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爱-第十五章 心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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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心野夜

    聂未看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才收回眼神,拿起筷子。

    发烧没有影响味蕾,况且她做饭的手艺一向很好,令他胃口大开。

    刚才做饭的时候,她的指甲劈了,就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啃。啃了一会儿,聂未走过来,将一套指甲剪放在她面前。

    “谢谢小师叔。”

    因为怕剪下来的指甲弹得到处都是,她弯着腰,尽量靠近垃圾桶;从饭厅这边看过去,好像沙发上没坐人一样,只有很轻微的咔嘣咔嘣的声音。

    突然她的头冒了出来,过一会儿又没了下去。

    聂未吃完就上楼洗澡去了。闻人玥在厨房收拾。

    她并不十分会用那消毒柜。但是看了一会儿,就自己找到了诀窍。

    把碗具放进去之后,她拿了个一次性杯子,接了点水,一边喝,一边等它消毒完毕。

    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而且身上一股汗臭味。她要赶快回去。要请小师叔打个电话到公寓那边,她好拿自己的东西——不对,要借一点钱,不然她还得走回去。

    血糖低的不太能思考了,这漫长的一天终于快结束,真好。

    在淋浴头下,聂未思索了好一会。

    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思索什么。

    不如去问她。

    他洗了澡出来,到厨房去拿水喝。闻人玥背对着门口正在把洗好的车厘子一只只摆在果碟里,听见了动静,便转过身来:“小师叔,那个——啊。”

    她双膝发软,双手紧紧地抓住流理台沿,免得自己瘫下去。

    只围了条浴巾的聂未看着她:“什么。”

    关着灯感觉他的身体,和在灯下看完全不一样。腰细肩宽,肌肉精壮,浴巾缠的有点靠下,凸起的腹静脉朝下延伸,几乎可以看见耻骨上黑黢黢的阴影。

    “我我我在神外五科的时候,听过科普讲座。像我这样年纪的女性,脑垂体有时候会分泌一种什么什么物质,刺激神经系统,就就就跟发花痴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衣服还是快把小师叔穿上吧。”

    “多巴胺。”

    “什么?”

    聂未淡淡道:“因为看到了异性充满吸引力的裸体,你的脑垂体正在分泌多巴胺。”他走过来,吃了颗车厘子,口气平静如同科普:“它是情欲之源。”

    谁说的饱暖思淫欲,不科学。她饿得发昏,可是小师叔只围了条浴巾靠在流理台上吃车厘子的模样真令她心跳加速,面红耳热。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一颗车厘子塞进她嘴里,“你昨天说‘如果做了,我一定会有更高要求’指的是什么。”

    小师叔有两对眼睛在盯着她。她不敢看赤裸的上半身,于是视线朝下移,看到了蹊跷的浴巾撑起——现在分泌多巴胺的不是她一个人!

    含着车厘子,闻人玥开始哆嗦发抖,语无伦次:“实实实践出真知。”

    聂未垂下眼皮,唇角勾了勾:“有道理。”

    他现在知道自己洗澡时在思索什么了。答案来了。

    今天一定要做成。不然绝不放她走。不对。做成了更不放她走。

    她并不娇小,体检结果显示她有一米六九。不过一米九的聂未仍能将她轻松抱起。

    闻人玥并没有丝毫拒绝。身体一轻的同时,双臂双腿就已经缠住了他。

    外公,怎么办呐。阿玥的身上好像也出现了剂末现象……

    抓住了小师叔的两只手指就会安心的那种感觉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一定要抓住小师叔的手,胳膊,腰,大腿,身体,灵魂。

    不行,这个时候不能想到外公。

    被缠住的同时,他立刻本能地顶了她一记。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把他抱得更紧了。

    在她体内,雌二醇和多巴胺正携起手来肆虐。如同台风过境,卷走一切理智。

    他身上有股薄荷的清凉味道,那一定是沐浴露的香气:“……小师叔不是叫我出去么。”

    在自己家里,托着她的臀部,脖子和腰都被她缠着,聂未顿时找到了主场的气势:“那你走了没。”

    闻人玥一时语塞:“……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小师叔对我有好感。”

    病了一场,头脑冷静清晰了许多,聂未淡淡道:“那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仗着我对你有好感,就乱发脾气。”

    闻人玥惭愧地点了点头,又一鼓作气道:“小师叔知不知道虽然大家都说你是同性恋但仍然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以前的校花女弟子就不提了那些伴娘也虎视眈眈居然还有个天才女医生要向你取精……”

    “我知道。”那又如何。除了她,他谁也没招惹。

    他的事情,他自己最清楚。聂未贴上来吻她,狠狠地吸她的唇瓣:“现在你清不清楚。”

    闻人玥其实不太清楚。但微张着嘴,点了点头。

    好了。语言交流到此结束。

    最好别说话。一说多了就容易坏事儿。

    两人都如是想,拿定了主意还是雷厉风行地进行下去。

    两人一刻也不放开地缠吻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二楼的卧室里去。

    她进来过,但现在有点晕头转向,分不清南北,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不敢乱动。在门口的时候他顿了一下,摸到墙上的控温开关,将温度调低。

    他轻车熟路,摸黑将她推倒在床,尔后欺上去时,闻人玥还是扭动了一下。扭动中她的脚趾夹住了他用来裹住下身的浴巾,轻轻一扯就掉到地上去了。

    那在他看来是十分妖娆的迎接。聂未跪在床上,立刻将两只手都探进她的T恤底下,几乎是粗暴地掀了起来。

    和昨夜的温柔前戏不一样,今天他有些粗暴直接。

    中央空调开得有点低,她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道是那里来的惧怕或者只是单纯地冷,发抖。

    他贴上来,将身上的热量传递给她。那薄薄的一层冰冷下面,原来也热情如火。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异性的身体,和她不一样。和在秋千上也不一样。和昨天晚上也不一样。

    十九岁时她知道的还太少。这七年来她更加没有学习过。无论如何又亲又摸,那都是皮毛。

    他的手臂依然和她的小腿一样粗。这是她七年前见过的唯一部分,但现在她却看见了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摸和看是不一样的感受,她只看了一眼便紧紧闭上了眼睛,有点害怕。

    可是怕什么呢?这是他啊。

    闭上眼睛后反而清醒了。

    金碧庄园占地三百多顷,共有四期,分八个郡。一期的灵月郡和三期的瀚海郡分处东西,车道不同,出入有异。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们从小住这里,都没有见过。

    但他救了她四次。十二岁,十五岁,十九岁,一直到二十四岁。

    她已经克服了昏迷后遗症,可是考试后遗症还没痊愈。

    如果是数列,要怎样找第五次相遇的规律?

    如果是函数,下次交叉在哪个象限,哪个空间?

    T恤被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到墙角。

    他不要她报恩。他不要那博爱的谢意。

    不,这不是报恩。纯粹报恩,她会做牛做马但不做这个。

    她喜欢小师叔。闻人玥爱聂未。她这辈子没有哪件事情这样坚定过,也没有哪件事情这样绝望过。

    不管做了之后她想要什么。他能给她一切。也想要她的一切。

    请你把我的身体拿去,把我的心还回来吧。

    那样,只要一点点好感,我就足够了。

    他全身心地投入,在她身上忙碌;可是她的灵魂却因为自我保护,飘得远了;竟能听见楼下厨房里的消毒柜滴的一声,消毒完毕。

    他在抚摸她的腰肢,大腿,一寸一寸,有条不紊。她闭着眼睛想了想,也伸出手去摸他的胸膛,小腹,大腿,一寸一寸,毫无章法。

    最最诚实的肢体语言把他给点着了,理智全部燃烧殆尽,一会儿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贴紧,一会儿又推倒压住,不知道到底想要怎么样,又觉得什么姿势都不够亲密,最好是能把她一点点地吞下去。

    整个纠缠的过程中两个人都忙着接吻,十分激烈,房间里只有喘息声。

    原来不说废话,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结实紧绷的肌肉,贴紧柔美滑腻的胴体。明明听到的是他的心跳声,为何却像海浪一样一潮一潮地袭来,淋湿了她。

    很快,他不满足于这种接触,左手伸下去,尝试脱她的牛仔裤。

    闻人玥终于有点惊慌了,紧紧地按着扣子:“我……我自己来。”

    这种事情,聂未越来越觉得还是男人主动的好。

    他一边吻她,一边去掰她的手,她仍紧紧地按着。他没硬来,只是不耐地翻了个身,惩罚似地咬了脖侧一下——她吃痛松手——腰身那里本来就有点阔,他立刻把手伸进去了。

    聂未很满意,很高兴,轻轻揪了一下,立刻将牛仔裤脱了下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想两个人都是有经验的。不过她经验不算多,可能需要他引导一下。

    哦,没问题。

    是不是从十二岁时就盼望着会有这么一天呢?现在已经无从考究。她已经鬼迷心窍,满脑子想的都是——小师叔承认他对我有好感。不管这种好感有多少,能维持多久,小师叔承认他对我有好感。

    但在关键的时候,聂未停下了。

    他猛然起身,将浴巾胡乱一围,走了出去。

    骤然失去了覆盖在身上的温度,闻人玥有点凉,有点不解。这好感——也消失的太快了。

    离开了他的身体,她觉得轻松的同时却也感到了冰冷和空虚。她卷起被单,蜷着身体。闭着的眼皮上隐隐能感觉到斜对面聂今房间里的灯光。

    聂今房间里传来大力推拉抽屉的声音。

    她平复了一会儿,正要起来,门口的光影一暗,他回来了。在拆什么包装,又将什么东西扔在床头柜上。

    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了。从未觉得这样滑稽过。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聂未根本不知道她的心路历程;做好了保护措施之后,扶着她的膝弯——:“……你这是干什么。”

    她“唉”地叹了一口气:“我不……”

    他立刻堵住了她的嘴:“嘘,嘘,别说话。”

    好容易到了这一步。他实在是怕了她说话。更怕自己无论回不回答令她不满。

    很快她任凭他把她摆成一个羞人的姿势。

    闻人玥觉得自己的姿势开始像躺在手术台上了。说起来也奇怪,她明明不知道自己在手术台上的模样,但本能就是排斥这种姿势,闻人玥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一般,不由得短促地尖叫一声。

    她其实挺能忍疼。但这种疼痛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所以叫得有点惨。

    感到她在瑟瑟发抖,他立刻抱紧了她,仿佛是安慰一般地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脊,又不停地亲着她的额头。

    亲亲痛痛飞飞。

    真奇怪。又不是第一次,你好意思疼吗。闻人玥一边疼一边质问自己,好意思吗。

    这么一想,那疼痛的心思就分散了,酥麻酸胀种种更为难耐的感觉浮了出来;这比疼痛还难捱,她直往床头出溜,可是他却按着她的肩膀不许她退缩;她顺着他的锁骨摸到背上去,感到他亦有些发僵,绷紧了的肌肉无一不在暗示着他在尽力控制自己。

    她呜呜地哼着;他觉察出她放松了,也有些把持不住,手从她背后缩回立刻松开。

    不能再碰她,否则一定失控到弄伤她。

    他非常希望这波折重重的第一次能给她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

    她很想拥抱他,可是刚碰到他的胸膛,就差点被撞到床头去,她再次疼得叫了出来,他直接把她的手拿开;她不敢再造次,只好紧紧地抓住床单。

    不碰她,觉得空虚,一碰她,就要失控。可这矛盾并不影响聂未享受人生中的第一场欢爱。

    他仿佛在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大概也说了些私密的赞美,可是她处于晕眩中,不太肯定。

    他想将所有的赞美都加诸她身上,不管多么幼稚和可笑。见她没有回应,他找着她的嘴,深深地吻住。

    她立刻深深地回吻,颤抖并诚恳。

    一场欢爱在两人的抵死缠绵中慢慢接近尾声,趋于平静。

    她精疲力尽地想,胳膊好累。腿和腰好累。心也好累。

    虽然累,奇怪的感觉层出不穷。先是不饿了。可餍足过后,有一种罪恶感清晰起来。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她知道那其实是一座深藏不露的冰山,终于浮出水面。

    聂未进浴室去清理了一下,很快又来抱她,仿佛要说什么,可又只说了一句:“去洗个热水澡?”

    他的鼻息喷在她颈侧,闻人玥摇了摇头,整个人只想躲,滑着滑着就跌进一床被子里去了。

    她的睡觉习惯太差:“阿玥。到床上来睡。”

    她紧紧抓着被子,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可是他还是坚持着把她连被子一起抱上床去。

    四肢夹着被子,她很快蜷着睡深了。连他替她擦拭都没有客气两句,只是觉得毛巾温热,擦在身上很舒服,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满意地叹息。

    擦拭完了之后,他在她身边躺下,把她连被子一起抱住了。又吻了她的额头,鼻尖,嘴唇,脖颈,锁骨,一路吻下去,并不是方才那种激情的吻,而是缠绵地,疼惜地。

    她的身上到处都有他留下的印记。从前到现在。小腹旁的浅浅白印。肚脐里的微创刀疤。

    很快,亲到肚脐那里的时候,他突然停住:“是不是很累。”

    她点点头。

    他没再深入下去,替她盖好被子,便到另一侧睡去了。

    她实在累得无法回应。只能心里告诉自己,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不礼貌。

    下次?她已经不知羞耻地想到下次了吗?

    没想到下次来的那么快。

    天蒙蒙亮,闻人玥感觉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只犹豫了一秒,就朝下滑去。

    她先是一惊,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哪里,谁在贴近,以及他想干什么。

    可能是有些迷糊,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大手迟疑地抚过手臂,腰侧……

    半梦半醒之间,她心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意,顺从地转过身面对着他,睁开眼睛。

    他的脸埋在枕头里,直直地看着她,窗帘外透过来的日光,点燃了眼中赤裸裸的欲望。她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膝盖不小心碰到了硬硬的触感,立刻缩回来。

    两个人的头发都是乱糟糟的,一个满脸胡茬,一个眼下发青,丑极了。

    她捂住脸:“好讨厌……”他一把扯开她的手,语气不容抗拒:“过来。”

    她热情地回应,整个人都奉上去还不够,还连抱带蹭;他立刻一翻身压住她,动作又变得粗鲁起来。

    很快,他伸手去床头拿安全套。

    这一次的开始她还是觉得痛,痛不可挡。

    这一次的过程她还是觉得妙,妙不可言。

    这一次的结束她还是觉得累,身心俱疲。

    她那一波三折的情绪,兴奋的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

    不再是夜半来,天明去。她就这样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属于他了。

    大约六点半的时候,聂未先起身。

    想到枕边人仍在熟睡,他动作很轻。

    他不知道的是,她其实非常警醒,一点点小的动静都会令她立刻睁开眼睛。

    心情复杂难言,她重新合上眼睛,捕捉到小师叔的所有声音。

    他下床,冲凉,穿衣,拿钥匙,手机。

    动静不大,很有条理。

    她默默地算着,大概很快他就要出门了。路上要半个小时,到了医院正好赶上七点三刻的早餐会,八点半查房,九点半进手术室。

    其实他们都要往医院方向去,但她还没有起床的意思,他便也不打算叫她一起走。

    昨天晚上以及今天凌晨和她做的事情,令他感觉很好,神清气爽。

    一看到她的睡颜,就觉得心头充盈。

    就连停在窗外的那朵白云,也美妙无匹。

    一瞬间他甚至想要伸手去摘下来,献到铺着她乌黑长发的枕边。

    这真是从未有过的诗意情绪。

    已经准备走出卧室的聂未想想是否应该对她交待一句“我去上班了”,于是转过身来——

    闻人玥突然想起一件紧急的事情,鼓足勇气,支起裹着被子的上身,小声喊他:“小师叔。”

    一股莫名的情绪立刻涌上聂未的心头。

    和她那么亲密过了,还喊他小师叔?难道是一时改不过来?

    他走过来,坐在床沿,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她,沉默着听她要说什么。

    一看他不悦的表情闻人玥就噎住了。谁也不愿意在一个蓬头垢面,满脸油光,浑身酸疼的早上,一开口就是借钱,而且还是刚刚有过亲密关系的人。

    她之所以能够冠冕堂皇地对林沛白说太贵重的礼物不可收,只因从来没有主动开口向任何一个人借过哪怕一分钱。大到治疗费,生活费总有外公爸爸妈妈支持,小到昨天没带钱跑出来,就有海泽表哥立刻替她解围。

    长久以来,亲人们都是心照不宣地把钱送上来供她挥霍,她也就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回报着。

    这种金钱关系就好像菜肴中用来除腥的姜丝,有人帮她挑掉就可以当做不存在,而自己亲手放进去又不一样。

    她硬着头皮,不看那对皱着的浓眉,两只手在被子下面使劲儿绞着:“那个……我想借点钱……”

    这句话怎么听上去非常像路边那些借路费回家的学生呢。她恍惚地咬了咬嘴唇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准备换个说法。谁知聂未已经把皮夹打开,抽出一张信用卡来。

    她果然还是有经济困难,只是不好意思说——若说昨夜之前聂未还有些顾忌,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将自己当做外人。满心满意地想要和自己的女人分享一切。

    见她一床被子卷得紧紧,他就将信用卡放在了床头柜上,语气非常和缓温柔:“签我的名字。”又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签‘小师叔’三个字不行。”

    闻人玥看着那张信用卡,表情古怪又别扭:“……我只是要借一百元。”昏迷前闻人延没有给她办过信用卡,醒来后也没用过。这张银行卡在她眼里的价值还不如一张公交卡:“现金。”

    聂未的皮夹里并没有很多现金。他不惯于用现金,凡是可以刷卡的场合,都尽量用信用卡。

    现在通货膨胀那么厉害,一百元够做什么。他将皮夹里所有的百元大钞拿出来,大约有两三千,放在那张信用卡旁边:“书房的保险箱里有现金。密码是零九一二,我的农历生日。你自己拿。”

    “能刷卡的地方尽量刷卡,方便报税,知道吗。”

    七年前闻人延给聂未送红包,结果被打落在地,是闻人玥一直耿耿于怀的往事;现在换聂未将现金、信用卡和保险箱密码全数奉上,她才明白了当时小师叔那种困扰又难堪的心情,自嘲:“沈医生说小师叔很会赚钱,果然不假。”她有钱的时候也是这样阔绰来着。

    聂未实话实说:“我不太会花钱。”请你别客气,多努力。

    两人相视一笑,貌合神离。不想纠结钱的问题,闻人玥又道:“包落在小师叔的公寓里了,我要去拿。”

    聂未这时才知道她昨天竟担心到什么也没带就跑了出来,将钥匙和门禁卡取下放在床头柜上,柔声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

    “没了。谢谢小师叔。”

    这就是她的更高要求?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聂未隐隐有点失落。他原以为……原以为……原以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哪里隐隐不对。

    感觉……亲热之后,两人关系反而倒退了。

    为了证实想法有误,他俯身下来。只要吻上了她的唇瓣,他就能确定。

    可是她已经重新躺下,被子盖过头顶,只有一弯乌黑长发在枕上蜿蜒。聂未轻轻地将被子掀开一角,哪里睡了,左眼明明睁着呢,深褐色的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他不禁忍俊,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眼睛睁着……这是什么睡觉习惯。”

    “海豚就是这样睡觉来着。”闻人玥突然想起一件比借钱借钥匙更加严重的事情,却又万万问不出口,整张脸红涨起来,蓦地将被子盖过头顶,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小师叔路上小心。”

    谁能告诉她,她昨天晚上有没有打呼啊……

    索吻不成,聂未不满地拍了拍被子,起身,出门上班。

    听得他的车驶远了,闻人玥才翻身坐起。

    身边的一切离了他,变得熟悉又陌生。

    这具身体是熟悉的,吻痕和淤青是陌生的。

    昨夜和凌晨的狂野缱绻是熟悉的;凌乱的床单和揉成一团的卫生纸是陌生的。

    消毒柜里洁净的餐具是熟悉的;因为没有及时清理厨余惹来的蝇虫是陌生的。

    浴室里薄荷气味的洗发水,沐浴露都是熟悉的;堵住地漏的长发是陌生的。

    短信提示声是熟悉的;短信内容是陌生的。

    “马上去查房了。再累,吃点东西再睡。聂未。”

    “马上进手术室了。新牙刷和毛巾在主浴室的柜子里。聂未。”

    “喜欢你穿裙子。下次穿裙子好吗,小海豚。聂未。”

    身体可以清洁,房间可以打扫,短信可以删掉,可是心中的空虚与惶恐却如影随形。

    “你还想要什么呢。”收拾好了一切,她疲惫地走出聂家,喃喃地问那条短信,也是问自己,“还想要什么呢。”

    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走了二十多分钟去看了看自己原来的家,才搭的士回宿舍去了。

    工作起来,聂未心无旁骛;可一闲下来,却没办法心止如水。

    一旦拥有了她,身边一切变得可爱又讨厌。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圆脸是可爱的;索吻不成是讨厌的。

    蓝天白云是可爱的;一出门便相思是讨厌的。

    早餐会的水煮蛋是可爱的;没有她做的那么美味是讨厌的。

    查房时听话乖觉的实习生是可爱的;没有臭美的小尾巴是讨厌的。

    消毒时沈最和林沛白的笑话是可爱的,空荡荡的收件箱是讨厌的。

    沈最:“哎,聂未我说,你徒弟要和我打赌。”林沛白:“……沈医生,别出卖我啊!”沈最:“哈哈,我们赌你还是不是处。”林沛白:“师父!徒弟惶恐……”沈最:“……哎,别走嘛,我们都觉得你是,所以没赌成。”

    聂未在感应器上一挥,手术室的门向两边滑开。

    “你们输了。”

    他已经孤寂了三十六年,难得春心大动,云雨初尝,十分渴望有同等强烈的和鸣。

    或许不是她想要的更多。是他欲壑难填。

    傍晚的查房一结束,他立刻换好衣服给她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两个人都沉默了数秒,半晌,聂未才不可思议地轻笑了一声:“你在哪里。”

    闻人玥不答反问:“你在哪里。”

    聂未听她的语气倒像是比早上要俏皮些,知道她心情好,不由得也跟着愉悦起来:“医院。刚下班。”

    闻人玥鹦鹉学舌:“宿舍。刚下班。”

    “我马上回来。”

    “那我炒菜啦。”

    他立刻下班回家。她来开门;他的前脚刚跨进来就将她紧紧抱住,她手里的钥匙和门禁卡都掉在了地上也无暇去管;饭菜香气里,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吻得不舒畅。聂未臂上一发力,闻人玥顿时失去重心,两个人齐齐往床上跌去。

    伏在他的胸膛上,不及反应,嘴唇已经被偷香了一记又一记,紧接着便是绵长且缱绻的深吻。

    “阿玥。”解了相思是可爱的。

    “嗯……”再度缠绵是熟悉的。

    凡此种种,你侬我侬,耳鬓厮磨,肌肤摩挲,就像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般。

    感觉到他情动了,闻人玥有点发急,低声提醒道:“我在外面跑了一天,还没有洗澡呢。而且,我这里也没有准备。”

    见她抗拒,聂未不得不停下了动作,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她。

    见他的眼神竟然有点委屈,闻人玥摸了摸他的头发,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开饭。”

    端菜上桌,她兴冲冲地开口:“我今天——”

    “我今天——”

    聂未笑笑:“你先说。”他想知道是什么让她今天这样开心。

    “小师叔上次看到我绣的靠枕没有。”

    “嗯。看到了。”

    “被看中啦,请我去店里帮忙呢。”闻人玥道,“我以前总觉得只有数理化文哲史音舞才找得到工作,原来会手工也可以就业。”而且不要文凭。

    “你不走了?”聂未立刻追问。闻人玥点头:“暂时不走了。”她从小就很喜欢手工,找这方面的工作比管理服装道具要合心意得多,爸妈也很支持:“小师叔笑什么……放我下来……饭要洒啦!”

    喂了块丝瓜给他,好容易不捣乱了:“今天叶子给我打电话,一开始语气好冷,说‘闻人玥,你很了不起啊’,我吓了一跳,以为她知道我把你——”闻人玥吐了吐舌头。

    聂未一边布筷一边问道:“嗯?你把我怎么了。”闻人玥横了他一眼,避而不答:“原来她和我开玩笑。”殷唯教授看到了闻人玥做的靠枕,觉得构思和绣工都很不错,就介绍给一个朋友:“那家店一向帮她们做咨询室的布置,很熟了。”她以前在网上看到过很多这种手工艺者招聘信息,都是假的,这次有熟人介绍所以很放心:“叶子带我去店里看了看。店长夫妇人很好,很亲切。我什么都不懂,他们就很耐心地一样样地讲给我听。”这家轻手工店最特别的一点在于店员都是肢体或者感官有一定障碍的伤残人士:“我很喜欢店里的工作氛围。都谈好了,明天去签合同。”

    聂未问了几句,知道离远日大道不算远,而且上班时间灵活,便柔声道:“我不想你做得太累。”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不会累。”闻人玥笑着回答,“我觉得工作中的小师叔最有魅力。”希望努力工作的我,也会让小师叔觉得很迷人。

    深褐色的眼珠闪着自信的光芒;聂未笑着抱住了她:“叫我聂未。”

    这——她吐了吐舌头,被聂未猛地吸住,又差点吻出火来:“……吃饭。”

    晚饭是蒜蓉蒸丝瓜,腐乳空心菜和滑蛋牛肉。吃到一半,聂未突然笑起来。闻人玥不解:“笑什么……哎呀。”她又把公筷都收走了:“我再去拿双来。”

    “别拿了。”聂未淡淡道,“就这样吃吧。”闻人玥哦了一声,就听见他淡淡地补了一句:“这种程度的体液交换不必介意。”

    她立刻咬牙踢了他一下,见他没有反应,就又踢了一下——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乌沉沉地:“别淘气。”他看了看腕表:“吃完饭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回灵月郡休息。”

    闻人玥一怔,恰巧电话响了,是店长打来:“店长您好……嗯,明天上午九点,我记得。”不知那边说了什么,她皱起眉头:“我没有……半年前就取消了。”她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他,走到稍远点儿的地方继续通话:“……嗯。我已经不是了……叶子没有告诉您吗?”

    又说了几句,她挂了电话,没有立刻回到饭桌旁,而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去冰箱里拿出一罐果啤。

    “怎么。”

    “没什么。”闻人玥喝了一口果啤,支着下颌出神,“突然想喝点酒。你先吃。”

    喝到一百毫升她就自己会说了。聂未没问下去,继续吃饭。

    为什么聪明人吃饭看起来都赏心悦目?喝了半罐之后,闻人玥突然把果啤往桌上一放:“格陵政府应该向智商超过一百二的杰出市民加收聪明税。用来帮助我这样的人就业。”

    聂未心中觉得好笑,亏她想得出来这种苛捐杂税:“我直接交给你。”

    闻人玥也笑了,笑完又伸指在桌面上划着圈。等聂未吃完了,她才道:“小师叔知道吗。格陵政府对于帮助伤残人士就业的中小型企业有扶植政策,除了不必缴纳残保金之外,还可以按比例减免不少税务。”

    “我知道。”双耳琴行早在聂父经营期间就已经开始聘用盲人调律师,一直延续到聂今掌权。

    “怪不得今天店长和我说话,语调很慢,每句话都重复两次,原来当我傻的。”闻人玥气愤又伤心,“他们叫我明天去签合同的时候带上伤残证明。”

    她的心情真是说不出来复杂。觉得自己有能力胜任这份工作,可是和伤残人士抢岗位明显哪里不对:“我说我没有。店长还是叫我去,但感觉很怪。”

    聂未明白了。

    因为是正常人,所以受到就业歧视,当然要气得喝闷酒。

    “我十六岁拜你外公为师的时候只有一米七六。”聂未淡淡道,“五年之内长了十五公分。”

    一米七六已经在伍门弟子中鹤立鸡群;平时不觉得,每次假期过后,伍宗理看到他都会叹气:“聂未,你不能再长高了。”格陵男性平均身高是一米七五,女性平均身高是一米六三:“叫整个手术团队如何迁就你。”

    讲出这段往事,聂未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而冷静;闻人玥倒是笑得不行:“小师叔和外公的烦恼真高端。”

    哪里高端?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规矩和准则。这个社会本来就是优胜劣汰,不仅仅是你,包括那些店员,盲人调律师,业务能力一定比一张伤残证明有价值得多才会被留下来:“不需瞻前顾后。”

    听聂未这么一说,闻人玥心情轻松了不少,重新拿起筷子来吃了一大口米饭:“嗯。”

    收拾了过夜的东西,两人回灵月郡。上车后,闻人玥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簇簇新的一百元来。

    他开车,她折纸;折好了递给他:“送给小师叔。”

    聂未看了一眼躺在她手心的折纸,有些惊讶她居然能用一张钞票折出一箭穿心的图案:“不要。”

    闻人玥咦一声:“不好看么。”

    聂未淡淡道:“师叔侄之间,这种礼物不合适。”

    闻人玥想想颇有道理,便要拆开再还给他;聂未见她不受教,只得道:“别拆。帮我放进皮夹。”

    “在哪里。”

    “裤子口袋。”

    “没有……哎!?”他侧身,挪动了一下双腿,闻人玥立刻把手缩回来了,“……师叔侄之间,这种接触不合适!”

    反击完了她自己也失笑:“要放在哪里才好呢?”

    其实皮夹在外套的内口袋里。里面只有一些零钱,没有照片,卡倒是有好几张:“刚才吃饭前小师叔想说什么来着。”

    和她的快乐相比,他的工作真是按部就班,乏善可陈:“你想知道什么。”

    “唔……”闻人玥的思想本来就浅薄,问的太深刻她也听不懂,“早餐会的东西好吃吗?”

    “嗯。”

    “实习生乖不乖。”

    “乖。”

    “有没有遇到肖玲珑那样的病人?”

    聂未咳了一声:“没有。”

    “对了,我看新闻说一台法拉利与水泥车相撞,车主是富二代,违章前科可以追溯到七年前——”

    聂未点了点头,算是默认;闻人玥义愤填膺地拉着安全带:“死性不改!”

    生了一会儿气,她又好了,促狭地眨眨眼睛:“有没有约年轻貌美聪明伶俐的女病人一起查房。”

    聂未啼笑皆非,一踩油门——快点把这年轻貌美聪明伶俐的睡美人带回去才好。

    到家后,聂未先好好地治了治她的淘气,然后闻人玥就衣衫不整地逃进浴室去了。聂未看见卡与现金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柜上,想她大概是早上出门时不方便携带,就帮她放进皮夹。

    皮夹里有几张积分卡和收据,还有一张打了钢印的证件照和一张全家福。

    证件照来自于她的伤残证明。那时候她的脸庞还有些浮肿,戴着应思源帮她定制的假发,表情僵硬;全家福是闻人延,匡玉娇和闻人玮来格陵看她时四人一起照的,她坐在轮椅上,浅浅地笑,鬓边簪一朵白花。

    聂未看过照片,心内也有些惆怅。把皮夹放回去时,他发现包内还有一盒用一块男士手帕包着的牛奶。

    关于这块手帕的来龙去脉,聂未早已忘记。看了一眼,又给她放回去了。

    闻人玥香喷喷洗完出来,聂未正在接电话;他看了正欲缩回浴室里去的她一眼,示意她过来床上。她擦着头发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坐下,看到床头柜上的卡和现金已经收起来了,便无声地对他一笑。聂未拉着她窝进自己怀中,嗅她身上的香味。

    “……太好玩了!我要多玩两个月,让琴行倒闭吧!我不管了!反正现在有人养我!哥,我现在才发现,女人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自己的男人有两把刷子——一把是有卡刷,一把是随便刷!”

    “以前的说法是女人只喜欢男人送她两朵花,一朵是有钱花,一朵是随便花。”电话挂了之后,闻人玥才在聂未怀中拱了拱,“真与时俱进。”

    聂未将她微湿的发丝拢到耳后,柔声问道:“你喜欢什么。”

    “唔……红千层!”她突然想起来有一种花长得就像刷子一样,叫做红千层。上次和应师叔去植物园看到过。她笑了笑,有些惆怅,“花无百日红,却有红千层。”

    花有红千层,她的快活,她的香甜却只有薄薄的一层。就好像咖啡表面的奶油,糖果表面的甜霜,舔掉就没有了:“我去洗澡。”

    聂未把手表除下来放在床头柜上,beeper仍随身带着。闻人玥试着戴了戴尚有余温的表,结果手臂一垂,表就掉到地板上去了。她吐了吐舌头,捡起来放好。

    浴室隐隐传来歌声;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听的清清楚楚是《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高中军训时她学过,也听人唱过——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

    聂未出来时,闻人玥坐在床上听MP3。他走过去,她抬起眼睛——看来每次洗完澡随便围一条浴巾是他的习惯。闻人玥摘下耳机:“小师叔的妹妹要蜜月旅行多久?真的要多玩两个月么。”

    你也不嫌拗口:“叫她聂今就行。”海上旅行一开始确实很有意思,呆久了就会产生厌倦感:“即使她想玩,工作可不等人。”

    闻人玥兴奋道:“坐游轮啊!我初中毕业时也坐过游轮。”

    那次内河旅行全班同学都去了。她跟在一班女同学后面到处玩,结果走散了:“船太大,又都是陌生人,我一直在甲板上转来转去。”天都黑透了才有船员发觉不妥,带她去了广播室,叫老师来领:“现在想起来也很丢脸。不过后来我就特别注意记路了。”

    听来真是天方夜谭:“你那时十五岁了。”

    闻人玥惭愧道:“爸爸给我订的是一等舱,与其他船舱之间有一道门。我又忘了带房卡。”她实在不记得有这道门的存在,不敢过去与门卫说明:“你说是不是很蠢。”

    聂未仍觉得难以置信:“你的同学呢?”难道没人发现她不见了?

    闻人玥不以为意道:“不是对小师叔说过了么。我和同学们相处的不算很好。然后哔地一声,小师叔就被beeper带走了。”

    “那天的晚饭特别好吃。”见聂未脸色有些僵,她岔开话题,“吃的是苏式爆鱼。一端上来,我说‘咦,这才不是鲍鱼呢。’”差点又闹笑话来着:“我现在也会做了。下次做给小师叔吃吧。”

    “阿玥。”聂未低声道,“你是不是很介意——”

    当然介意——那时候不懂事么。现在没有了:“小师叔的时间很宝贵,要用来做更重要的事情。”

    她的善解人意并没有令他很高兴。他乌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侧身躺下:“睡吧。”

    咦?

    哦。

    她别别扭扭地躺下来。

    关灯后过了一会儿,闻人玥听见他那一侧窸窸窣窣,然后什么抛到了她脸上。她扯下来,原来是浴巾:“……小小小师叔喜喜欢裸睡?”

    “嗯。你也试试。”

    “啊……我……”

    “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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