了一条又一条街道,逐户搜查。他们跑进商店、饭馆、住宅,抓走了所有长有红胡子的人,交通也因而被堵塞了好长一阵子。警报的鸣叫声使居民惊惶不安,谣言风传:一个杀人狂魔正在市中心。

    仅仅半天的时间,警察局的大门里面已是人满为患了:红胡子随处可见。克尔齐警长由两名护理人员搀扶着,在这批嫌疑犯面前省视而过,但他却没有指认出究竟是谁侮辱了他。警察局长考虑到克尔齐的健康状况,决定先对这一大批红胡子进行全面的彻底调查。他说:“人不可能不犯错,这就是我们要得到的,去找出他们做过的错事再说。”

    不错,警长、局长确实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但不要以为受审的人受到了虐待,滥施暴力的警察并不是在哪里都可以见到的。长期以来,秘密警察不声不响地讯问了每个公民以及与他们有接触的人,从这里可以对他们有一个大致的了解:风钻的嘎嘎声、刺目的强光、石炭酸气味、北欧民歌、剥皮老鼠的样子、狗叫,等等都是他们所厌恶的。如果运用得彻底,这些办法大多可以奏效。它可以成为与受审者周旋的工具,真假视情况而定,而警察总是高兴的。

    现在来说说我们要找的那位红胡子先生的现况吧:警察按他门铃的时候,他没有听见,因为他正在放洗澡水。洗澡水准备好之后,他倒是听见门铃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邮递员的电报。他现在不得不立刻启程去国外实现他的梦想了,因为梦想就在国外等他。

    “那么,”这人说,“好!现在要做两件事:胡子要剃掉,因为我讨厌它了;要弄到一份护照,因为我没有。”

    他现在必须要好好地修饰一下自己。为了庆贺这个大喜日子,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条五彩的领带。他打电话询问,几点钟能指望搭上一架飞机。他离开寓所去城里一家有名的发廊,这使他焕发光彩。这件事办完后,他要到警察总局去,因为他必须去那里办一份出国护照。

    说到此处,有个问题我必须得向大家坦白:这个人事实上就是轻蔑地瞧过那个警长的,原因是克尔齐的样子极像他的表兄艾贡。如果你的兄弟欠了你一大笔钱而从不言及归还,你是否仍会尊重他?这种感情在他见到克尔齐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倾注于目光中了。因此,克尔齐警长并非凭空胡说,他所说的都是他所感觉到的。

    无巧不成书,这人走进警察局的时候,又碰上那位使他想起他表兄艾贡的警察了。但这一次,为了护照,他把目光迅速移开了。而且那可怜的人显然受到一些打击,也许是许多吧!两个护理人员正陪着他走向一辆救护车。

    也许警局确实忙坏了,我们男主角的护照并没立刻拿到手。他身边带有一些证明文件,也出示了电报,但真正的原因在于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护照是一份重要文件,”警官解释说,“你不能太过于着急,我们必须慎重地、依靠程序办事。”

    “我可以理解,但您可以再考虑一下我的问题呀?”

    “这种情况我决定不了,”警官说,“也许你可以去征求真正的决策者——警察局长的意见。”

    “好吧!但快点儿!”

    警官把文件放到一块儿,站起身来。“您跟我来,”他说,“我们也许可以很快找到局长。”

    一路上碰到的全是红胡子,这儿是,那儿也是。“真滑稽,”这人想,“我原先不知道有这么多人长有红胡子,但我现在不归他们那一伙了。”像一些独裁者一样,警察局长懒散地坐在办公桌前。他听取了报告就把那警官打发走了,然后请客人就座。显然,那客人心里不想那样做,因为这位警察局长的模样长得像他同样厌恶的堂弟阿突尔。但是,掌管微笑机能的肌肉却尽忠职守——坚持、坚持,他不住地暗示自己。

    “那些下属们太不中用了,”警察局长说,“他们避免作任何决定。如果您早点来找我的话,您马上而且就在这儿即可以领到护照。您到伊士坦布尔上任,您是在为我们的城市争得荣耀。我祝贺您。”接着一切手续都很快地完成了。

    他大大方方地把护照递给客人,似乎他的权力在此发挥得淋漓尽致。“您系了一条特别漂亮的领带,”他说,“一幅市区图,是吗?”

    “是的,我敬爱的先生,”这人回答说,“它是属于伊士坦布尔的。”

    “妙极了的主意。好吧,”警察局长站起身来,把手伸向那人,“能帮助你我无限荣幸。”

    他把客人送到门口,向他亲切地挥手致意,而后又去完成他那来自克尔齐警长的使命。

    除了克尔齐警长受辱的那件案子外,无数的案子都停了下来。“继续审讯!”警察局长命令道,然后去吃午饭。他回来时,见那里摆着一份报告。一个理发师的报告:“我上午按照一个顾客的意愿,使他由一个大胡子变成了一个脸皮白净的人,而那胡子是红色的。这人本身我描写不出,但记得他衣着上的一个显眼之处——一条印有市区图的领带。”

    “天啊!”警察局长叫了一声。他一步跳两级,奔下楼梯。警车时刻都在那里准备着。“到飞机场!”他朝着司机喊道,“快!快!快!”

    司机施展出全身本事。他辗死了两只狗、两只鸽子和一只猫,擦坏了一辆电车,轧坏了一辆装着废纸的手推车,吓坏了成千上百的过路人。然而,就是没有使飞往伊士坦布尔的飞机受到任何的阻碍。现在,我们幸运的男主角离他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人的脚步声

    ——[日本]川端康成

    我失去了双脚,

    于是每天坐在阳台上听人的脚步声,

    然而令我失望的是我从未听过一双健全脚的声音,

    直到我装上没有生命的双脚,

    我依然没有如愿听到健全脚的声音。

    比起那寂静的医院,外面的世界显然棒极了。

    通向咖啡店二楼阳台的门现在已经敞开,侍者的服装是那么的整洁一致。

    冰凉的大理石似乎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他用右手托腮,将胳膊肘支在扶手上。他的眼睛不愿放过每一个行人,好像他们是美丽的珍珠。人们在蓬勃生机的灯光下,起劲地在人行道上行走。而二楼的阳台只有一个人的高度,确切点说,只有一个普通人的高度。

    “对于季节感,城市和乡下都是相反的。你不觉得吗?乡下人有他们自己判断夏天的方法。在乡下,大自然,特别是花草树木比人要更多地罩上各个季节的新装;而在城市里,人们的流行时装早已胜过大自然的色彩。许多人就这样在街上行走,制造出初夏的气氛来。本应属于大自然的夏天被人们抢得所剩无几了。”

    “人的初夏?倒也是。”

    他一边回答妻子,一边想起医院窗前盛开的泡桐花的芳香来。那时,他一闭上眼睛,各式各样的高跟皮鞋就在脑子里面穿梭不息。

    这是一双怎么样的双脚呢?是蹬过物体时那害羞中又带有狂喜的双脚;是临终时微微抽动、立刻又僵直的双脚;是轻压在马腹上枯瘦的双脚;是轻轻扔掉艰难、接着勇敢面对下一个苦难的双脚;是膝行而乞至深夜、又突然站立起来的双脚;是从母亲股间刚产下的婴儿那稚嫩的双脚;是每月几百块钱、每天工作而疲于家务的双脚;是蹚过浅滩时把清澈的流水的感觉从踝骨吸到腹部的双脚;是迈步去觅寻爱情的双脚;是昨日以前脚尖还互相朝外,而今天却一反常态朝夕相对的双脚;是带着口袋里的有那叠叠钞票阔步而行的双脚;是脸上微笑而内心不安的世故女人的双脚;是从街上回来脱下布袜子凉快的冒汗的双脚;是代替舞女的良心在舞台上叹息昨晚的罪恶的美丽双脚;是在咖啡店里让脚后跟唱出抛弃女人的歌的男人的双脚;是在悲痛与快乐间难以取舍的双脚;是运动家、诗人、高利贷、贵夫人、女游泳家、小学生的双脚;双脚、双脚、双脚。——更重要的,它属于我的妻子。

    顽固的关节炎折磨了他大半个年头,而最终那条病腿永远地离他而去了。——由于这只脚的缘故,他无数次地被痛苦与疼痛纠缠着,一个劲地眷恋着这家咖啡馆的阳台。因为这阳台可以满足他内心深处的欲望。他首先贪婪地眺望人的健康的双脚交替地踩在上面的姿影,然后静静地感受这一切,就像那是自己的双脚。

    “脚对于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啊!我开始怀念夏天了,我希望在初夏之前出院,到那家咖啡馆去!”他望着素白的木兰花对妻子说,“到处都有裸露的双脚,无论是在海边还是在街道上。人最健康最爽朗地行走在都市的时刻也是在初夏啊。我不允许自己错过那一时刻,绝不!”

    他仍呆立在那个阳台上,神情永远是那么专注,仿佛大街上过往的行人都是自己的情人。

    “微风也是清新的呀?”

    “终于闻到了换季的气味。贴身衬衫已不用多讲,就连昨日刚做的头发今天也像沾上了尘土,你不觉得吗?”

    “那倒不觉得。我只在乎那一对对的健康的双脚!”

    “那么,我也到下面走走,让你看看好吗?”

    “那太棒了,在医院,我快要截肢的时候,你就曾答应要成为我永远的依靠。”

    “你感觉舒服吗?我是说现在。”

    “安静些好吗!你扰乱了那些脚步的声音。”

    他听得那么认真,如同在听一场盛大的演唱会。不久,他合上了眼睛。这样,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像落在湖面上的雨声,滴滴达达地落到他的心里了。那副泛起微妙的喜悦表情似的疲惫脸颊又明朗起来了。

    然而,这种明朗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取而代之的是那苍白的面孔和病态的双眼。

    “那么,为什么我听不到一双健全脚的声音呢?难道他们都是瘸子?”

    “亲爱的,别要求太多了——就说人的心脏吧,也只是一边有嘛。而且,脚步声之所以混乱,我认为也许会有别的原因,悉心细听,也许是一种运载灵魂的病痛的声音;还有可能是肉体在向大地悲伤地约定举行魂葬的日子的声音,别太在意这些,任何事情都因人而异。”

    “但是,我确实听到了不整齐的脚步声,可以说是一种病态的脚步声。大家不是都像我一样是瘸子吧?自己失去一只脚,本是想体味一下健全的双脚的感受,可是我没能得到我想要的,因为似乎他们也没有。更没想到种下了新的忧郁。必须找个地方把这种忧郁清除。——不如去乡下吧,我需要那种健康的声音,也许只有那里才能找到,所以,我必须得试试。”

    “这太荒唐了,不如去动物园听听四腿走兽的脚步声更好。”

    “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只有飞禽走兽才拥有真正完美的脚步声,而在人类社会却始终找不到!”

    “别把那些当真!亲爱的!我只是随口说说,忘了吧。”

    “当双脚在人类身上发挥真正作用的时候,灵魂却意外地失职了,也许听不到健全双脚的脚步声是意料之中的事。”

    几天后,他重新拥有了一只脚,当然它并没有生命,在乘上汽车的那一瞬间,他仍然需要妻子的搀扶。也许是受他的影响,也许是汽车本身的毛病,一路上,在微弱的灯光里,不和谐的汽车声一直没有间断。

    桔子

    ——[日本]芥川龙之介

    我与一个农家打扮的姑娘坐在同一节车厢里,

    旅途的寂寞让人提不起精神,当火车冲出第二个隧道时,

    姑娘将桔子抛给车窗外栅栏边的三个呆呆的男孩,

    那一幕让我产生了喜悦之情。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冬天夜晚,我坐在横须贺发车的上行二等客车的角落里,只是漫无目的地那样坐着。令人高兴的是,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乘客。朝窗外望去,与往常不同的是,空旷的站台上,送行的人少之又少,只有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小猫,不时地怪叫几声。也许是配合我当时的内心世界吧。我脑子里有说不出的疲劳和倦怠,说起来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阴沉、黯淡。我双手揣在大衣兜里一动不动,懒得把报纸掏出来,尽管我很想看。

    时间不长,汽笛声响了,像是终止了这一切的平静与无聊。现在感觉好多了,尤其是当我感到沙发的靠背是那样柔软的时候。我期待着眼前的车站慢慢地往后退去。但是车子还未移动,却听见检票口那边传来两声很响的开门声。霎时,随着列车员的大声吵嚷,我坐的二等车厢的门一下子被撞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慌里慌张地冲了进来。同时,火车使劲颠簸了一下,一点一点地移出了站台。站台的廊柱一根根地从眼前掠过,送水车仿佛被遗忘在那里似的,那里的修理工、卖食品的工人正在不停地挥手——这一切都在往车窗上刮来的煤烟之中依依不舍地向后退去。好了,在接下来的又一片寂静当中,我抽了一根烟,也许,我应该与我唯一的车友好好攀谈一下了。

    瞧她的装束,没错!应该是从农村来的。油性的头发挽成银杏髻,红得刺目的双颊上横着一道道龟裂的痕迹,一条肮脏的淡绿色毛线围巾软软地垂靠在她膝盖上的一个大包袱上。比起城里女人那白嫩的双手,她的手显得那么粗糙,看得出寒冷已在上面划了痕迹。她手里小心翼翼地紧紧握着一张红色的三等车票。说实话,拥有这样一位车友并没令我高兴多少。更让我生气的是,她坐在这里手里竟拿着三等车票。因此,我点上烟卷之后,也是有意要忘掉这个姑娘。比起她,我还是亲近一下我的报纸吧。这时,从窗外射到晚报上的光线突然由电灯光代替了,印刷质量不高的几栏铅字让我的眼睛舒服了很多。不用说,火车现在已经驶进横须贺线上的很多隧道中的第一个隧道。

    借着灯光,我可以仔细看我的晚报了,上面刊登的都是人世间一些平凡的事情,媾和问题啦,新婚夫妇啦,渎职事件啦,讣闻等等,这些全都无法提起我的兴趣——进入隧道的那一瞬间,仿佛火车在倒着开似的。同时,我呆呆地、机械地看着一条条的消息。然而,这期间,我不得不始终意识到那姑娘正端坐在我面前,脸上的神气自然是很卑俗的、平淡得再也无法平淡的了。正在隧道里穿行着的火车,眼前的这位农村姑娘,膝盖上的无趣的报纸,这象征着什么呢?不是这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的象征,又是什么呢?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索然无味。这时,去梦中找点新奇的东西会是一个不错的计划。

    当我被一些不知是什么的声音吵醒之后,我发现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竟从对面的座位挪到我身边来了,并且一个劲儿地想打开车窗。但笨重的玻璃窗似乎有意与他为难。她那张本来就裂开了的腮帮子就更红了,鼻涕声、呼呼的喘气声在我耳边乘虚而入,这时,我确实有些同情她了。暮色苍茫之中,只有两旁山脊上的枯草依稀可辨,此刻直逼到窗前,我知道这个隧道已经走到头了。我不明白这姑娘为什么特地要把关着的车窗打开。我只能认为,她也许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或别的什么。因此,我并不打算给予她任何帮助,一点儿也不!但愿她永远也打不开,冷眼望着姑娘用那双生着冻疮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同火车窗户作斗争。不久,伴随着一声巨大的响声,火车冲出了隧道,与此同时,这个姑娘战胜了这扇窗户。一股浓黑的空气,就像气化后的煤炭一般,忽然间变成令人窒息的烟屑,从方形的窗洞滚滚地涌进车厢。没有人能控制住现在的局面,黑烟很快就占据了整个车厢和我那本来就难受的嗓子,也许我应该教训一下她。姑娘却对我毫不介意,把头伸到窗外,尽情地享受这一切,就像她面前是清新香甜的空气。她的身形浮现在煤烟和灯光当中。天有些亮了,湿润的泥土气息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此时,我止住了咳嗽,要不是这样,我一准会关上窗户再好好地给她上一课。这时火车又钻进了第二个隧道,正在经过满是枯草的山岭当中那疲敝的镇郊的岔道。附近全是盖有瓦房顶的茅草屋。也许是火车的一种信号吧,一面颜色暗淡的白旗孤零零地在朝阳里懒洋洋地一起一落。火车刚刚驶出隧道,这当儿,我看见了在那寂寥的岔道的栅栏后边,几个傻傻的大男孩站在一起,个子都显得非常矮小,仿佛是给阴沉的天空压的。他们的衣服似乎是专为迎接这凄凄的天气而设计的。他们抬头望着火车经过,一齐举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咙拼命尖声喊着,听不懂喊的是什么意思。这一瞬间,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个姑娘伸开生着冻疮的手,使劲地左右摆动,也在这一瞬间,姑娘从小包里掏出几个桔子,立刻桔子离开女孩的手,跟着火车的惯性飞向男孩们。我不由得屏住气,顿时恍然大悟,姑娘大概是前去当女佣,也许临走时忘记把桔子留给自己亲爱的兄弟们。

    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在这样快的行驶中,三个呆呆的大男孩,和在空中飞舞的金黄的桔子——这一切一切,转瞬间就从车窗外掠过去了。但这一刻足以令我窒息。我意识到自己由衷地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悦之情。我昂然仰起头,重新打量了这位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姑娘又回到了她刚上车时坐的座位,一动不动,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而现在,我已有力量抹去那烦人的疲倦和聊无生趣的人生之旅。

    阴谋

    ——[日本]星新一

    不劳而获的鸽子私下里煽动大象与人为敌,

    并企图赶走它。

    这阴谋随着大象的死亡而结束了,

    鸽子们不用再寄人篱下了,

    但它们也难以适应其他环境,

    最终只有步了大象的后尘。

    不知是某年某日,那头大象搬到了动物园。它的近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群鸽子成了它的邻居,这是有原因的:游客们扔给大象的食物,鸽子虽然只能得到一点小恩小惠,但它们也满足了。

    鸽子悠闲地过着酒足饭饱的日子。日子过得非常快,由于闲得无聊,该说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就说起了它们的这位巨大的邻居。

    “看到那大家伙了吗?又丑陋,又笨重。”

    “就是!那个大块头,什么都不会,还瞧不起人,瞧它看咱们的眼神。”

    看来它们已讨厌大象很长时间了。它们的食物是靠大象才得到的,这它们心里明白,但是谁也不想承认,谁也不说。现在趁机发发脾气,也许可以减轻压力。

    “只要我们几个群起而攻之,它不见得是我们的对手,我们试试吧!”

    一只心浮气躁的鸽子因为这个计划而兴奋不已,其他同伴都不以为然。

    “还是省省力气吧,如果可以以巧取胜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一个小型会议召开了。对这群鸽子而言,世上再没有比策划阴谋更高兴的事了。接连几天,鸽子们都专心致志地定计策。几天后,一个诡计终于诞生了。鸽子代表凑到大象跟前,以崇拜地口气说道:

    “伟大的象先生,动物中没有谁比您更伟大!”

    “是吗?谢谢!”

    “可是,这么伟大的您怎能终身委屈在这种脏乱的地方呢?”

    “我本来并不这么认为,可是经你这么一说,好像应该考虑一下将来了。”

    “这种生活对您简直是一种辱侮。你比人个头大、力气强,还有大脑袋、长鼻子,您拥有人类所没有的力量。您应该拥有本就属于您的一切,不是吗?”

    这个诡计是煽动大象与人类作对甚至是作战,然后看着大象怎样被人类治服,然后借以进行嘲笑而已,反正自己不会吃任何亏,这是鸽子们的初衷。

    但是,它们错了,完全错了,大象比预想的更听话。它认真地考虑了鸽子的意见,头脑清晰了,但显得有些血脉膨胀。于是它撞毁了栅栏,把它所能毁的一切都毁了。这样做的后果、导致了大象的死亡。

    鸽子们终于不必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了,这是值得祝贺的好事。但是它们再无法适应其他地方的环境,最终在优胜劣汰的自然环境中一个一个地死去了。

    犹大的面孔

    ——[意大利]达·芬奇

    画家的壁画只差儿时的基督与叛徒犹大的画像没有完成,

    一个有着天使般笑脸的男孩充当了圣婴的模特,

    而这个男孩在多年后,酒醉不堪时又被画家看中,

    充当了叛徒犹大的模特。

    在遥远的西西里城里有一幅画着耶稣传记的壁画,这幅画出自一位着名画家之手。当然,那已是几世纪前的事情了。他费了好几年工夫,壁画差不多都已完成,只剩下儿时的基督与叛徒犹大没有画完。

    一日,他在街上散步,看见几个孩童在街上玩耍,其中有一个男孩,他的面貌触动了这位大画家的心,那天使般的笑脸正是他所需要的。

    这孩子就成了画家的模特。

    但是这位画家仍然找不到可以充当犹大的模特儿。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由于犹大的欠缺,这幅巨着始终没有完成。许多人替他充当犹大的模特儿,但都不能使老画家满意,因为画家心中的犹大是个不务正业、利欲熏心、意志薄弱的人。

    碰巧有一日,老画家在酒店自斟自酌的时候,一个肮脏不堪、神情憔悴的人摇摇晃晃地迈进后门,一跨进门槛,就倒在地上,“酒、酒、酒”,他糊里糊涂地喊。老画家把他搀了起来,一看他的脸,心脏不禁为之停止跳动了。一个活生生的犹大就在他面前。

    老画家兴奋之极,把这人找到家里,仔仔细细地画了好长一段日子。

    工作正在进行的时候,那个模特儿竟起了变化。他以前总是神志不清,没精打采的,现在却神色紧张,样子十分古怪。充血的眼睛惊惶地注视着自己的画像。有一天,老画家忍不住对他说:“老弟,什么事让你这样难过?我可以帮你的忙。”

    那个人忽然放声大哭。过了很久,他才抬头望着老画家说:“就连您也忘记了,你画圣婴时把我看得那么仔细。”

    二草原

    ——[波兰]显克微支

    善神使生之国繁荣,而生之国的人却不满足,

    生气的善神便让人去往死之国寻求永远的休息。

    当生之国只剩一对男女时,善神向梵天寻求帮助,

    梵天用黑暗织了一张幕挡在生死之间,

    于是生之国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一条轻快的河流在两块草原似的土地间流淌。

    这河的两边在某一地点渐渐地分离,最后形成一个浅的渡口——与其他河流一样,河底呈现金黄色。

    “在那里有一条小河,里面的河水是圣洁清明的。从那里长出荷花的梗,在光辉的水面上开花,蝴蝶喜欢在美丽的荷花上飞舞;岸上是一片棕榈树,那是会唱歌的鸟儿最喜欢去的地方。

    “这是从这边到那边去——一条分离生死的渡口。”

    这两面都是那至高全能的梵天的毕生之作,他命令善的毗湿奴主宰生之国,智的湿缚主宰死之国。

    他又说道:“你们有权在你们的领域内任意发挥。”

    在属于毗湿奴的国内,生命在那里一天天地泛着光辉。太阳开始出没,昼夜也出现了,大海也涨落起来;时而大雨倾泻,时而晴空万里,人类与动物的出现更是毗湿奴的一大成就。

    那善神创造爱,爱使生命永远延续下去,他又命令爱,让幸福永远伴随它。

    这时候,梵天叫毗湿奴去,对他说道:

    “你的能力真让我大为惊叹,你做得非常好,你可以暂且休息了,也许你那所谓的人应该拥有自己的世界,而不受你统治。”

    毗湿奴离开了,留下了人类在世界上自由活动。从他们善的思想里,生出了喜悦;从恶的思想里,又生出了悲哀。他们很快发现,生命里不光有快乐,还包含着其他什么东西。而且梵天所说的生命之纱,也有两个纺女纺织着:一个含着笑,一个流着泪。

    人们走到毗湿奴的座前,诉说道:

    “我们的生活并不完全是快乐,而我们讨厌悲哀。”

    毗湿奴答道:“好好享受你们所拥有的爱吧。”

    人们听了这话,便安静了,一齐走去。爱果然将悲哀赶走,生活重新完美起来。

    由于爱,生命产生了。虽然毗湿奴的国土极大,但人类各方面所需却远远供给不上。于是人们开始自食其力,用双手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工作诞生了。不久大家须得一律分工。工作在一天又一天的日子里,渐渐成为了生活的全部。

    但是工作生劳苦,劳苦生困倦。

    人们又来到毗湿奴的座前,伸着两手,说道:

    “主啊,劳苦使我们衰弱,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辛苦极了,我们要有一些闲散的时间,可以什么也不做,请您赐给我们吧!”

    毗湿奴答道:“大梵天不许我改变生活,也许我可以给你们一点小小的帮助,小小的。”

    于是他创造了睡眠,休息产生了。

    这给人们解决了当前的问题,人们一边喜用这礼物,一边称赞神的伟大。

    睡眠让人们得到充足的休息,第二天便可以以旺盛的体力去完成新的任务。

    睡眠揩干了他们的眼泪,正如慈母一般,又用忘却的云围绕着睡者的头。人们赞美睡眠,说道:

    “你就是幸福,因为在你那里,我们可以拥有一切。”

    他们只责备它不肯永久地留着,醒又来了,以后又是工作——新的劳苦与困倦。

    人类还是不肯满足,于是他们第三次走到毗湿奴那里说道:

    “主啊,你赐给我们大善,极大而且不可言说,但是还未完全。我们的睡眠太短暂了,希望可以长些,甚至永久。”

    毗湿奴因为这帮贪婪的孩子而真的发怒了,他回答道:

    “这个我不能给你们,去河对岸吧,你们会得到的!快去吧!”

    人们依了神的话,走向小湖,到了岸边,这里的一切使他们吃惊。

    在那安静而且清澈、点缀着花朵的水面之后,是死亡的国度,湿缚的国土。

    那里没有日出,也没有日落,没有欢乐,没有忧愁。只有白百合色的单调的光和一片静寂。

    没有一物投出阴影,因为这光到处贯彻,——仿佛它充满了宇宙。

    土地上仍有一些植物,凡是能看到的地方,大小不一的小山丘上,生满美丽的大小树木,树上缠着常春藤,蛇一般的枝条在岩石上缓缓垂下。但是岩石和树干几乎全是透明的,仿佛是用密集的光所造。

    常春藤的叶有一种微妙清明的光辉,很美,但无法与太阳相比,因为它没有那种温暖与爱意的感觉。

    在清明的空气中,一切都是停止的,没有风,什么也没有。

    人们走向河边来,不再大声谈讲着,空间与白百合在他们眼前晃着,忽然静默了。过了一刻,他们低声说道:“在这样的地方永远休息,也许是一件好事。”

    “是啊,安静与永久的睡眠……”

    那最困倦的人说道:“好了,快点干吧!我已经快受不了了。”

    于是他们便走进水里去。过河时并非像想象中那样难,相反,那很容易。留在岸上的人,忽然觉得惋惜,便叫唤他们,但没起什么作用。大家都快活而且活泼地前行,去寻找永久的休息。

    大众站在生的岸上,这时看见去的人们的身体变得光明透彻,越来越模糊,最后已分不清光与他们的分别了。

    渡过以后,人们便在任何他们觉得舒服的地方睡下了。他们的眼睛合着,但他们的面貌是不可言说的安静而且幸福。在生之国这里,就算是甜蜜的爱也做不到。——留在生这一面的人,见了这情形,互相说道:

    “湿缚的国更甜美,而且更好……”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生的国度去寻找永恒的休息。以后几千几百万的人,互相推挤着,过那沉默的渡口。生之原上的人所剩无几了。这时毗湿奴——他的职务是看守生命——记起当初是他自己将这办法告诉人们的,不禁又是后悔,又是难过。在他不知所措时,便走到最高的梵天那里。他说道:

    “造物主啊,请您帮助我。你将死之国造得那样美丽,光明而且幸福,我的国度将无人爱护与留恋。”

    梵天问道:“没有一个人留在你那里吗?”

    “只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他们相偎相依,一刻也不愿离开,只有他们留了下来。”

    “那么你还要求什么呢?”

    “请你丑化死亡国,拯救我的人类,要他们不要舍弃生命,让他们知道死是多么可怕。”

    梵天思考再三,说道:

    “我想我不能照你的意思去办,但一定会想办法帮助你的。人们将被定批送到对岸,但不管他们愿意与否。”

    他说了这话,便用黑暗织了一张厚实的幕,派专人守在门口看守这个幕。

    生之国又重新繁荣了,不是因为死之国可怕,而是由于这道口上的幕使人们望而却步了。

    解脱

    ——[印度]泰戈尔

    巴勒斯因怕失去妻子戈丽而变得多疑,

    戈丽在忍无可忍时爱上了拜神念经,

    成了青年祭师巴勒马南达的弟子。

    当巴勒斯看到祭师写给戈丽的信时,

    因承受不了巨大打击而毙命,

    可祭师却堕落到要与戈丽幽会的地步,

    于是戈丽便选择了死来解脱。

    像其他千金小姐一般聪明可爱的戈丽,拥有一切幸福女孩拥有的东西。她英俊的丈夫巴勒斯以前穷困潦倒,但几年的奋斗已使他颇有资产。当他还穷困潦倒的时候,他的岳父母怕自己女儿受苦,一直没让她去丈夫家,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好多年才得以结束。

    大概是由于这些原因吧,巴勒斯怕失去妻子而变得多猜多疑。这种猜疑使得他的脾气变得古里古怪。

    巴勒斯如今在一家大城市的法院里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家中没有一个本族人,因此对妻子独自一人呆在家里总是忐忑不安。有时会冷不丁地从法院赶回家来看看。戈丽是那么爱自己的丈夫,信任他、依靠他,但这种状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他家中男仆的遭遇越来越值得同情了。他不能容忍一个男仆在他家受雇的日子稍长一些。如果有哪个男仆在家中与戈丽多说两句话,他会马上将他解雇。单纯的戈丽在接受一连串的来自她丈夫的古怪行为后,精神受了很大刺激。

    戈丽的痛苦并未阻止她丈夫荒唐的行为,他开始背着戈丽,悄悄地盘问家中女仆关于戈丽的事情。戈丽此时才若有所悟,知道一些前因后果。这位端庄贤淑的女子已经无法忍受这一切了,于是她开始了自己的反抗。这种强烈的猜疑在夫妻之间产生了一条鸿沟,把两人完全隔开了。

    一日,巴勒斯向所有人公布,他认为自己的妻子对他不忠。这之后,他变得更加厚颜无耻、肆无忌惮,时常醋劲大发,天天同妻子无端争吵。而戈丽在痛苦之余,只能用悲哀的眼神回敬他,而这一切更加激怒了那个小气的男人。

    渐渐地,戈丽爱上了拜神念经。她请来毗湿奴神会的青年祭师巴勒马南达·斯瓦米,并且做了他的弟子,听他讲解《薄伽梵住世书》。当她全心全意地向神祈求时,她可以忘记一切痛楚。

    巴勒马南达是一个公认的正人君子,所有人都崇拜他。但是,巴勒斯由于无法明说自己的怀疑,变得极为暴躁不安。这种怀疑使他显得那么不可理喻。

    如果巴勒斯不爆发,我是说,如果现在不爆发,那也是早晚的事。他当着妻子的面辱骂巴勒马南达是“下流胚”、“伪君子”,甚至冲口而出责问妻子:

    “你向神明老实说,你心中爱不爱那个大骗子?”

    伤心与愤怒的戈丽索性以假当真,气呼呼地含泪道:“是的,我爱他!你愿意怎么办就么办!”

    巴勒斯立即就把她反锁在屋里,一个人气冲冲地跑去了法院。

    戈丽忍无可忍,用尽全力砸断了锁,头也不回就走了。

    巴勒马南达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向上帝祈祷。突然,戈丽闯了进来。

    “你要做什么?”

    他的信徒启齿道:“师尊,求您救救我吧!把我从这个尘世中解救出来。只要能救我,为您做什么我都愿意。”

    巴勒马南达痛斥了美丽的女主角,告诉她,她应该回到丈夫那里。然而,已经发生了的事却始终纠缠着他。

    巴勒斯回家一见屋门洞开,忙问妻子:“谁来过了?”

    妻子回答:“谁也没来,而我刚从师父那里回来。”巴勒斯蓦地变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狂怒地问:“是他叫你去的?”

    戈丽回答:“我愿意。”

    从此,戈丽被囚禁在美丽的大房子里,不得出门口半步。这件事闹得全城妇孺皆知,咒骂声不绝于耳。

    巴勒马南达在知道这一切后,决定暂时告别神一段日子。他考虑起离开这个城市的问题,然而他不忍心弃戈丽于不顾,这样有失男子气概。

    从此,他的行动飘忽不定,大概神也在找他。

    被软禁在家的戈丽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中写道:

    “我无法背叛天神,但我同样有义务尽全力保护我的徒儿。若是人世间的强暴使你的心受到伤害,请你务必告诉于我,天神将会助我解救他的仆人,我可以为那些需要我帮助的人抛弃一切。如果有缘就让我们于本月20日中午12点整,相聚你家游泳池边。”

    戈丽将信塞进了自己的发髻。到了20日,为了洗澡方便,她打开发髻。一摸,信已不翼而飞了!她忽然想起:前天晚上曾梳过头发,也许那一切都已让丈夫气得七窍生烟。想到此,戈丽心中很痛快,同时,她又不愿意她的信落到那讨厌的丈夫手里。

    令她吃惊的是,她的丈夫已经休克了,手里还拿着那封信。

    戈丽眼明手快地从丈夫手中取回信,叫来了医生。

    医生诊断说:“是受了极大的打击所致。”

    那时病人已经咽气。

    看来法庭需要重新提拔新人了,而那位巴勒马南达却堕落到如此地步,不理戈丽的悲伤而硬要与她幽会。

    刚成为寡妇的戈丽从窗口朝外一望,只见尊敬的师父藏在水池边,像一条狗。陡然,她恍如被雷电击中,垂下了头。在她的心目中,师尊的形象一下降低了。现在,即使杀了她也不会愿意再去见他一面。

    下面的师父喊道:“戈丽!”

    戈丽应声道:“就来,师父!”

    当有人来打理巴勒斯的后事时,发现地上躺着的是两具尸体——巴勒斯和戈丽。

    戈丽死后,嘴角流着血,显然她服的毒药药性很重。这出乎意料的夫妻双亡的事件,蒙上了现代贞妇殉夫的庄重色彩,所有的人都对这对夫妇感到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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