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稳坐徐州城,依然做着复辟梦。他认定这场梦会成真!
不当皇帝的袁世凯死了
袁世凯虽然顺水推舟地向全国发布了“取消帝制”的通令,并且应冯国璋等人的“慰挽”留在大总统位上。可是,全国早已轰轰烈烈掀起的反袁反帝运动,却丝毫不见降温。袁世凯焦灼不安了:“你们不是反对帝制吗,我不当皇帝,还当我的大总统为什么不行呢?”
袁世凯消瘦多了,消瘦得有些萎靡。白天,他吃不下饭;晚上,他尽做噩梦。袁世凯这神态已经有五个多月了——还是初春开始的:元宵节晚上,他在居仁堂大厅里举行一次家宴,想好好地庆贺一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元宵。谁知还未等月亮出山,妻妾们便又因为“妃”“嫔”之名争得狗叫鸡鸣。六、八、九姨太率先结伴退走了;二、三、五姨太笑咧咧地说:“谁想走谁走,咱们吃、咱们玩。还不知有没有明年的元宵节呢!”于氏“娘娘”不高兴了。她绷起脸膛,说:“闹归闹,吵归吵,说什么‘丧门’话?没有明年元宵节有什么?难道说都不活了?”
袁世凯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从那之后,便再也振不起精神。袁世凯不再下楼了,文案阮忠枢为他草拟的各种电文他也懒得看。帝制取消之后,他觉得他更孤独了,很想找人谈谈心。可是,找谁呢?他闭目想想,总摇头。段祺瑞总是跟他说不着边际的“官话”。他想找吴佩孚,“那人有学问,攀谈起来有益”。可是,吴佩孚却连影子也见不到。袁世凯本来是有许多心腹的:“筹安会六君子”的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十三太保”的朱启钤、周自齐、梁士诒、张镇芳、雷震春、袁乃宽、段芝贵等,都是当代名士。只是,除了段芝贵之外,谁也不到他身边来了。袁世凯是北洋之祖,他最得力的助手有三杰,如今,称为北洋龙的王士珍不照面了,那只北洋虎段祺瑞成了半死不活的人,称为狗的冯国璋又是那样热冷无常,远在南京。袁世凯感到孤独冷清了。
“香岩,”袁世凯呼着段芝贵的雅号说,“这些时来,你总在躲闪着我,有事瞒我,是不是怕我添愁?别怕,我能经得起,你只管说。”段芝贵想了想,说:“你还记得陈宧这个人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他。跪在地上,啃着我的靴子,泪流满面劝我称帝。”
“他变了!”
“变了?”
“已发出通电脱离北京,跟冯玉祥到东南方面去了。”
“啊?!……”
“陈树藩也不是个正人君子。”
“他?陈树藩也反了?”袁世凯惊慌了,“当年,是我叫陆建章把陕西都督让给他的。他称我是‘不祧之祖,共戴之尊’。他也会反我?!”
“反了,已经发表《独立宣言》。”
袁世凯软瘫在座椅上。“我……我……我真的失掉了人心?!”晚上,他的大儿子袁克定来了,又给他带来一个很使他痛心的消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唐天喜竟被湖南革命军赵恒惕用三十万两白银收买去了,倒转枪口,消灭了袁的第六师,杀了师长马继增,拉着队伍“护国”去了。袁的另一员大将被任命为湖南都督的汤芗铭,竟然敞开西南大门,跟着他的兄长汤化龙独立了……袁世凯再也睁不开眼了。“陈、陈、汤呀……”
袁世凯患病了,多种病齐发,最严重的是膀胱,尿毒已渐渐蔓延至全身。一个外国大夫给他扎针,用火罐导尿。导出的竟然全是血水。他呻吟着告诉家人:“把段祺瑞、徐世昌找来。”段、徐二人来了,坐在袁床前默不作声。好久,袁世凯才把大总统印交给徐世昌,说:“总统应该是黎宋卿(黎元洪字宋卿)的。我就是好了,也准备回彰德啦。”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人传“袁世凯死于‘二陈汤’。”
袁世凯死了。这是1916年6月6日晨六时,那时他五十八岁。袁世凯死的时候,南京冯国璋正在紧锣密鼓地另立山头。辛亥一役,他未竟全功,心中颇为怏怏,曾多次和张勋密谋恢复清室。袁世凯登基洪宪,全国哗然。冯见时机已到,便想借西南势力倒袁,妄图自任总统。于是,决定召集各省势力来南京共商大计。冯国璋想争得张勋支持,便给张勋发了个密电:
袁既称帝。则大总统资格已经消失。今各省群起反对帝制,是袁已失去领导全国之地位。今后军国大事应举何人主持?应由南京会议解决。
张勋对于另谋国主历来不赞成。他只想复辟。所以,他只给冯回了一个冷冰冰的电报:
假借西南之力倒袁,西南人会否与我同力?我恐此举徒生枝节。
张勋不热心,冯国璋心慌了。他不得不匆匆赶往徐州。张勋仍冷淡,冯国璋只好孤注一掷,在南京召开能够同心的一些省的督军会议。冯国璋的南京会议尚未进行,袁世凯死了。
张勋高兴了,急急忙忙写了封信,派参谋长恽毓昌到南京去见冯国璋。冯国璋见恽毓昌匆忙来宁,心已明白。拆信一看,见是:
我公平日主张,今日时机业经成熟,静待我公宏谋硕画以竟厥功。
冯国璋见是约他共复清室的,忙回信,让张勋先率万名兵士发难,他即带兵五千后继。
张勋得到冯国璋的信大喜,一面分别致电平日赞成复辟的各军阀,一面派顾问王宝田去上海约胡嗣瑗来南京和冯国璋具体商量复辟大计。
冯国璋本无心复辟,他只想借张勋之势力最后达到夺取大权的目的而已。袁世凯死得匆匆,冯国璋思绪未定,答应与张勋共同复辟,一旦冷静下,便尽反前言。胡嗣瑗从上海赶到南京时,冯国璋只给了他两杯水酒,便敬而远之。并请胡转告张勋:“复辟事宜慎行,请绍帅先与各方磋商,有了共识,再作进退。”仿佛这件事昔日从未同张勋谈过。张勋接信后,拍案大骂:“人说冯国璋是条狗,如今看来狗也不如。不同意复辟为何让我先出兵一万?当初你来徐州找我联合反袁,不是也说‘为了复辟’吗,今天怎么又出尔反尔了?……”骂了一阵子冯国璋,又骂安徽督军倪嗣冲:“这个倪丹忱(倪嗣冲字丹忱)也不是个东西,当初你陪冯华甫来徐州邀我反袁,我知道你是袁的亲信,我不列名你却列名加入了。现在冯华甫不干了,我看你怎么样?”
骂归骂,冯国璋不带兵“后继”了,并劝他“慎行”,张勋觉得孤掌难鸣,不敢贸然行动。徐州整装待发的一万兵马只好停步待命。
前文叙过,当初反对“二次革命”的时候,冯张有个“先入(南京)者为王”的诺言。张勋率先打进南京,冯国璋无可奈何地推荐他任江苏都督。张进南京后,大肆抢掠,结果抢到日本人头上,闹了一场大风波。日本人提出强硬抗议,要求张勋离职。袁世凯当然不敢违抗日本人,只好派阮忠枢去南京,劝张主动辞职,张却不干。日本人压力大,袁世凯左右为难,最后答应给张勋个安徽都督,外加长江巡阅使,节制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五省水上警察,并准于报销都督府开支六十五万元,开拔费五十万元,张勋这才罢休。
可是,张勋这个安徽都督移军时竟不去安徽,五省巡阅使却又不去长江,而偏偏屯兵徐州,并且占领徐州至海州大片地盘。继任江苏都督的冯国璋眼看自己的一片军事要冲被张占去,自然心生不满。袁世凯死后,各省都督改督军,冯国璋曾电请张勋移军安徽安庆,张勋却置之不理。北京政府没有勇气冒犯这个大军阀,只好由张勋赖在徐州不走。因而,冯国璋也就气上加恼,时时想搞垮他。倪嗣冲是安徽督军,又是皖系军阀骨干。张勋去不去安徽与他关系极大。他时刻注视着张的行动。张勋决定不去安庆,倪嗣冲自然高兴。但张勋想干什么?倪嗣冲说不清楚。就在这时,冯国璋召集督军南京会议,袁世凯一死会又不能再开,倪嗣冲即和张勋密谋,结果,把在南京参加会议的奉、吉、黑、直、豫、晋、皖七省代表邀到徐州,来与张勋结盟。张勋兴奋了。
康有为风流“易牙居”
1916年。夏。
入夏以来,徐州一直无雨。穿境而过的废旧黄河,河心干枯,河岸飞沙,弄得古城上空终日沙雾弥漫,浑浑浊浊;连云龙山坡的松林也显见得萎枯脱绿了。
徐州的黎民百姓,尤其是城郊的庄稼人,望天长叹,愁眉紧锁。冬麦拔不出节,春禾种不下地,秋天收不了粮食,冬春吃什么呀?
巡阅使衙门里的张勋,近日却一反终日的沉默,变得欢快起来:上将军服穿在身上,八字胡修得齐齐崭崭,马靴虽然笨重得举足有碍,他还是一天到晚穿上,并且里里外外地不停走动——张勋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一个胜利者,一个极度的乐观主义者!人逢喜事精神爽!
张勋有喜事:七省督军或督军的代表云集徐州,是来靠他这棵参天大树的,他扬眉吐气了。
徐州要开第一次关于复辟的督军会议了,张勋将要成为盟主,他效忠清室的夙愿终于实现有日,张勋看到了曙光。
晚上,他到花园饭店一位一位地拜望了各位督军和督军代表,向他们表示徐州欢迎他们,“张绍轩谢谢各位光临!”然后,钻进密室,同康有为进行商谈。
五十九岁的康有为对于六十三岁的张勋原来并无深交,更谈不上什么志同道合。他认为张勋不过是一个守门的家丁,让他去护理一个院落,能干得很好;让他管理这个院落,他却无这种才能。充其量是一只看家的好狗。现在,这只狗要在中国兴风作浪了,要作为一种势力的总代表去更改国家的面貌了,康有为认为他“没有这个能耐”。当年,他联络了国内那么多精英,搞一项革新变法,都无可奈何地失败了,一介武夫企图更改国家制度,谈何容易!所以,康一再提醒张勋,“要慎行,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务必有十分把握,才可举事”。
张勋一边听一边锁眉,仿佛觉得这些话“太空、太不着边际了”。他问:“南海先生的意思……”
康有为知道张勋听不懂他的话,又说:“要先结盟,要有宣言,要一切围绕复辟。”张勋这才点头,并说:“现在时机成熟了,我想先向全国发一个通电,表明态度,争取更多人的支持。”康有为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张勋心里一愣:“咋,这样做不行?”
康有为缓缓地站起身,就地踱着步子,慢条斯理地说:“项城失人心,引起全国激愤。现在他死了,国人心情尚未稳定,一时进退,尚无定夺。我想……”
“你想如何?”张勋忙问。
“先投石问路,静看动态。”康有为说,“最好是先以‘保境卫民’为旗帜,向国人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强调民心思安,我辈有责。”
“仅此?”
“当然不是仅此!”
“还说什么?”
“还要充分说明‘大清朝的深仁厚泽’。”康有为说,“明白人会懂得你的心计;糊涂人也会眼望着徐州!有此一步,就不愁……”
“好!我明白了。”张勋命人连夜发出了虞电。果然措辞得当,蓄意深刻。由于心情好,张勋说:“南海先生,你来徐州多日了,尚未畅饮。今晚我在‘易牙居’设宴,咱们好好谈谈。”
“你不去款待各省代表?”
“明天款待。”张勋说,“咱们今晚有大事谈。”
徐州“易牙居”,是一座颇具特色的饭庄,坐落在市中心的文亭街上,它集有连云港的海鲜,微山湖的野味,大运河的鱼虾和淮海平原的四时鲜蔬,制作出有强烈地方特色的乐天鸭子、愈炙鱼、东坡四季鱼、羊方藏鱼、清烧鱼丸等几十种大名菜,是一家享名徐淮数百里的菜馆。那一日,陪同康有为的除了张勋,还有秘书万绳栻和定武军司令、徐州镇守使张文生。四人先在密室会谈,无外乎复辟步骤、力量、方法。康有为着实为张勋出了不少良策,他劝张勋“一定要争取更多的支持者,要有强大的同盟军”。他特别告诉张勋:“无论同盟军多少,盟主一定是你的,当仁不让,要有统帅权。”张勋说:“北京方面如何处理?”
康有为说:“结盟之后,有了更多的支持者,北京无论什么人都会看着你的眼色行事。若是你孤军一支,北京谁也瞧不起你。”
康有为说着,张勋点着头。一切都心领神会了,这才走进餐厅。宾主落座之后,康有为方才发现餐馆名为“易牙居”,笑了。
“绍帅,”他对张勋说,“你也算老徐州了,这个馆子的名字挺有意思,能解释一下吗?”
“这……这……”张勋只会领兵,他虽然在徐州驻兵五年了,却从不询问徐州的人文景观,哪里知道“易牙”是什么含义。他望望万绳栻,万绳栻急忙背过脸去;他又把目光投向张文生。
幸好,张文生是本地人,最近又同“易牙居”的名厨翟世清有过交往。这翟世清原本是康熙年间徐州名厨李自堂的六世徒孙,颇有点文化。自然把餐馆名的来由对张文生说了。所以,张文生也就胸有成竹地“文绉绉”起来。他笑笑,欠欠身,说:“徐州是我的祖籍,地方掌故略知一二。但不知记忆确否,说出来,还请南海先生指正。”
“别客气了,快说吧。”康有为说。
“易牙者,周代的烹饪大师,又是食疗法的创始人。”张文生说,“曾三次来彭城(徐州)学习烹饪技艺……”
“易牙来徐州学艺?”显然康有为不相信这件事。
张文生笑了。“南海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彭城人的老祖宗是篯铿,也就是那位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他是中国烹饪的始祖。屈原的《天问篇》中有诗:‘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就是说的此人此事。”
“领教了!”
“还有呢,”张文生刚刚学来,现学现卖。他又朗诵了一首诗:“燧人取火熟食兴,篯铿调鼎五味精,鱼羊雉菰有馔羹,爨法技理源大彭。”
康有为笑了。“徐州,不愧为烹饪术的发源地。可敬可佩!”
张勋听得似懂非懂,也不想探问,只是举杯劝酒:“来来,干杯,干杯!”
康有为素以“文圣”自足,从不服别人的见识。张文生在他面前大谈易牙、篯铿,他心中早有些不快了。赞扬了张文生一句之后,故意冷笑笑,又说:“据史科称,易牙是当过齐桓公的御厨师的,是齐桓公宠爱的“三奸”之一,由于参加宫廷政变未遂而逃亡了。大概就是逃到徐州,开了这爿‘易牙居’吧。”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是此时,那位名尉翟世清前来敬酒。听得此说,但不知道这位客人是谁,也想在桌前卖弄一番。于是,便一边捧酒,一边说:“这位大人的话,说得很不错。易牙最后是逃来徐州的。不过,易牙在齐桓公帐下还是风流过的。当年齐桓公九会诸侯时,易牙做了一桌‘八盘五簋’的宴席,吃得各路诸侯仰天大笑!这‘八盘五簋’的宴席,就是在徐州学的。”
“怎见得?”康有为问。
翟世清说:“有诗为证。”略一沉思,翟便朗诵了一首七绝:“雍巫膳馔祖篯铿,三访名师古彭城;九会诸侯任司庖,八盘五簋宴王公。”康有为虽觉此诗不佳,但出自一位厨师所记,还是赞扬几句。康有为对“易牙居”的饭菜十分满意,又同翟世清攀谈有时。询问了饭馆的变迁,掌勺主师的承继,激起了诗兴。遂要来文房四宝,提笔留下一首七绝:
元明庖膳无宗法,
今人学古有清风。
彭城李翟祖篯铿,
异军突起吐彩虹。
康有为醉醺醺地从“易牙居”回到住处,原本想着倒在床上,痛快快地睡他一宿。不料张勋随他来了,并且坐下就不走。他只好强打精神,陪他对坐。
张勋心神不定呀!他本来想着同各路诸侯拍拍胸膛,击手打掌就可以共同发兵北京。经康有为一提醒,他才明白这事不那么容易。就是这次督军和督军代表会该做些什么?他心中也没数。此刻,张勋才明白“武是无法治国的”。他得请康做他的“军师”,做他的“主谋”。
“南海先生,这次会议的成败进退,全凭先生了。说真话,这样大的事,要我说明个子丑寅卯,拿出个统调方案,我实在无能为力。若是有二万三万兵,由我指挥,这还差不多。”
康有为已有几分醉意,听得张勋如是说,昏然起来。从椅子上站起,伸了一下腰,笑了。“绍帅,你就在我这里好好地睡一觉吧,我就伏在桌上为你好好地想想,认真地写写。明天的会上你就可坦坦然然地去说,去请他们通过!”
“能行?”张勋心里不踏实。
“请放心。”康有为说,“保准满意。”
张勋果然躺倒床上。康有为趁着酒性,展纸握笔,拨亮桌灯,口里一边哼着“秦叔宝拉过来黄膘马……”一边为张勋筹谋“复辟大纲”——
第一次徐州复辟会议
徐州的张勋祠堂,连日来热闹非凡。张勋一年前新纳的四姨太王克琴为他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张勋甚是高兴,决定为王克琴“庆功”,为儿子“接风”。于是,又把当年建生祠有功的大员、军需李二柱,地方豪绅段少沧、沈依人找来,千叮咛万拜托,请他们“费心操办,务必热热闹闹,使得大家都高高兴兴”。府里少不了银子钱,市上不缺山珍海味,大办一场并不为难。于是,徐州半个城池都颤动起来。
张勋四十一岁才得子,是夫人曹琴所生。谁知那孩子命舛,未逾月即殇,并且从此之后曹夫人再不生了。富贵而无后这是人之大悲!于是,张勋便接二连三地纳妾。到了他六十岁的时候,二妾傅筱翠方才为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叫梦潮;六十二岁时,二妾傅筱翠、五妾吕茶香先后又都生子,但均未成活。这更使张勋极伤脑筋,甚至怀疑自己做的坏事太多了。“我张勋问心无愧呀!是的,我贪了许多不该贪的银子,可我为我家乡也办了许许多多的好事呀!奉新县的修桥、铺路、建码头,哪一件不是我出的资?县里有穷人,我便设了五个济赈局,谁家有难我都帮;大水淹了庄稼,我从江苏买米运过去;我在天津、北京都设了江西会馆,哪一位老乡北上京津,食宿不是我供,临走还送盘费。我对得起乡亲了……”令他最痛心的是,二妾生的儿子如今都四岁了,还不会说话,伸一个指头也不知道是几?现在好了,王克琴为他生了第四个儿子,这儿子落地便哇哇直叫,五天后逗他竟会咧着小嘴笑。富胎模样,耳大眼大额宽,一副地地道道的富贵相。张勋能不喜?!他坐在王克琴床边,不知是对爱妾还是对儿子,“乖乖儿”地叫个不住口,还说:“这一下,你可为我张家争了光,为我祖祖辈辈争了光。看得出,这儿子三十年后又是一个督军,又是一个巡阅使……”
王克琴不高兴了,她用力推了张勋一把,嗔着脸膛道:“说什么败兴话?难道儿子只许像你那样,当个督军、当个巡阅使,就不许当大一点的官?我看当个大总理、大总统都够;说不定还能当个千岁,万岁的呢!你张家祖坟上就没有这点风水?!没出息!”
张勋忙改口:“能,能!咱儿子会到龙廷去坐坐。”话出了口,心里却“嗵!——”地跳了一下:“万万不能让这小子坐龙廷,篡朝是要灭九族的。张家万万不能败在这小子手里。我得勒紧他。”
为儿子吃喜面的事,连在北京、天津常住的夫人、太太都来到徐州。还有卞氏生的长女梦湘,邵氏生的次女梦绮(如今也都分别六岁和四岁了),花朵似的也来到徐州。一家总算在徐州大团圆了。这里单说夫人曹琴。
曹琴夫人自从子殇未再生之后,便对一切世事都冷漠了;又见丈夫连连纳妾,索性自己孤居养性去了。她一直住在天津,如今已是五十一岁的人了。曹琴幼时生活在贫困之中,这些年虽然身份高了,日子宽了,精神却又有诸多压抑,早已看破了红尘。早时,她在天津还去居士林大禅寺厚厚地办了一件善事,又觅人恭抄了一百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散发。若不是张勋得子,若不是张勋再三请她出来主持庆贺,她是不愿随他来徐州的。
不过,平心而论,曹琴对张勋却一直忠心不变,对诸侧室视若姐妹,从不争风吃醋,妒忌他人。即使张勋冷淡以待,她还是平心静气地维护张勋的威望和家庭的和睦。张勋的多数侧室也非常敬重和钦佩她。
曹夫人是一位颇有远见卓识的妇人,她到徐州之前,便略知张勋要复辟之事,她认为那是不可做,也不能做到的事。来徐州之后,得知复辟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心里尤为不安。她无心操理喜事,便把万绳栻、张文生找来,打听复辟情况,要他们“劝阻大帅”。后来,她觉得万、张劝阻无力,便亲自去劝。
“绍轩,”曹琴第一次这样呼丈夫的字,“复辟之事,我看万不可做。大势已变,哪是你一个人可以转得了的呢?”
张勋正在兴奋之中,哪里听得进夫人劝。但夫人常不在身边,也许是说几句“官话”。故而,他也应酬般地说:“你说得对,容我细想想。”
曹琴了解张勋,知道他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更改。她又说:“别死心眼儿了,把效忠清帝之心转向共和吧。许多人都转了呀!咋就不能拥护孙中山呢?民国没有亏待我们,民国也没有亏待清王室人员,他们都已退位,你为何还去死保,自讨苦吃哩?”
张勋听得不耐烦了,站起身说:“好好,听你的,不复辟了。”说罢,急忙退出去,心里还在发恨:“女人之见!”
1916年6月9日。第一次徐州复辟会开幕。
一大早,张勋便在房里让人给他找衣服:先是拿出的上将军服,他穿在身上,左看右看,觉得不舒服。命人换上督军服。穿上了,还是不如意。再换什么衣服?连他自己也说不定。长江巡阅使,是袁世凯委任的,服装还是袭清,与上将军服差不多,还不如督军服威风;而督军服又只能算是一个地方官服、一个省里的权威服装,更显不出威风。辛亥年,他曾署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并加了个“世袭二等轻车都尉”的头衔,因为时间很短,便改制共和了,张勋又忙着“叠请解甲归农”,还没有来得及做一套像模像样的朝服,花翎顶戴虽有,并曾受黄马褂,可都是藏在北京老宅南河沿了。在徐州主持这样一个七省督军的联席会,他张勋总得在衣着上显显威风,但却又显不出来。他急得像锅上蚂蚁,匆匆走动。还是万绳栻给他提了个醒,让他“一身绅士打扮,以见古朴;待通过仪程,取得盟主席位,再威风也不迟。”
张勋果然是长衫、马褂,手里还拿一把黑色折扇到会场——6月新夏,长衫、折扇都是应时的,唯独外加马褂,有点不伦不类。难怪当时的小报评述说“像会议本身一样,令人不知暑寒”。
会议是在徐州霸王楼的大厅里举行的,兴许是想借西楚霸王雄风,来显示复辟决心。谁知会议一开幕,便出了乱子:主持会议的定武军秘书长万绳栻没头没脑地首先提出了结盟问题,还说:“选出盟主才好主持大事。”七省代表一片惊愕:有人摇头不理,有人说是多此一举,有人干脆反问:“咱们这到底是开的什么会?”
——原来七省督军是到南京参加副总统冯国璋召开的会议的,目的是想拉一派反袁、反革命党的第三势力。谁知会未开,袁世凯死了。人死了,无须再反,再干什么,尚无定局。安徽督军倪嗣冲才把这群人拉到徐州。到徐州做什么?大多人心中无数。说是第一次复辟会议,那是张勋一厢情愿,单相思。
会议一乱,只好暂停。而后,张勋盛情挽留,大家索性古城一游。还好的是,边游边谈论,总算不离主题。这样,会议从9日开到20日,足足开了十二天。盟虽未结成,张勋做东,自然处处以“盟主”自居。最后这一天,由万绳栻宣读了经过与康有为精心策划的《决议十条》:
一、尊重清室优待条件;
二、保全袁大总统家属生命财产及其身后一切荣誉;
三、要求政府依据正当选举手续,迅速组织国会,施行完全宪政;
四、独立八省取消独立,否则准备以武力对待;
五、绝对抵制迭次倡乱的一般“暴烈分子”参与政权;
六、严整兵卫,保全地方;
七、抱定正当宗旨,维护国家秩序,设有用兵之处,所需军旅饷项,仍当通力合筹;
八、拟俟国事稍定,联名电请政府罢除苛细杂捐,以苏民困;
九、嗣后中央设有弊政足为民害者,务当合力电争,以尽忠告之义;
十、中央实行减政,遇事筹商,对于国家前途,务取同一态度。
十条读完,会场活跃了——对于这样不痛不痒的“决议”,大家自然无拘无束,愉快轻松。于是,纷纷提笔,在“决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尽管如此,张勋还是十分高兴的。这个“决议”无论内容如何,因为是在徐州,是在他辫子军的领地签的,无疑,他是盟主。有了盟主地位,张勋便觉腰杆硬了。于是,撇开刚刚签订的“十条决议”,张勋即兴大谈起对时局的“高见”来:
“我们为甚要在‘决议’第一条就提出‘尊重清室’的事呢?我们不能不尊重清室,圣上虽然逊位了,大清朝对我等的深仁厚泽,我等是不该忘的,谁没有领受过皇恩雨露,谁不是深受皇家厚封?再说,咱中国几千年都是皇帝说了算。为甚?因为皇帝是天,是天子,替天行道,说的都是正道。除去皇帝谁行?革命党咋革?共和咋共?离开孔圣人老人家的训谕,我看谁有新法儿?中国还不得乱了套……”
刚刚松弛的会场立刻又紧张起来,人们望着兴奋得额冒汗珠的张勋,不知他在说什么。“刚刚签字的决议还说‘依据正当选举手续,进行组织国会,施行宣传宪政’,怎么又大谈起‘大清朝深仁厚泽’呢?”好在该玩的玩了,该吃的吃了,凭他辫帅说什么,都不是金口玉言,任他说去吧。
第一次徐州复辟会议,草草收场。
曹夫人义助孙中山
来徐州参加督军会议的人们走了之后,张勋舒服地躺在床上一下子便睡了一天一夜。当他第三天傍晚醒来之后,揉了揉尚未醒透的双眼,挺腹做了一次深呼吸,他猛然感到不舒服起来。“我这些日子究竟忙活的甚?督军会到底取得了甚效果?”
是的,督军会是没有实际效果。张勋的最终目的是复辟,可是这次督军会议竟未曾列入议程,“十条决议”也只字不提,他自己虽然在结束会前说了一大通话,竟然也不黑不白。“张绍轩呀张绍轩,你日夜操劳的会议到底为甚哩?你为甚一字不提恢复王朝的大事?”他反掌拍着自己的脑门,自责起来:“混蛋、混蛋!大混蛋!”然而,张勋却又不承认自己混蛋。“事情坏就坏在康有为手里。探什么路?都是领兵的军人,心肠子直直的,干不干一句话,多痛快!这好,会议开了十多天,正话一句没说,干甚哩?康南海到底怀的甚肚肠?”
许多天来,张勋累坏了。他觉得腰背都有些酸疼,疼得直不起来,眼也懒得睁。本来就矮小的身子几天来仿佛又矮了半截;他伸手抚摸一下腮,瘦得只剩一副颧骨了;连唇边那绺八字胡,也蓬乱松软起来。
“来人!”他大叫一声。
一个侍卫匆匆进来。“大帅。”
“把秘书长请来。”
侍卫出去片刻回来了。“万秘书长现在祠堂跟夫人谈话。”
“跟夫人谈话?谈甚?”
“小人不知道。”
“滚!——”
侍卫急忙后退。
“回来,去请张总司令。”
侍卫将要转身,他又大喊:“不要去了,不要去了。”
侍卫站立门外,不敢进退。
张勋背着身子,待了许久,猛然觉得眼角不舒服。搭手摸了下,两眼角全是黏黏糊糊的眼粪,他用小指的长指甲,左右开弓,一边一边挖出来,然后才转身去洗脸。当他发现侍卫仍木呆地立在门外时,他向他摇了摇手,连声说:“去去去。”
张勋生祠一个幽静的房子里,夫人曹琴坐在八仙桌的一旁,脸上一片愁云,两只大眼睛也变得沉迟无神起来,眼角好像还流着一丝泪水。今日,她忽然穿起了皇宫里赐给她的一品夫人服,胸前那八团大花还闪闪发光;她两手操在下腹,胸脯有点微含,面前侍女为她泡的一杯婺源茗眉——曹琴没有茶瘾,为应酬场面,她不得不附庸。但她只喝江西婺源产的茗眉。最先,她只是挺喜欢那茶的纯绿;后来,那鲜爽甘醇的滋味吸引着她;再后来,她见那茶叶的形状弯曲似眉,翠绿紧结,银毫披露,尤爱不释手。所以,便成了她最钟爱的饮品——散发淡淡轻烟和醇香,可是,此时夫人连瞥也不瞥它一眼。
曹琴夫人有心事呀!张勋当面对她说过不开督军会了,可转脸便开了十多天。她觉得他欺骗了她。这一层,曹琴尚还理解,不想计较。“男人的事让男人去做,女人跟着掺和什么?”她不放心的是复辟。她一直认为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危及九族灭门的事,她不能不问。
坐在曹琴夫人对面的是定武军秘书长万绳栻,一个文质彬彬、修饰有度的中年男子。他垂着头,沉默着,显见得那面色是十分焦灼不安,但却又无可奈何。
沉默许久,曹琴终于开了口。
“公雨,你跟大帅这么多年了,甚知他的为人。皇上明明逊位了他还是效忠到底。什么到底?还不是到死!这是明摆着的事。可你,你在他身旁不光不劝阻,还帮他……”
“夫人……”万绳栻有点委屈,想解释。曹琴摆手,阻止了他。
“我不冤枉你。”曹琴说,“督军会上那个‘十条决议’不是你宣读的吗?我想那个什么决议只怕就是出自你的手。别人谁行?”
“夫人,这事……”
“我知道,还有南海那个康有为。”曹琴有点动怒了,她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早已发福的身体,眨了一下眼睛,先不耐烦地“哼”一声,接着说,“变法,变法,变得身败名裂。老老实实在海外找个地方活下去不就完了,天下这么大,哪里容不下一个康有为?偏偏这时候风风火火地来到徐州。这不是给老头子火上浇油吗!”
“夫人,”万绳栻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大帅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认定的事,别人谁也无法更改……”
“那你就助纣为虐?”
“我不是这个意思。”万绳栻忙说,“我是想说,大帅想得并不一定是错的。”
“我明白,皇上待张家有深恩厚泽。张家不忘不就完了。他逊位也不是张家逼的,说不定……”曹琴收住了口。她本来想说“是气数尽了”,可又怕获罪,忙改口说,“啥都不说了,我把你叫来是让你办一件事……”
“请夫人吩咐。”
“还得去劝大帅,不,得去阻止大帅,万万不可再提复辟。复辟不是你定武军一家能办成的。好好练兵,保一方黎民安康也就行了。”
万绳栻点点头,说:“好,好。我去劝阻大帅。”他朝曹琴走近一步,又说:“夫人,康南海还在徐州没走。”
“我知道了。”曹琴说,“康有为不是个正人君子。见了他告诉他,就说我的意思,定武军的事别让他瞎闹闹,大帅这里不缺他这样的人。”曹琴叹声气,又说:“公雨呀,闹不好,闹不好,将来使我张氏子孙没有赶饭的地方了!你去吧。”
万绳栻走后,曹琴想好好休息一下。她该舒坦坦地睡一觉了,来徐州快一个月了,家事外事,把她扰得没有片刻安宁。她悔恨不该到徐州来。“在天津多清静,凭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耳不听,眼不见,心不烦。如今,听也听了,见也见了,怎能不烦!”既来了,想清静也清静不了了,只好过问。她无法去睡。她觉得万绳栻没有办法扭转张勋想办的事。她还得出面。
出面干什么呢?曹琴又没了主张。
毕竟是妇道人家,对于纷乱的天下形势,她无能运筹,左右不了。她只有独自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甚至连往日料理奉新老家的周济、兴利的有条不紊的本领也不复存在了。张勋这样的事情风险太大了。“你都六十好几的人了,即使复辟成功了,还有你几天好日子过?万一失败了,杀头灭家你是不在乎了,这后代儿孙咋办?”曹琴没有子女,可是,张勋却是子女都有的,她曹琴从来都把这些子女当成己出一样看待。“老头子不为自己想,为甚不为后代子孙想想呢?”
她愁了。愁得展不开眉——做了一品夫人之后,曹琴便渐渐懂得了国家兴亡演变的事,她出身贫贱,有了身份也不想摆架子,她常常记起那些犯官或竞争失败的官,一忽儿便大厦倾倒成了阶下囚,有幸走脱的儿孙也只得隐姓埋名,流落他乡。曹琴警惕这样的事,做了夫人也不忘桑梓,不忘穷乡亲。
别看曹琴只是个家庭主妇,知道的事多着呢,并且还有颇不一般的见解。比如对于革命党,对于孙中山,她就有一片良好的印象。她认为孙中山的主张就是为黎民百姓的。“当官的不想着黎民百姓,那是第一等坏官。唉!天下为黎民百姓做事的官太少了,多出几个孙中山就好了。”往天,她只偷偷地这样想,不敢对别人说。今天,想到老头子闹复辟,忽然想起了孙中山。“这个人,以后必能办成大事……”她忽然觉得该给儿孙们做点有后路的事。
苦苦地思索了许久,她忽然想起了跟随她许多年的堂侄张肇通。好,让他替我办一件大事去。“来人,把侄少爷找来。”
张肇通就在祠堂,一听呼唤,便匆匆走来。“婶,你找我?”
“嗯哩。你坐下,我有事。”
“是不是回奉新?”
“还不定。”曹琴说,“我心里闷,想同你商量解闷的事。”
张肇通也是毛三十的人了,机灵得出奇,一直为老叔管理着天津那片公馆,是曹琴的贴心人,也是最了解曹琴的人。此人身材适中,两眼机灵,白白的脸蛋,一说一笑,一个眨眼便会出一个主张。他朝婶娘靠靠,说:“婶,我会猜准你找我甚事。”
“甚事?”
“你把万公雨找来我就明白了。”
“机灵鬼!”曹琴说,“我还不是为你们这些小辈着想。别看今天赫闪闪的人模人样,明儿一个罪,说不定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不会吧?”
“怎不会?哪朝哪代少了。”
“婶想怎么办?”
“还没想定。”
“怎想?”
“革命党在南边很有影响,”曹琴说,“听说孙中山是个很有能耐的人……”
“让叔父去投孙中山?”
曹琴摇摇头。“他不会。”
“那做甚?”
“我想让你去广州走一趟,向孙先生表示一下友好。”
“叔知道?”
“怎能让他知道?这是我想留的一条后道。说不定以后有用。”
“好,我去。婶,你说吧,怎去?”
“我这里有三十万两银票,你拿去见孙先生,就说是我对革命党的一点心意……”
“对孙先生说不说叔?”
“随你。”曹琴说,“最好别说。如果孙中山一定追问,你只说是我的私蓄也就行了。”
“我何时动身?”
“早去吧。早去早回,免得你叔生疑。”
张肇通收下银票,转身要走。曹琴又说:“你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曹琴转过身去,走进内间,拿出一个纸包和布包裹,说:“这里还有些银子钱,你走到奉新老家停停,各家都问问,该周济的都给点。听说那里的收成又不好。若是用不完,有余的就放在赤田村的济赈局好了,任他们怎么用。”又拿过一个布包裹,说:“这里是些绸缎衣料,到家分给你婶婶、大娘和小辈们,说我很想他们,以后接她们去天津住些日子。”
张肇通次日即起身去广州。
徐州第二次复辟会议
徐州第二次复辟会议,是1916年9月20日召开的。参加会议的成员虽然由前次会议的七家扩大到十三家,可是,会议开得比上一次还乱。会议一开始,十三家就往两处争,张勋接受上次会议的教训,想把这次会议明明白白地开成复辟会议。他的具体意见是:促成徐世昌组阁,段祺瑞退为徐内阁的陆军总长,夺取段的北洋派领袖地位,然后,用徐世昌为复辟开辟道路。张勋相信徐世昌,他知道徐是支持走这一条路的。
以倪嗣冲为代表的倾向皖系军阀的一派,则主张解散国会,废止旧约法,罢免西南派唐绍仪、孙洪伊、谷钟秀、陈锦涛和张耀曾五总长,以巩固北洋派势力。
同床异梦,会议如何开得下去?
开会第一天,热闹一阵子之后,张勋以东道主和盟主身份在花园饭店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宴会,出席宴会的人有:山东督军张怀芝及五师师长张树元,奉天督军张作霖,吉林督军孟恩远,黑龙江督军毕桂芳,江苏督军冯国璋,河南督军赵倜,湖北督军王占元、江西督军李纯、福建督军李厚基,直隶督军曹锟及省长朱家宝,浙江督军杨善德,淞沪护军使卢永祥及七师师长张敬尧,兖州镇守使施从滨,两广矿务督办龙漳光,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汀,北京步军统领江朝宗等人及其代表。张勋不仅把徐州名厨全找来,还特地从他的老家江西弄来最新式的景德镇瓷器餐具,丰丰盛盛、漂漂亮亮地招待了各方代表。
张勋比上次会议冷静多了,行动谨慎,语言谨慎,他要在这次会上获得他真正想得到的——名正言顺的盟主,以达到明明白白的复辟目的。
开会的当日晚上,也就是花园饭店的盛宴之后,张勋把他的左膀右臂张文生、万绳栻、恽毓昌找到密室,关起门来磋商措施。
“咱们关起门来说自己家里的话吧。”张勋显得十分平易,他给每人都送去茶杯之后说,“各路诸侯都来了,是咱们指挥他们,还是他们指挥咱们,就得看咱们会不会玩了。商量一下吧,都出出主意。”
张文生没说话,好像他对此事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在一旁品茶。比较起来,还是万绳栻活跃,他胸有成竹,抢着话题说:“今天会场上大家的情绪已经十分明白:复辟之意识并不强,一群人似乎只是想着反对国会,反对国民党;一群人却只把精力放在西南各派势力上,能阻止他们不闹事、不争权,也就达到了目的;还有一群人是反对黎政府的集权,想从下边集中力量,以下制上……”
“还有,”张勋插话说,“就是咱们这群人,目的是重扶朝廷,天下归还皇上。”
“对,”万绳栻说,“别管多少群人,得以咱们这一群为核心。否则,请那么多人来徐州干什么?”
“怎么统一法?”张勋问。
“对抗国会也好,反对国民党也好,限制北京集权也好,都得对复辟有利,让更多的人支持咱们。在支持咱们的前提下,咱们也支持他们。”万绳栻说,“国民党咱们是一定要反对的,共和就是他们倡导的,是复辟的头号对手;国会、西南势力都是受国民党影响的,国民党成不了气候,他们自然无所作为;至于削弱北京政府集权,咱们得有咱们的解释:把共和大旗打到底的政府,当然要尽大力削弱它;若是能有徐菊人那样的人组府,我们便可支持……”
张勋一边听一边点头。不过,对于谁组织政府他却不感兴趣。“有皇上在,谁都得山呼万岁!”但又有何办法呢?皇上毕竟倒下了,许多不该出头的人都出头。要把这种现实颠倒过来,得付出代价。他对张文生说:“你也说说心里话,看怎么办?”
张文生被逼着终于发了言。“我赞成公雨的意见,无论到会的人有几种态度,咱们的态度都不能变。我想,明天的会是不是先解决一个问题:结盟。上次会的教训就是不结盟。有盟才有盟主,有盟主才可发号施令。十三家十三条意见,吵闹半月还是无定主,谁说了算?有盟主就好办了。”
恽毓昌是个常做“外交”的人,有一派圆滑心态。他只表了个“两人意见都赞成”的态度,秘密会就散了。张勋没有回府,他仍然在花园饭店串联——
徐州,虽偏居一隅,但时下却几乎成为中国的政治中心,成为政治野心家进行活动的中心:除了这批明着来的督军、省长、镇守使或他们的代表之外,还有暗着来的变法派康有为,帝制派顾熬、薛大可,有北洋派下野的军人、政客陆建章,阮忠枢等;早几天,还来了东洋人田中义一、佃信夫等。张勋都奉为上宾,虚心地向他们请教,聘他们为顾问。现在,紧锣密鼓之中,他更想随时听听他们的意见。
会议第二天(即9月21日),发生了突然的变化:远在北京的安徽省长倪嗣冲匆匆赶来了。一见张勋他就说“有最紧急的任务,务请会议决定”。
倪嗣冲是皖系军阀段祺瑞的骨干,本来同张勋相处不错,只是在最近的任职上(本来应该是他出任安徽督军兼省长的,现在,督军却被张勋夺了去,他只担了一个空缺省长,心有不舒)两人有了隔阂。段氏国务院积极排除内阁中由黎元洪安插的西南派人物,他们又想借助张勋的影响。所以,倪嗣冲还是满腔热情来到了徐州。
张勋对于皖系军阀既恨又怕。他认为段祺瑞是绝不会支持他复辟的,段内阁越巩固,复辟越困难。但段氏又是陆军总长,皖系又有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并且置在京津,左右着国家形势,左右着皇上的命运。越过这伙人去办成事,很难。因而,张勋又不得不与他们套近乎。
倪嗣冲在密室和张勋对面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合肥对绍帅在徐州开这次督军会十分敬佩,希望绍帅能以国家大局为重,在会上决定几件大事。”
“哪几件?说说看。”张勋问。
“徐州会议应该决定:宣布解散国会,废止旧约法,罢免唐绍仪等五总长职务。”
张勋微微闭目,思索着“果然先走这一步,倒也好,免得我以后单独扫清这些障碍”。他笑了。“丹公,这几件事,我一百个赞成。但是,若以会议名义,我个人就难做主了,得请大家商量一下。”
“那是自然的。”倪嗣冲说,“只是要请绍帅能够列入紧急议程,再有个明白态度。”
倪嗣冲的“任务”拿到十三省督军会议上去了,但没有明白通过。有人说“回去再商量”,有人说“督军、省长之间还得统一思想”,还有的干脆就不置可否。会议搁浅了。
晚上,张勋在金城大戏院招待了一场京剧。为的是缓和气氛以达到大团结,特地演了一出全台戏《将相和》。
又次日,天刚亮,段内阁的高参、经常南北走动、领着“行秘书”衔的说客曾毓隽来到徐州。张勋一惊:“这个人来做甚?”
“云沛(曾字云沛)公光临徐州,绍轩甚为高兴。”张勋说,“诸多事情正拟求教阁下,正好可以当面领教了。”
“云沛一个行迹无定的人,平时过于疏懒,会有什么见识。”曾毓隽怕张勋把事扯远了,误了此来的大任,便迫不及待地说,“国务院对当前人事问题,甚感不称心,但又一时总难解决。合肥意思,还请绍帅能联合各地方,先阻止外交总长的任职问题,余事自然好谈。”
曾毓隽开门见山,足见段祺瑞急不可待。张勋也情愿送一个顺水人情。于是,便找到倪嗣冲、冯国璋等人商量。这些人都是反对西南派握权的,原先还有人提议要罢免唐绍仪等五总长职务。如今,要求政府罢免的通电尚未发出,段国务竟率先“示意”了,虽只是对外交总长唐绍仪发难,但总算开了个头,大家何乐而不为。稍事串通,即大多拥护。曾毓隽拿出了在北京拟好的电稿,先由张勋、冯国璋、王占元、倪嗣冲签上名字,随后,竟有四十三人附签了名字。一封“反对唐绍仪任外交总长”的通电便从徐州发出了。
唐绍仪的外交总长,是黎元洪提名的。段祺瑞是责任内阁,段不同意,唐自然无法就任。即使勉为上任,也无法行事。更加上有徐州四十三人的通电,唐已知前途不顺,未到任便随即发了自动辞职的通电。黎段矛盾之第一场接触,府(总统府)派便败下阵来,段祺瑞自然欣喜——此是题外话,暂不提。
徐州第二次复辟会议第四日,终于形成了以张勋为盟主的十三省区大联盟,并制定了《省区联合会章程》(十二项)。章程如下:
一、本团体以联络国防、巩固势力、拥护中央为宗旨;
二、本团体为防止暴动分子私揽政权而设,国会开幕后,如有借故扰乱与各省区为难者,本团体得开会集议为一致之行动,联合公讨之;
三、本团体为拥护国家安宁起见,如不得已用兵时,关于联合区域作战事宜,得公推领袖一人总指挥之;
四、本团体对于所公推之领袖,认为盟主,凡事经开会公决后,即由领袖通令遵行;
五、本团体推张上将军为领袖,遇有重要事体发生,应行主持争执,其不及往返电商者,经由张上将军代为列名,但事后应将原事由电告;
六、本团体如有必须集议之事,应由各省区各派代表到会与议,其集议地点临时决定之;
七、本团体联合以后,各方面如有妨害国家统一之行为及对于政治有非理之要求,为公论所不容者,本团体即以公敌视之;
八、本团体以外各省区如有反抗中央、破坏大局者,本团体即以补足中央制服之;
九、本团体为主持公道起见,凡有挟持私忿,假借它项名义倾陷报复者,本团体应仗义执言,加以保护;
十、各方面对于对本团体如有存心破坏及谋削弱本团体之势力者,本团体当协力制之;
十一、本团体应需经费,由各省区酌量担任;
十二、本章程仅为纲要,所有一切未尽事宜,均由众议随时规定。
捧着这份章程,张勋乐不可支,他睁着双眼望着捧他为“领袖”,授权他“主持争执”,可以“代为列名”等字眼,他昏了。“我是真正的盟主了,徐州是真正的大本营了,扶主重登大宝之日已不远了!”
就在张勋和他的秘书长万绳栻积极着手策划复辟行动的时候,全国人民对这次会一致表示愤慨,川、滇、黔、湘、浙五省督军率先发出通电斥责。9月29日,段祺瑞在全国压力下,也以政府名义下达命令,禁止军人开会干涉行政。
参加徐州会议的各省军阀一见这情况,个个心神不定起来。有的立即撤回代表,有的电呈退出联盟。徐州督军会散了,那个用“十二条章程”捆绑在一起的团体也散了。张勋复辟能不能成功?还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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