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
我和你不得不说的纷扰
文|苏叉叉君
火车像一只怪兽一样吼叫起来,她看见窗外不断轮换的风景,内心百感交集。最终她选择了自由,而选择自由的代价就是放弃。因为如果去研究对错,那每个人都不应该被饶恕。
“各位,我失恋了。你们快来嘲笑我。”
第一条消息在朋友圈炸开来的时候,回复都是这样的:
“朋友们,点赞吧。”
“点蜡烛。”
“不是吧,又失恋了。”
“这次是哪个负心汉?”
“这里离黄浦江那么近,不会跳江吧。”
“死了那个负心汉也不会心疼的。”
“这个月要出的那款限量鞋就没命穿了。”
“跑题了你们。”
“哦,别死。”
消息默默地沉到了最后,盖在上面的有食物的验毒照、熬夜毛孔展示照,孔三八家的狗在她的胸罩上拉了坨金黄的大便,她给拍了下来。她的男朋友回复说:“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个款式?”孔三八回复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
终于这一场小风波平息了下来,唐可这才意识到社交网络带来的痛苦,准确地说,是弱化了本应该刻骨铭心的痛苦,带来了一股寂寞。
谁会知道唐可的潜台词是:主人,您快安慰小的我吧!
两年前她失恋的时候,她带着一班朋友,从离家最近的一间酒吧开始喝,一直续摊到前男友宋河家的门口。大家给宋河打电话,宋河出来后一顿臭骂。唐可也不回嘴,她握着手里的酒杯,悠悠地晃着。宋河骂到没话了,打算走。唐可一起身,跳到他身边,一个缩脖子,把当晚吃的消夜混着酒精和胃酸全部吐到了宋河身上。大家呆了,宋河也呆了,唐可抹抹嘴,走了出去。
等到出了酒吧,一边走一边哭。
“宋河我没再欠你了。”
一年后,唐可的不治之症居然让中药给治好了。她在家里休息了整整一年,指甲里、头发里都是浓浓的药材味。最可怕的是,一整年,大便都是褐色的。她蹲在马桶上,一低头,看到自己把药材完完整整地拉了出来,一忍不住就吐了,好几次有血。幸好药材是幻觉,但血是真的血。
主治大夫斩钉截铁地说:“救过来了。”她马上从床上跳起来要给宋河打电话,回过神一想,一年前她已经把宋河送给郭莉了。
查出这个病是偶然,但是郭莉喜欢宋河却不是偶然。郭莉经常当着朋友的面说,宋河在谢师宴那晚睡了自己,宋河要负责。不明就里的人就会觉得是在开玩笑,但是唐可知道,这不是玩笑话。谢师宴那晚,宋河发烧,早早喝了几杯酒后就想回旅馆了。大家起哄地送他和唐可走。回到旅馆后,宋河就睡了。半夜宋河起身,接电话,是郭莉的电话,郭莉说她喝醉了,没人送她。宋河匆匆穿了衣服就出去,唐可也醒过来,瞪了十一个小时的天花板。隔天中午宋河就回来了。
“我把郭莉送回家后,实在是困,在车里就睡着了。”
大坤说:“郭莉是贱,但是我们了解宋河的为人,他不会乱来的。”
凭着大坤一句话,唐可把这件事藏在心里。但是偶尔聚会,郭莉还是会说,不知羞耻地说。好几次大坤都想上去抽她大嘴巴,唐可都拦着他。唐可哪里不知道,大坤喜欢的是郭莉。
说人是复杂的情感动物,这一点也不为过。
因此,这病一发作,郭莉就鬼使神差地上门来抢人了。医院说治不了,要慢慢熬,看能熬多久。这情节太狗血了,但是唐可觉得自己必须顺应情节的走向,便信口和宋河提出了分手。但是太难听的话,她说不出来。眼前这个男人,从大学时代陪她走过来。宋河动心脏手术,唐可在医院睡了一个星期的走廊。唐可的父亲过世,宋河辞掉了手头的一个项目陪她回东北。在最脆弱的时刻,都以为那个陪伴在身边的人能陪你永远走下去。
毕业后,宋河开始创业。刚开始那段时间非常辛苦,因为没钱找人看守货物,唐可和他在仓库住了三个月。仓库有多脏,就是一大早起来,鼻孔里能掏出很多东西。因为他在大学已经积攒了非常多的社会人脉,后来小公司经营得非常成功。谢师宴的时候,宋河开着车,和唐可一起出现,连老师都赞佩不已。
唐可这个人没什么缺点,最大的缺点就是把自己看得太卑微。她从小到大就在家喝酒,白酒、红酒、啤酒混着喝,酒量练到她爹生前都没她能喝。宋河不会喝酒,和宋河在一起后,她就把酒戒了。大坤和另外一帮人都是酒肉朋友,常年混酒吧,女王突然说不喝酒,吓得他们直哆嗦。唐可非常有原则,说不喝就不喝。
跟宋河提分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在酒吧里唐可把酒摆开时,宋河还跟个无助的小孩一样,坚持不愿意和唐可分手。唐可说:“宋河,今天你把这一打啤酒喝了,我就不和你分手。”
宋河愣了一下,就开始往肚子里灌。不会喝酒的人,很容易让酒冲到喉咙,来不及咽就冒出来,他的上衣都湿了。那是唐可给他买的一件polo衫。
喝到第六支,宋河就不行了。酒吧老板过来劝说:“算了,别喝了。”唐可抢过他的第七支酒,说:“连这点酒都喝不下,你还能干点什么。”
宋河起身,踉踉跄跄地要走,他激红的脸,湿答答的胸膛,相当狼狈。在走出门的那一瞬间,他脱掉了那件polo衫,光着膀子冲了出去。
唐可在他身后,悄悄地陪着他,走了人生里最漫长的一段夜路。直到看到他开锁进门,才转身离开。
从宋河家搬出来,唐可在市郊租了间房子。离闹市远,打车也要一个小时,没有夜里喝酒撒疯的机会。但是抬头就能看到一片星星,相当惬意。
和病魔搏斗的日子,就好像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找门,一直摸到墙,撞在柱子上。撞多了,再急躁的性子也能平息下来。火不可能永远地烧,她喝药的次数正常了,头也就不再痛了,幻觉也就没有了。
大坤来看她,带了瓶威士忌。
“阿姐,这酒老贵了。你好好藏着,等病好了,我陪你喝。”
大坤调侃她的脸刷白刷白的,人生第一次不用涂粉。唐可知道这哪是白,是土黄,长期喝中药的都这样,像根晒蔫了的萝卜。
以前爱贫嘴的唐可不发一语,笑呵呵地听他扯淡。末了大坤要走,临出门才说:“宋河要和郭莉结婚了。”他带上了门,唐可听到他一拳重重地捶在墙上。
大坤这傻×。
兴许人的特质是相吸引的,傻×的周围都盘旋着傻×。
起初微信朋友圈还没火起来,宋河和大坤要结婚的消息最早是从微博上传出来的。一向不怎么玩微博的宋河,突然发了条微博:“我要结婚了。”这条微博的上一条,是一年前唐可和宋河在丽江边洗脚的腿毛照。那时候他的客户端是塞班系统,头像是一支夏枯草,结婚的对象是唐可。现在分别是iPhone、宾利车和郭莉。
大学同学都疯了,转发了这条微博,@了唐可。八十多条转发,齐刷刷都是@唐可。唐可非常尴尬地发了微博,说大家搞错了,不是和我。朋友们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半夜就把微博删了。一股小高潮被扑灭,微博的转发数和评论数都是零。它静静地躺着,和当年的丽江隔着时光对望。
时光就像一匹野马,追不上。
唐可回归到大家的视线里,请大家吃了顿饭。最亲她的大坤不来了,唐可打电话去找他,一接通就破口大骂。大坤说:“上海我待不下去了,我要往四川走。”
“郭莉是个婊子,但是我忘不了她。”
唐可的第二个男朋友是老董,他们小学和初中都在一块儿念的书。这些年,他在上海经营一家东北菜馆。每天晚上十一点打烊后,老董抱一把吉他,在空荡荡的菜馆里吧啦吧啦弹几首民谣。桌上摆一瓶白酒,一个酒杯,一包烟,一个烟灰缸。半夜,腾腾的烟雾在半空跳舞,酒精在胃里烧成一把火。唐可直骂他矫情,活脱脱一个傻×。
老董说你不懂,我先敬你一杯。
从此,酒杯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两包万宝路,两团烟雾缠绕在一起,才显得不那么孤独。唐可常年喝酒,造就了一副酒嗓,唱起歌来就像是女版朴树。她痛恨自己这么矫情,但是矫情很是醉人啊。她伴着老董的吉他,一首一首地唱。
聊到半夜,老董说:“你别再喝了,我给你炒个小菜。”他趿拉着夹脚拖鞋,闪进了厨房。老董壮,虎背熊腰的,一边走一边抖屁股,怪好笑的。等到他端着消夜出来的时候,唐可已经睡着了。
有几撮短发盖在她的眼睛上面,眼皮隆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原来唐可不说话的时候也挺美的。
于是,唐可就和老董在一起了。她从市郊搬回市区,白天给老董打下手,晚上陪他唱歌。后来,好些客人都知道晚上老板和老板娘有这个余兴节目,都不愿意走了。点几瓶酒,和恋人偎依在一起,在吉他声和歌声里醉成两个傻×。
菜馆的生意非常好,远近闻名。唐可在微博上开了个账号,整天给菜馆打广告。微博背景想用老董弹吉他的照片,唐可让他摆几个pose好照相。老董笨拙,不知道如何表现唐可口中的“帅气的老板”的样子,只好朝镜头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唐可说:“我们店的level一下子就被你拉低了。”
她自己吓了一跳,本性如此较真的一个人,说起“我们”这个词也变得这样轻松了。
老董说:“是啊,我们店得有你这样的老板娘才会高端大气。”然后朝她傻呵呵地笑。
唐可举起相机,拍了下来。
老董过生日,菜馆提前关门。唐可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桌子饭菜。老董高兴得要命,一杯一杯地续上。大老爷们边喝边哭,唐可劝都劝不了。
唐可扶他回房间,他搂着唐可,想要和她做爱。解开她的上衣的时候,唐可伸手制止了老董。她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老董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缩到床角坐着。唐可回到楼下,坐在空荡荡的馆子里,一下子没收住情绪。
再一次遇到宋河,他带着郭莉出现在菜馆里。唐可没料到是他们,主动去招呼。宋河发现是她,也不尴尬。倒是郭莉,脸马上就绿了。
“想吃点什么?”
“你过得怎么样,在这边工作吗?”
“我是这儿的老板娘,点菜吧。”
“老板是谁?”
“您点菜吧,我们今天的鱼很新鲜。”
“我见见他吧。”
这时郭莉一下子就把桌上的几个盘子给撂地上了。老董听见声音就出来了,冲到唐可身边。宋河赶紧去安慰郭莉,郭莉扶着肚子说:“孕妇手笨,不好意思了,麻烦你收拾一下。来,我们点菜,有孩子了,不能吃太重口的,有什么好菜呢?”
收拾完碎片,他们回到后厨。唐可说那是他前任,老董搂了她一下。
“受了委屈就说出来,不要被别人欺负。”
郭莉变本加厉地折腾,点了个猪肉炖粉条,等菜上了就说是唐可写错了,退了一次。唐可给她赔不是,又给他们换了。上热汤的时候,唐可端着汤上来,郭莉扯了一下桌脚,唐可不小心把大拇指按进了汤里,手指头揪心地痛。
“不行,这汤要换,你看你把手都按里面去了。”
宋河安慰郭莉说:“算了,别换了,怪折腾人家的。”
“不行,这打开门做生意的,我是为他们的服务质量着想啊!”
唐可看了宋河一眼,这个孬种没好意思接住她的目光。回到厨房后,她在角落里泡冰水。老董站在后面,看见了她的表情。她硬撑着,撑了这么久,没试过有人能够打败她。
这次是老董亲自去上菜的。
郭莉好奇地问:“刚才那个服务员呢,老是做错事,老板你雇的什么伙计啊!”
老董把整整一盘手撕包菜浇郭莉头上去了。在场的人都吓呆了,那一刻,连宋河都没缓过神来,郭莉的尖叫声快把天花板给掀了。
宋河要去揍老董,老董身材魁梧,一巴掌就让宋河头晕目眩的。唐可去拦他,把老董往厨房拉,宋河冲上来往老董肚子踹了一脚,老董也有点受不了。
警察来时,郭莉正坐在地上有节奏地哭。现场一片狼藉,老董被带走了。
后来,老董坚持是地滑失手,动手也是因为对方要打人。关了十五个小时,赔了点钱,就放出来了。
郭莉刚开始一直在警察局大吵大闹,说自己肚子里的小孩给吓到了,不能就这样放了老董。宋河还有点缓不上劲,在一边默默地揉着脸。郭莉骂说:“宋河你是不是男人,你老婆被人欺负了你还像个孬种一样。”一边扯着他的衣服,一边扯着警官的衣服。
唐可一直在角落里默默地坐着。宋河离开时,忍不住看了她几眼,发现她也在看自己。宋河的眼神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在涌动,但是唐可很坚定,也很冷漠。
唐可守到了第二天凌晨,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老董去吃饭。雾气渐渐散去的上海街区,看起来冰冷冰冷的,没有一点人情味。老董的胃还一直隐隐作痛,又强忍着喝了几杯酒,摸摸自己的小肚腩,傻呵呵地说:“没事,喝了酒就暖和起来了。”
唐可说:“老董,我们分手吧。”
老董说:“好,我明白。”
唐可说:“我想去四川找我一个大学同学,他在那儿搞了一间青旅客栈。”
老董说:“好,不要再和宋河扯上关系了。”
唐可说:“我知道。”
一大清早,居然有两个疯子一边吃饭一边喝酒,一边喝酒一边哭,一边哭一边笑。
“各位,我失恋了。你们快来嘲笑我。”
唐可发现自己得不到任何安慰,默默地删掉了这条朋友圈。她此刻坐在开往四川的火车上,手里握着大坤的地址。火车像一只怪兽一样吼叫起来,她看见窗外不断轮换的风景,内心百感交集。最终她选择了自由,而选择自由的代价就是放弃。因为如果去研究对错,那每个人都不应该被饶恕。
可惜每一件事都不会被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和你不得不说的纷扰啊,就说到这吧。
半熟
文|熊月
夜与昼在车窗外交替,成片成片的绿色植物在蓝得过分的天空下毫不吝啬地卖弄着风骚,以此来炫耀南方水土给予它们的优良的生长环境。这是生命力最为旺盛的初春时节,雪化后带着暖意的春风总是温和得让人烦躁不起来。
1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列车刚出隧道,夜与昼在车窗外交替,成片成片的绿色植物在蓝得过分的天空下毫不吝啬地卖弄着风骚,以此来炫耀南方水土给予它们的优良的生长环境。这是生命力最为旺盛的初春时节,雪化后带着暖意的春风总是温和得让人烦躁不起来,怡人的气候容易温暖人心,所以我按键的时候手指都是轻柔的。
“快到了吧?”江新的声音永远是温和的,就如他这个人一样,永远把生活过得平静惬意。我想我是了解他的,就如我知道他现在肯定在车站等得不止一会儿了,也只有他肯这么耐着性子把时间用在等待上,反正我是不行的。
“快了,应该快到了!”我特意强调“快”这个字,仿佛这样可以把余下的一个钟头的车程缩短成一秒。好吧,虽然不是我让他那么早去车站的,但我还是感到了点歉意,其实坦率点用“感动”这个词来表达或许更合适,但我就是这么别扭的一个人,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那就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也累了,等会儿我们直接坐出租车回家。”
其实我一点不累,但在江新眼中我或许还是两年前那个有些娇气的女孩。只是这两年在北方的生活我已经彻底习惯了一个人去努力,什么都靠自己。况且我想要的生活是永远也不许我喊累的,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的。
但我还是想要向江新倾诉这一路以来从不间断的忐忑与不安:“说实话,江新,我有点害怕见到我爸爸,你知道的,我……”
他打断我:“你回来了就好,叔叔是因为学校那边有课所以来不了,你不要多想。”
无须质疑的口气,好像他一切都明白,他说的都是对的。这让我有点恼火,但我知道他总是为我好的。
“好吧,但愿如此。”
“总会好的。”
他的声音很轻,这让一路上都清醒着的我终于感到了一丝睡意。这趟列车花去了我一天中三分之一的时间,从北方到南方,不过是睡一个觉的工夫,梦醒的时候你会发现窗外已满是盎然的春意。
江城的春天永远是清晰鲜明的,沿途越来越茂密的植被让我感到离家乡渐渐近了。我得庆幸自己买到了靠窗的位置,车窗外的大自然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倦怠。其实再好的风景也不过是一成不变的树林和湖泊,但它们却像是千姿百态的园林那般让人百看不厌,这便是大自然的奇妙之处,所以比起飞机我更喜欢火车。在飞机上永远是云端之上的窒息感,望不到头的白云总让我感觉时间是停滞不前的,不过两个小时的航班,却让我感到无限的漫长难熬。这是恐惧所致,我害怕闭上眼睛会迎来坠落的感觉,所以我永远无法理解徐欣为什么可以那么义无反顾地从教学楼的顶层跳了下去,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一种勇气,不过是逃避生活最蠢的办法。
这么说未免有点冷血,但不可否认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冷血动物,所以两年前的冬天我从江城离开时也只有江新愿意来送我。我说不出一个人究竟要怎么样才算是对另一个人好,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江新对我很好,从我们相识以来一直如此。这个第一次见面时怯生生地叫我“姐姐”的男孩,在往后的日子里让我知道,其实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可以依赖的。即使当初离开江城的时候,我巴不得把过去所有的一切狠狠抛在脑后,以一个崭新的自己重新开始一段焕然一新的生活,但我却切切实实地在后来的日子里感到了孤独的滋味。
其实江新远比我想象的重要。
列车越来越接近终点站,熟悉的气息顷刻间充斥在空气里。即使整个车厢都是陌生人,但总会有些从远方归家的同乡人。
就像候鸟过完冬天总是要回到家乡,即使南方那么温暖动人。所以我从北方回来了,回到了江城,回到了我的故乡。
2
我的人生里有过两段别离。
第一次别离发生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盛夏的江城气候极其恶劣,副热带高压总是盘旋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直接导致长江的水蒸气散发不出去,以至于整个城市闷热难当。处于这个大火炉里的人们白日里都是半昏迷的状态,清醒的人们大多都逃出了这个大火炉。我的妈妈便是在这个水深火热的季节离开了江城。好多人把妈妈的这次远行定义为一时昏了头,但只有我明白,妈妈是再清醒不过了。
那个时候的我刚念完小学,其实那个年龄里我们就能懂很多东西了,但大人们就是不明白这点。所以妈妈一直等到我小学毕业才向爸爸摊牌,无非是一段情不自禁的出轨,但说穿了也不过就是对一种更好生活的渴求,没什么不对,但有关道德与责任,这便是十恶不赦的大错。所以那个月里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比我更不幸的则是家里各类玻璃制品或瓷制品,一夜之间便落了个支离破碎粉身碎骨的下场。爸爸的发泄对象也只能是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沉默者了,作为一个省级重点高中的特级教师,爸爸是永远不会对女人动手的,这是高级知识分子应有的态度。所以即使妈妈犯了如此严重的错,爸爸也不会对妈妈动粗。原先我以为这不过是一种自命清高的窝囊,但后来我才知道,爸爸是永远也不舍得打妈妈的。
只是当我真正可以用一种成年人的眼光来思考问题时,我们家新的女主人早已在这个家拥有了根深蒂固的地位。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更何况再组成的新家庭有一种出乎我意料的和谐,这得归功于懂得过好日子的陈阿姨。
看得出爸爸对陈阿姨是极为满意的。陈阿姨是个温柔贤淑的女人,而温柔贤淑是女人永远也打不烂的一张牌。万古不变的道理,不过因为它是安稳生活的保证。对于两个安分守己的人而言,安稳平凡的生活一定是最好的。但我始终坚持并且肯定地认为平凡的生活也仅仅让人停留在满意的层面,缺少了激情的生活也缺失着感情。所以我深信爸爸对陈阿姨仅仅只是满意,爸爸爱的人永远只能是妈妈,那个并不温柔贤淑的女人。生活不只是用来过的,就如同夕阳下燃烧着的天空永远比风平浪静的晴空来得壮丽美丽。千娇百媚的女人总是不缺少爱的,就如风情万种并不只能是贬义词,至少拥有万种风情的女人总能把生活调剂成神秘而又富饶的热带雨林。所以要我选择,我宁愿成为妈妈这样永远不会缺失激情的人。毕竟是母女,骨子里总还是相似的。
当然,关于大人的这些,我的理解也仅限于此。我更应该关心我以后的生活会经历怎样的变化,以及我能不能适应妈妈离开后的生活。而江新便是在这样一个时间里,以一个突兀的方式闯进了我的生活。
3
在妈妈离开江城后的日子里,爸爸照旧是早出晚归地工作。高三的学生只有半个假期,八月份便得顶着火辣的太阳去学校上课。爸爸带的是毕业班,作为班主任当然得和学生们站在统一战线奋力拼搏。所以那段时间家里是空的,但我并不认为这有哪里不好。我可以一个人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拉我的小提琴,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夏天江城蓝得发亮的天空。
但我更喜欢对着夕阳下的天空拉琴。漫天金黄的柔光和着光线下色泽温润的大地,天地间的一切色彩都是明丽美艳的。这样的颜色极易打动人心,在灵魂也被打动的时候,我拉舒曼的《幻想曲》,也拉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四根琴弦在我的手指尖震颤,我想这是小提琴表达感情的方式,至少我丝毫不会怀疑它们已经触入到我的身体里,震颤着我的灵魂。
我就这样和我的小提琴度过了初一的春夏秋冬,至少这一年里我拥有可以抓住的东西,所以即使爸爸在很晚回家时眼里满带着歉意,但我却在心里告诉他,小提琴也可以有生命的,所以我一点也不孤独。
但又一个夏天来临之时,陈阿姨和她的儿子,也就是江新,在我习惯了大多时间一个人拉琴并自得其乐的家里登场。那时我刚下了暑期提琴班的课回家,江城夏天的太阳把空气蒸腾得发烫,这让每一个呼吸都变得沉重。到家时我赶紧开门,却在门开后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双比门外的阳光还要明亮的眼睛,黑色瞳孔里溢满毫不懂得遮掩的羞涩,正对上我的疑惑,然后爸爸对我说:“这是江新。”
陈阿姨便在这时从厨房走了出来:“陈燃你回来了啊!饭好了,快来吃吧!”
其实我和这个女人先前是见过两次面的,但我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在我的猝不及防里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进入到这个家的厨房,反客为主的随意甚至让我有点恼火。所以在爸爸和她进到厨房后,我昂起头自顾自地坐到餐桌旁,身后的江新或许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跟了过来,站在一边看着我:“姐……姐姐。”声音充满小心翼翼的怯懦。
但我的语气很不好:“我什么时候成你姐姐了?”
这让这个脸上满是稚气的男孩感到了不知所措:“是妈妈让我这样叫你的,我……”
不知为什么,他的手紧抓着衣角这个细小的动作让我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歉意。好笑!我凭什么要觉得对不起他。但我的声音明显柔和了下来:“你以后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叫姐姐太别扭了。对了,你是叫江……江什么来着?”
“江新。”他说。
这时,爸爸端着盛了热腾腾的菜的盘子从厨房走了出来:“两个小朋友,我们要开饭了!”
4
很庆幸我所抵达的江城已与冬天彻彻底底地别离。这两年我是在北方生活的,北方的冬天有着冻裂皮肤的寒冷,但江城的冬天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值冬天的江城有一种生硬的冷,寒风凛冽得就像是手术台上予夺生杀的手术刀,让你从中感觉不到一丝人情味。好在我赶上的是江城冬去春来的好时节,怡人的天气总能让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好起来。
“陈燃!”江新在出口站外的人群里冲我招手,我把散落到脸旁的头发撩到脑后,加快步子走到他的面前。两年的时间,我知道自己肯定有变化,所以我化了淡妆,其实是想掩盖北方干燥的气候让我的脸生出的小细纹。但江新除了长得更高了,脸上依旧一如既往的干净。深邃的眉眼,明朗的眼睛里是一望无际的深夜雪原,干净的颜色却纳进了一整个冬天的故事。
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拿过我手中行李箱的那刻,我恍然间想起了中学的时候,他也是不由分说地在我值日的时候跑到我的教室夺过我手中的扫帚说:“姐,我来帮你打扫,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这个时候伊珍则会在旁边笑着调侃道:“哎哟,陈燃,你可真是有个不得了的弟弟哦!”
但我却笑不出来,因为江新的举动让我恼火。我又不是什么娇气的女生,所以每次我都会说:“我自己可以做好的,别小看我!”
“我没有……”
伊珍便会打圆场说:“好了好了,人家还不是心疼你,我说得对吧,小弟弟?”
江新是应付不来伊珍的玩笑话的,我便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和伊珍一起走就行了。”
伊珍大叫:“谁要和你一起走啊,我男朋友等会儿要来接我的。”
面对江新惊讶的眼神,伊珍说:“怎么,小弟弟,初中生谈个恋爱很奇怪吗?”
这让江新不知所措,伊珍笑了笑,说:“要不你先去教室外面等她吧!”
出教室的时候,夕阳已经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昏黄,这让每个人的脸庞在萧瑟凄凉的深秋日落时也被笼罩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江新脚踏车的后座,可以闻到江新干净的蓝白相间的校服上淡淡的肥皂香气。不得不说,陈阿姨把我们的生活打理得很好,所以新的生活并不糟。
“姐,你为什么会和刚才那个女生做朋友?”
江新指的是伊珍,这个并不如名字般文静美好的女孩。她是一朵野玫瑰,叛逆却自由。但江新这样的好好学生是永远看不上这种离经叛道的,更何况伊珍张扬的个性使得她在学校里的名气也不小,所以我明白江新是在质问我为什么要和他眼中的坏学生在一起。
这让我有点不高兴,本想说这不关你的事,话到嘴边却成了:“因为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自由。”
“可是,姐,我看到过她和学校外面一些不像是好人的人在一起。”
江新严肃的语气倒是让我笑了出来:“怎样不算是好人?”
“这个嘛……”江新认真地思考着,“反正,他们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好吧好吧。”我对江新说,“但我是和伊珍做朋友,又不是和她认识的那些人做朋友。”
江新点点头:“也是。”
傍晚的秋风是微凉的,我和江新的头发在秋风里飘了起来,又打回我们年轻的脸上。至少在这个时刻我们还是心思单纯的少年,眼里永远望向家的方向。
5
其实在很多时候,我是羡慕伊珍可以随心所欲地挣脱开束缚生活的。所以我偶尔也会和伊珍一起逃课出去玩,但她的那些朋友们,我也尽量与他们保持距离。自由和堕落一不小心便会融会贯通,但我想要的仅仅是自由。
自从陈阿姨和江新搬到我们家后,我琴就拉得少了。虽然江新问过我:“姐,你最近为什么很少拉琴了?”我却不能告诉他,这样会影响到在这个屋子里休息的人,你妈妈会不高兴的。
即使陈阿姨是个很好的后母,从来没有给过我脸色看,甚至让我感到这个家更像一个家,但我总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我想那是自由。毕竟陈阿姨不是和我流着相同血液的至亲,就凭这点,我的生活便多了一道拘束。
“姐!”江新在敲我的房间门。
“进来。”
江新抱着一摞书走进我的房间:“这几本是你上次说过的想看的书,所以我把它们整理好了拿过来了。”
其实我之前只是随口说说,但江新却当了真。说实话,我不明白一个男生怎么能那么静地去看一本本极厚的书,而且江新那一大柜子的书里还大多是外国名著。光是那一长串名字就让我有点吃不消了,更别说读完那样一本书,那得费多大的劲儿。
“姐,你想好要念哪个高中了吗?”
“还有大半年呢。还有,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总是叫我姐,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这样叫我都会让我被伊珍笑话!”
江新像是犯了错那样辩解道:“可是我觉得直接叫你的名字有点不礼貌。”
我没好气地说:“什么礼貌不礼貌啊,你只比我小一岁。”
何况,江新,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
“好吧。”江新说,“都听你的!”
“这样才对!”我笑了笑,“不过江新,你也不能总是迁就我,男孩子得有自己的个性。”
“但你是我姐!”这小子一本正经的表情又来了,“我不迁就你,还有谁能迁就你呢?”
“好吧,好吧。”我想我内心深处的那处柔软还是被触动了一下,所以我转移了话题,“说实话,江新,你比我懂事太多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懂事,但我只知道我得听我妈的话,她一个人把我带大挺不容易的。”
“你爸爸呢?”这是我第一次问及江新以前的家,不知为什么,江新的话让我感到一阵酸涩。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江新的懂事也是生活的创伤所给予的。
“我也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妈妈很少说起爸爸。”江新沉吟片刻,然后说,“不过我也不是一无所知,从小时候大人们的谈话中我还是知道了爸爸在部队和一个干部的女儿好了,所以他就丢下我和妈妈了。”
“你恨你爸爸吗?”我问他。
“其实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不过从小我就告诉自己,我长大后一定不能成为像他那样不负责任的人。别人的爸爸都是好榜样,可我的爸爸却是个坏榜样。”
这个时候我是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他的,可脑海里怎么也搜寻不出像样的句子,我只能握住他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对江新做出这种亲人间才有的动作,我才惊觉他的手竟然比我的要大,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大男孩了。
“所以我要对我妈好。来到你们家后我发现原来我也可以有个完整的家的,叔叔是个很好的人,你也是。”
说到后面一句时,他的眼里又溢出了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那种羞涩,但这次不知所措的人却是我。其实我远不是江新所认为的那么好,是真的,我原本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江新的好不过是因寄人篱下而伪装出来的,但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我承认自己太肤浅。
“陈燃。”这是江新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拉首曲子给我听吧,好久都没听你拉琴了。”
“还不是怕拉琴的声音扰到你写作业。”我终于坦白了一回。
“怎么会?”江新惊讶,“说实话,我觉得你拉琴的声音特别好听,尤其是那首……”
江新轻声哼了出来。
“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我说,“不过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拉给你听。”
仿佛是应了我的话,陈阿姨在此时推开我的房门:“你们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江新说:“我们刚说到姐拉过的一首小提琴曲。”
“好吧,不过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们可不能睡得太晚。”
“知道了!”
门再次被关上,把我和江新重新隔离在了这个小空间里。但我知道今晚是不同的,至少从明天开始,我会丢掉一些枷锁,迎来释然后的自由。
6
高中我和伊珍又成了同学,我是以刚过重点线的惊险分数进的学校,伊珍则是交了五位数的钱才进来。不过这些细节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能继续在一个班倒真应了一种缘分。
伊珍在高中里依旧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使高中课业繁重,她依旧可以在老师讲着重难点的时候趴在桌子上肆无忌惮地睡觉。我偶尔也会逃掉自习课和伊珍一起去操场旁的阴凉地里聊天,其实没什么可聊的,但教室里太过沉重的氛围我们适应不来,我们天性就是追求自由的人。操场很大,微风吹得人很舒服,有这些,就足够了。
晚上回家会看到江新总是学习到很晚,初三后期的我也是这样熬夜做一些理科习题,江新在那段时间里每天都坚持给我热一杯牛奶送到我的桌前。礼尚往来,现在的我热了杯牛奶端到江新的房间。
“这个我自己来就行了,高中的作业多,你还是去写作业吧!”
这小子总是跟我客气。
“我是在学习你,不就是热个牛奶吗,不至于多花我多少时间。”
江新又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了。我一定要考上和你一样的高中,每天放学我就可以继续带着你回家了。”
“放心吧,凭你的成绩,考进我们学校的重点班都不成问题。”我说的是实话,但江新又谦虚了:“努力一点总是好的。”
“行,那我出去了,你接着努力吧!”
其实我没有告诉江新,现在每天放学都会有人送我回家。是我们年级的一个男生,叫郑彦彬。高中追我的男生不少,虽然我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好。不过大人们都说我长得像我妈,我妈年轻的时候长得是挺不错的,不然也不会有男人愿意把她带到京城过日子。
我从来都认为以貌取人是肤浅的,所以我很少给那些男生好脸色。不过适得其反,越是这样他们越是不退反进。男人都是贱骨头,书上说得一点也没错。
但我还是和郑彦彬在一起了,倒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家境不错。谈恋爱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又不是嘴上说永远在一起就真的永远在一起了,正因为恋爱没有那么长久,所以许多人才不会像排斥婚姻那样排斥恋爱。
我和郑彦彬是在学校艺术节的排练上认识的。那时我和一个女生表演小提琴,而郑彦彬是一个乐队的鼓手。当时排练的地方有好多女生,大多是冲着郑彦彬来的。他们乐队唱的是Maroon 5的One More Night,张扬轻快的节奏。舞台上的郑彦彬是张扬放肆的。
所以当这个男生站在我的面前说:“你的琴拉得很好。”眼里的羞涩就如同江新和我初次见面时一样不知所措,这让一向很少笑的我笑着对他说:“谢谢!”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知道这个消息后,正在自习课上对着镜子画眼线的伊珍夸张地叫道:“天啊,陈燃,我一向以为你性冷淡!”
我拍了一下她的头,不幸地让她的眼线画歪了,她尖叫:“陈燃,我好不容易才画好的眼线毁了!”
“嘘!小点声,现在是自习课!”我说。
“好吧!”伊珍把她眼线画歪了的脸凑到我跟前,“说,你为什么答应和郑彦彬在一起?”“这个我也不清楚。”我是真的不清楚,或许是他那时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江新吧。
“只要你喜欢就好!”伊珍拍了拍我的肩,“你的确该谈场恋爱了!”
7
我的这场初恋不过持续了两个月,当我发现我们除了音乐并没有其他话题可谈时,这场恋爱便到了尽头。
其实我知道我是对不起郑彦彬的,他对我的好我是看在眼里的,所以起初他问我理由时,我只能满是歉意地对他说:“我们真的不太合适。”
“陈燃你不能这样对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郑彦彬都会跟在我的身后,对我说出这些话。
“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个年龄不太适合谈恋爱。”我说,“其实不一定非得是我,喜欢你的女生很多,你可以……”
“但我喜欢你!”一般情况下我会认为这句话是肉麻的,但此刻郑彦彬是吼着说出这句话的,我知道我还是伤了他,所以后面那句“这不关我的事”我并没有说出口,我只是对他说:“过段时间就好了,彦彬。”
他抓住我的胳膊:“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和我在一起?陈燃,你说我该怎么做啊!”
这一幕碰巧被提前下自习回家的江新看见,他从自行车上跳下,跑过来推开郑彦彬:“你干什么呢!”
郑彦彬踉跄几步后瞪着他:“你他妈又是谁呢?”
“她是我姐!”
回家的路上,江新问我:“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我向他坦白了我和郑彦彬的一切。江新半天不说话,沉默的空隙我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正打算用打火机点上。
“啪!”
打火机摔在了地上,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新伸在半空的手,他的脸上是一种莫大悲哀的表情:“陈燃,你怎么可以这样!这种东西是碰不得的,你知不知道!”“不就是一根烟吗,至于这么大惊小怪?”我有些心虚地说,眼睛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其实这只是伊珍暂放在我这里的,天知道,我之前是从来没有碰过这些东西的。我刚刚不过是想起了伊珍每当遇到烦心事的时候就会点燃它们,仿佛一切便可以像从她嘴里吐出的雾般风轻云淡了。我刚才只是鬼使神差地想要试试这样的感觉,却没想到会引起江新那么大的反应。
“其实,这些都是伊珍放在我这里的,刚才是我第一次想要去碰它们。”我说,“不过托你的福,我看我这辈子都不会碰这东西了。”
“对不起。”江新低下头说。
“没什么。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8
这个夏天继在家里庆祝完江新以比重点线高出六十分的成绩进入到我所在的高中后,伊珍选择在她的一个朋友新开不久的酒吧里庆祝她十六岁的生日。这是我第一次去那样的场合,我只跟江新说了,他说:“你好好玩吧,晚些时候我去接你。”
这是家音乐酒吧,里面倒不是我在电视上看过的那种群魔乱舞的场面。来这里的人大多是年龄比我们稍大的青年人,让这里更像是一个适合恋爱、偷情的场所。总而言之,这里的人还是留有理智的。
伊珍被很多有请必到甚至不请自来的男孩们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又喝又闹。急于应酬,伊珍没有办法招呼我,我倒是乐得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果汁,听音乐。这里大多是我不认识的人,所以我一个人静一静便可。
“你就是陈燃吧?”一个喝高了的男生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旁边,我认出了他是彦彬乐队里的人。
“这里的人都在喝酒,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喝果汁又算什么呢?真把自己当东西看了!”我看得出来,他已经神志不清了,我并没有理他,他却情绪激动地说:“你凭什么甩彦彬啊!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你这个婊子养的!”
说罢,他把手中的酒瓶塞到我的嘴里:“喝啊,你吞下去啊!”
极其苦涩的液体流到我的喉咙里,我只觉非常难受,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对准他的头砸了下去。
“妈了个逼!”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这彻底激怒了他。他终于抡起拳头,对着我砸了下来。
但他的拳头并没有落到我的身上,江新不知在什么时候冲了进来,和他扭打成一团。
酒精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发挥了它的作用,混乱之中我感到一阵眩晕。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有人报了警。
我和江新是被爸爸从派出所接回家的。爸爸的脸色很不好,回家后爸爸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以后不准再跟那个伊珍来往了,知道吗?”
我想要做垂死挣扎:“这又不关她的事,这……”
但爸爸给我的是一记耳光,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更让我难受的却是他说出的话:“你怎么还有脸说这种话,你不好好做人就算了,可你还要连累江新,你丢不丢脸啊!”
“叔叔,你不能这样说姐姐!”江新想要制止爸爸说下去。
我抬头冷冷地看着爸爸:“就算我再怎么丢你的脸,你别忘了,只有我才是你亲生的!”
说完,我走回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9
这件事造成的直接影响是,爸爸没收了我的手机,并且整个暑假不允许我出门。那些日子江新总会到我的房间找我说话,看来他并未对我的那句话心存什么芥蒂。
“以后放学了还是我骑车带你回家吧!”
“到时候分科你是选文科还是理科?”
“最近我看了一个叫笛安的作家写的书,真的很棒,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这小子的话越来越多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不会无聊。就这样一直到开学,我本想到学校里的时候告诉伊珍这些,但我却发现我的同桌换成了一个从重点班分到我们班的女生,班里没有了伊珍的位置,学校里也找不到伊珍的影子。
我找到了伊珍的那几个朋友:“伊珍去哪里了?”
“她爸在北京,她转去北京的学校了,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吗?”
“你们有她现在的联系方式吗?”
“她走得很匆忙,所以我们并不知道。”
晚上回家后我对我爸说:“伊珍转学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继续和她来往了。把手机给我。”
这是自暑假那场冷战后我第一次开口和爸说话,他放下筷子:“把手机给你,然后你再去联系她?”
我大声说:“她都已经走了你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你的手机我已经扔了,不是我放心不下,而是我无能为力。”
我把碗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我知道,这次我是不想原谅他了。
10
我的新同桌叫徐欣,一个安静的女生。我对她的了解仅停留在她是因为成绩下滑从重点班调到了我们普通班,但我并不想更进一步地了解她,就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谁让她占了伊珍的位子。即使这不关她的事,但气头上的我还是得找点事在心里埋怨一下。
这段时间我沉默了许多,不过平时我的话就不多,倒是没有人看出我的改变,除了江新。
“其实叔叔他并不是故意的,他也是为了你好。”回家的路上江新安慰我。
“但在伊珍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她啊,可能我以后都见不到她了啊!”
“或许她以后会回学校来找你呢。”
“但愿吧。”
没有了伊珍,我只能把时间花在理化的习题上。每当遇到让我头疼的题目时我就会恶狠狠地想:“下半年分科时我一定要选文科,到时候我一定要烧了你们!”
或许是越来越重的学习任务让人太累,比我努力百倍的徐欣在某个自习课上睡着了。不幸的是,刚好有巡视的老师经过,所以徐欣被叫了出去。
“你别忘了你是从重点班淘汰下来的,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再考不好你的助学金就没了,到时候你就只能回家了,别指望学校会白养你这种……”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所以很多话都听见了。这个老师说话一向难听,但徐欣回教室后并没有哭。我们是很少说话的,所以我并没有去安慰她。但她却破天荒地对我说话了:“陈燃,我看得出来,你这段时间并不快乐。但你却不知道,即使这样的你,也还是让我羡慕得要死。”
在我还没能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的时候,她就走出了教室。直到下课,外面传来一阵混乱声。
11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只有黑暗才能让我感到安心。夜里睡着的时候,我会梦到徐欣,她就在我的面前从教学楼坠了下去。醒来后我会一遍又一遍地自责,如果我平日里能关心她一下,如果我当时能留意一下下……其实这并不关我的事,但我也不过是想以自责来逃避生活。
江新每天回家后都会到我的房间看看我的状况:“你的同学她被抢救过来了,她还活着,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得回学校上课了。”
“可是,她这一辈子都得在轮椅上过了。”我的声音在颤抖,“你知道吗,就在出了事后,班主任找我去问话,我听到办公室里的老师说‘她摔成这样医药费不是个小数目,学校得赔更多钱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说,怎么可以这样?”
“姐!”江新叫我,“但你不能因为这些就放弃你的人生啊!”
“江新,我决定了,我要去北京那边的艺术学校学音乐。”
我离开江城的那天,只有江新送我到火车站。那是江城的初冬,冻彻心肺的冷。其实比较适合别离的季节是秋天,漫天的黄色枫叶下的背影是凄然萧瑟的。但我人生中的两次别离却发生在夏天和冬天,第一次是妈妈离开了江城,这次轮到了我。
“到了那边记得给我打电话。”江新把行李给我。
“知道。”
“其实叔叔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你的决定,所以才没有来送你。”
“这我都知道,”我对他笑了笑,“你愿意来送我,我就很高兴了!”
“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我妈在那边,你就放心吧。”
转身之前我抱住了江新:“你也一样,要照顾好自己。”
列车开动的时候我的心是平和的,我得以一个崭新的自己,去一个远方的城市迎接我焕然一新的生活了。
再见了,江城。
江新,再见。
12
现在的我和江新走出汉口火车站,当初离开这里前的一切在脑海里闪现,恍若隔世。
“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在艺考的大学里遇见伊珍了,你说巧不巧,我们又报了同一个学校,她是美术系,我是音乐系。”
江新笑了笑:“所以剩下的时间你得和我一起努力学习准备高考了!”
“天啊,我都忘了我留了一级!剩下的三个月还得多多向你请教了。”
“陈燃,江新,这里!”远处,陈阿姨向我们招手,爸爸站在她的旁边,朝我们这边微笑着。
我和江新对视一眼,江新一脸无辜地说:“他们没告诉我他们要来!”
我和江新钻到车里,爸爸在驾驶座上说:“你晚上想吃什么尽管说,我都会带你去吃!”
“是啊,这孩子一路上一定饿坏了。快说吧,想吃什么?”
我看了看江新,想了想说:“只要是江城的东西,吃什么都好。”
是啊,此时的什么都是好的。那些暗生过的情愫就让它们永远埋在心里吧!
毕竟现在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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