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被卡尔维诺征服是在读了他的中篇小说《帕洛马尔》之后。这部写于1983年的小说是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因为两年后他患脑溢血在意大利锡耶纳死时，手上的作品《在太阳之下的美洲豹》并没有写完。《帕洛马尔》是由三十九个片段构成的小说，情节并不完整，但它现实主义的描绘极具魅力，对现代人的孤独感和失落感的表现十分准确，是一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相互交融的作品。这部小说也可以说是一部观察和默想的记录，对月亮、星星、海浪、乌龟、乌鸫、壁虎、椋鸟、长颈鹿、白猩猩等的观察细致入微，记录富有情趣明白易懂，表现了作者对大自然的热爱，也使读者读后有一种美的享受；而那些默想则都浸透了哲理，使人读后对人的命运和我们生活的宇宙有了新的认识。小说的最后一节是“学会死”，我读后特别受震动。小说的主人公帕洛马尔在这一节里“决定今后他要装作已经死了，看看世界没有他时会是啥样”。帕洛马尔的这个愿望恐怕很多人都有，就是想看看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价值。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做出了巨大贡献，世界没有自己肯定不行。帕洛马尔观察的结果是：“世界完全可以没有他，他也完全可以放心地去死且无需改变自己的习俗。”这个观察结果使帕洛马尔意外也使我这个读者受到震动：原来我们每个人对于这个世界都是可有可无的，有你，这个世界可能会好一些；没你，这个世界也照样存在，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了不起。我们都要以平常心对待自己的存在，改变自己与世界的存在关系，以平和的眼光看待一切。
《帕洛马尔》使我意识到，卡尔维诺的书是我应该尽量多读的。今年初，译林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寒冬夜行人》和《命运交叉的城堡》，我得到书后立刻去读。《寒冬夜行人》这本献给丹尼埃勒·蓬奇罗利的小说，最新颖的地方是它的结构方式，这种方式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人用过。小说以《寒冬夜行人》一书的出版发行为开头，但读者买来书一看，发现从第32页以后，书的装订有误。于是找到书店要求更换，书店老板解释说，已接到出版社通知，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在装订时与波兰作家巴扎克巴尔的《在马尔堡市郊外》弄混了，答应更换。男读者在书店里还遇到了一位女读者柳德米拉，她也是来要求更换装订错了的《寒冬夜行人》的。接下来小说便在两条线索上平行展开叙述：一条是男读者在阅读为寻找《寒冬夜行人》而得到的十篇毫无联系的小说开头的故事；另一条是男读者与女读者交往和恋爱的故事。这种原创性的小说结构让人耳目一新。使我看到了卡尔维诺不断改进和完善自己创作手法所做的巨大努力。
这本小说吸引我的另一个地方，是它对小说创作发表了很多有意思的看法。书中说，看书就是迎着那种将要实现但人们对它尚一无所知的东西前进……书中说，我想看这样一本小说：它能让人感觉到即将到来的历史事件，有关人类命运的历史事件，就像隐隐听到远方的闷雷……书中说，我最想看的小说，是那种只管叙事的小说，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并不想强加给你某种世界观，仅仅让你看到故事展开的曲折过程，就像看到一棵树的生长，看到它的枝叶纵横交错……书中说，我真想写一本小说，它只是一个开头，或者说，它在故事展开的全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开头时的那种魅力，维持住读者尚无具体内容的期望。这样一本小说在结构上又有什么特点呢？写完第一段后就中止吗？把开场白无休止地拉长吗？或者像《一千零一夜》那样，把一篇故事的开头插到另一篇故事中去呢？……这些看法对我这个写小说的人不无启发。卡尔维诺其实是在教我们怎样写小说。作者在这本书中对小说的内容、语言、形式、印刷和装订都有精彩的议论，差不多可以说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
《命运交叉的城堡》这本书收录了卡尔维诺的三部作品，即《命运交叉的城堡》《看不见的城市》和《宇宙奇趣》。前两部是后现代派创作风格的小说，后一部是带有浓厚科幻色彩的小说。我读完《宇宙奇趣》之后才知道，我当年所读的短篇小说《恐龙》，原来就是《宇宙奇趣》中的一章。
卡尔维诺一生写了二十多部作品，我只读了他作品中的不多一部分，但就是这个阅读量，也使我看出了他创作上的三大特点：其一是顽强地不停地寻找新的表现手法。他的小说这一篇和那一篇在表现手法上很难找到雷同的地方。他从写现实主义小说开始，在发现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的局限性之后，开始向寓言和童话世界去寻找新的手法；接着，又转向科幻小说，运用后现代派的写作手法来反映现代人的生活。后来，他将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和后现代派综合于一身，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其二是在寻找写作题材时视域极其广阔。地上的草、海里的浪、水里的蛇、树上的鸟，天上的星星、月亮，过去的传说，当下生活中的爱情，都能进入他的小说。消失了的过去和就要开始的未来，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人的各种痛苦，都可能成为他的写作题材。和我们一些作家只会写农村生活或只会写市民生活相比，他的视域要广阔得多。其三是他在作品中思考的东西透彻而深刻。在《看不见的城市》这部作品中，他通过书中的人物告诉我们：为了回到你的过去或找寻你的未来而旅行；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他由马可·波罗的旅行见闻讲起，先思索的是旅行的本质，接下来思索的是人占有的局限以及人生的局限。把人这个在世界上走来走去的生物的可怜境况思考得透彻而深刻。
卡尔维诺用他的创作实践告诉我这个文学上的后来者，你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你就一刻也不能停止向前寻找，寻找的东西主要是两个：一个是新的表现形式，另一个是新的表现内容。尽管无数的前辈作家已经找了无数年且也已找到了无数的表现形式和表现内容，但总有一些更新的表现形式和内容藏在前边的草丛和密林里，需要经过仔细寻找才能找到。只要你有耐心和肯付出心血，上帝一般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卡尔维诺还用他的成功告诉我，小说家的劳动是为了丰富人类的精神生活，但他的最终追求，却是要把人类对内宇宙和外宇宙尤其是内宇宙的认识再向前推进一步，当然，这种推进是通过艺术手段来完成的。
卡尔维诺还用他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一个人一旦以小说创作为自己的毕生的事业，他因为创新而起的焦虑和写作竞争而经受的煎熬总要比别人多，他的身体就或多或少地要受伤害，他的身子很难如常人那样健康。卡尔维诺是在六十二岁的年纪上辞世的，他走得有点太早了。他如果不干这个行当，也许会活得长久些。
作为一个后来者，我对所有给过我启示和启发的文学前辈都满怀感激之情，卡尔维诺这个意大利人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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