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黎元洪握着张勋的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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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辫子大帅的理想终于落到实处。不过,他也实实在在地感到实现起来困难。困难也得走!否则,留下辫子干甚?

    一个堂堂的将军竟不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见识广。你信不信?

    曹夫人洒泪诉衷情

    住在天津德国租界张家公馆的曹琴夫人,春天从徐州回来之后,一直郁郁不乐,除了敬佛闷坐之外,一般不外出,也很少与人谈话。虽然才是五十一岁的人,面上的皱纹却显见得增多,鬓角也失去了丰润,连穿戴也从简多了。她很担心复辟的事。

    这个从十二岁就失去父母的女子,天生得一副“知足”性子和满腔体贴别人的心肠,诚实、贤惠、慷慨大方。做了夫人之后待人接物依然,非常热情,在下人面前从不摆夫人架子,深得家人和士兵的爱戴;在社交上,也是张勋的一个好内助,曾经帮助张勋做了许多好事。可惜,这几年张勋纳妾多了,沉于美色,加上曹琴再未生育,张勋与她的关系逐渐疏远了,曹的许多忠言他听不进去了,有时还暴跳如雷。曹琴索性住在天津,跟他隔得远远的。但她对张勋却一片忠心,对诸侧室视若姐妹,不争风吃醋,不妒忌他人,独自过着平静的生活。

    近来她却不能平静了——张勋要复辟。要复辟就得推倒共和制度。共和是当今潮流。曹夫人觉得,弄不好这是一件抄家灭门的事。她不能无动于衷。

    正是曹夫人心情不安的时候,有人报“大帅到天津了”。她又惊又喜。惊的是:知道张勋要进京保皇上复位了——“只怕是祸大于福吧?!”喜的是他来了,正可以当面再劝说一番——“但愿比在徐州劝说有效!”

    张勋只率领两个部将和侍卫回到德国租界。他想避开到津后与各界的接触,还要再认真思索一下“到天津了,如何进北京?”

    自己的公馆,虽然门庭依旧,但他猛然觉得凄凉多了:行道旁的花草多枯萎了,过早飘落的几片树叶在轻风中滚动;行道中的砖缝间青草萋萋,沙尘一层;庭院中的主侧房舍,大多关门闭窗,无声无息。若不是先派人来家告知,怕公馆里连接应他的人也没有。张勋在院中站立片刻,心神也有点儿凄楚。

    公馆里按例为他举行了一次颇为丰盛的家宴。张勋在客厅里应酬了一阵子随员和管家之后,便急忙去见曹琴——他这些年虽然和她疏远了,不多相聚了,但他对她的感情还是不忘的,他知道她是个好心肠人,只是“见识不足”。这些年她帮他把家操理得很好,尤其是她秉承了他的心愿,在他的老家奉新办了许多件社会公益的事情,令他十分高兴。有时冷静起来,张勋也会想到她的许多长处,虽然言多语碎,那副心肠还是善良的。故而,只要回天津,他总是要到她房中跟她谈阵子心。曹琴呢,也乐意应酬他一番。

    张勋进房,房门半掩着。他一边推门,一边喊:“琴,小琴!”曹琴应了一声,随即从内间屋走出来。“你回来了。”

    二人对面坐下,桌上早已摆好了家宴。一个侍女把酒斟好,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张勋抬眼一看,见夫人一脸衰老相,且衣冠不整,忙说:“琴,你怎么啦?”

    曹琴刚刚在房内流泪了,泪痕尚在。听张勋问,满腹的忧伤陡然重升,泪水更旺了。她一边擦拭,一边说:“没怎么。”

    “你哭了,哭什么?”张勋有点慌张,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拿出手绢为她拭泪。

    “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对不住你。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你。这不,我不是一到天津就先来看你吗,你……”

    曹琴摇首叹气:“绍轩,你把我看成甚人了?我何尝想着自己的委屈了。”

    “那你伤甚心哩?”

    “我为你伤心。”

    “我做甚哩?”

    “你坐下我有心里话对你说。”曹琴揉揉眼,站在张勋身边,说,“绍轩,别去北京了吧,队伍在天津住几天,还回徐州去。”

    “为甚哩?”

    “你也是六十多岁的人哩,论年龄,也该告老还乡了。这些年我就想:为官在外,三十年,四十年,到头来,还得叶落归根,回咱奉新老家。在老家办了那么多公益事,还不是为了不忘老家。”

    “我明白,我明白。”张勋说,“我不也是不惜一切这样做吗?早几天南昌城惠民门外建码头,府学前崇礼堂房产改成公学,还成立了帮助穷家子弟读书的‘奉靖公所’,都是咱出的钱,说是花了三十万现大洋呢!”

    “我不说这些。”曹琴说,“复辟这事,可是关联身家性命的事。成功了,你还能再做几天官?官还能再做多大?咱别图这些了,保住老命吧。要是复辟失败了,你不就遭罪了吗!”曹琴又揉泪了,“爹娘殁得早,没有跟咱享一天福。这些年想把老人家的坟墓修好点,还没有修好。万一咱们再遭了罪,祖坟也被挖了,祖宗跟着遭殃,死后不能合眼呀!你千万千万不能进北京,不能干复辟的事,太可怕了!”

    张勋默不作声了。

    曹琴又说:“绍轩呀!你别糊涂,段祺瑞居心不良,他的代表在你面前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你得防备他,千万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段祺瑞怎么啦?”

    “段祺瑞怎么样你心里最明白,还用问我。我只提个醒,你千万别上他的当。”

    张勋眨眨眼睛,眉皱了阵子,才说:“好好好,听你的,不干(复辟)那事。你放心吧。过几天我就把队伍领回徐州去。”

    张勋心里很纳闷:“夫人长期在天津,连门也不出,又不同徐州接触,徐州的事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难道她有预兆,复辟真有风险,不能成功?”

    跟张勋北上的是两员大将:苏锡麟和李辅廷,他们共带一营炮兵,一营卫队,八营步兵,共十营兵马,全驻在天津北车站附近。李辅廷守着军队,苏锡麟随张勋回到德国租界张公馆。张勋想:“苏锡麟不会赶在我前把徐州情况告诉夫人?”他要去找苏问问。

    苏锡麟当时是定武军一个统领,率领三营兵驻在灌云县和涟水县一带。张勋决定北上在即,才把他调回徐州。苏锡麟同定武军司令张文生关系甚密,一到徐州他便去见张。张对他说:“你要跟大帅北上了。刚刚结束的徐州会议决定了大事:大家签字的条件是大帅推倒黎元洪。如果推倒了黎元洪,就拥护皇上复位。他们就怕不是真的拥护皇上复位。徐树铮和倪嗣冲就偷偷地说,‘咱们先赞成他复辟,等他复辟了咱们再想别的法子’。你到天津之后,务必把这些情况对夫人说,要她劝阻大帅,什么都可以办,只有保皇上复位这件事办不得,一办就糟糕,准得上当。”苏锡麟记在心上了,一到天津,他就把这话传给了曹琴。

    “锡麟,咱们徐州的事,你对夫人说了?”张勋并不急躁地说。

    “大帅,”苏锡麟心事重重,“我到徐州时,张司令叮嘱我几句话,让我告诉大帅,保皇上复位的事办不得,怕会上当,将来无法收拾。”

    “会吗?”张勋说,“他们都是诚心诚意签了字的。”

    “徐树铮偷偷地对倪嗣冲说了另外的意见,咱得防备他们。”张勋暗想:“我不怕他们,是他们心甘情愿的。”他对苏锡麟说:“以后别向夫人谈什么了,妇道人家小心眼,乱说说。到北京的事,还没有定,到时候再说吧。”

    苏说:“大帅,我个人也有个想法:咱们这支队伍有今天,不容易呀!全靠大帅费尽心机。如今的天下,还是得以拳头论班辈儿的,咱得保好咱的队伍。”

    “我明白。”张勋说,“咱们进京,是奉大总统命令的,名正言顺,谁也不敢阻挡。大总统叫咱们到北京维持治安,叫咱们调停纷争,咱就调停纷争,咱就维持治安。”

    夜深了,曹琴还是放不下心,她又着人把随张勋从徐州来的大姨太邵雯和四姨太王克琴请到面前,语重心长地对她们说:“大妹妹,四妹妹,你们两位是知道的,大帅的事我从来不过问。有你们在他身边,我放心!今天,我得拜托二位了。”

    “大姐,自家姐妹,说什么拜托。我们做不到的,你只管指教;该做的,你只管吩咐。谁不拿你老佛爷一般地看待!大姐,你说吧。”邵、王二人齐声说。

    曹琴微微一笑:“我不想指教你们,也不想叫你们干这干那。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知道大帅此番北上做甚吗?”

    “说是调停什么乱事。”邵雯说。

    “我说不明。”王克琴说,“只说叫带着孩子赶快进北京。”

    “不单是这些!”

    “还有啥事?”王克琴问。

    “还要保皇上复位!”曹琴说,“这可是件天大的事。共和了几年,再让皇上登基,这不是闹反吗!不知大帅着什么迷?如今,咱也是儿女满堂的鼎盛人家了,大帅的官也算做到家了,还想甚?你们二人随在他身边一定得好好劝劝他,千万不能干那种事。你们再在徐州住几年,大帅也该告老了,回北京、回奉新都行,该过几年平安日子了,还闹什么险事!”

    “大姐,”邵雯说,“这事,我们能办到。只是大帅听不听,不敢说。说真的,大姐说出了这件事,我和四妹还有咱们的孩子倒有心拜求大姐呢!咱们张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大姐是最受人尊敬的。连大帅也敬你。大姐该在大帅面前多劝几句。你说的话可比我们说的有分量。”

    “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曹琴说,“我毕竟不常在他身边,鞭长莫及。你们跟着他,随时可以说。如果觉得碍口呢,你们就说是我让你们说的,要怪罪叫他怪罪我。”

    “有大姐撑腰,我们会做到的。”

    段祺瑞果真服了我?!

    张勋兵临津门的时候,天津落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雨不大,但淅淅沥沥地落了大半夜,高高低低的房舍都被洗涤得一派清新;树木显得更碧绿了;穿城而过的海河,原来缓缓细流,一夜间也猛然波涛汹涌起来;穿梭在街巷的男男女女,脸上露出微笑!

    张勋在自己公馆里过了一宿,正想回营房去看看队伍,有人报:“段祺瑞来拜!”张勋心里一惊:“他,消息这么灵通,我尚未站住脚他怎么就知道了?还知道我在家里。来拜我?啥意思?”

    张勋和段祺瑞许久不相往来了。从袁世凯小站练新军起他们相识,以后又同是袁世凯的膀臂,可是,二人的心却拧不到一处:段祺瑞一直瞧不起张勋,认为他总是低三下四的向“大树”靠,唯人家的命是从,没有人格,“永远当不了好官!”张勋对段祺瑞也没有好印象,认为这个人太傲慢,锋芒毕露,干什么事都太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特别是他做了国务总理,做了陆军总长之后,更是目中无人,独断专行。张勋做了外任官之后更不想同他来往,并且渐渐疏远,隔阂,甚至不协调起来。令张勋十分反感的,是共和风潮一起,他竟领衔发出“请立共和”的通电,还说什么“饷源告匮,兵气动摇,大势所趋,将心不固”;最不该做的是威胁朝廷,说啥“丧师之后,宗社随倾。彼时皇室尊荣,宗藩生计,必均难求满志”等。什么话,皇室尊荣、宗藩生计好不好,你做臣子的没有责任?朝廷养你这么多年,深恩厚泽,朝廷有难了,你逼着朝廷退位,让共和来管天下,这像什么人臣……梦想复辟时,张勋就把段祺瑞列为最大障碍,决定跟他拼一场。不想,第四次徐州复辟会议段祺瑞竟派出了代表,还在“盟约”上签字,支持他复辟。想到此,张勋又消了气:“他段祺瑞今天也算落魄的人了,昔日隔阂再大,今天也得一笔勾销。何况他今天又早早上门来拜,毕竟是做过国务总理、陆军部总长的人,能上门,已殊难得,我得盛情款待——张勋赶快整容换装,迎至大门之外。

    “芝泉老弟,我正想登府拜望,你却先来了,抱歉抱歉!欢迎,欢迎!”说着伸过手去。

    段祺瑞也紧紧握住张勋的手,说:“你是老大哥,又是远道而来,我怎么好让你屈驾呢。”

    客厅坐下之后,烟茶敬毕,张勋以主人之态说了话:“芝泉老弟,我知道你近来心里不悦,早想见你,劝慰一番。别把这种事看重了,天还有白昼黑夜呢,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了黑夜是白天!”段祺瑞也淡淡一笑:“往天,终日忙忙碌碌,头脑也在热得发胀;现在,做了闲员了,方才领略到‘无官一身轻’的滋味。闲员了,什么也不想了,安逸得很。”

    张勋又说:“辛亥之后,国事不安,你我终日颠簸,行迹无定。近来虽共和一统,形势仍然混乱不堪,你我兄弟连个促膝谈心的机会也没有了。说实在话,国事令人心焦呀!”

    “能人还是有的。”段祺瑞轻轻摇首说,“让他们去收拾吧。”

    “让谁收拾?”张勋也摇首,但他摇得比段祺瑞重,“黄陂?咳,那人做事我了解,太刚愎自用了。当今天下仿佛只有他一人才是忧国忧民的。这岂不……”张勋虽然粗,有时粗中还有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又想到那幅黄绫子,想到徐州会议。所以,他把指责黎元洪的话说了一半又吞了下去,并且转了话题,想从段祺瑞口中了解他对黎元洪的评价。“芝泉老弟你对黄陂该最了解,你说此人如何?”

    其实,张勋这个算盘拨错了,他不了解段祺瑞在想什么?他所以匆匆登门来拜,并非来为他“助威”,而是揣着另一副心肠,是想探探他复辟的决心如何?也顺便说几句不关痛痒的话,为自己留个后路。北洋军阀中,段祺瑞得算“老”字辈,权势又相当可观,除了袁世凯,谁也同他无法相比。此人自从在山东办武备学堂起,就不出门拜客。此番来拜张勋,是费了相当思索的。所以,不问张勋如何想,他还是按自己想的做事。“别提黎宋卿这个人了。我只想对大哥说几句心里话。”段祺瑞表现得十分谦虚,十分平易,“大哥到北方来了,很好。北京是天心,牵一发而动全身!目前乱了。国人为京城之乱,无不忧心忡忡。大哥到了北京,首先要维持治安,这是顶重要的事。其余的事嘛,都可以缓缓再说。”

    张勋听着,心里犯了嘀咕:“你那国务总理早被免了,还有心肠想着北京的治安。这不是多此一举嘛。”令张勋不安的是,段祺瑞要他把“其余的事缓缓再说”,他想:“什么其余的事?我进京干甚?你是知道的,你的代表签过字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情?”想到这里,张勋耐不住了,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芝泉老弟虽暂离公务,那副忧国忧民的心肠是国人皆知的。绍轩此番有勇气北上,也是多蒙老弟鼎力相助!”

    段祺瑞一听张勋横下心复辟了,并且把他也拉了进来,心里明白:事已无法变更,便说:“大哥,我有一言相赠,不知可以吗?”

    “你我兄弟,有话尽管讲。”

    “大哥,保清帝复位的事,还不到时候。即使勉强办了,就算北京答应了,南方也不一定答应。我看,这事还是慢慢来为好。”说这番话时,段祺瑞不急不忙,心平气和。

    张勋心里一惊,脸也寒了下来,暗想,“段歪鼻子(段祺一发怒鼻子就歪,故有此绰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徐州会上有你的代表参加,黄绫子上有你代表签的字,墨迹没干,你怎么又这样说?难道你变了心?”张勋想跟他面对面把话说清楚。但转念又想:段祺瑞历来奸猾狡黠,常常声东击西,表面是人,背后是鬼。现在,他是不是脚踩两只船: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可不怕你,有你代表签的字,想逃也逃不掉!张勋淡淡一笑,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就在段祺瑞拜会张勋的时候,徐树铮正在匆匆忙忙拜会总参议员胡嗣瑗。

    胡嗣瑗,江西人,北洋家族中一个颇会周旋的说客,张勋的秘书长万绳栻的同乡,又是好友。胡常在各派之间走动,能和事,也能坏事。如今闲居天津。当初是他把段祺瑞给冯国璋的“密信”送到张勋手上的。现在,徐树铮来找他,正是为此事,还有那块黄绫子。事情急迫,一见面徐树铮便开门见山:“日前,冯华甫有信请嗣公转给张绍轩,是吗?”

    胡嗣瑗想了想,说:“有这么回事,是我到徐州去的。”

    “华甫是副总统,”徐树铮说,“辫子军一旦复辟成功了,冯公岂不成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物了嘛!”

    胡嗣瑗饱经沧桑,一悟便明白了徐树铮的来意。淡淡一笑,转守为攻,咄咄逼人地说:“那封信是代表合肥转奉的。倘不是我亲手所转,我真不敢相信合肥会做出此事!”

    徐树铮脑门热了一下。可是,他马上镇静地说:“这么说,副总统和阁下都被合肥利用了?咳,咱们两家事,究竟是庄周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一时也说不清楚。当今之计,是你我均有责任排除后患。”

    胡嗣瑗捋了一把八字胡,暗自笑了。“徐树铮你也太狂妄了,哪有拿着棍子求人办事的道理。”便反问道:“又公,你的意思……”

    “当然是支持张绍轩了。”徐树铮说,“有徐州签订的协议嘛,那块绫子还在。”

    “这就无话可说了。”

    “不!”徐树铮说,“果真那样了,甫公、合肥均极不利。我想……”

    “明白说吧。”

    “咱们给张绍轩来个‘暗度陈仓’!”

    胡嗣瑗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小扇子’想把那块黄绫子和那封信给‘暗度’过来!”他说:“不易呀!张辫子的宝物全在万公雨手里,那个人谨慎有余,怕难到手。”

    “万公雨是个崇拜‘赵公元帅’的人。”徐树铮说,“嗣公做做手脚自然是易如反掌的事。至于说到款项嘛,自然从天津段公馆出,不必再惊动南京(指冯国璋)了。”

    胡嗣瑗也是个不怕钱炙手的人物,听说有钱,又不需大动干戈,何乐而不为?何况,他早就有意想在合肥头上“打秋风”,今天机会送上门,不能放过。便故意摇着头说:“只怕少了难打动万公雨。”

    徐树铮也慷慨利索,一边点头,一边拿出一纸四十万大洋的支票。“嗣公,请你多多费神了。”

    胡嗣瑗一见支票,通身热得猛抖一下,他仿佛觉得眼睛走了神。“乖乖,徐树铮到底大方,这张票足够我和姓万的享用后半生了!”他还是说:“让我试试吧,万一成功了,也免得节外生枝。”

    “合肥说,多多拜托嗣公了。”

    几天之后,段祺瑞揪心的两件东西——信和徐州会议的那幅黄绫子,徐树铮便笑嘻嘻地都送到他面前!万绳栻也乐得落入怀中二十万大洋。

    送走了段祺瑞,张勋气呼呼地转回客厅,愤愤地骂道:“我只觉得段祺瑞不是个东西,还没有看明白他坏到如此地步!不同意复辟你派得什么代表?我看你敢奈何我?凭那幅绫子我就能让你活得不人不鬼,一钱不值!”

    ——世界太大了,人的耳目都太小。所以人还是比较安逸的。张勋那么气壮如牛,若是把天底下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只怕他光是生气便气死了!

    黎元洪被迫黜国会

    黎元洪在北京中南海盼张勋盼得望眼欲穿。听说张勋到天津了,连好酒香茶都备好等着他了。可是,总不见影子。两天之后,忽然接到天津“急电”,他还以为是辫子军到北京了,要他去迎接呢,原来是张勋发来的“调停条件”。张勋说了一片理由之后,最后提出两个条件:一、宣布解散国会;二、撤销京津警备。

    黎元洪一看,傻了眼。“胡说,这怎么能行?”傻归傻,怒归怒,形势乱得逼人,不做一点表示是不行的。何况,调停之事是他大总统请张勋来的,空口说白话办什么事?思来想去,无可奈何,决定先接受一个条件,下令把王士珍、江朝宗、陈光远的警备总、副司令先行撤销,然后电复张勋。

    张勋有张勋的打算,本来进京只是借助“调停”为幌子,目的是复辟。凡对复辟有障碍的事,他都想尽早排除。国会这个堂而皇之的机构,自然对复辟不利。张勋怎么能同意保存它呢?他立即给黎元洪复了一个电报:

    国会若不解散,断无调停余地,我亦未便晋京,拟即回任。

    黎元洪见张勋复电,更是吃惊。急忙把暂留任的国务总理伍廷芳找来,无可奈何地说:“张勋所要求的两个条件,京津警备已撤销,只是解散国会这件事,事关重大,未便照行。偏偏这个张绍轩要照办,这如何才好?”

    伍廷芳是无可奈何留在位上的,和尚虽当着,却不想撞钟。他哪里想动脑筋,解决什么眼前眼后大事?眨了眨眼睛,说:“民国《约法》,并无解散国会的条件,此事如何行得?”

    黎说:“不行又怎么办?难道只好让张定武回徐州去?”

    伍廷芳说:“前日段总理免职,廷芳面奉钧命,勉强副署,哪还有《约法》可援,已遭各军方反对,痛责廷芳。倘或解散国会,只怕要被全国唾骂了。”

    “那怎么办呢?”黎元洪着急了。

    “再派一要员赴津与张勋婉商,看看能否改换成其他条件?”伍廷芳说。

    “也只好如此试试看了。”

    黎元洪选派代表,持着他的亲笔信去了天津。

    代表去得快,回得也快。这次,张勋连张纸也不复了,只捎来几句话:

    限定三日以内,必须颁发解散国会命令。否则,通电卸责,返回徐州,恕不入谒!

    黎元洪山穷水尽了。再召伍廷芳,伍廷芳托病送来一篇辞职书。大总统又召来几位国务员,大家也只是面面相觑,支支吾吾。没有办法了,黎元洪只好孤注一掷,连下三道命令:一是准伍廷芳辞去代总理职;二是特任江朝宗暂行代理国务总理;三是解散国会。在解散国会的命令中说:

    ……时局艰难,千钧一发,两院议员纷纷辞职,以致迭次开会,均不足法定人数,宪法审议之案,欲修正而无从,自非另筹办法,无以慰国人宪法期成之喁望。本大总统俯顺舆情,深维国本,将参众两院即日解散,克期另行选举,以维法治……

    这条解散国会的命令,是由江朝宗副署,江朝宗怕招来麻烦,随后发了一道自我解释的通电,说什么“不忍全国疑谤,集于主座一身,特为依法副署,藉负完全责任。区区之意,欲以维持大局,保卫京畿,使神州不至于分崩,生灵不罹涂炭”等。这位代总理既标明自己深明大义,为国为民,也把今后责任搪塞得一干二净。黎大总统只好无可奈何地长吁短叹,愤懑不安。

    张勋所要求的条件,所限制的时间,黎元洪都满足他了,他没有理由不进京了。正在这时候,黎元洪的代表、公府秘书夏寿康专程从北京来天津迎接张勋。

    “绍帅,”夏寿康一见张勋,便恭恭敬敬地说,“大总统盼望你盼望得心急,请你早日驾临京城。”

    “承蒙仲膺(夏寿康字仲膺)先生屈驾,绍轩愧不敢当。”张勋也客气地说,“既然大总统业经答应了条件,我自当即去北京。请先生先回,我即日由津启程。”

    不知这位仲膺先生是“多此一举”还是诚心搞一个小插曲,他把离京前黎元洪为解释解散国会所发的另一纸电令稿拿给了张勋。这个电文张勋是未曾看到的。接在手中,匆匆一览,顿时脸色沉了下来——

    黎元洪的电文略为:

    元洪自就任以来,首以尊重民意,谨守《约法》为职志,虽德薄能鲜,未餍舆情,而守法勿渝之素怀,当为国人所共谅,乃者国会再开,成绩尚鲜,宪政会议,于行政立法两方权力,畸轻畸重,未剂于平,致滋口实。皖、奉发难,海内骚然,众矢所集,皆在国会,请求解散者,呈电络绎,异口同声。元洪以《约法》无解散之明文,未便破坏法律,曲徇众议,而解纷靖难,智勇俱穷,亟思逊位避贤,还我初服,乃各路兵队,逼近京畿,更于天津设立总参谋处,自由号召,并闻有组织临时政府与复辟两说,人心浮动,讹言繁兴。安徽张督军北来,力主调停,首以解散国会为请,迭经派员接洽,据该员复述:“如不即发明令,即行通电卸责,各省军队,自由行动,势难结束”等语,际此危疑震撼之时,诚恐藐躬引退,立启兵端,匪独国家政体,根本推翻,抑且攘夺相寻,生灵涂炭。都门首善之地,受害尤烈,外人为自慰计,势必至始于干涉,终以保护,亡国之祸,即在目前。元洪筹思再四,法律事实,势难兼顾,实不忍为一己博守法之虚名,而使兆民受亡国之惨痛。为保存共和国体,保全京畿人民,保持南北统一计,迫不得已,始有本日国会改选之令,忍辱负重,取济一时,吞声茹痛,内疚神明。所望各省长官,其曾经发难者,各有悔祸厌乱之决心,此外各省,亦皆曲谅苦衷,不生异议,庶口一心一德,同济艰难。一俟秩序回复,大局粗安,定当引咎辞职,以谢国人。天日在上,誓不食言。

    张勋捧着信,心里嘀咕:“黎元洪把解散国会之责全推到我头上了。我何时强迫他了?你不解散国会也可以,我回徐州不就完了!”其实,张勋这是做作,果真黎元洪不解散国会,他不知又用什么理由,反正得进京,得复辟。不干这些事他北上干甚?!假装了一阵之后,心里还是平静,并由平静而欣喜了:“黎元洪表明态度了,秩序回复,大局粗安,他就辞职。总统自动辞职,皇上当该复位,名正言顺!”

    这一天,张勋还是盛情款待、厚礼相赠,舒舒服服把黎元洪的代表打发走了。

    张勋乐观得太早了,他以为国会一解散,黎元洪一许诺,什么事都可以马到成功了。其实不然:东北便立即出现黑龙江军务帮办许兰洲夺督军毕桂芳权的事件;广东督军陈炳焜、广西督军谭浩明,以及上海的一些议员联名发出通电,称:“总统无解散国会权,江朝宗为步军统领,非国务员,更不能代理国务总理。且总统受迫武人,亦已自认违法,所有解散国会的命令,当然无效。”烽火虽暂停了,但尚未熄,有朝一日,必然复燃。

    张勋决定要进军北京了。动身之前,他深夜去访李经羲,还是恳切地请他出来组阁,并邀李一同进京。李经羲答应了。他说:“我可不是想有总理这个大位,中国不能再乱了,黎民受不了!”李经羲相信张勋是来“调停”国事的,他支持调停。

    张勋回到家时,雷震春正坐在客厅里等他。“大帅,你回来了。”

    “是你?请坐。”

    雷震春是徐世昌身边的红人,他和张镇芳二人多年来一直充当徐世昌的密使跟张勋联络,此次在天津组织督军参谋处这二人也出了力。只是,近日黎元洪接受了张勋的条件,督军团自动解体了,下一步怎么办?他有点茫然,特地来张勋这里探信,也好及时向徐世昌汇报。

    雷震春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大帅,督军团一散板,咱那计划咋办?”

    雷震春说的计划张勋明白,是指的复辟。他淡淡地笑着,说:“这是有言在先的事,大总统解散国会,咱们就取消独立,拥护中央。现在,这方面的电报已发出了,还谈什么计划不计划?”

    雷忙说:“我们已经联络好了几个省,近畿军队中的刘金标、李长泰等部均已洽妥,他们也准备好了粮饷、军械。万事俱备,只等大帅早做决定,今若食言,将失信于天下。”张勋锁起了眉,没有说话。

    雷又说:“康有为先生亦到了北京,复辟之声,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在徐州开了四次会议,势力也由七省扩大到了十三省,仅只解散一个国会,岂不虎头蛇尾,令人笑话我们怯懦。”

    张勋说:“我因为军队太少,所以不敢贸然行动。你们说的一些省靠得住吗?会不会误事?”

    雷说:“靠得住!不要徐州出多少兵,只要大帅出面主持,便可一举成功。”

    “明天万秘书长便到,你们跟他具体商定吧。”

    “大帅同意了?”

    “既定的事,只是看形势再做具体安排罢了。”

    明天辫子军要进京

    离开天津的前夕,张勋有老大的心神不定,许多事他觉得都该办,可是,一件件他都丢到脑后去了。“甚当紧?不办!”不去办,心里又放不下。

    他想去回访一下段祺瑞。尽管那一天两人谈得很不舒服,段祺瑞总是上门来拜了。来而不往,太不通情理。他要动身的时候又犹豫了:“我去拜他,拜他做甚?”他想起了同段之间的许多不愉快——“什么事都可以既往不咎,他最不该的是在徐州会议上签了字,到天津又说‘不到时候’。两面三刀,哪有一点大将风度!”张勋瞧不起段祺瑞的人品,认为这个人太卑劣了:“吃着大清的俸禄,能带头逼皇上‘共和’;派人去徐州加我的盟了,到天津又不认账!算什么人?”

    他决定不去回拜他。“一旦我成功了,我不怕他段歪鼻子不到我的门下!”

    他想拜访直隶省长朱家宝,他知道这个人举足轻重:大事成败,直隶至关重要。天津可以成为复辟的后盾,也可以成为阻力。朱家宝是曹锟的人,直系骨干。“到时候他会不会像段祺瑞似的,两面三刀?”张勋锁着眉,思索一阵子,笑了。“朱家宝是朱家宝,朱家宝不会是段祺瑞。”张勋信他,他决定不去访他,“等到大事成功了,我不亏待他就是了!”

    张勋想在离津前再同皖系的主要人物接触一下,他忧虑的还是皖系。接触谁呢?他不想见徐树铮了,他觉得这个人诡计多端,阴谋太多了。“我斗智斗不过他。弄不好得上他的当!”他想见见曾毓隽,在接触的印象中,张勋觉得这个人比段祺瑞、徐树铮都诚实些。

    他让人给曾毓隽通话,竟是找不到。他心里有点怀疑:“曾云沛不想给我面见,难道合肥这一群真的还有诡计?”

    张勋在举事之前是做了周密的思考的,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能轻举妄动,他怕一穴不固而溃了长堤!

    在想访的人都不如意时,张勋决定再开一次参谋人员会议,好在万绳栻已到了天津,让这个“军师”也表明个进退……

    张勋进京前的参谋会议开得很简单,大家对于进北京异口同声,无丝毫异议。万绳栻尤为积极。他说:“徐州结盟早定,大事已定。无论如何不可有丝毫动摇。定武军北上,天下人皆知是为了什么。到现在了,还能再说什么话呢?”

    一切都无可争议了,张勋也下了决心。“好,咱们就这么办。”会散了,他又匆匆去见曹琴,好像还有些事要同她商量。

    曹琴还是闷闷不乐。见张勋进来,只深深地叹了声气,依然坐着不动。

    “明天我就要去北京了。”张勋说,“抽点儿空再跟你谈谈,看看还有事没有?”

    “要去北京?”曹琴有点惊讶,“一定要去?”

    张勋点点头。

    “还说什么,你什么都定了……”曹琴叹气了。她拿出手绢在擦泪。

    “放心吧,没有大不了的事。”张勋说,“天下大乱,北京大乱,谁能整治得了?再说,徐州会议大局都定了,不是咱一家单独行动,有十三个省呢!”

    “我就是不放心!”曹琴说,“一生中,我没有不依你的事。今天,我要你依我一件事,怎么样?”

    “有甚怎样?该听的我全听了。该提醒的你也全提了。”张勋说,“还要怎样?”

    曹琴知道劝说无益了,便转了话题,说:“我原想在天津哪里也不去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随你去北京。”

    “你也去北京?”

    “我去。我得去看看。”

    张勋没有说话,只就地踱了两步。

    曹琴又说:“我去北京也碍不着你的事。我是想办我自己的事。”

    没有办法,张勋只好答应她。“你去北京了,天津呢?”

    “我会安排人的。”

    万绳栻到天津之后,即驻军营,他不想在张勋身边多待,他怕问及那幅黄绫子——他已在十天前以二十万大洋卖给胡嗣瑗了。再说,对于徐州那个盟约的价值,万绳栻渐渐觉得不可靠了。张勋北上之后,万绳栻曾与各省联络,本想促其共同发兵北上。结果,大部分省的督军闷不作声,态度暧昧:少数督军复电,也是尽言“时机不到,暂缓北上”。万绳栻过济南时,想约山东省长张怀芝,张竟借故不见。他感到辫子军孤立了。

    正是万绳栻沉默的时候,张勋派人来找他,说“有急事相商”。他赶到德国租界张宅时已是深夜,张勋刚刚从曹夫人房中出来。“公雨,你到天津来了,怎么不给面见?”

    “大帅在公馆中,我以为你家事繁忙,便未打扰?”万绳栻借故说。

    “我何尝是因为这事北上的?”张勋有点不耐烦地说,“徐州联络得怎么样?”

    “不尽理想!”

    “怎么?他们会不认账?”

    “这还不至于。只是说‘时机不到’,或说‘准备不齐’。”万绳栻说,“其实,我看有些人就是推脱,想看看大局再定。”

    “等我胜利了他们再出头?”张勋怒冲冲站起来,“屁!没有那么多好事!果然到那一天了,谁不出面,想分一毫利也没门!”

    “更不像话的是山东那个张怀芝!”

    “张怀芝?”张勋想起来了,也更生气了,“别提那个东西了,不是人……”

    ——几天前,张勋路过济南时,张怀芝到车站去接他。张勋心里很高兴:徐州会议上,对复辟的事,张怀芝最积极,是他同倪嗣冲联名倡议得到通过的。张勋北上了,他又前来迎接,张勋认为他一定有重兵相随。

    “怎么样?山东能出多少兵马?”张勋以盟主的姿态去问张怀芝。

    张怀芝淡淡一笑,说:“绍帅,时局已变,万不可照前议进行了。”

    张勋一听,心里便火起。“这是怎么说?徐州会议是你首先提倡复辟,今天各省大军已经调动,你应该坚持原议,力排众言,岂可畏首畏尾,为天下耻笑。”

    “绍帅,你怎么就忘了‘时务’了?”张怀芝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徐州会议时,大家齐心协力,现在,形势变了……”

    “怎么变了?是北京变了还是济南变了?”

    “都变了。”张怀芝说,“我手里就有两份电报,要我转给你的。你看看吧。”说着,将两份电报转给张勋。

    张勋接过一看,是南京和开封的电报,他有点傻了眼,电报明白说:“阻止此举,敬请慎重。”张勋把电报扔到地上,只狠狠地“哼”了一声……

    万绳栻说:“请绍帅别发怒,这种局面,咱们应该看看怎么进退?”

    “怎么进退?”张勋说,“我明早就动身进京,车辆全安排好了,总不能改变主意说不干!”

    “那是自然。”万绳栻说,“即便有三个两个张怀芝之辈,也不至于毁了大事。明日进京!”

    张勋沉默片刻,又问:“奉天有消息吗?”

    万绳栻摇摇头。“冯麟阁的二十八师原说是和咱们同时启动的,咱们到天津了他们也应能够入关了。可是,据最新情报:冯师的张海鹏、汤玉麟两个旅,均仍在奉天未动。”

    “妈妈的,什么同盟?我看他们一个个全是孬种,全是等着白手拿鱼的家伙!不管他们,只我们定武军一家也照样北上。”

    “我部到京之后,是先进城,还是?……”

    张勋冷飕飕打了个颤。“是呀!是进城还是住城外?”他也有点说不定。黎元洪要他来京调停,并未明确“武力调停”;张勋带兵北上也只打出“调停”旗号,并未表明以武力助谁攻谁?几千人马开进京城,安在哪里?他思索一阵子,说:“这样吧,主力先住廊坊、丰台,前哨可以住天坛。住下以后再说。”

    万绳栻尚未走,李经羲深夜来访。

    ——李经羲表面上辞了黎元洪的内阁,内心里还是想干的。黎元洪请他出来组阁时,国会尚未解体,他怕国会不会同意他,使他丢人。现在,国会不存在了,李感到无恐了,便想出山。“绍帅,听说你明日即率队进京。”

    “仙老(李经羲字仲仙),我正要去拜望你,想请你能够明日与我同行。”张勋说。

    “我也进京?”

    “进京。”

    “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张勋说,“主管国务的国务院,自合肥被停职,何尝一日有首?伍廷芳不干了,江朝宗干不了。群龙无首,如何得了?你不支撑这局面,谁支撑!”

    “那得靠绍帅大力臂助。”

    “义不容辞!”

    “那我就明天随阁下北上了。”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张勋想平平静静地睡一宿——明天好去办大事。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实,头脑里乱七八糟,什么都想。最后,竟神游在徐州二眼井测字摊上去了,他神志不安地想:“我这个大兵旁边加个石,就是‘碎’?难道我真的会‘碎’?”

    黎元洪握着张勋的冷手

    自从张勋到天津之后,段祺瑞的情绪便热冷无常起来:他十分欣赏徐树铮导演的这场闹剧,他希望张勋能够更勇敢一点,赶快去北京,一阵枪响就把黎元洪赶出总统府。到那时,他便可以长出一口气,昂首挺胸走回北京城!他又怕张勋缺乏勇气,怕黎元洪给他点小恩小惠就把他蒙住了。“他不复辟不要紧,万一再同黄陂狼狈为奸了,我不是白费心机吗?”

    段祺瑞也怕张勋复辟成功。“大清王朝的影响,毕竟非同小可,中国人心目中的皇帝是至高无上的!万一小皇帝重登大宝,四海倾倒,万民欢呼,我能翻转这个乾坤吗?”他怕到那时自己失落。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是不会得到恩惠的。他怕复位的朝廷会把他段祺瑞排到孙山之外去。“果然那样了,我独自一家能不能再把皇帝赶下龙座?”他心里没有底。

    热衷权术的人,总是绞尽脑汁在要权,无权想夺,夺来权了想保。争争斗斗,无止无休!尽管像段祺瑞这样的老手,却也时不时地坐卧不安。

    有人向段祺瑞报告:张勋要率定武军进京了。段祺瑞惊讶了一下,仿佛去得太猛然了,他还没有准备好呢!他派人去找徐树铮,去的人回来报告:徐树铮听戏去了。他又派人去找曾毓隽,曾毓隽来了。“老总(段祺瑞的官称),你找我有事?”

    “云沛,快坐下,有大事同你商量。”

    “又铮呢?”曾毓隽知道段祺瑞遇事总先和徐树铮商量,故问。

    “他?——”段祺瑞摇摇头,“我这里大火扑门了,他还有心思去听戏。”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曾毓隽是个慢性子人。

    “张辫子要进京了!”段祺瑞说,“我这里还在睡大觉,怎么能不急?”曾毓隽眨了眨眼睛说:“只怕不会那么容易就(复辟)成功吧?”

    “成功就晚了!”段祺瑞说,“人家兴师了,咱们还没有调兵。我心里急!”停了停,又说:“我想咱们先做一个计划,看看有多少兵力,怎么安排?总得有个统调。”

    曾毓隽说:“力量还是有余的,倪嗣冲、段芝贵、曹锟都有实力……”顿了一下,又说:“老总,果然到那一天了,我只怕会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

    “你是说……”段祺瑞很惊讶。

    “廊坊是京津咽喉。这里卡住了,就不顺利了。”

    “你说十六混成旅?”

    “是的。”

    段祺瑞把眉头锁了起来——

    十六混成旅原本是冯玉祥的队伍,冯同段祺瑞的军师“小扇子”有矛盾,“小扇子”在段面前做了手脚,结果冯的旅长被撤下了,换成了杨桂堂。可是,这支队伍却依然是听冯玉祥的。段祺瑞若天津起兵,十六混成旅若是不借道,岂不麻烦?段祺瑞叹声气,说:“恐怕是要把十六混成旅还给冯玉祥了。”

    “一定要还!”曾毓隽说,“越快越好。免得到时措手不及。”段祺瑞点点头,又说:“你马上和倪嗣冲、曹锟联络一下。”

    天津火车站。几趟专列,把几日前从徐州移防来此的辫子军都送往北京去了之后,又备了一列考究的客车送辫子元帅张勋。此列专车,前后挂着普通车厢,中间一节豪华头等,车厢两头四门,各悬花环一个——时兴的伟人车厢皆如此——张勋披着朝霞,身着上将军服缓步步入车站。他身边是身着长衫、头戴礼帽、手持拄杖的老者,他们边走边谈,满面带笑。那老者,便是决心去占总理位置的洋务派首领、北洋大臣李鸿章的侄子李经羲。二位步入车厢,卫侍敬礼以待。坐定之后,张勋脱下军帽,笑了。

    “仲仙先生,幸亏你昨日提醒,要不,我今日要在这片地方成孤家了。”

    李经羲也脱下礼帽,微笑而且晃着脑袋。“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我解不透你这话。”张勋憨直地说,“我就知道你来了,我高兴!你来了,壮我行色!”

    “绍帅,”李经羲说,“有个日本人对我说:‘中国的复辟没有日本人支持不会成功。’我看这话他说过头了。”

    张勋说:“咱们中国人做事,为啥必须日本人支持呢?我就不信。”

    “对,不能信。”

    “也有个日本人对我说:‘英国人克伦威尔把查理皇帝处死了,一度实行共和政治,国家乱了。十年后,还是把查理二世迎回国,恢复了君主制。’英国恢复君主制的时候,难道说也是日本人支持了?废话!混账话!”

    二人相视而笑。笑得很爽朗。

    专车抵达北京车站。

    北京车站,一改往日的嘈嘈杂杂、忙忙乱乱,而被森严的兵队所占据。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荷枪实弹,严肃无声——不知是迎接要员还是监控要犯?

    专车停下了,张勋和李经羲一起并肩从挂着花环的车厢走下来。刚一举目瞭望,总统派来迎接的特派员便来到面前,深深鞠躬,而后说:“大总统十分欢迎上将军来到北京,总统正在客厅恭候!”张勋也拱着手,说:“谢谢总统阁下的厚爱!”

    特派员招招手,飞快来了两辆马车,张勋和李经羲也不客气,跃身上去,马车朝中南海飞奔而去。随在马车后边的,是随张勋从徐州来的一营辫子军。

    这一天,是1917年6月14日。

    黎元洪在总统府客厅门外等候张勋。马车停下之后,黎元洪便匆匆走上去,紧紧拉住他的手。握了半天,才说:“绍帅,国难当头之际,你能挺身而上,宋卿十分敬佩你!论国事,你堪称栋梁;论私谊,你以老大哥之心,解了我的大难!”

    张勋望望站在他面前,比他小十岁的大总统,看看他满面的愁容和消瘦了的脸膛,猛然产生了同情感:“大总统也不是好当的!”可是,他立刻又猛醒:“我可不是来北京保护他大总统的,我不能对他同情。”他握着黎元洪的手,说:“奉你的命来的,一切听你安排,听你安排。”

    黎元洪淡然一笑,心想:“我安排你什么?未进京前你已经把我难得不轻了,你那条件还不够苛刻的,现在又说听我安排了!”心里虽然不悦,口头上还是说:“一切由老大哥处理,一切由老大哥处理!”

    张勋心中有数,不想让黎元洪抓住把柄,得表示个不明不暗的态度。“天下乱成这个样子,叫人痛心呀!”黎元洪忙说:“是啊,是啊!”

    “东西南北,分崩离析,得有个妥善办法,先拢,拢到一起,再谈治。”

    黎元洪又忙说:“是啊,是啊!”大总统的神气不见了,仿佛张勋是他的“大总统”,此番张勋的到来,完全是向他发号施令的,他只有五体投地的“是啊,是啊!”张勋当然以主宰者身份,不把总统放在眼里。黎元洪又去应酬李经羲。

    “仲仙公也能来京,宋卿尤为高兴。公务必以国事为要,担起大任。”李经羲说:“仲仙德薄,恐负众望。故迟疑再三。”

    “国事维艰,宋卿甚盼诸君臂助。”黎元洪的架子没有了,只有乞怜,“我当以全力为诸公提供方便。”

    在客厅坐下之后,三人又寒暄有时,黎元洪又说:“二位就住在这里吧,有事也好及时请教。”

    张勋忙说:“仲仙先生住这里好了,我还是回到南河沿寒舍吧。还有些家事待安排。”

    黎元洪挽留再三,最后只好说:“那就听大哥便吧。只有请大哥多来畅叙,我也会及时登府请教。”

    临别时,黎元洪握着张勋的手,再三再四说出了“拜托”的言辞。不过,使黎元洪惊讶的是:张勋的手很凉,冰冷冰冷的。他想:“难道这位辫子大帅还是一副冷酷的心肠?!”

    总统送走了张勋,抬头望望天空,才知道北京的天气原本就是阴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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