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是一个炮兵团里的新兵。
是一个星期日的后晌吧,我去邻排的一个班长那儿串门,发现他正聚精会神地读一本旧书,书既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书脊也磨损得看不出书名和出版社的名字。我随口问:“啥子破书,值得这么认真地读?”他闻声先是一惊,继而诡秘地笑笑,随后便把书掖在了褥子底下。我本来对那旧书并无兴趣,可他的举动反倒引起了我的好奇,我就坚持着要看看,但他执意不给,只说:“你好好学习‘老三篇’吧,别看这些旧书耽误时间!”我凭着本能判断:那一定是一本好看的书,要不,他不会如此金贵。心想,硬要你不给,我就悄悄来偷,我不信我就看不成。
第二天上午趁他外出不在宿舍时,我大摇大摆地到了他的床前,顺利地从褥子底下摸出了那本书。我拿回自己的宿舍开始翻,书的前几页已经被撕了,能看清的第一句话是:“姨母开家小小的洗衣作坊,借此养活儿女,供应落魄的丈夫。”我一开始读得有些漫不经心,但渐渐地,我被书中的故事吸引了,我那天读得差点误了上岗。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位班长过来神色严肃地问:“是不是你把书拿走了?”我伸伸舌头讨饶地一笑说:“我看完就还!”他捏住我的肩膀郑重地交代:“记住,只许自己看,不准传,不能让干部们发现!……”
此后几天,我便完全被迷在此书里,只要有一点点空,我就摸出了书来读。那时正是强调学习《毛泽东选集》的时候,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在看什么,我每次读前,都在桌上摊开一本毛选,使别人以为我是在边读毛选边查看什么辅导材料。我虽然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不知道作者是谁,但我的心被这本书震撼了,我记住了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这两个书中人物的名字,记住了几乎全部的故事情节,其中卡秋莎·玛丝洛娃在一个风雨之夜赶到小火车站想见聂赫留朵夫而没有见成的那一节描写,像连环画一样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直到今天,我只要一闭眼,还能看见卡秋莎·玛丝洛娃在夜雨中无望地随着火车奔跑的情景。当时年轻的我,对玛丝洛娃的命运生出了无限的惋惜和同情。
读完全书的那天傍晚,我久久地坐在床沿没动。一开始是仍沉浸在书中的故事里,但后来,一个念头像一只小鸭那样从心底里摇晃着走出来了:将来我也要写一本像这样激动人心的书出来!如果有一天我真写出了这样的书,我一定要大笑三天……
我恋恋不舍地把书还给了那位班长,十分遗憾地说:“书真好,可惜不知道书名和作者。”班长笑笑,附着我的耳朵轻轻说:“书叫《复活》,作者是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哦,《复活》!“复活”这两个字便从此留在了我的心里。
还罢书之后的那个晚上,我很久都没有睡着,我心中暗想,总有一天,我要弄到一本崭新的《复活》,我要好好再读一遍。
六年之后,我的这个愿望得以实现,我在济南的一家书店里,买到了一本新版的《复活》。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我开始学写小说。我虽然至今也没写出像《复活》那样激动人心的书来,但我明白,书,应该像《复活》那样写!
也就是因了这段经历,我对偶然见到的一些书本,总要认真地翻一翻,我期望在不经意中会像当年遇上《复活》一样,再遇上一位导师。谁敢保证,好书都会让你在正规书店的柜台上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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