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又开了两次复辟会议,“勤王”的辫子军终于挥师进京。
匆匆举行的第三次徐州会
张勋不相信他会碎。他相信他会成功,并且很快。
张勋迫不及待了。国中形势大乱,不从乱中抓紧,形势稳定了便不好下手。此刻,他早把日本人的所谓劝告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尽管他对前次徐州会议的十三家中有些家并不放心,可是,他们毕竟有个《章程》,有“十二项条约”,条约上明明写着他“张上将军为领袖”,他还是认定他们会支持他的。他想抓紧再开一次徐州会议。
1917年元旦后的第四天,南京城突然热闹起来了。有二十多个省和三个行政区的军事长官汇集于江苏督军冯国璋的官署,来为这位副总统庆祝六十岁大寿。冯国璋,长衫马褂,一派绅士派头,满面含笑向来自南北方的代表拱手致谢;督军署内外,张灯结彩;一群侍从披红挂绿,里外应酬;城中心的几家大饭店,也全被占下待客,另外还在贡院街秦淮河上设下几只画舫,请来了江南丝竹名伶日夜弹唱。
这一年,冯国璋算是走了鸿运了,路子走得很顺,赶走了张勋之后,他稳占南京,有了坚固的江南阵地;当选了副总统,又在争权上添了一层资本。最使他兴奋的,是他刚刚领衔发出的“掬诚忠告”通电。糊涂人以为他是为段内阁的垮台鸣冤;明白人却清楚地知道,那是受了研究系首领梁启超的怂恿,率领二十多个行省和地区的军阀们向总统、总理、国会三方发出的警告。要他们明白,如今的天心不在北京,而在南京,“我冯华甫是天心的核心人物!”过去,冯国璋从不为自己做寿,这次非做不可。他的新夫人周道如曾多次劝阻他,对他说:“如今形势甚乱,请那么多军政界头面人物来南京,会不会引起北京的怀疑?”冯国璋又摇头又点头,说:“我正担心这种影响小呢。我就是要告诉北京:段合肥的国务总理被免了,内阁散板了;黎黄陂的大总统指挥也不灵了。我一声号令,竟有二十多省拥护。现在,他们又来南京为我祝寿,更说明他们倾向我!”
冯国璋把自己估计过高了,莫说中国的南方、北方,就是他的辖区,也并非冯氏家天下。盘踞在徐州的张勋就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冯国璋领衔发出“掬诚忠告”通电的时候,尽管有些意图还和张勋不谋而合,张勋并不感兴趣,他不附属签名。并且在不久之后还联合一些军界领袖发出一个请求北京政府罢免国民党系的财政总长陈锦涛、司法总长张耀曾和农商总长谷钟秀的电报。为冯祝寿,张勋却不到南京来,究竟谁来主天下沉浮?还得看看再说。
冯国璋南京寿庆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候,一位北京客人秘密到来。他便是段祺瑞的高级幕僚曾毓隽。
“云沛,你也来为我贺寿,感谢至极。”冯国璋有点受宠若惊。
“副总统大寿,我能不来!”曾毓隽说,“而且还有重命在身。”
“是合肥所托?”
“正是。”曾毓隽这才拿出段祺瑞的亲笔信。
冯国璋一看,是段要冯支持他的对德宣战主张,还有请冯联络江南各势力倒黎元洪。“事若成,总统大位自然非甫公莫属。”
冯国璋对于总统大位早已垂涎三尺。但此人素来圆滑,他与段是同学又是换帖弟兄,深知段的用意是“倒黎’,可他,也想借段势力上爬,却又不想出面得罪黎元洪。于是,便笑笑说:“云沛公,你是不知道,江南的事,我虽以副总统的身份坐督江苏,但有些事还是以徐州的张绍帅为首。他年资在我等之上,是我们的老大哥,遇事总要请他出来主持。这件事关系很大,应该与张绍帅商量。”
曾毓隽见冯国璋软丁丁地推辞了他,心里很不高兴。便也软中有硬地说:“既然副总统有难处,我想合肥也不会勉为其难,他会有另外办法的。那样,我就告辞了。”
冯国璋一见曾毓隽这个态度,心里一慌——他心里明白:段祺瑞虽然被免了国务总理,那只是暂时的,他不会甘心倒下,他会有力量卷土重来的。有一天,还得靠他——忙说:“云沛公,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此事应与张绍帅商量。这样吧,我再写一封信,说明情况,让总参议胡嗣瑗公陪阁下一起去徐州。你看如何?”曾毓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便随胡嗣瑗一起匆匆去了徐州。张勋先看的冯国璋的信,又看段祺瑞的信。一边看一边想:“这两个人全都来求我了,我得想想该如何答应他们。”他又想:“这两封信我得好好保存,段祺瑞你亲笔写信要我反黎,你日后反悔我可有把柄了。”这么想着,他还是很谦虚地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办得了?还得副总统出来主持才好。”张勋一边推让,一边还是热情地款待了他们。
由于冯国璋的圆滑,南京祝寿只起到了祝寿的作用,别的什么事也不敢涉及,连一句支持段祺瑞的话也没有说便草草收场。皖系骨干分子倪嗣冲有好大的反感,便及时跟张勋通了信息。他知道张勋虽戒段却反黎,想争取在反黎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张勋回味刚刚接到段、冯的信,正处在少有的兴奋之中,便一口答应了倪嗣冲的意见。于是,倪嗣冲以安徽省长的名义邀请各省代表到徐州举行会议。这便是史家所称的第三次徐州复辟会议。
各路军阀再次到徐州的时候,是1917年1月7日,一场巨大的天灾——流行性白喉病正笼罩着徐州城乡,光是城西北的微山湖畔的沛县,就因为白喉病死亡男女九万八千人。真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军阀们不问这些,他们有兵,想夺权,要争地盘!
张勋很兴奋,本来他已是十三省联盟的盟主了,此番有二十余省代表人物到徐州,表明他的盟主地位不仅是巩固的,还发展了;连副总统、陆军总长都依赖于他,他能不高兴?!开会前一天,张勋隆重地举行了一次招待会,会前,他郑重其事地翻出那套不常穿的上将军服,他想以威武的“帅”气显示盟主的雄风!不知是巧合还是苍天在捉弄他,正是他对镜精心打扮的时候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正落在他身旁,那石块翻了几个身,打了几个滚,停在他身左。他陡然想起了二眼井的测字先生,他是那样一幅严肃面孔,一派不酸不甜的腔调:“你先生是个当兵的,兵者卒也,卒边加石,乃粉碎的‘碎’字……”他马上软瘫瘫地坐下:“哪里飞来一块石头呢?难道我真的会碎吗?”他板起脸膛,思索着。好一阵,拧着眉站起来。“混话,我有什么可碎?今天是二十多个省的代表到徐州,到徐州就是倾向我,依赖我。今天我是十三个省的盟主,明天,我就是二十个省的盟主,后天……”他重又穿戴起将军服来。本次徐州会议进行得并不顺利,安排议程的时候就发生了分歧:张勋力主会议中心是复辟,他迫不及待了。而邀约各路诸侯来徐州的倪嗣冲,他热心的是打击黎元洪,支持段祺瑞,他也迫不及待了。
“丹忱呀,”张勋呼着倪嗣冲的雅号说,“天下大乱,乱就乱在无人统得了。中国的黎民百姓不了解共和,他们只知道皇上,知道天子。谁不知道‘听天由命’这句话!”
“绍帅,”倪嗣冲也开门见山,“当务之急是如何对待黄陂?黄陂手下那么多佞人,他们又有一个堂而皇之的国会,不清除这些,能办成什么事呢?不去清除这些障碍,只怕各省督军也不会赞同。绍帅,是不是把棋分成几步走?”
张勋不想分几步走,他恨不得一声呐喊,小皇上便登基理政。可是,倪嗣冲的话也不无道理。他眯起眼睛想想,不只有道理,而且很实际。这个意见,各省督军都能接受,起码是这个“盟”还会存在;盟存在,他盟主的地位便存在。万一意见不一,各走各的,他张勋连个空头盟主位也没有了,行动更加困难。他深深地叹了声气,说:“但愿合肥一旦有了转机不要忘了我等今日的苦心。”
“怎么会呢?”倪嗣冲说,“合肥素来是敬仰大帅的,当然乐于与大帅合作。”
私下里这样默契之后,会议上并未发生过大争执——中国的当务之急大不了这些:府院之争、积极复辟。二次革命被扑灭之后,革命军一时尚无大举征北,别的还有什么大事呢?没有了——便形成了一个决议案。决议共分五条,大家都签了字。五条决议是:
一,请总统罢斥佞人;
二,取缔国会;
三,拥护(段)总理;
四,淘汰阁员;
五,促成宪法。
说实在的,张勋对这五条决议是反感的:“为什么非要总统罢斥佞人不可呢?这不是明明白白承认总统存在着吗!国会应该取缔,怎么还要促成宪法?还由黎元洪去制定他的共和宪法?”思来想去,他明白了:“这个五条,无非是打击黎元洪、支持段祺瑞。支持段祺瑞与我有何好处?”他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了。但是,当他看到墨迹未干的签约书上,他赫然以盟主身份领了衔,他又平静了:“有这一点,我的位置还是巩固的!”
张勋还是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欢送宴会。
张家乱事多
这些天来,张勋家里不知不觉中蒙上了一层阴云。上将军进得院来,就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有时坐在餐桌边只管沉默,不吃不喝,不同任何人言语,仿佛在重病之中;他最心爱的四妾王克琴,这些日子也寡言少语了,每日里只在房中逗着咿呀学语的儿子梦渭玩耍。梦渭身个儿长得不矮了,胖乎乎,两只小眼睛还算有神。只是,已满了周岁的孩子既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连两个字组成的词也吐不出。新从北京搬来的二妾傅筱翠,原本是张家主妇中的佼佼者,是她率先为张勋生了一个儿子,使张勋后继有人,而她的身份也猛然升高,成了北京两爿住宅的主宰者。到徐州来,傅筱翠不想久住,她只想看看徐州这个家住在这里的女人们料理得好不好?天津她不管,她管不了,那里有名正言顺的夫人曹琴。曹琴不对她指手画脚,那已经是夫人的宽厚了,她不去惹她不舒服。其余的,傅筱翠当仁不让,她是一家之主。谁知她生的这个张家的长子梦潮不争气,四周岁了,智力同刚刚一岁的四姨太王克琴生的四子梦渭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梦渭机灵。往天,她们母子不常在张勋身边,有时见了,张勋也只是逗逗儿子,也就匆匆离开了,并不了解儿子。如今,傅筱翠领着儿子到徐州来了,并且打算暂住一段,张勋也细心地想测测这个儿子智力如何?日后能不能把帅府的大业继承下来?有一天,张勋学着贾政测试宝玉的法儿,把世间所有的文武工学商、三教九流、黑白社会的玩物用品都买来,让儿子去挑。他心想:孩子都四岁了,总不会像贾宝玉那样,伸手抓一把脂粉。谁知这梦潮看着面前琳琅满目、花红无限的物品,竟不屑一顾地转过脸去直望墙。张勋生气地把他拉过来,他又把脸转过去。还是做妈妈的傅筱翠,忙着解开怀,把一只尖鼓鼓的奶头送进他口中,“乖乖儿”的哄个不止,然后再让他去拣。说来也怪,起初是对所有物品一件不拿,后来听了妈妈的劝,却把两手张开,什么都拿。然而,他却不是拿为己有,而是一手拿一手扔。直到把面前的所有物品都拿完,都扔光,扔得满院之中横飞乱跳,这才张开双手,冲着张勋哈哈哈大笑起来!
张勋对这个儿子,当初就有些心绪不安,傅筱翠生他时,说是梦见了海潮汹涌,故名“梦潮”。张勋嘀咕了好久:“潮来了,什么潮来了?改天换地的潮还是改朝换代的潮?把张家涌上天的潮还是把张家吞下海的潮?”他觉得这是一个吉凶不明的兆头。后来,中国形势大乱,他又觉得儿子是应着“乱”潮来的,是个惹祸精。因而,虽是老年得子,心里并不十分喜欢。偏偏凑巧,梦潮之后,傅氏又为他生了个次子梦洙,五妾吕茶香又为他生了个三子梦江。这两个儿子都在襁褓之中便夭折了。张勋更觉得这个长子太不能容得亲兄弟了,一个个都把他们挤走。这就更不大喜欢梦潮。如今,见他把所有的物品通通扔出去,扔光了东西还哈哈大笑,便认定他是个败家子,非把张家败坏得倾家荡产不可!一怒之下,他扬起巴掌就朝儿子面上打去。一边打,一边骂:“混账王八羔子,我一生积攒都被你扔光了,你还笑!笑他妈妈的屁!”
儿子挨了一巴掌,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张着大嘴,哇哇哇地号啕起来。
傅筱翠素以主妇自居,自然得益儿子,也更加疼爱儿子,平时,掌上明珠一般,热怕热着,冷怕冷着,含在口中还怕化了。今日忽见老爹狠狠地抡起巴掌,又见儿子倒地大哭,早已心疼如刺。匆匆伏在儿子身上,也大哭、大诉起来:“打吧,打吧!索性把儿子打死了吧,免得在你眼中成钉;最好连我一起打死,我和儿子都去了,你身边就干净了!你个狠心的,快对我下手吧,我也不活了。”说着哭着,便把身子扑向张勋。“都把俺处死吧,死在你手里也心安,免得以后遭了罪,被人家灭了族、杀了头……”
张勋打了儿子,心里油然也有所悔,见爱妾哭闹,心里也挺疼爱,正想说几句劝慰的话,赔个不是,猛听得傅筱翠说出“灭了族、杀了头”的话,心里犯了忌:“咋,我犯了灭族的罪了?这算什么话?”这样一想,刚刚平息的气又冒了上来。这股气顶得他不可自治,遂扬起脚来,朝着爱妾踢过去。“滚,滚!都给我滚出去!”
傅筱翠原想在丈夫面前撒撒娇,没想说走了嘴,遭了这场灾。于是,也顾不得体面,索性卧地大闹起来。多亏家人们赶来相劝,侍从又撒了谎,说“衙门有事请大帅”,张勋这才匆匆离去。傅筱翠娘儿俩也被人劝进屋里——一场“家乱”总算平息下来。
张勋在徐州闹家乱的时候,段祺瑞在天津正在煽风点火闹国乱。
黎元洪免段祺瑞总理职时,段是在一怒之下移居天津的。在天津住了几天,冷静下来,他觉得应该采取报复措施——这个玩兵玩权大半生的人,怎愿平白把权丢了呢?何况他是当今中国最有势力的人。正是段祺瑞死灰想燃的时候,忽然收到黎大总统对他的免职通电:
段总理任事以来,劳苦功高,资深倚畀,前因办事困难,历请辞职,迭经慰留,原冀宏济艰难,同支危局。乃日来阁员相继引退,政治莫由进行,该总理独力支持,贤劳可念。当国步阽危之日,未便令久任其难,本大总统特依约法第三十四条免去该总理本职,由外交总长暂行代署,俾息仔肩,徐图大用,一面敦劝东海出山,共膺重寄。其陆军总长一职,拟令王聘卿继任。执事等公忠体国,伟略匡时,仍冀内外一心,共图国事,本大总统有厚望焉!
这个通电除黎元洪署名外,还有代理国务总理伍廷芳副署。段祺瑞看后,冷冷地笑了。“这个通电算屁!”接着,他从天津发出了一个通电:
卸职出京,暂寓天津,惟调换总理命令,未经祺瑞副署,将来地方及国家,因此生何影响,祺瑞概不负责。
明白人一眼便看出,段祺瑞这是告诉各省督军“黎元洪的免、任总理都是违法的”,希望军人能够向总统发出质问。果然,此电发出不日,各地纷纷行动:首先便是长江巡阅使张勋,他给黎元洪拍了一个简短而强硬的电报:
此令由伍廷芳副署,不合法律。
接着,安徽省省长倪嗣冲发出通电,宣告独立:
群小怙权,扰乱政局,国会议员,乘机构煽,政府几乎一空。宪法又系议院专制,自本日始,与中央脱离关系。
接下来,奉天督军兼省长张作霖,陕西督军陈树藩,河南督军赵倜、省长田文烈,浙江督军杨善德、省长齐耀珊,山东督军兼署省长张怀芝,黑龙江督军兼署省长毕桂芳、帮办军务许兰洲,直隶督军曹锟、省长朱家宝,福建督军李厚基,山西督军阎锡山,第二十师师长范国璋,绥远旅长王丕焕,第七师师长张敬尧,第八师师长李长泰等,都依次哗噪,跟着倪嗣冲独立起来。各省如此,中央怎样呢?
伍廷芳是由黎元洪任命为临时总理的,并没有经过国会同意通过。加上各地督军反对,他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干下去,只好连连向总统递交辞呈。黎元洪无由挽留,只好答应。国务院不能没有总理,黎元洪再三思考,决定拉出老成持重、现任财政总长的李经羲出来支撑局面,并且还草草地在国会履行了一个选举程序,还匆忙派人到天津去请李就任。
这位李经羲原来是李鸿章的从子,李鸿章是段祺瑞的老上司,想借他余威平息形势。李经羲已是古稀老朽,世事看得明明白白,哪里愿意跌进如此漩涡,便复信谢辞,黎虽亲书劝任,李却坐地不动,弄得黎毫无办法。另外,独立的各省纷纷派员去天津,在津设立各省军务总参谋处,还传出要设临时政府,设临时议会。真是风声愈紧,雨意更浓!
黎元洪焦急了,他不仅感到了孤立无靠,而且觉得兵临城下,无力挽回。
京津的情况,张勋了如指掌,他在徐州的衙门里,一刻不停地研究风向,决定采取对策。他深夜去访康有为,康有为告诉他“时机到了!”他把秘书长万绳栻找到面前,万告诉他“时机到了!”他去上门找张文生,张还是告诉他“时机到了!”张勋心定了:“好,既然诸位都说‘时机到了’,我便行动,不失良机。”
又是一个深夜,他又便装简从,独自去访康有为。
“南海先生,既然你们都认为时机到了,我要行动了。还得请先生能够示知,究竟该如何行动才好?”
康有为思索一阵子,把椅子朝张勋身旁移了移,说:“绍帅,前三次(徐州)会议均缺乏行动措施,坐而论道,难成大事。这一次,务必务实,而且要讲究策略。依我之见……”康有为胸有成竹地说出自己的全盘设想,有条有理,实实在在。张勋听得如痴如醉,心悦诚服。他几次站起身,拍着桌子叫“好!”:“南海先生果然大智,绍轩领教了。”他又以乞求的口气说:“照先生这样说,大事准成。只是,还有几件大事务必劳先生费神……”
“请大帅明示!”
“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一群都是行伍家伙拼拼打打还行,说说道道就不行了。大事成功之后,必有告全民书,还得有奏请复辟之折,复辟后的诏书等,这些文墨的东西,都得准备齐全,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大帅不是武人,而是虑事周全。好,这些事我一定准备好。”
康南海午夜撰奏折
康有为在徐州已经快半年了,他无心去游览徐州的名胜古迹。他知道徐州有许多两汉时期的胜迹,有许多唐宋时期的胜迹。他本来想去看看那座韩信十面埋伏的九里山,可是,他一想到韩信的下场,他不去了;他想去看看张良吹箫散楚兵的子房山,他又觉得这个被封为留候的人功成身退有点儿挺悲惨的;云龙山上有许多宋人苏轼的墨迹,他又觉得此人太愚忠,不该做那样的窝囊官。半年来,他只偷偷地去走访了一次关盼盼孀居的燕子楼。他欣赏盼盼的文才,他在盼盼的一首诗前久久沉思:
楼上残灯伴晓霜,
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
地角天涯未是长。
“太悲伤了!”康有为匆匆离开。但他暗下决心:有朝一日,我非堂而皇之地游览徐州不可!然而,“有朝一日”究竟是哪一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并不焦急,因为这件事尚无力列入议事日程。
张勋离去之后,康有为很兴奋,他感到自己将要办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比二十九年前那场变法还惊天动地!虽然夜很深了,他还是铺开纸,拿起笔。他构思的首篇文章,便是奏请复辟的奏折。
对于此类文章,他早熟悉了,当年的诸多“变法条陈”,他连稿都不用打,总是洋洋千言,一挥而就,并且条理清晰、言简意赅,篇篇都是惊世之作。现在,他的敏思依旧,有何难呢!
国本动摇,人心思旧,谨合词吁请复辟,以拯生灵,恭折仰祈圣鉴……
康有为老了,岁月把他催老了。刚刚六十岁,心力都觉衰退,衰退得他自己都不尽相信。两行字落纸,他再看看,总觉缺点什么。八股文他精通,奏折他熟悉,可是,这两行字为什么不满意呢?再细看看,他恍然大悟:“‘破题’格式不规格。起笔处落了‘奏为’二字,而‘圣鉴’后还应再添一个‘事’字。”他随手又添加上三字,这才转入“起讲”:“窃经国以纲纪为先,救时以根本为重……”
康有为不该再回国预政了,“戊戌维新”给了他一顶桂冠,算得历史对他的厚爱。世人无不知道,这场涉及中国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全面改革运动,是被那位狠心的寡妇慈禧给扼杀了,慈禧是扑灭“戊戌维新”的罪魁祸首。而袁世凯呢,却成了内奸、叛徒、出卖维新的千古罪人!
历史就这样铁面无私!
可是,谁又能知道:“这段铁定的历史却恰恰是给事实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谁是罪魁?康有为心中最清楚。只是他不愿澄清它,连做一点必要的说明他也不敢!不过,他对这段历史,一直是惴惴不安,甚至是心怀忧虑的——
戊戌维新时期,虽然慈禧已归政于光绪了,但她却绝不放权,没有她的点头,光绪连个硬邦邦的话也不敢说。这是事实,国人无不了知。慈禧果然如定论的那样是“守旧派操纵军政实权,坚决反对变法维新”,那么,从《明定国是诏》到一大堆变法诏书,又是怎样颁发下来的呢?
康有为对慈禧是有过研究的,十分熟悉她。他所以敢一而再、再而三递呈变法条陈,就是他了解慈禧。慈禧是顽固派的总代表,但这个女人并不顽固到底,为了她的统治权,她能够变通——
慈禧是1861年政变掌权的,那时候正面临太平军的严重挑战,她竟能对“重满轻汉”的祖宗成法做了重大修改,提拔、重用了汉人曾国藩、左宗棠和李鸿章。谁能说她守旧?同意聘任洋人,又派留学生到外国去学洋,还设了轮船招商、机械制造、纺织等局,开展学习西方科学技术,以“自强新政”。这也不能说她保守吧?甲午战争的失败,大清朝面临国破家亡的危机,慈禧也曾认真考虑改革、变法,以图存在的。康有为就是在这个前提下大唱变法曲,而慈禧也出于同样之心每每示意光绪,颁布道道变法诏书的。这能说她守旧顽固吗?那时康有为除了把自己的《上清帝六书》以及后来陆续呈递的四件变法条陈,还有四部鼓吹变法的书,都是光绪帝“恭呈慈览”,而“太后亦为所上之书感动”,继而“命总署五大臣详询补救之方,变法条理”。慈禧并且很有感触地说:“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纳曾国藩议,派子弟出洋留学,造船,制械,凡以图富强也。”后来康有为代御史杨深秀拟的《请定国是明赏罚以正趋向而振国祚折》,代学士徐致靖拟的《请明定国是折》,都是慈禧“览过”而签上“良是”,光绪才发布的。试想,没有慈禧的允许或指令,光绪帝根本无能开展变法。这一点,康有为最清楚不过。
变法是有希望的。为什么后来的事情变化了呢?那个支持变法的老太婆为何又变卦了?
慈禧历来视权如命,改革是为了巩固她的权力。康有为以变法为由,渐渐想限制乃至削弱老太婆的权力,企图建立一个以他和梁启超等人组成的权力中心,取代由慈禧实际控制的原有中央机构,当然出现了“太后不容,神色异常”的状况。这便是康有为试探性提出的、目的在“罢黜昏庸之大臣”的“开懋勤殿”计划所带来的突变。慈禧下决心“不愿将法尽变”。以致,康有为在见光绪时,便大胆提出“尊君权之道,则非去太后不可”。
为实现“去太后”的目的,康有为去拉拢袁世凯,并制造传言,说“太后欲于九月天津大阅时弑皇上”。还说“皇太后不愿变法,恼着皇帝独断独行……借天津阅操为名,要把光绪杀掉”。不仅如此,康还去劝诱湖南哥老会首毕永年做袁的助手,往困颐和园扑杀慈禧。只是这个毕永年太机灵了,他不干。“我可不去做司马昭所遣去杀魏主的成济。因为成济终究还是死在司马昭之手。”袁世凯更机灵,他不光不干,还向慈禧告了密。结果,一场很有希望的变法革新运动,被慈禧扑灭了,“六君子”被斩首,康梁逃出国外,连光绪皇帝也被囚禁起来……
康有为怕这段历史有一天会被人揭白出来。到那时,说不定会有人说:“康南海抱负过人,但自不量力,自己葬送了自己热心的变法维新运动。”
变法是失败了,康有为海外流浪十几年,“理想”却没泯灭,他组织“保皇党”,生怕皇上“绝迹”但却依然无所事事。现在,着力支持张勋复辟,还是想实现他的“理想”。
……已经是午夜了,奏请复辟奏折方才脱稿。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也还满意,这才去休息。
跑回日本去的佃信夫,像漏网的鱼一样,再不见回头。自然,佃信夫临别对张勋表白的“必争日本政府支持复辟”的诺言,也成了一句空话。张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也就把这事放到脑后去了。谁知忽然有一天,那个跟随田中义一做翻译的中岛比多吉匆匆从北京来到徐州,说是“传达田中阁下的意见,务必要见大帅”。
张勋先是不理。“一群不死不活的猪,没有什么新玩意儿耍。不见!”万绳栻在一旁劝道:“还是见见为好,没有新玩意儿有旧玩意儿耍耍也好。温故而知新嘛!”
张勋无可奈何地接见了中岛比多吉。
——田中义一离开徐州之后,先后到了南京、杭州、上海、武汉,会见了江苏督军冯国璋,浙江督军杨善德和湖北督军王占元。田中向他们谈了日本政府对中国局势的看法,对中国前途的意见。这些地方的军阀也向田中说明自己对国家命运的态度。田中发现,这些人当中,同日本政府的看法最接近的,还是张勋。在中国,反对共和决心最大的、支持君主制决心最大的,就是张勋。田中回到北京之后便给日本政府做了一次详细报告,首相再一次明白告诉他:“要向张绍轩表明态度,我们是绝对支持他的。时机问题,请他自己审时度势;行动时,最好先跟我们打个招呼。”这样,才有了中岛的徐州之行。
“中岛先生,此番再度光临,必有要事相告。绍轩愿意恭听。”张勋有些嘲弄的语言,以低低的腔调说了出来。
“大帅,”中岛,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个儿,一口流利的汉语,有点傲慢地说,“田中先生个人没有要事,有要事的是你们中国人。日本政府早有态度:‘对于中国内政问题本无干涉之意。’只是为了友邻,才想尽尽朋友之道。”
“这么说,那就没有必要了。我们中国人还是能办好自己的事的。”张勋站起身来,喊了一声:“送客!”
中岛一下子呆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这个辫子元帅还有这么大的火性——他上次见他觉得他很温驯——忙站起身,说:“大帅,你误会了。不是指手画脚,而朋友劝导。难道连劝导也拒绝吗?”
“那你就说吧。”张勋又坐下。
“共和是不适合中国的国情的。”中岛说,“中国非君主制不可!”
“这,我比你们日本人更明白!”张勋淡淡一笑。
“复辟是正确的,只是时机尚不成熟。”中岛说,“寺内首相和参谋次长支持复辟的态度不变,只请大帅慎重行事。”
张勋一听又是老一套,更想发作一番。但又觉得没有用,还是应酬他一下,打发他走开算了。“中岛先生,咱们长话短说吧,贵国政府的态度,我表示感谢。怎么行动?我也会慎重考虑。不过,无论事情有什么变化,我们只希望日本政府实现自己的诺言:绝对保证宣统皇帝的安全。这一点,你们应该能做到吧?”
“保证,保证。我一定向田中阁下报告。我想田中阁下也一定会向寺内首相报告的。”
不管中岛的“保证”是保证传达张勋的意思还是表白日本政府的决心,张勋对此还是点头微笑了。
八方风雨会徐州
徐州,这座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古城,由于具备着北走齐鲁,南扼濠泗,东襟江淮,西通梁宋的特殊地理环境,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楚汉之争,使她名震寰宇;三国鼎足,她又成了得权焦点;宋明之际,她不仅是兵争之所,也是漕运中心……她,有过说不尽的风流韵事。
战争给过这个城市以毁灭,黄水曾数次吞没过她,她萧条过,冷落过。但是,到了1917年之春,她陡然又风流起来,几个月之内,中国最著名的军阀,甚至连各部总长、国务总理、副总统、总统以及名噪海内外的活动家,无不把目光投向徐州,且先先后后来到徐州或派代表来到徐州。一时间,徐州成了中国的“天心”。
5月21日,京城北京发出专列,载着各省军阀数十人直发徐州。
徐州,将要由长江巡阅使兼任安徽督军的辫子元帅张勋张绍轩召开关于复辟的第四次会议了。
徐州城又光彩起来!衙门张灯结彩,街巷洒扫一新;待客的花园饭店,一夜之间便彩旗招展,红灯高挂,喜气洋洋起来。简陋的津浦铁路徐州火车站,排列整齐的拖着辫子的大兵和背着洋鼓洋号的军乐队,还有数不清的贼头鼠脑的便衣保卫队,拥拥挤挤,出出进进。专列进站的时候,张勋军戎齐楚地领着他的文武助手恭敬欢迎,而后,在严密的保护下领着来客走向迎宾馆。徐州,在兴奋之中又显得无限恐怖起来!
来客当中,有一个人受到特别优厚的待遇,他就是被称为“合肥魂”的“小扇子军师”徐树铮。从他一步跳下车厢起,张勋便紧紧偎依在他身旁,虽然“小扇子”如今也是平民百姓了,张大帅还是望着他的脸膛,频频送去无限“秋波”。而徐树铮却傲慢得不屑一顾——
比张勋小二十六岁的徐树铮,原本是段国务的秘书长。又是段祺瑞陆军部的次长。现在,一身轻了,本兼各职均被大总统免了,闲居上海,陪着妻妾终日在沉迷于丝竹之中。然而,他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当初,请立共和和革命党明着斗争,逼小皇帝逊位,为袁世凯骗来个大总统,无不是此人之计。他睡着了,中国便平静了;他发怒了,整个中国都波翻浪涌。段祺瑞在位时,事无巨细,无一件不是他出谋献策,而段也无一件不言听计从。要不,怎么能称得起“合肥魂”呢?显然,徐树铮是代表皖系军阀、刚刚被免职的国务总理段祺瑞来参加这次徐州会议的。张勋和段祺瑞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复辟之事,他也想到迟早要和段祺瑞有一场厮杀。所以,前三次徐州会议,张勋不请皖系首脑参加,皖系首脑也不屑一顾。正因为如此,徐州会议的决议也好,章程也好,到头来都成了一张空头支票——段祺瑞的权力太大了,在中国能够和他抗衡的人毕竟太少。现在,段被免职了,闲云野鹤般地居住在天津了,他愿意听从张勋的倡议,愿意派代表到徐州来,显然是对张勋的高抬——段皖一系手下之兵力,依然可以左右着中国呀!
张勋和徐树铮并肩走进住室,落座下来,人来献上香茶,张勋这才献殷勤地说:“又公驾临徐州,绍轩肩上的千斤重担轻了八百!”
“绍帅是我们的旗手,”徐树铮说,“自然一切以绍帅之命是听。”
“芝泉还好吧?”张勋说,“黄陂太过了,都是自家兄弟,有个言差语错,咋就不能包涵一二?动不动就玩权,这还了得!”徐树铮笑了。“绍帅,中国有句传错了的话,叫‘无毒不丈夫’。黎宋卿就是这样的人。”
“屁!他算什么丈夫?小人!”
徐树铮点点头。“‘无毒’者‘无度’也。真正的丈夫,是胸有大度,可不是胸有大毒。”
“他长不了,不得人心。”
几句寒暄,情投意合。张勋猛然觉得心中舒服了许多。“合肥总算看透了,共和是立不得的,中国的事还得靠皇上!”这么想着,便笑着对徐树铮说:“又公,不瞒你说,复辟这件事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是我和合肥相对,我是从大局着想。中国的国情不同呀……你来了,对我是个鼓舞,我很高兴。会议上,还得请阁下多多努力!”
徐树铮笑了。“绍帅德高望重,合肥是极称道的。合肥日来稍感不适,要不,他一定会来徐州的。”
“还是不来好。我了解他。”张勋深深地叹口气,又说,“遇到这种事,谁也不会平静的。芝泉尚能不动声色地待在天津,是我就不会那样做。”
“合肥要我向绍帅转达一个意思,”徐树铮说,“目前形势很乱,也很复杂,务请绍帅谨慎行事,且不可留给别人把柄,以致事态复杂。”张勋对此话的意思没有反应透,他只淡淡地一笑。
徐树铮又说:“复辟一事,还得再看看形势,看看各方人士的心态。能行再行,不可操之过急。”
张勋心里一惊,脸色也沉了下来,暗想:“不为复辟我开这个会干甚?不为复辟你来徐州做甚?”但他并没有发作,眨了阵子眼,说:“芝泉的心意我领会了,是进是退?大家商量再说吧。我也不想独自如何。”又寒暄了几句,张勋这才告辞去看别人。
张勋走后,徐树铮一边品茶,一边微笑着陷入沉思:
徐树铮此番来徐州,是要起着“导演”的作用的。明里他要张勋“谨慎”,劝他“不可操之过急”;暗里他是希望他迅速行动的。早时,他同段祺瑞密谋的,就是这个“调子”。当时,徐树铮要段祺瑞支持张勋复辟,段祺瑞一下暴跳起来。“胡说,我是请立共和四十二将领的领头人,我怎么能支持复辟?”
徐树铮暗自笑了。“请立共和这个主意就是我出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你一个带头,皇上逊位了;皇上逊位出了个总统。现在,你再带头,皇上果然复位了,又得下去一个总统……”
“你是说……”
“推倒共和总统有罪,待共和总统被别人推倒了,你再扶起来,却便是英雄!”
段祺瑞蒙在面上许多天的阴云,一扫而光。“又铮,又铮……”现在,徐树铮作为皖系军阀段祺瑞的代表到徐州来了,他正是为了促进张勋早日复辟成功,以达到赶黎下台的目的。张勋果然上了这个当。
徐树铮洗漱一毕,躺倒床上,抽着香烟,乐滋滋地唱了起来: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天下鼎足三分……
在徐州召开的第四次复辟会议,共有二十多个省的督军或督军代表参加,由于段祺瑞的代表徐树铮到会,原本对复辟动摇的人也坚定了态度。安徽省长、皖系骨干倪嗣冲首先在会上对黎元洪发难,其他各省相继响应。推黎复辟很快达成共识。张勋恨不得马上就发兵进京。
——这里,我们还必须再介绍一个人,他就是广东新会的梁启超(卓如),是维新变法的另一个重要人物,中国资产阶级改良运动的领袖。梁启超是个思想很灵敏的人,变法失败之后逃往日本,先后在几个地方办报纸,宣传“斥后保皇”;后来还得到孙中山相信,打出“名为保皇,实则革命”的旗号。辛亥革命之后,梁启超在日本惶惶不可终日,与康有为一起抛出所谓“虚伪共和”的主张,想阻止革命军进展,要革命军与清廷妥协,企图保住清室地位。现在,他又应康有为之邀,匆匆来到徐州,要帮助辫子大帅复辟成功。
张勋想马上出兵,梁启超觉得“不妥”,他们立即找到万绳栻。梁对他说:“雨公,务劝绍帅,不可操之过急。急了恐有后患。”
“梁先生意见如何?”万绳栻很恭敬地说。
“虽然各省督军都赞同复辟,复辟大势已定,但仍须稳步。我同南海先生商量个意见,想请雨公尽快告知绍帅。”
“我可以办到。”
“既然大家愿意联盟,那就一定要有个盟约,让大家都签上字,免得日后生非。还有……”说着,他把脸转向康有为,“南海先生,你看……”
康有为说:“‘发兵’这个词太刺激了吧。弄不好,形同造反。黄陂可以名正言顺地‘伐罪’。还是想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出兵好。”
“南海先生怎么想?”万绳栻又问。
“我们有个设想,只是设想而已。可以请绍帅衡量取舍。目前不是许多省都宣布独立了吗?天津还有个督军军务总参谋处。既然督军们对总统解除合肥国务总理职有意见,何不以督军团名义给总统‘发难’,要求复合肥职?黄陂肯定不会这样做。这样,黄陂不仅与合肥有矛盾,也同各省督军有矛盾。此时绍帅可以以‘调停人’身份请求入京。黄陂答应与不答应,绍帅再发兵北京,都师出有名。”康、梁果然不愧为政治家、思想家,这个意见立即被张勋采纳。“好好,康梁所见极高!”
督军会上,张勋毫不含糊地提出签盟问题。“既然各位都同意我老张的意见,咱们就得有一个“金兰同心帖”,各人留个名。不是我心孬,这是规矩。别看今天都醉醺醺地挺肚皮,说不定明儿就倒戈。”大家都表示同意。
“公雨,”张勋对万绳栻说,“你去准备一块绫子来,大家签名。”万绳栻转身要走,张勋又叫住他,“别外出买了,筱翠那里有一块,前日买来为孩子避邪用的。什么避邪,咱先拿来用。”
万绳栻到二姨太傅筱翠房里说明情况,拿来了黄绫子,到会督军和代表依次签上名字——唯独到徐树铮面前,他沉思了许久,才落笔。张勋捧着墨迹未干的绫子,心里乐了。“这就好办了,将来谁变心我就领着大家讨伐谁!”他张开大嘴,笑了。“好,好!今天看得出,谁是真朋友!我张绍轩一定和大家生死与共,完成复辟大业。现在,咱们双管齐下:你们大家赶快发出逼黎通电,我也给黎发出调停通电,一切都顺利了咱们便北京见!”
除了在一块黄绫子上签上了参加会议代表的名字,徐州第四次复辟会议便再没有文书协议。可是,大家都看到了这次会后中国将要出现的形势——张勋会忘乎所以地行动。然而,张勋并不莽撞。会议结束之后,他便找到万绳栻,把那块黄绫子和日前段祺瑞、冯国璋给他的亲笔信一起交给万,并说:“公雨,你千万千万好好保存起来,这是咱们的命根子。今后,谁叛了咱,有这东西在,他们就叛不了。”
“是不是请太太保存?”万绳栻说。
“不。这不是女人家办得了的事。你保存。只有你,才能存好!”
辫子军挥师北京城
初夏的北京,还有丝丝凉意;久日不雨了,古城被淡淡的沙尘弥漫着。住在中南海的大总统黎元洪,连日来烦躁不安,脸上的愁绪日重一日,性情也变得暴烈易怒起来;他不愿见人,不想理事。可是,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事总接连不断地拥到他面前。前天,他索性挂出“患病”的招牌,想与世隔绝,独自理理纷乱的思绪。
免了那个处处掣肘的段祺瑞,国务总理换了人,大总统觉得会顺利了。谁知那个新总理伍廷芳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未上任却又递出辞呈;甚诚挽留,他只答应“暂留数日”;另任李经羲为总理吧,这更是一个胆小鬼,藏在天津不露面便谢辞了。国务院这个摊子怎么办?
萧墙之祸尚未缓解,普天之下又起烽火:各省督军反抗的反抗、独立的独立,天津又成立了督军总参谋处,还要设立临时政府、临时议会。这不明明是对着大总统干吗?黎元洪觉得日子难过了,他无法处理这个乱摊子。寝食不安,孤危惊恐!正在此时,他收到了张勋的呈文。他不敢看,他怕张勋也是对他发难的——这个辫帅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但他又不能不看。
张勋的呈文,历陈时局危险,表明自己的关心,然后劝黎元洪把眼光放宽,不必固执,要缓解与各方的矛盾,并表白自己愿意出来做调停人,斡旋各方。
正是黎元洪一筹莫展之际,张勋总算献给他一条“缓兵计”,他立刻情绪轻松。“张绍轩原来是个好人!他能出面调停,自然求之不得。”思索再三,终于下了“召张勋来京调停”的决心。他怕张勋不来,还正儿八经地下了一道命令:
据安徽督军张勋来电,历陈时局,情辞恳挚,本大总统德薄能鲜,诚信未孚,致为国家御侮之官,竟有藩镇联兵之祸,事与心左,慨歉交深。安徽督军张勋功高望重,公诚爱国,盼即迅速来京,共商国是,必能匡济时艰,挽回大局,跂予望之!此令。
张勋接电后,喜如所望,即刻复电:“克日启程。”
从徐州回到天津的徐树铮,坐在段公馆的小客厅里把徐州会议的情况向段祺瑞做了详细的汇报。段祺瑞手抚着八字胡,脸上露出了微笑。“又铮这个主意高!既能把黎宋卿赶下台,又不损伤我一丝声誉。黎元洪呀黎元洪,你尽可以耍总统权术,可你面前就没有我这样的‘军师’,我可以不动声色地就把你推倒。”这些年来,段祺瑞所以把徐树铮捧到头顶,言听计从,他从实践中悟到一个真理:一个智谋常常抵得上千军万马!他不能不尊重这个比他小了十五岁的人。
段祺瑞是有宏大抱负的,昔日他只抓军,认为有势力便会有天下。后来他醒悟了,徐树铮初展奇才,一个“请立共和”的通电,竟获取了比他拼搏半生还要大的成就,连皇帝、孙中山都服了。那以后,他才明白当年周文王为什么那样器重姜尚,明白了刘玄德为什么竟低三下四地三顾茅庐!所以,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放徐树铮,任何事情,他都问计徐树铮,身边少了徐树铮就像丢了魂一般。无论谁在他面前伤害徐树铮,他都绝对不答应。故有人把徐树铮说成是“合肥魂”。
段祺瑞对徐树铮的徐州之行是十分满意的。他心里更明白:只要他皖军不阻拦张勋,这群辫子军准会进北京,并且一定会赶黎元洪下台。“不赶走黎元洪怎么让皇上复辟呢?”
“又铮,这次回徐州没有到皇藏峪老家去看看?”段祺瑞知道徐树铮是徐州城南五十里皇藏峪人,故关心地问。“时间紧,家中也没事,没有回去。”
“有一天,我陪你去。”段祺瑞说,“听说那里是一片极其优美的山峪,还有一座很有名的寺院。”
“是的,”徐树铮说,“那个寺院叫瑞云寺。”
“听说还有一段美丽的传说,是吗?”
徐树铮点着头笑了。“据说,当年刘邦彭城一败,便落荒南逃,项羽追击过急,刘邦便藏进这片山谷的一个洞中。他的夫人久久找不到他,十分着急。后来忽见山腰飘浮一片瑞云,夫人便知刘邦藏在那里。匆匆赶去,果然相会。后来,刘邦当了汉朝的开国皇帝,便把这座因产黄桑得名的‘黄桑峪’更名为‘皇藏峪’,并在当年藏身的洞旁建寺,取名瑞云。”
段祺瑞点头微笑。“传说得真美!”
寒暄几句,段祺瑞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鼻子也渐歪了。“又铮,你刚刚说,徐州会议还有个‘金兰帖’,大家都签了名字。你签了吗?”
“签了。”徐树铮说,“就在那块黄绫子上。”
“坏了,坏了!”段祺瑞站起身,就地打了个转。”张绍轩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万一日后他把那幅黄绫子抖了出来,人家不骂咱出尔反尔,玩弄辫帅吗?”
徐树铮面色一沉——当初他是想到这件事了,签字时他还迟疑了一下。但却没想到这么严重。“是的,张勋果然复辟成功,老总(指段祺瑞)再兴兵打倒他,是出尔反尔……”他思索一阵子,却淡淡地笑了。”字还是应该签的。咱不签字,辫帅还是不大胆兴兵,不兴兵就赶不走黎。咱签字了,岂不是促进了辫帅兴兵……”
“我是说以后!”
徐树铮沉思片刻说:“那就只好做点小小的手脚吧。”
“做什么手脚?”
“那块黄绫子一定在万绳栻手中。万公雨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给他点实惠,把黄绫子拿回来,不就完了。”
“能办成?”
“能!”
“得多少银子?”
“不知道。”徐树铮说,“以办成事为准则。”
“谁去办?”
“听说还有你一封信被冯华甫交给张绍轩了,是胡嗣瑗亲手交的。现在还让那位总参议劳劳神,把那封信一起收回来吧。”
“那当然更好,你抓紧去办吧。”段祺瑞知道,像这样的事,徐树铮是有办法的,只要他乐意干。所以,他悬了一阵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徐树铮轻松地走了。
张勋急于北上,但又无把握成功:徐州十三省联盟虽较巩固,条约上并未明确各家出兵多少,行军途径如何安排。光是徐州的辫子军,由于段祺瑞的入盟,到达京城没有问题,要左右京城,怕是力不从心。张勋还要做些活动,至少是取得北方数省的军事支持。正在此时,黎元洪又发来急电,催他“火速来京”——
黎元洪的日子很不好过,本来摊子已经散了板,一说引辫子军来京调停,许多人对“调停”怀有忧虑,总觉得张勋这群辫子军居心不良,结果,众议院院长汤化龙首先陈请辞职,留也留不住,只好匆匆又选吴景濂为议长;副议长陈国祥也陈请辞职,勉为留下了;参众两院诸多议员也纷纷告辞,弄得人心惶惶。尤为使黎震惊的是,副总统冯国璋也电达参众两院,请辞中华民国副总统职,不仅将原受证书具文送回,且通电中央及各省,声明“时局昤帜,无术救济,不能须腼颜尸位”等情……一时间,整个国家都乱了。黎元洪着急,才又给张勋发电。张勋迫不及待了,他怕失去了今天这个良机,明天还不知阴晴。所以,他只草草地给盟友们打个招呼,便率领五千辫子军匆匆北上。
张勋起兵的那一天,徐州城天高气爽,阳光明媚!九里山格外雄伟,云龙山更加碧翠,废黄河里第一次早汛已经退去了,只剩下一脉余波带着贫瘠和凄清,汩汩流去。张勋匆匆吃过早饭,便去检查家人为他收拾的行装。他昨天特地告诉四妾王克琴,“务必把那套花翎顶戴袍服带上”,他怕她忘了。“此番进京,必然朝圣。朝圣没有花翎顶戴怎么行呢?”他在行装中找到了这套服装,王克琴没有忘。他笑了,很满意。他真想立即就穿上,穿上这身御赐的服装进京,让天下人知道,中国不仅还有辫子军,并且还有敢着花翎顶戴的指挥官!
张勋还是冷静地收敛着:“忙甚?有穿的这一天。”
随身的东西检查完了,他又忙着把万绳栻、张文生和刚刚从东部调回徐州的统领苏锡麟找到面前,问了问火车安排情况,部队安排情况,然后说:“你们多关照些吧,咱们到天津再说。”
北上的专车从徐州分三次发出,张勋是随第一趟车先走的。专车上给他挂了一节特等包厢,几个主要随员和他的家眷都在这节车上。列车开动后,他临窗而坐,心情十分激动,面上微微带笑,上将军服上的金色横线和红色点缀闪闪发光;军帽放在茶桌上,帽旁放一杯香茶,他的目光却投向了车外,似乎想对这片土地再说些什么?窗外,田野一片碧绿,稀落的村庄,低矮的房舍,淡淡的炊烟,一望无际的平静。“徐州,我张绍轩得恩于你呀!今日一别,绝不相忘!”他捋着唇边翘起的八字胡,挺挺胸脯,暗自哼起刚刚跟四妾王克琴学来的两句唱词: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他桃园兄弟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
唱着唱着,他猛然想起了这一次徐州会议。他沾沾自喜起来:“当今天下,能与我张绍轩抗衡的有三个人,徐世昌、段祺瑞和王士珍。而今,徐、段都成了我的盟友,王士珍正在北京欢迎我。中国,我成了无可争议的核心人物了!”
“来人!”他大叫一声。
“大帅,您吩咐。”侍从立在他面前。
“快摆宴席,我要跟大家畅饮一番。”
侍从转身,他又说:“拿口子酒!把那箱口子酒全抱来!”在列车的飞驰中,张勋和他的属将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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